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之罪

溫建軍

河岸邊的空宅

沒有人站在窗內(nèi)，

窗外，有一片烏云被風(fēng)吹得疾跑。

前幾天，我還在水里，

露出頭顱，和那片空宅對視。

隱隱地，有一些東西飄出來，

將我圍困、包裹，我變得越來越小。

而變得荒蕪的事情，

涂抹了滿身的玄色，舞動著，

走進水里，河面便結(jié)成了白色的冰，

它們和我的身體，在冰層下?lián)肀А?/p>

青石門檻，銹色鐵鎖。

門前坐過的那個少婦，多么年輕美妙，

她的孩子躺在屋內(nèi)，

均勻地呼吸著，睡著了——

一直以來，河水就這么輕快地流著，

少婦偶爾望向遠處的目光，

在與河水的交接處，有樹葉

慢慢地落下來，一片兩片地被流水沖走后，

在遠方變老。

河岸邊的空宅，這幾天晚上

天天唱歌。呆滯的眼神，麻木的表情，

逝去的人排著隊從水里走出來。

這時，滿天星星都成了月亮開的花，

落下來，在半空與歌聲相遇，開始燃燒。

2003.12.18

帶我走吧

秋天底部，太陽回歸原始位置

狂想的冰河泛濫

蠻荒鋪至天際

正午時分，白羊啃食片片云朵

冬雪生而溫暖，覆蓋大地

回首當(dāng)初的家園，篝火漸漸窒息

石頭內(nèi)部，居室豪華

生活奢侈而糜爛

冷峻地接吻，做愛，繁衍

用生鐵煮飯，吞下硬硬米粒

被風(fēng)雕琢的黃昏

日益覆蓋長久的發(fā)問

在土地上種植意念

用欲望灌溉荒蕪，然后坐下來

看，被閹割的罪過

仿佛一望無際的麥茬

在收拾自己的行李

帶我走吧，我們走回去

摘下空房子里的風(fēng)景

我們面對哭泣，望塵莫及

西北風(fēng)吹干骨節(jié)里的水

走在路上，我們沿途敲開每一個酒肆

2003.01.22

蘇格拉底之死

哲學(xué)之王

把思想留在自己的土地

他在日落之前被起訴

神秘的古希臘，神秘的舊城邦

一天天冷下來

他和日子被凍僵

70歲了還要說話

還要在集市和走廊侃侃而談

黑著臉膛的人，威嚴(yán)地說

一個老人，想跑就讓他跑吧

毒芹草生而美好

他說——

時光奔跑在生命前方

有生以來我就在一天天死亡

朋友們目光明凈

朋友們站在山崗上。他說一

讓我皈依吧，你們不會有痛

走在秋天的前面

“我必須預(yù)演死后的寂靜

沒有結(jié)構(gòu)，沒有情節(jié)，沒有慌張”

酒神和醫(yī)療之神來了

穿白色長袍的少女來了

你必被處死，這是你的最高杰作

你沒有復(fù)仇的機會

你死后那只公雞死了，渾身冰涼

2003.03.05

房屋和墳?zāi)?/p>

房屋有多高，墳?zāi)贡阌卸嗌?/p>

他一個人住在里面

站立行走，或坐下，或躺著

燈的開關(guān)，在他手中把玩著

關(guān)上便一片透亮，打開便一片

漆黑。四周的墻壁，鐵一般的

銹跡斑斑，包圍了窗口

窗戶每關(guān)閉一次，他都要除一次銹

這時，銹斑會扎痛他的意念

爾后落在地上

地上堆積的尸體，開始翻身

開始罵罵咧咧的，聲音一片

沉迷。他并不還嘴，干完活后

他一個人繼續(xù)活著

只想一個問題，想如何死去

頭頂上的泥土偶爾掉下來

他吃這些泥土，如果幸運，

泥土中可能還會夾雜一些死去的螻蛄或蚯蚓

刻著銘文的墓碑倒下來

房屋便坍塌了——

即便這時，他也不想出去，他知道

外面有很多陽光，還有恣意汪洋的洪水

他等待著，洪水退去后去收尸

收尸之前，他寬恕的聲音

會順著植物的根爬上地面

開一朵朵極艷極艷的花

這些鐵制的花，迎風(fēng)搖擺著，散發(fā)無邊的香氣

2003.10.20

四季之花

四季首尾相接

秘密戀愛

她們的媒人是土地

嫁妝是風(fēng)云雨雪

高堂是野草莊稼

她們生下花兒后

在每年最后一天吃掉麥地里的雪

渾身通白，經(jīng)久不化

四季之花

涉水而來

這花兒美麗如花

這花兒身懷六甲

這花兒細數(shù)著自己的黑發(fā)

這花兒生下土地，雨雪，莊稼和男人后

在水邊浣紗

2003.03.16

時間逆行

撫展多年蜷縮的印痕，翻著翻著

便走出許多影子

沉默，堅實而流浪的空氣

1

一切都來源于泥土

濃重的鄉(xiāng)音從村西頭咳到村東頭

我們是藏在鄉(xiāng)音里的孩子

躺在草垛上

一個兩個地數(shù)著太陽

四野風(fēng)吹燦爛之花

落下遍地瘦瘦的莊稼

我們雨水充沛，長勢旺盛

我們在冬天里安睡

像冬眠的雪花

2

隔著課堂窗戶，我們一再推遲

仰望山的阻隔和雄壯

我們寫下歪歪扭扭的字

美麗絕倫

然后想水底的游魚

看天上飛過彩色的鳥

我們在白云下放羊

看羊群一點點啃去夕陽

快樂系在炊煙上

在夜的歌聲里，小油燈

明亮地走近星星

熱情的村莊，熱情的故事

烤著火，手扶著無限的贈予

3

在白天唱歌，在夜里做夢

我們懸掛著花朵拒絕

春的浪漫，秋的蒼涼

季節(jié)和歲月的火焰

成捆成捆地燃燒憂傷

血液流動暴脹的孤獨

一瀉千里，便如我們的目光

我們無法啟齒的夢

是月亮美麗的身影

在黃昏的角落安放

起風(fēng)時，背起行李去流浪

我們在雪地里喝著烈酒

看寸草不長

偶爾也想家

千里之外

聽到滿地鐮刀收割的聲音

我們不敢接觸父母的目光

2002.1.2

秘之罪

兩片互相敲擊的金屬

響聲由清脆逐漸踱向沉悶時

另一個世界，便從變調(diào)的聲音中

漸次降臨，漸次清晰

1.狹窄的小徑

你隱秘的聲音，總與我藏來藏去

有關(guān)有罪的話題

常在記憶里一遍遍翻新，一遍遍忘記

狹窄的小徑，森林里

你嘴角干渴著引領(lǐng)我走進去

走過的路段緊依著我的后背

退路被樹木堵死

這是紛繁和寧靜的夾縫

你穿過后，很可能背對規(guī)模龐大的人群

這時，你是這樣的有罪

有罪于你的顫栗

你的訴說讓狹窄的小徑一再窒息

在我走進你遙遠的隱秘地帶后

森林里，你沿著小徑

走回寸草不生的空地

2.與陌生人同行

那個陌生人

坐在遮天大樹下的陌生人待我走近后，便于我

并肩前行——

越來越多的岔道

在我們的辯論聲中繁衍分裂

它們因相克而生

爾后交叉纏繞，密不透風(fēng)

至今記得，我們的說話聲音

顫抖著，震動朦朧光線

它們微弱而模糊地照射過來

將兩個人的身影，片斷重疊

曲調(diào)低落，那個陌生人

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粉紅色的緞帶飄下來

悄無聲息地鋪展，爾后

在我眼里裂成遍地枯葉

3.孤獨的小屋

愛你，會讓你負(fù)罪嗎？

夜深之前

你在遠處反復(fù)解系兩個詞匯

我處在投入和自抑之間

來來回回地踱步，走過的路面

鋪滿密碼的路面，常常意外發(fā)笑

令自己始料不及

受寒后，遲來的夜幕堆積山林

歌手從中紛紛走出來

沿途布下，不為人知的斷言

你的名字微笑著

大肆占據(jù)供我復(fù)活的地域時

我們之中，不知是誰

不得不在亂石和銹土之間

精心策劃一次次相遇

“你可以抱我嗎？”

語音直抵十年前的開始

從那時起，我徒然走進一種反復(fù)里

那里蜷縮著一間小屋

我住在小屋里

借來春天看花，虛幻夏天聽雨

4.時節(jié)之過

這時節(jié)掙脫自身的喧囂

靜極了——

——這靜，在偌大的房間里

是唯一一座落地鐘

鐘擺的節(jié)奏和心跳暗合

時針和分針，不為察覺地移動著

使落地鐘緊繃的弦漸次松懈

直至——

我的目光穿死亡而過

之后，時間是用來贖罪的

在每天的24小時之外

重復(fù)著你的問題

然后，我習(xí)慣性地回答著

這時節(jié)已過

你每天都在清晨的陽光里散步

迎接熟悉朋友的問候并和他們交談

我走過去時，你極目遠眺一

遠方沿河掛滿了紅燈籠

孩子們簇?fù)碇利惖男履?，唱著挽?/p>

2003.05.27

死后余夢

你看，她死了

躺在你死后的余夢里

白色的骨頭上籠著透明的睡紗

迷人而美麗

她愛上你，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時有一條河，河中有一只船

岸上站滿了渡河的人。你從人群中走出來

伸長臂膀，用手敲了敲船艙

她走出來，滿身是水

眼里積了很厚的土。你幫她

拭去眼中的土，便攫取了她的魂

她一下子就愛上了你。于是

她把夢攤開，鋪在船艙里

你們躺下來，開始擁抱，開始做愛

岸上的人聽不見，河道飄滿了

兩個人蕩來蕩去的呻吟

你認(rèn)為這是一個夢，但不知道

是生前還是死后的夢。只能確認(rèn)

雨在下著，季節(jié)很涼

不斷伸伸縮縮的路面上，有很多徘徊的魂

越下越大的雨，浸淫欲望

在幸福和苦難的快速轉(zhuǎn)換中

閃電和雷聲交替出現(xiàn)，河水陡漲

呻吟聲溢出河道，你隨岸上的人

被漸漸淹沒。她望著你們一

后來的你，是從生的路上被她喚回來的

你不是你本身，因而

你不能喚醒她的死。只被允許

在夢里觸摸她生時的聲音

2003.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