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滿族作者

我是1996年前后知道《滿族文學(xué)》的。那是我剛開始嘗試小說創(chuàng)作，正處于狂寫狀態(tài)中，四處搜覓純文學(xué)刊物，向外大量投稿的井噴期。我像一個沒見過靶場的新戰(zhàn)士，到處放空槍，越放越有勁，享用著每個矢志文學(xué)青年都曾青澀和快樂的無悔時段。

但，這期間我沒向《滿族文學(xué)》投過稿，不是不想投，覺得沒資格。

顧名思義，我把《滿族文學(xué)》當成滿族作家的園地。我回溯自身來歷，父親的籍貫是山東萊州海角，闖關(guān)東那輩人的后裔，我媽媽家是吉林土著，我幼年時隨媽媽去吉林省扶余縣老家探親，親耳聽媽媽滿嘴阿瑪額娘就不說了，她管我舅舅叫阿哥，管我姨叫奴恩，給七老八十的老頭老太太點大煙袋時畢恭畢敬地叫姆巴，叫得剛斷奶的小小楊明同志一頭霧水地懷疑人生。我父親則在我來到世上就把我鑿鑿實實地定位到了戶口簿一家七口的末頁上，白紙黑字一清二楚，民族：漢。

我從小就是個遵守規(guī)矩的老實孩子，我清楚地記得1997年的冬夜里，我在寫字臺的燈光下，一篇剛完成的小說稿、一本戶口和一個寫好《滿族文學(xué)》地址的信封，苦苦揣摩思索，幾次把稿子裝進信封又抽出來。轉(zhuǎn)天揣起戶口簿去了派出所，我的高中同學(xué)警校畢業(yè)后在所里當戶籍警，對我的“不幸”身世深表同情并愛莫能助，以普法的口吻告訴我，無法為我額外開具因酷愛文學(xué)而引證歸屬民族的官方證明。

春天是柳暗花明的季節(jié)，1998年4月，參加錦州市作協(xié)的一個筆會，會上聽了我投稿與《滿族文學(xué)》之間的困擾后，都笑我沒有常識，我才知道，《滿族文學(xué)》對作者并無硬性要求，也知道了，丹東是滿族聚居區(qū)。那就放心大膽地投吧。

我在漫長的投稿生涯中，和無數(shù)無名作者們一樣，飽受“黃鶴一去不復(fù)返”，“泥牛入海無消息”的煎熬滋味。然而，一個多月后，我收到了《滿族文學(xué)》的退稿信。我投稿時僅寫“編輯老師收”，退稿卻得到了“楊明先生收”，這也是莫大的安慰和激勵。

“楊明先生，大作拜讀”之后，指出：“小說立意尚可，情節(jié)細碎雜亂，沒有構(gòu)成一個完成的故事核，退先生另處，歡迎再賜佳作……”落款“胡馬”。

我深為胡馬先生的洞見卓識而歡欣鼓舞，此后自是“佳作”不斷，每一兩個月必收胡馬退稿信一封。

2000年4月，已經(jīng)三個多月沒收到胡馬先生的退稿和信了，暗覺不妙，到底把人家退得“不厭其退”了，不肯再撥冗我這位不是滿族的作者了。忙回頭檢索，上次寄去的短篇小說標題叫《寒夜》，寫三個青年工人在參加工作第一天里發(fā)生的幾個小片斷。想，多么好的胡馬老師讓我給寫得不吱聲了。然而，很快，郵遞員把沉甸甸的特大號信封遞到我手中，一掂一摸一捏，心生疑竇，感覺不一樣了呢，退稿都是軟的，這個飽滿硬實挺刮刮，有破封欲出之勢，有點不敢相信什么似的揭開封皮，舍不得像每次一樣往外倒，先向里邊聞，有油墨清香，抽出一看，果然沒有信，兩冊樣刊，《滿族文學(xué)》2000年第4期。

之后，《滿族文學(xué)》2011年第2期，2015年第1期分別刊發(fā)我的小說《天高地迥》《文盲老師“關(guān)內(nèi)侯”》。

刊物有刊物的門檻，《滿族文學(xué)》有《滿族文學(xué)》的標格?！稘M族文學(xué)》是一個耐心細致春風(fēng)化雨的刊物，是一個一絲不茍尊重工作的刊物，是一個活力盎然不拘一格的刊物。我承認，我的理念從創(chuàng)作伊始就是很落伍的，我的關(guān)注點始終在社會底層，為小人物刻畫，為勞動者鼓呼，我的文本傳統(tǒng)而笨拙，敘述手法陳舊，很多地方和潮流格格不入，假若少數(shù)拙文還稍有可取之處，那就只是字里行間的老實懇切與真摯公正，這正是《滿族文學(xué)》的立刊之道。

今年是《滿族文學(xué)》創(chuàng)刊四十周年隆誕，特作小文以志心愿，在即將收筆之際，又一次心懷崇敬專門查閱了《滿族文學(xué)》的刊史，才知道她的前身名為《杜鵑》，不由心頭一絲微顫，想起宋代的王令在《送春》中那兩句詩：子規(guī)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fēng)喚不回！是啊，百花園中多少事，誰占春風(fēng)第一枝？對于我來說，是《杜鵑》！

我不是滿族作者，我在《滿族文學(xué)》上發(fā)表過小說。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