書柜隨筆

任永恒

對一本書的祭奠

過去的幾年里，若有與文學(xué)有關(guān)的談話或開講座的機會，也就是說，我有話語權(quán)的時候，就時常會提到納博科夫，又不僅僅是納博科夫，還有喬伊斯、索爾仁尼琴和博爾赫斯等一系列人名，也記住一點兒他們的語錄或軼事，然后講給人們，并讓他們?nèi)プx作品。其實，僅就納博科夫來講，他的書我也沒有認真讀過，不是不想認真，也曾選擇最好的時間，有模有樣地翻開過，只是沒有讀下去，我看不懂。既然你讀不下去，為啥還讓別人去讀？蒙人呢。唯一覺得心安的是“他們”是值得閱讀的，只是我不配，我對艱難閱讀缺少耐心，當(dāng)然不僅僅是耐心，是文化程度。

我這樣說或也在這樣做，其定性為虛榮和“裝”是不夠的，是品質(zhì)的缺失。有惡習(xí)的人自省空間就大，就可以試圖賦予一個時段的努力內(nèi)容，而使活得越老就越有意義。

學(xué)識不夠就說過錯話，辦過錯事，就讓自己的生活附著在“面子”上，時常變得很可笑，那么我現(xiàn)在能不能讀納博科夫呢？

我在書柜的最高處找出《說吧，記憶》，我打算從這本書開始，做針對納博科夫的閱讀之旅。我的書柜里有三本《說吧，記憶》，一本臺灣版的，一本1999年上海譯文出版社的，一本1998年時代文藝出版社的。這本書為什么要買重？我現(xiàn)在也說不清楚，也許是隔年忘記了的結(jié)果。心中有這本書的位置，也想讓她來影響我，以前沒有做到。

其實我最該有的是另一本的《說吧，記憶》，只是被我扔掉了，即不是搬家棄掉，也不是賣舊書，就是扔，同垃圾放在一塊兒扔的。

記得那是1997年的夏天，我去大慶。酒過之后，小說作家王清學(xué)跟我說，別去賓館了，在火車站前我有一套舊房，咱們住那兒，還可再聊會兒天，明早走時，坐車也方便。

我是喜歡去清學(xué)家的，他家里有書，到處都是書，而且書柜旁還放著一把干干凈凈的梯子。在書的包圍中是不愁話題的。

進屋的第一件事是他送我一本書，這是一本特殊的書。他說，前不久借到這本書，看完之后非常喜歡，書又不能不還，就求一個有條件的朋友把這本書給復(fù)印了。那個朋友很盡職，不但復(fù)印了，還按照書的樣子給裝訂了，雖然裝訂得再好也不能同真正的書比，但是看著已經(jīng)很用心了。

清學(xué)先生很認真地把這本嚴(yán)格意義上說只是一種復(fù)印資料的書送給我，說一共復(fù)印了三套，朋友留一套，我留一套，這套送給你。把書叫“套”，就能想象出那本書的樣子?？勺屒鍖W(xué)不知道的是，這本書我有，臺灣正式出版的，裝幀還很漂亮的本版書，是一個朋友從臺灣帶回來的。

這本書就是《說吧，記憶》。

清學(xué)把那套“材料”放在書柜臺上，雙手用力壓著，試圖把折疊的部分壓平，壓實，壓得更像書的樣子，再捧起來摘掉書上的毛邊和紙屑，然后又找個紙袋裝了進去。

對書的一連串的整理，然后送給我就變得不普通了，就成為一種儀式。

我沒法說出這本書我有了，也許我說了，效果會更好，這本復(fù)印的書會轉(zhuǎn)到一個更珍惜、更受感動的朋友手上，然后讀出一位高質(zhì)量的作家來?？晌覜]有，我更擔(dān)心清學(xué)心里的那點失落，也許不存在，可我當(dāng)時就是那樣想的。

看著我把書放好后，他同我談起納博科夫。

清學(xué)說，納博科夫?qū)π≌f中線性敘事的顛覆性;

清學(xué)說，納博科夫為什么說，列夫·托爾斯泰是三流作家？

我認真地聽著，沒再想問他家的冰箱里還有沒有啤酒。

這并不算一件很大的事，可過去這么多年總是忘不了，特別是遇見納博科夫的時候。忘不了是在證明我走心了，遇到一個認真讀書的人，并在提醒我，我們與書應(yīng)該建立怎樣的關(guān)系？再遇到納博科夫，你該靜下心來。

那我就從現(xiàn)在，在又一個“今天”開始，讀《說吧，記憶》，并祝福清學(xué)先生一切都好。

把自己往從前翻翻

這幾天一直在找書，想找的書是兩本，找到一本也行。從書柜找到紙箱子，從方廳找到床下，從裝書的地方找到不裝書的地方，從這塊兒的十二樓找到另一處的二樓。按說，不應(yīng)該找不到，雖然平時用不到，但不至于扔。

這么多年搬過幾次家，每次搬家除了扔衣物也扔一些書，可那些書大多是怎么寫詩或課本一類，還有就是一些自費出版的贈書了。那兩本書不能扔，雖然是很破也很舊的。我想把它找到，除了我想知道它到底是本什么書之外，還想翻一翻，把我翻回我的從前。

這兩本書是上下冊，叫什么什么“尺牘”，后來在有書的地方再沒見過。

那是1979年的春天，部隊野營拉練來到遼寧省建平縣，我們連隊住在一個叫鴿子窩的山村，上百人，一進村就都分住到人家里去。

在營房里都住在一所大房子里的戰(zhàn)友這回分了好多家住，這是個挺好玩兒的事。我?guī)头繓|干一點兒活兒后，就各屋看新鮮，因為房子大小、新舊、格局都不一樣，特別是房東家更不一樣。我來到一好友的住處，別的戰(zhàn)友幫老鄉(xiāng)摟柴火去了，我倆就躺在人家的炕上閑聊。炕上有一種柜，在我們的家鄉(xiāng)叫炕琴，多優(yōu)雅的名字，其實就是裝衣物和被子的木箱子，我發(fā)現(xiàn)這家用書墊的柜腳，什么書呢？我把腦袋調(diào)這頭再調(diào)那頭，還是看不清。他住的這家房東日子過得很不好，聽?wèi)?zhàn)友說，有天他帶回兩個饅頭送給這家的老人，老人沒吃，用一根筷子串起來再拴根繩，晾到房沿下，說風(fēng)干了好保存，等有病時把饅頭掰一塊兒碾碎沖水喝。

這種日子的人家，有書也應(yīng)該墊柜腳的。

我很想要這兩本書。其實要是同人家說一下，不見得就要不來，可當(dāng)時不想商量著弄，只想在沒人時拿走，反正人家沒把那東西當(dāng)書。

我沒辦法下手，我又不在人家住，就同戰(zhàn)友說了。

“書我給你弄到手，那你給我什么？”

我知道他惦記我的足球衫好長時間了，本來也想給他：“足球衫?！?/p>

“說話算數(shù)？”

“先找好墊的東西，別把人家的柜弄倒了?！?/p>

“那是我的事?！?/p>

那兩本書是一套，叫什么什么“尺牘”，灰黃色紙線裝的，里面是一些人的書信，像是影印（現(xiàn)在想來該是拓版），勾線小人的插圖，應(yīng)該是建國前出版的。因是繁體字，有好多字我不認識，就覺得用足球衫換有點虧，更虧的是書里有好幾頁被撕去卷煙抽了。

好賴也是書哇，我還是把它放在背包里從這兒到那兒地背著，跟著我跋山涉水，聽著槍炮聲，裹著煙塵。過不多久，國家開始出各種有意思的書了，賣書的市場鋪天蓋地，那我就更想不起它來了，就把它裹在其他的書里寄回了家。復(fù)員那年我在家里見過那兩本書，那時好書就更多了，沒扔已經(jīng)算一種尊敬，于是就隨手不知放哪兒了。

幾十年了，那也應(yīng)該在。

還有意思的是，我那位幫我偷書的好友從部隊回來做起了生意，經(jīng)營體育用品，一直干得不錯，在酒店，只要有我在他總是埋單，而我只好靠讀書混日月，書沒讀好，日子過得也一般。

我想找到那兩本書，也許這類物品上總會附著我不該忘了的事情。

一把“龍傘”

《龍傘》是一部長篇小說，是著名作家王立純寫的，從書柜上抽出來不是想讀，而是想起了王立純。

柜子上擺的書其實很有意思，絕大多數(shù)的書都同一件事，一個朋友，一段經(jīng)歷和一種印象有關(guān)，你靜下心來不經(jīng)意的觸碰，就會讓你想起你已經(jīng)忘了的事情。那些附著在封面上的事件、經(jīng)歷和人，在不同的時間段，就會產(chǎn)生不同的感受，無聊或存在，懶得翻開或再生意義。

恢復(fù)記憶代表著你對曾經(jīng)的判定和再能想到的價值。

書柜，有些像街上的人群，時常在無意中就碰到了熟人，你與他對話，使自己愉快或不愉快。

有人說，這人記性好，小學(xué)的事他都記得，中學(xué)的事他也記得，而且人名地點說得都對，根本就不像六十歲的人;有人說，我不能看書，記性不好，看也記不住，白看。有疾病除外，其實人的記憶差異并不大，記性有些像打井，外部因素提醒到一定位置，該想起來的就如泉水般涌出，沒記住的大多都是你沒遇到對的人和事。

我是先想起王立純才從書柜里抽出《龍傘》的。

前幾天同大慶的一個朋友通話，提到大慶作家，提到王立純，我記得他就是五月中旬離世的。那個朋友說，當(dāng)時他在場，立純留在世上最后一句話是兩個字：“天數(shù)”。日子過得真快，一晃九年了?！洱垈恪返难b幀和印刷都很好，只是我沒讀過，作者活著的時候，我也這樣說過，我說太厚，近些年我不讀太厚的書。

僅就書而言，是以讀書為生活基本內(nèi)容的人接受影響大，還是寫書的人影響大呢？我這里是說，一件事重復(fù)久了，就會形成職業(yè)的性格與行為習(xí)慣，比如人們常說的，你像個文人，你像個官員，你像個賣燒雞的。

立純先生用在寫書的時間肯定比用在讀書的時間多，對此，我曾問過他，他一笑：“我不像誰誰。”“誰誰”是位公認的讀書人。那么寫書的人會給自己寫成什么樣呢？

送給我《龍傘》的時候是在去世前一年的秋天，他給我打電話，說他要到哈爾濱的一個印刷廠去拉書，中午幫他張羅一桌酒席，他要見一些老朋友，房間大一點兒，他十一點半到，安排好后，把地點告訴他。他點了幾個人名，剩下的座位由我定人，看著順眼就行。他了解我，不會啥人都領(lǐng)，人家請客，來人應(yīng)該是他喜歡的。

辦這事為啥找我呢？他在省城的朋友中，我屬于年齡小的，屬于可以支使跑腿的那種。

人齊了，他打電話來，說先點菜;菜點完了，他又說走菜吧;菜擺滿了桌，他又說，你們先喝著?？煜挛缫稽c了，埋單的才風(fēng)塵仆仆地闖進房間，懷里抱著一包書。

那天立純先生很想喝酒，端杯就干，他很興奮，他在不停地說。

《龍傘》像他的又一個孩子。

認識立純先生好多年了，在我對他認識加深部分并不只是他的小說越寫越好，而是他變得敏感了，愛臉紅了，有一頭所剩不多還白的頭發(fā)的人，愛臉紅是個很有意思的行為。那年我在大慶辦報紙，每周四，一群大小作家們就結(jié)伴到我辦公室（大慶創(chuàng)評室一周只有這天才上班）。立純先生總是走在最后，他笑的時候，嘴角呈彎月形，眼睛瞇著，白且少的頭發(fā)在眾人之上柔柔地飄動，不好意思的樣子在說，這可不是我提議來的，他們要吃你，硬讓我跟著。

每次吃完，只有他在跟我說，下次你再來我請你。

在大慶的薩爾圖區(qū)開一個與文學(xué)有關(guān)的會，鼎鼎大名的王立純坐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也不發(fā)言。會間他同我說，再有幾個月哥哥我就要退休了。

“退休怎么了？到那天你張羅個局子，我從哈爾濱來，祝你六十大壽。”

他沒吱聲，會后找不見他了，他是悄悄走的。

立純先生在珠海買了房子，每年冬天都到那兒小住。那年春節(jié)我向他拜年，他說，這兒天氣好，空氣好，風(fēng)景好，花在開著，青菜新鮮，海鮮又不貴，可這又都不是我的，買房子花了那么多錢，住下來總覺得不是家，是客居，每天過得都沒有想象的那么自在，小區(qū)的邊上有座橋，瞅著只有珠海的當(dāng)?shù)厝俗呱先ゲ藕苄腋！?/p>

立純先生的這種矯情，是文人式的嗎？

龍傘，人們管一種大樹這樣叫著，而龍傘樹又不是一類樹種，它可以是榆樹，也可以是槐樹、樟樹，一般在村頭，大到可以庇佑一方的人們和土地。

責(zé)任編輯 ?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