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孺
六歲那年夏天,我被爸爸媽媽從外婆家接回老家羅嶺,準備上學。我從生下來起,就被忙碌的爸爸媽媽撂在外婆家,很少見到他們。我對爸爸媽媽是陌生的,我學會說的第一個詞是“外婆”。
這是一個永恒的詞。它的發(fā)音婉曲,卻音調鏗鏘,就像把一枚石子遠遠地扔進水里,石子在空中劃出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然后重重地落入水中:砰。漣漪蕩開,久久不絕。外婆說,我剛說出這個詞時,把“外”字念得輕而長,“婆”字念得重而短,“歪——婆!”旁人聽了哈哈大笑,經常逗我故意多喊,我就把“歪婆”唱成了歌。三歲之后,我的叫法變了,把“外”字念得重而短,“婆”字念得輕而長,還含著一個好聽的曲折,更像一首歌了。
我學會的第二個詞是“雞”。因為外婆家養(yǎng)了很多雞,還有一群數不清的小雞崽。每只小雞崽都長得一模一樣:毛茸茸的一團銀黃色,小身子小嘴巴小腳丫,小腦袋上嵌著兩只黑眼珠,那是我見過的最早的寶石。
公雞其實比母雞更好看。長腿高身,毛色鮮亮,紅冠高舉,一副氣宇軒昂的樣子。我先是想和公雞玩,但和它們壓根兒玩不到一塊兒。公雞過于敏感,你稍稍靠近一點兒,它就以為你是要侵犯它,或者向它挑戰(zhàn)。而它呢,自恃威猛,沒太把我這樣的小屁孩放在眼里,往往是昂首瞪目,硬起脖子,恨不得將我掀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
我很快發(fā)現(xiàn),在我認識的所有動物中,公雞最有勇無謀。有一次,我在外婆屋前的水塘邊挑釁一只公雞。我故意向前幾步,作勢要抓它,待它一機警,我馬上又后退幾步;它一放松警惕,我又向前幾步,作勢要抓,它頭一抬脖子一硬,可它還沒發(fā)動,我又退回去了。如此五六個回合,當我再退回去時,它不管不顧,猛沖過來,我一側身,它就筆直地沖到水塘里去了。
有趣的是,它兩只腳拼命地撲打著水面,頻率之快,看得我眼睛都花了。那只公雞從對岸爬了上去,粗啞難聽的叫聲里竟然沒有恐慌,只有憤怒,讓人不得不佩服。
雄雞一聲天下白。我一點都不喜歡公雞,雞的奧秘和學問我也一點都不知曉。對于每天清晨,公雞此起彼伏的引吭高歌按時將我從睡夢中喚醒,我并無感恩,反而十分惱火。
母雞的情狀截然不同。它們除了生蛋之后有一陣調子特高的炫耀,其他時候要安靜得多,至少不會無緣無故站在高崗上扯起嗓子吼,仿佛全世界只有它們是蓋世英雄。母雞也防人,但在熟人面前還是比較放松的。和我玩得最好的那只母雞,外婆叫它“麻雞婆”。它身體的前半部分還算是黃色,但后半部分黑灰相間,像穿了一件不怎么干凈的麻布衣。
麻雞婆是幾只母雞中個頭最大的,可比那些公雞還是矮了一個頭。它在一群雞中并不打眼,我也沒多看過它一眼。四歲那年,我有一次偷吃了舅媽藏在碗柜里的油渣子,被她追打。我跑到水塘邊,因早晨下過雨,路濕滑得像有人使了一絆子,我狠狠地摔了一跤,整個人橫著向前滑行了幾米遠。幸而頭對著菜園的方向,否則就會像那只公雞一樣,和水塘撞個滿懷了。我趴在地上,本能地敞開喉嚨號哭。舅媽見到我的慘狀,估摸著已達到懲治目的,罵罵咧咧地轉身進屋去了。我正要把嗓門扯得更大,想驚動外婆出來罵舅媽一頓,但忽然間,所有聲音都從我的喉嚨里消失了,只留下一張空洞洞張大的嘴——在菜園外邊覓食的三只雞婆,跑了兩只,剩下那只,定定地站在那里,看著我。
我們對望著,誰也沒有出聲。所有的聲音:鳥叫、狗吠、河流湯湯、風入杉林、蚯蚓拱土、蟲子在菜葉上啃噬、舅媽的吆喝和外婆的嘆息……都被我們之間的對視屏蔽了。仿佛經過很長時間,其實不過須臾,因為我鼻子一酸,忍不住又哭了起來。雖然只是剛才號哭的余波,但瀑布砸潭般的憤怒全部轉化成綿綿不絕的悲傷。
它抬起一只腳,烏青色的雞爪自然收攏,半天才放下來。就這樣,謹慎地走了幾步,嘴里發(fā)出“咯咯咯”像是問詢的聲音,見我還在哭,它加速小跑到我的身邊。它的眼珠不像雞崽那樣烏黑發(fā)亮,而是泛著一層土黃色,周圍是一圈發(fā)皺的皮,比外婆的臉還皺得厲害。它的喙也是烏青色,尖尖地彎著,看上去很嚇人,但它柔和的目光化解了我的一切顧慮。所以當它低下頭來,輕輕地啄我的手臂時,我立刻理解了它的意思。
我們成了好朋友。它一看到我就會跑過來,臉上的笑或許只有我認得——半瞇眼睛,耷拉著冠子,搖晃著身子,歡喜得有些夸張。我到菜地里捉蟲子給它吃。它特別喜歡吃青蟲,還很挑剔,從不吃死蟲子。我有時淘氣,捉住它掰開嘴,故意將一條弄死的蟲子塞進去,可只要我把它一放下來,它就會將蟲子吐出來。我偷出舅媽的梳子要給它梳妝,它像大人一樣,只準我給它梳頭上的毛,一旦我的梳子往它身上走,它就會奮力掙脫。
有年春節(jié),舅媽想把它殺了吃,我堅決反對。外婆說:“麻雞婆會下蛋,留著吧?!本藡屆徫乙谎郏I笑道:“你這么喜歡麻雞婆,討它做老婆算啦。”我倒是沒意見,可外婆聽了很生氣,說了舅媽幾句。舅媽受不了,翻著白眼出了門。
不知多少年以來,麻雞婆保持著每天下一個蛋的紀錄,從無間斷。雞婆下蛋都會避開人,要不躲在窠里,要不就跑到人看不到的深草叢、樹林里,但我看過麻雞婆下蛋。爸爸媽媽來接我的十天前——沒有任何人告訴我,十天后我就要離開外婆家——那個傍晚,我吃過晚飯,正要去水塘邊抓青蛙,麻雞婆顛顛地跑過來,圍著我的腳轉圈,還用尖喙去扯我的解放鞋鞋帶。于是,我跟著它去了外婆家的豬欄房,豬欄房西頭是舅舅用土磚砌的雞塒,雞塒上又用紅磚圍著一個窠,里面墊著干稻草。
這個窠就是雞生蛋的地方。稻草上有一個蛋,叫引窩蛋。意思是,雞都不怎么聰明,必須看到有個蛋,才明白可以在這里生蛋。不過,外婆說,麻雞婆不需要引窩蛋,它有蛋就會生下來。麻雞婆把我領到雞塒旁邊,自己敏捷地跳上去,蹲進了窠里。我好奇地看著它。外婆家沒有我不熟悉的角落,但這個地方我基本上不作停留,豬糞、雞屎混合起來的沖擊力還是很強的。
但這回,我完全忽略了這些氣味。
我眼睛一眨也不眨,看著它塌下自己的身子,縮進窠里。它像是變成一團云去了另一個世界,有一扇隱形的門隔在我和它之間,我無法跨越。最后一縷夕暉從幾近腐朽的木窗欞里滲進來,恰好灑在它像舊紅紙條一樣的冠子上。
它把頭低了下去,剎那間,夕陽也消逝了。豬欄房陰暗得仿佛有人蒙住了我的眼睛。待我回過神,麻雞婆已從雞塒上跳了下來,在我腳邊“咯咯咯”叫著。我走過去,見雞窠里躺著兩個蛋,其中一枚簇新、溫熱,散發(fā)著鮮嫩的白光。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摸了一下。
此后每天的那個時候,我都去看麻雞婆下蛋??戳藥滋?,我又萌生了一種惡作劇心理,將窠里的兩個蛋都收進了外婆藏在她床底下的雞蛋罐里。麻雞婆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變故,她跳上去,看都不看,就將身子縮在里面,像一團豐滿的寂靜,悄悄吐出它孕育的果實。
那天臨近中午,爸爸媽媽來了。外婆對我說:“孩子,你要回老家上學了?!蔽覇柾馄牛骸澳懿荒懿簧蠈W?”外婆說:“每個孩子都必須上學,不上學的孩子長不大。”我說:“那要麻雞婆和我一起回老家好不?”外婆捏著我的臉蛋說:“天氣太熱,路又遠,麻雞婆會受不了。要不,你去跟它打個招呼,放假了再來看它?!?/p>
麻雞婆在菜園邊,和另外幾只母雞在一起。我遠遠地看著它們,不知怎么,沒有喚它。它在雞群里踱來踱去,像懷著什么心事,又像在刻意回避某種東西。這時,外婆喊我,說吃過中飯就要走了,得去和村里的爺爺奶奶、表姨表舅們逐個告別。
外婆牽著我的手,從村里轉一圈回來,飯菜上桌了。爸爸媽媽是客,我從沒見外婆家有過這么豐盛的飯菜,燉了一大鍋雞湯,還在屋外就聞得到香味。舅舅特意夾了條雞腿到我碗里,說:“小宇要回去了,宰了只大公雞為你送行,希望你好好學習?!?/p>
剛吃過飯,我還在打飽嗝,爸爸媽媽就說要趕車,催我出發(fā)。我回過頭,猛喊了一聲“麻雞婆”,納悶它沒像往常那樣晃著身子跑過來。外婆說,它肯定鉆到竹林里覓食去了,放寒假了再來看它吧。沒走幾步,外婆忽然轉身跑了回去,拿出一個用紅線繩捆好的紙包,放進爸爸提的行李袋里:“這是雞剛生的蛋,正好十個,帶回去給小宇吃。”
老實說,幾個月的課堂學習讓我把麻雞婆忘得差不多了。那個寒假,媽媽帶著我去外婆家,我一進屋突然想起麻雞婆,就四處尋找它。外婆笑著,指了指竹林邊,“那就是麻雞婆啊,你不認得了?”我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用力喊了聲“麻雞婆”,它全無反應。我又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端詳良久,斷定那根本不是麻雞婆,只是和麻雞婆很像而已。
我和媽媽在外婆家住了半個月,對雞不再感興趣,外婆、舅舅他們也矢口不提雞的事兒。最奇怪的是,我考上大學那年,去外婆家報喜,我興奮地和外婆、舅舅說起麻雞婆,他們竟然一點都不記得!仿佛它從沒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仿佛我對麻雞婆的所有記憶都是虛構的。
舅媽從灶角扔出一句話,讓我徹底無語:“村子里但凡毛色有斑點的雞婆都叫麻雞婆,哪有你說的那般神氣活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