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自選詩

窗 下

當暮色裝飾著雨后的窗子

我便從這里探測出遠山的深度

在窗玻璃上呵一口氣

再用手指畫一條長長的小路

以及小路盡頭的

一個背影

有人從雨中而去

暮色

黃昏將盡，院子里的腳步更輕了

燈下，一只空了的酒瓶迎風(fēng)而歌

我便匆匆從這里走過

走向一盆將熄的爐火

窗子外面是山，是煙雨，是四月

更遠處是無人

一株青松奮力舉著天空

我便聽到年輪急切旋轉(zhuǎn)的聲音

這是禁園，霧在冉冉升起

當臉色融入暮色

你就開始哭泣吧

落葉正為果實舉行葬禮

眾荷喧嘩

眾荷喧嘩

而你是挨我最近

最靜，最最溫婉的一朵

要看，就看荷去吧

我就喜歡看你撐著一把碧油傘

從水中升起

我向池心

輕輕扔過去一拉石子

你的臉

便嘩然紅了起來

驚起的

一只水鳥

如火焰般掠過對岸的柳枝

再靠近一些

只要再靠我近一點

便可聽到

水珠在你掌心滴溜溜地轉(zhuǎn)

你是喧嘩的荷池中

一朵最最安靜的

夕陽

蟬鳴依舊

依舊如你獨立眾荷中時的寂寂

我走了，走了一半又停住

等你

等你輕聲看我

金龍禪寺

晚鐘

是游客下山的小路

羊齒植物

沿著白色的石階

一路嚼了下去

如果此處降雪

而只見

一只驚起的灰蟬

把山中的燈火

一盞盞地

點燃

子夜讀信

子夜的燈

是一條未穿衣裳的

小河

你的信像一尾魚游來

讀水的溫暖

讀你額上動人的鱗片

讀江河如讀一面鏡

讀鏡中你的笑

如讀泡沫

時間之傷

1

月光的肌肉何其蒼白

而我時間的皮膚逐漸變黑

在風(fēng)中

一層層脫落

2

門后掛著一襲戰(zhàn)前的雨衣

口袋里裝著一封退伍令

陽臺上的曇花

白白地開了一夜

時間之傷在繼續(xù)發(fā)炎

其嚴重性

決非念兩句大悲咒所能化解的

3

又有人說啦

頭發(fā)只有兩種顏色

非黑即白

而青了又黃了的墓草呢？

4

至于我們的風(fēng)箏

被天空抓了去

就沒有一只完整地回來過

手中只剩下那根繩子

猶斷未斷

5

只要周身感到痛

就足以證明我們已在時間里成熟

根須把泥土睡暖了

風(fēng)吹過

豆莢開始一一爆裂

6

有時又不免對鏡子發(fā)脾氣

只要

全城的燈火一熄

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臉

一拳把玻璃擊碎

有血水滲出

7

那年我們在大街上唱著進行曲

昂昂然穿過歷史

我們熱得快好

如水

滴在燒紅的鐵板上

黃卡嘰制服上的名字

比槍聲更響

而今，聽到隔壁軍營的號聲

我忽地振衣而起

又頹然坐了下去

且輕輕打著拍子

8

想當年

背水一戰(zhàn)

暮色四起

馬群騰空而去

隱見一位老將軍的白頭

從沙塵中

徐徐

仰起

9

涉水而行

我們的身子由泡沫拼成

猛抬頭

夕陽美如遠方之死

水面上

一只巨鷹的倒影

一閃而沒

我們能泅過自己的內(nèi)海嗎？

10

最后把所有的酒器搬出來

也無補于事

用殘酒

在掌心暗自寫下的那句話

乍然結(jié)成冰塊

體內(nèi)正值嚴冬

爐火將熄，總不能再把我的骨骼拿去燒吧

根

1

非莖

非葉

非花

非果實

之能如此安于孤寂安于埋沒安于永世的卑微

是血

是鹽

是家

是乳汁

大地育我喂我腐朽我又重創(chuàng)我為茫茫的時間

2

我吸取，我輸送，我嘔白色的血，我枯瘦

我死去，無一棺半冢

我抱他人的骨灰甕入睡

地面上送葬的嗩吶聲

早已隨風(fēng)而逝

我死去

很快我又復(fù)活了

我是最初的

我是最土的

我蟄伏無聲，我正準備

用鮮花為你們營造一座永生的城

我是時間

3

地殼日益陰冷

而我滿身是火

我哀傷？

也許是，但淚已凝固

4

我的手長而執(zhí)拗，相互糾纏

我使土壤與巖石緊緊團結(jié)

我慢慢爬行

據(jù)說天空是藍的

我知道我絕到不了那里

我的夢沒有翅膀

我從不傲慢，亦無虞于羞辱

因我前后左右

空無一人

無一人能為我忍受化血換骨的蛻變

作證

5

春天

我被挖掘

我被灌以雪水

我毒藤一般被人暴曬，焚毀

我被濃烈的阿姆尼亞嗆得咳嗽

風(fēng)雷動地，我以濘泥塞住耳朵

我怯于囂騷且拙于詛咒

卻無懼于那些胸懷刀子的人

因為我藏在最深處

我是最初的

我是最土的

邊界望鄉(xiāng)

說著說著

我們就到了落馬洲

霧正升起，我們在茫然中勒馬四顧

手掌開始生汗

望遠鏡中擴大數(shù)十倍的鄉(xiāng)愁

亂如風(fēng)中的散發(fā)

當距離調(diào)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

一座遠山迎面飛來

把我撞成了

嚴重的內(nèi)傷

病了病了

病得像山坡上那叢凋殘的杜鵑

只剩下唯一的一朵

蹲在那塊“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

咯血。而這時

一只白鷺從水田中驚起

飛越深圳

又猛然折了回來

而這時，鷓鴣以火發(fā)音

那冒煙的啼聲

一句句

穿透異地三月的春寒

我被燒得雙目盡赤，血脈賁張

你卻豎起外衣的領(lǐng)子，回頭問我

冷，還是

不冷？

驚蟄之后是春分

清明時節(jié)該不遠了

我居然也聽懂了廣東的鄉(xiāng)音

當雨水把莽莽大地

譯成青色的語言

喏！你說，福田村再過去就是水圍

故國的泥土，伸手可及

但我抓回來的仍是一掌冷霧

后記：3月中旬應(yīng)邀訪港。16日上午余光中兄親自開車陪我參觀落馬洲之邊界，當時輕霧氤氳，望遠鏡中的故國山河隱約可見，而耳邊正響起數(shù)十年未聞的鷓鴣

啼叫，聲聲扣人心弦，所謂“近鄉(xiāng)情怯”，大概就是我當時的心境吧。

1979年6月3日

秋來

連招呼也不打一聲

乍見一片偌大的面包樹葉

迎面飛來

我伸雙臂托住

奮力上舉

它以泰山崩落之勢壓將下來

我聽到一陣輕微的

骨折的聲音

好威風(fēng)啊

那步步進逼的歲月

因為風(fēng)的緣故

昨日我沿著河岸

漫步到

蘆葦彎腰喝水的地方

順便請煙囪

在天空為我寫一封長長的信

潦是潦草了些

而我的心意

則明亮如你窗前的燭光

稍有曖昧之處

勢所難免

因為風(fēng)的緣故

此信你能否看懂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你務(wù)必在雛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

趕快發(fā)怒，或者發(fā)笑

趕快從箱子里找出我那件薄衫子

趕快對鏡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嫵媚

然后以整生的愛

點燃一盞燈

我是火

隨時可能熄滅

因為風(fēng)的緣故

問

在橋上

獨自向流水撒著花瓣

一條游魚躍了起來

在空中

只逗留三分之一秒

這時

你在哪里？

雨中獨行

風(fēng)風(fēng)雨雨

適于獨行

而且手中無傘

不打傘自有不打傘的妙處

濕是我的濕

冷是我的冷

即使把自己縮成雨點那么小

小

也是我的小

清明四句

清明時節(jié)雨落無心

煙從碑后升起而名字都似曾相識

一只白鳥澹澹掠過空山

母親的臉在霧中一閃而逝

曇 花

反正很短

又何苦來這么一趟

曇花自語，在陽臺上，在飛機失事的下午

很快它又回到深山去了

繼續(xù)思考

如何再短一點

1989年10月28日

無題

打鼓的

鼓槌請借我一下

掘墓的

燈火請借我一下

放風(fēng)箏的

天空請借我一下

寫詩的

帶骨頭的句子請借我一下

吹嗩吶的

小小的悲涼請借我一下

日落象山

好多人在山頂

圍觀

一顆落日正轟轟向萬丈深谷墜去

讓開，讓開

路過的雁子大聲驚呼

話未說完

地球已沉沉地喊出一聲

痛

邂逅

巷口看到的背影是頗為春意的

星期天是煙視媚行的

麥當勞店是略帶狐騷味的

黃昏是極其女性的

一位頗為春意的煙視媚行而略帶狐騷味的

黃昏中的女子

在巷口拐一個彎

便不見了

詩的葬禮

把一首

在抽屜里鎖了三十年的情詩

投入火中

字

被燒得吱吱大叫

灰燼一言不發(fā)

它相信

總有一天

那人將在風(fēng)中讀到

禪味

禪的味道如何

當然不是咖啡之香

不是辣椒之辛

蜂蜜之甜

也非苦瓜之苦

更不是紅燒肉那么艷麗，性感

那么膩人

說是鳥語

它又過分沉默

說是花香

它又帶點舊袈裟的腐朽味

或許近乎一杯薄酒

一杯淡茶

或許更像一杯清水

其實，那禪么

經(jīng)常赤裸裸地藏身在

我那只

滴水不存的

杯子的

我抹去一臉的淚水

天，就這么亮了

空空里

夜宿寒山寺

晚鐘敲過了

月亮落在

楓橋荒涼的夢里

我把船泊在

唐詩中那個煙雨朦朧的埠頭

夜半了

我在寺鐘懶散的回聲中

上了床，懷中

抱著一塊石頭呼呼入睡

石頭里藏有一把火

鼾聲中冒出燒烤的焦味

當時我實在難以理解

抱著一塊石頭又如何完成涅槃的程序

色與空

不是選擇題又是什么

于是翻過身子

開始想一些悲苦的事

石頭以外的事

清晨，和尚在打掃院子

木魚奪奪聲里

石頭漸漸溶化

注：2004年金秋江南之旅，我曾有緣與李岱松夜宿

蘇州寒山寺三晚，并為該寺佛教學(xué)院之僧人講禪詩。詩

中所謂“石頭”，乃我個人的隱喻，瞎指人潛意識中的

欲念。

殺 魚

他舉起刀而我舉起筆

我揮毫

他殺魚

便見血水

從古舊的碑帖中流出

而腥味

則如東晉人士的騷味

他再一刀

我再一筆

刀刀見骨

筆筆如刃

當魚的光潔腹肌在砧板上爆裂

一輪皓月

正從被我戮破的宣紙洞中升起

他說

殺魚不是悲劇

可我也沒說

寫字與菩提有啥關(guān)系

我寫王羲之之嗔

顏真卿之怒

懷素之狂

柳公權(quán)之妄

他殺孔丘之迂

莊周之幻

項羽之愚

李白之癡

我寫五蘊皆空

他殺受想行識

值得想一想

而遺忘仍是上策

他的魚殺好了

我的字也寫完了

那便各自回房吧

慢

左下角還差兩顆印章咋辦

他順手

抓起兩只魚眼按了下去

灰的力量

一粒灰塵

有多重？

這得看擺在哪里

擺在屠夫的刀上很重

擺在高僧的蒲團上則輕

至于不經(jīng)意落在我的衣帽上

撣掉

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