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幾乎每個傍晚,我都要到戈壁上去。夕陽正濃,一個人坐在滾燙如火的沙子上,近距離看天,看遠處和四周;想自己,想他人,想此時,也想過往。夕陽燦爛之血從背后一點點撤退。抓住身邊的一株駱駝刺,摘幾枚葉片,放在嘴里嚼,很苦,但很有味道。
遠望的戈壁平闊、黝黑,站在那里,才真切地感覺到地球是圓的,不論朝哪一個方向走,走多久,趔趄或是豪健,最終都會折回起點。這似乎是宿命。要是下了雨,駱駝刺上就不會有灰土。當(dāng)然,即使經(jīng)歷了風(fēng)塵,持續(xù)的風(fēng)也會不斷地替它們撣掉。沙漠之中的事物都是相輔相成的,這一點,與其他地方?jīng)]有區(qū)別。
扭曲龜裂的沙棗樹也滿身綠葉,再大的風(fēng),也聽不到它們相互擊打的聲音。那些灰白的葉子緊密相連,相互摩挲,但絕不彼此嫌棄、損壞,可能是稀少的緣故,它們都能和諧相處,在生長和生存之間,既互相干擾而又樂于合作。
隨著天色持續(xù)轉(zhuǎn)暗,樹林在白沙上制造的夸張陰影由淡變濃,蜥蜴、螞蟻和黑甲蟲在其中奔竄或者挪動。
連續(xù)的風(fēng),把沙子堆在樹根、草根,形成大小不一的土丘。有一些沙雞、野兔在里面隱藏。還有一些被丟棄或死難的骨頭,橫在流沙上。每一次看到,我都覺得,它們是肉體的遺物,也是生靈曾存在的唯一證據(jù)。
夕陽終于隱沒在祁連山后,渾圓的戈壁陷入一天一次的黑暗,清風(fēng)吹來,土腥味濃郁得讓人止不住咳嗽。星辰出現(xiàn),在頭頂,如同憑空而戴的晶亮冠冕。躺下來,我會覺得,整個天空就垂在鼻尖上,壓在睫毛上,甚至呼吸也是藍色的。大地?zé)o人,我是唯一的,大地如此浩大,它是我一個人的疆場。
這疆場現(xiàn)在是極其干凈和靜寂的,也是純自然的。沒有戰(zhàn)爭,也沒有俗世,只是一大片戈壁,一大片天空,一個素面朝天的人。我覺得自己存在又不存在,微小又龐大,具體而又凌亂。
在沙漠的日子,我一直這樣,在人本來就少的戈壁邊緣,在夏天的傍晚離開人群,在外面的戈壁上,像塊石頭,自己把自己流放。長時間和戈壁夕陽乃至石子草木一起,我感受到了一種無盡的寧靜和空曠。寧靜可以使人坦然放置身心,甚至可以拿出自己的靈魂做一番自我端詳,空曠可以使自己失去方向感和重量感,以至于察覺不到肉身及其所有附屬的存在。
這種境界或者說享受注定不會長久。通常,當(dāng)我站起身來,夏天就甩手而去,秋季凜冽來到。時間總是按部就班,讓人習(xí)以為常又猝不及防。
這個季節(jié),沙漠內(nèi)外塵土飛揚,無時無刻,又無孔不入。更多更大的暴風(fēng)從沙漠深處來,也從地獄甚至天堂來。不過一周,周邊的樹葉就落了,在雜草上、野地里,在石子和枯枝上,似乎燒焦的夢境,散逸著某一種宿命般的悲傷。再過一些天,清晨出門,忽然冷風(fēng)如刀,割人臉頰。躍上路面的少許沙土黃黃的,成條狀,像在沙漠里一樣,還有皺褶。少有的草和枯葉在水泥路面上滑翔。脫盡繁華的楊樹林顛,成群的烏鴉制造出頻繁聚合離分的斑駁陰影。
這時候,我必須蟄伏起來,從宿舍到辦公室,再至飯?zhí)?,像一架機器,銹跡斑斑,且不得不正常運轉(zhuǎn)。像那些由戶外轉(zhuǎn)向室內(nèi)的土撥鼠和小跳鼠,用人類的建筑將自己遮擋在寒風(fēng)之中,把戈壁及其一切都扔在原地,不聞不問。夜晚,風(fēng)在窗玻璃上不斷凍傷舌頭,飛翔的沙子被堅硬的墻壁打得粉身碎骨。我只能看書,或者看電視、喝酒,然后躺下,關(guān)閉燈光,在黑暗中被風(fēng)聲搖晃。
風(fēng)暴是一種掠奪和摧毀,尤其是春秋兩季,無際的沙漠,儼然是它們排兵布陣與兩廂廝殺的戰(zhàn)場。它們總是讓人猝不及防,在空蕩的大地上,攜帶大批的沙塵,箭矢一般地對所有直立的事物進行殺伐。有時會將駱駝刺連根拔起。還有一些樹及其枝條被折斷,吱呀裂開和轟然落地之聲,在黑夜格外突兀。土腥味濃郁,對所有的生命呼吸來說,那是一種無可規(guī)避的封堵。滿屋子都是土。窗臺上躺著一群潔凈的沙子,一角是碎了的黃塵,走廊面目全非。就連燈箱、旗幟及某些建筑物,也遭到了強力襲擊和非法涂改。
唯有盛夏,風(fēng)暴才會被自然之手牢牢關(guān)死。
火焰騰起。
傍晚的房間被夕陽燒成蒸籠,盡管風(fēng)流不斷,但熱度絲毫不減。人在操場或林蔭道上散步聊天。我站在操場一邊,身邊是正在開花的紅柳樹叢,它們強大、茂盛,泛紅的皮膚總是像在滲血。紅柳葉子細碎,略長,很嬌小。老兵說,古代的兵士用這種灌木枝條做箭桿,再套上鐵頭和羊骨,就是著名的飛鳴鏑了。
每一種植物也是神奇的,是有自己歷史淵源的,與人,特別是與人的戰(zhàn)爭有著休戚與共的血肉聯(lián)系。由此,我總是想到匈奴民族,紀元前或歷史黎明時期,他們是巴丹吉林沙漠乃至周邊廣大地區(qū)的真正統(tǒng)攝者,他們的鳴鏑和馬蹄橫穿蒙古高原和整個西域,驅(qū)逐月氏,馬踏東胡,在白登山圍困劉邦二十萬大軍,并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迫使西漢納貢和親……而現(xiàn)在,紅柳樹叢常見,匈奴卻真正地成了比沙漠還深的消逝者。
再后來,我翻越圍墻,到戈壁之外的一個同鄉(xiāng)戰(zhàn)友所在的單位。
也是傍晚,從祁連山斜射的夕陽,在大紅與大黑的戈壁制造出凝重與輝煌的氛圍。一個人在其中步行,我想,這就是所謂的古戰(zhàn)場了吧,戈壁之下,有很多的尸骨、靈魂、旗幟和冷兵器。我的腳步也一定一步步地踩疼了蟄伏千年的靈魂,它們是匈奴的,還有烏孫和大月氏的,當(dāng)然還有西夏與蒙古,霍去病的將士,抑或冒頓的戰(zhàn)馬……在公元前,他們在這里兩相對壘、殺伐,勝利者勝利了,失敗者唱著哀歌,從這里向北和西潰逃。
同鄉(xiāng)安平所在的單位懸在戈壁邊緣,背后也是無邊的戈壁。有一次,我們兩個人在小楊樹林里坐了一會兒,說了一些周邊的事情,還有自己的現(xiàn)實打算和夢想,喝了幾瓶西部啤酒。不知不覺間,夜幕不動聲色地從四面合攏,如同滲透的敵軍,讓人在不覺察之間,將所有的顏色都置換成單一的黑。我向安平告辭,一個人沿著來路往回快步走。此時,夜關(guān)閉了很多聲音,只留下了風(fēng)。我的腳步聲格外嘹亮,嚓嚓的聲音,似乎是通過骨頭發(fā)生并傳到耳膜的。
我想,要是一個人就這樣在沙漠當(dāng)中走,只有來路,沒有去處,也不會有燈火和人家的話,那該是怎樣一種心情?尤其在黑夜,沙漠的每一處也都可能是陷阱,一不小心,就會被虛土沙坑吞噬。然而,要是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及到達的目標(biāo),一個人的在與不在,對這個世界一點兒都不重要。唯有沉寂的沙漠,才可能覺察出一個人的肉身溫度。
還有那些在這里消失的人和動物的靈魂,對同類,它們會覺得親切,還是會一如既往地沉睡,將一切外來之物作為一種冒犯與打攪呢?
任何一處都是有生命存在的,只是被看見,或者隱匿著,不與人謀面。
似乎從這時候開始,我就對這句話深信不疑,尤其是在沙漠戈壁,冷寂之處有些東西可能最繁華最密集,比如歷史,比如自然的種種存在和生發(fā)隆重與卑微的存在,它們都與我們同在。但是,對于神秘的大地的種種蘊藏,懵懂不覺反倒是一種放松,了解后卻會成為無休止的負累。我聽說,在多年之前,這里有不少苦修的喇嘛,選擇荒僻與艱絕之地,以肉體的磨難促使內(nèi)心頓悟或抵達某種境界。
還有關(guān)于現(xiàn)代某些人的記敘,如多次從這里走過的探險家斯文·赫定、科茲洛夫、伯希和、吉瑞超、貝格曼、大谷光瑞,以及中國學(xué)者徐炳昶、袁復(fù)禮、黃文弼、丁道衡、李憲之、馬葉謙、劉衍維、崔鶴峰、胡勝鐸、陳宗器、徐近之、郝景盛、劉慎諤、馬衡、劉復(fù)、詹蕃勛、龔元忠、尤寅照、龔繼成等人組成的科考隊,他們赴西北考察,幾乎每個人都因此而有新的發(fā)現(xiàn),在學(xué)術(shù)上卓有成就。在阿拉善高原,斯文,赫定還在額濟納建立了一座氣象站,發(fā)現(xiàn)了名動一時的居延漢簡。但斯文,赫定等人,卻將上萬枚的居延漢簡與西夏遺物運到了他們的國家……
沙漠并不荒涼,居延漢簡、西夏文物和回紇公主城等歷史遺存之外,還有古老的胡楊樹、四腳蛇、紅蜘蛛、紅狐、白狐、雙峰駝、發(fā)菜……更多的是,隱藏于民間及沙礫之中的故事傳奇。比如,我聽說過的人和紅狐的愛情故事;在風(fēng)暴中消失的人數(shù)十年又顏面如初地回到村里;某一些王朝貶官逐臣的后代忽然又舉家遷回故鄉(xiāng);某一些當(dāng)?shù)嘏优c此處軍營的男子婚配后遠去他鄉(xiāng)的種種際遇……無論是現(xiàn)實的,還是帶有一定傳奇性質(zhì)的,其實都富有意味,并且與繁鬧之地的人群故事毫無二致,只是多了一些荒涼感。
回到單位,洗澡,晚點名,躺在干熱的房間,渾身的熱,仿佛有些火焰,從肉身之內(nèi)向外流瀉,輾轉(zhuǎn)數(shù)次,床鋪一片濡濕。直到凌晨,才可以聽到咫尺之外的鼾聲在樓后的榆樹灌木叢中打滑。此外,洗漱間緩慢墜落的水滴似乎是一種試探性的敲擊。我睡不著,看著窗戶之上的天空,星辰閃爍,感覺就像是夏天躺在故鄉(xiāng)的水泥房頂上,萬物漆黑,唯有天空明亮。
風(fēng)逐漸變涼,樹葉發(fā)出群體性的摩擦聲,夜蟲嘶鳴,從四面八方,不間斷地將人間的睡眠包裹其中。
我在這個連隊的日子很短。
天氣越來越炎熱,站在陽光下,有一種被剝皮抽筋的感覺。某一日,我再次背起簡單的行李,提著一只黑色的包,除了衣服鞋子,還有幾本從老家?guī)淼臅?。到另外一個單位報到。這里是機關(guān)所在地,還有家屬區(qū)。樓是蘇式的,兩層,里面住了一群人。干部在二樓,戰(zhàn)士在一樓。第一天晚上,我整理好床鋪,很早就睡了,到半夜,樓上是劇烈的床板聲。我似乎知道他們在做什么,也忍不住想入非非。身體某處焦灼不堪,充滿爆破力。
第二天早晨出操,見到樓上的人,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眼光去看他和她。去飯?zhí)?,再去辦公室,打開門,書籍、煙灰缸、掛圖及各類規(guī)章制度,給人一種森然的凌亂之感。找到掃把,從最后一排開始掃,然后到水房沖洗了拖把,一陣勞作之后,房間里便騰起連綿的熱,我汗流浹背,剛坐下來,他們就陸陸續(xù)續(xù)地進門了。
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看到大片的陽光,還有同樣的辦公樓。巷道里,放滿了色彩斑斕的自行車。有一些高跟鞋,在水泥臺階上敲打,咯噔咯噔,響亮得讓人心生奇詭。
傍晚散步的時候,我和新兵連同班的一位四川籍戰(zhàn)友李秀強一起,沿著辦公樓前的小馬路一直向北。最開始,是人聲,在操場上打球,或者三五成群,散步聊天;還有的,坐在樹蔭下嘻嘻地笑,很開心的樣子。最惹眼的該是那些女干部了,穿著裙子或者單薄的衣裳,蝴蝶一樣飛。我側(cè)臉看,李秀強也看,所有看到的人都看,甚至連窗戶也在看。
李秀強說,中間那個漂亮。我說,都不怎么好看。李秀強說,你小子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然后嘿嘿地笑。我沒否認。樓房的盡頭,是一道圍墻。一株起碼存在了100年的龐大沙棗樹,龐大的冠蓋占據(jù)了圍墻內(nèi)外一大片空間。
再向外是菜地。一個單位一片,種植了一些蔬菜,如大蔥、胡蘿卜、白菜、香菜、西葫蘆、番茄、青椒、茄子,還有南瓜、豆角。走進去,鼻孔立即被濕氣圍堵,身體一片清涼。
李秀強說,新兵連和咱一個班的安平在某勤務(wù)連的菜地。我想了想,腦子里出現(xiàn)一個長著一字眉、大嘴巴、臉膛兒寬闊、身材矮胖的人的模樣。然后哦了一聲,跟著李秀強,穿過一道用沙棗樹枝扎成的圍墻,到一座紅磚房屋前。李秀強用滑稽的四川普通話高喊安平的名字,好久沒人答應(yīng)。我摘了一根剛剛成形的黃瓜,扭開水龍頭,簡單洗了,掰開,給李秀強一截兒。兩個人正在嚼得滿嘴綠沫,直說解渴、好吃透了,忽聽背后一聲大喊,急忙扭頭,看到一個身穿陳舊黃軍衣,戴著一頂黑草帽的人從菜地柵欄處冒了出來。
這里從前可能是一片綠洲,水草豐美,到處都是牛羊和牧人,還有成片的樹木及各類灌木?,F(xiàn)在是人居之地,很多植被仍舊在鋼鐵水泥之外被保全,這對于比人古老的它們而言,也算是幸運吧。菜地是很多年前開辟的。在蔬菜茂盛的季節(jié),這里空氣濕潤,樹木環(huán)抱,青蛙和夜蟲很多,就連鳥雀也喜歡在菜地四周筑巢。三個人坐在小磚房門前的木凳子上,開始說在新兵連的事情,如某某戰(zhàn)友咋樣,做過哪些可笑的事兒。又說三班長和五班長對象到底談著還是吹了,說連長和指導(dǎo)員倆人的共同點和不同處。
人雖然少,但因為沒有顧忌,不怕說錯話,氣氛很熱烈。我想,這種場景是盡可以放松的,也是盡可以把自己拿出來,把內(nèi)心的想法毫無保留地發(fā)表。直到蟲子們也喊叫得有氣無力了,我們才戀戀不舍地告辭,回到宿舍,晚點名,洗漱,沉沉一夜后,又是新的一天。操練之聲驚飛鳥雀,就連路面和墻壁上,也都是回聲。到了晚上,我迫不及待地約了李秀強,再次去到安平所在的菜地,先是坐在一棵沙棗樹下,后來又鋪了一張葦席。再后來,我們覺得光說話不過癮,就到不遠處的小賣部買了一扎西部啤酒,三個人就著黃瓜、青辣椒,邊喝邊說。
李秀強說他來當(dāng)兵之前,家里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還說,她長得很好看,臨來的那天晚上,倆人第一次親嘴了,覺得有味道。但到底啥味道,他用了幾個詞都覺得不對。他還用手把人家姑娘身上重要地方都感覺了一遍,挺那個的。安平說,他來前,有一個女同學(xué)托人給他送了一條圍巾,可到年底,她立馬就成了村主任的兒媳婦。我說俺爹娘倒是想趁俺沒走之前,抓緊給說個媳婦,先定下來,可說了好幾個,閨女和爹娘都嫌棄俺在家的時候拖著屁股懶,上學(xué)又不中,花錢大手大腳。幫忙的親戚和媒人把嘴唇都磨薄了,閨女和她們的爹娘就是不點頭。
再一年“五四”青年節(jié),我到圖書館借了伯特蘭·羅素的《社會重建原則》和《自由之路》,坐在圍墻根下,似懂非懂地讀了半天,也想了半天。他書中那些句子,有些懂,有些茫然。次日,單位組織春游,一群人,穿著新發(fā)的迷彩服,騎著七零八落的自行車,從安平所在菜地旁邊的土道魚貫而出。
圍墻之后,是一家生意頗為火爆的磚廠。在這個年代,基建使得很多人從中獲利,并完成了從貧苦到富裕甚至暴富的急速轉(zhuǎn)變。只是,日光下的磚廠,到處都是成堆的磚坯和紅磚,做工的人在春日之下猶如黑炭。穿過去,就看到了河流。那是《尚書》中記載的弱水河,據(jù)說大禹也曾經(jīng)治理過這條河流(《史記,夏本紀》中載,“導(dǎo)弱水于流沙”),但弱水河的河道很寬,水很小,站在高處看,似乎是某一龐大陶器上的幾道細線。
到河對岸,是一色光山禿嶺。村莊在河畔坐落,把車子放在一戶人家院子里,幾個人向山上進發(fā)。山頂上,有一座至今完好的烽燧。據(jù)說古代這里的烽燧,十里一座,沿著弱水河,一直到現(xiàn)在的額濟納旗,再向西,與陽關(guān)、玉門關(guān),甚至高昌故城和羅布泊等處的烽燧相連。站在下面,我發(fā)現(xiàn),那烽燧高大得超乎想象,絕不是在遠處看到的那一座小土包。沿著旁邊的墻壁爬上去,四邊有垛口。
剛爬上烽頂,就聽到了如雷的風(fēng)吼,在耳膜激蕩如鼓。一邊的村莊被綠樹掩埋,三面的戈壁平闊萬里。弱水河蜿蜒于戈壁之間,一邊綠洲,一邊荒漠。遠處的漢代遺址肩水金關(guān)、大灣城及黑城遺址也都沿著河流一字排開。更遠處的戈壁上,散漫著的幾峰紅色的雙峰駝,都像奇形怪狀的石頭,沒有一點聲息地臥倒或緩走。
我想,在古代,這里一定是重要的軍事關(guān)隘,那些從戎的軍士,寫詩的過客,朝圣的僧侶,滿載的商賈,從這里路過后,就像沙子一樣,分赴各方。
公元前97年,李陵帶著五千荊楚子弟,沿著弱水河出發(fā),到漠北尋擊匈奴主力,最終在阿爾泰山一帶,遭受匈奴單于的重兵圍困,激戰(zhàn)七晝夜,“殺傷過當(dāng)”,副將韓延年等大部將士戰(zhàn)死,余下四百多人得以逃脫,李陵被俘后,自此流落塞外,而成“千古第一傷心人”。
我抓住其中一座尚還完好的垛口,努直身子,朝北邊的大漠眺望。煙塵蒼茫之處,云高天低,荒草之下,粗砂匍匐。李陵之勇決,張揚的是一種軍人的勇氣與悲劇意味,還有那種建功當(dāng)朝、鏤刻青史的鐵血素質(zhì)。下了烽燧,我才發(fā)現(xiàn),這座巍峨建筑,其實是用蘆葦、模板和黃泥夯筑而成的,從西漢至今,已經(jīng)迢遙2100年了,仍舊堅固偉岸。
自然之物始終比人持久。歷朝守衛(wèi)者或終老邊關(guān),或返回故里,或早已成為古邊塞詩中的“馬革裹尸”及“怨婦的月下淚滴”了。返回到弱水河畔,驀然覺得,巴丹吉林沙漠并不再是地理課本上的一個名字——它在時間當(dāng)中所經(jīng)歷、承接與流轉(zhuǎn)的,甚至比典籍記載上的都要多和深厚。稍事休息,騎著車子上路,向南,村莊之間的便道都是土,猶如面粉的土,將我們蓋得滿面塵灰。
到國光村外圍,遇到一位老人,他指著北邊的一座小山說,那兒有一個土洞子,里面有壁畫。幾個人奔過去看,土洞子仍在,而里面的壁畫只剩下幾個殘片,依稀可以看出,和彭祖有關(guān),壁畫所表現(xiàn)的,也是他御女養(yǎng)生之內(nèi)容。眾人大呼可惜。
我們從另一條道路返回,橫跨弱水河時,遇到一股足有兩丈寬的大水,男人們脫鞋挽褲而過。水質(zhì)冰冷,剛一進入,就直入骨髓,爾后蔓延全身,刺骨地疼。一個女干部,身材格外嬌小。我讓她坐在車座上,把她推過大水。
到雙城鄉(xiāng)(現(xiàn)航天鎮(zhèn))政府所在地,已是傍晚,田野和村莊之上,光暈濃重。騎著車子在馬路上并行,影子始終在前面靠左的地方,一筆一畫地重復(fù)身體的動作。村莊被長著棉花、玉米和小麥的田地圍攏;一些孩子在路邊水渠嬉鬧;一些頭包紅、藍頭巾的婦女,在田埂上揚起塵土。村莊和村莊之間,總是有大片的荒灘。稀疏的馬匹在海子邊上低頭吃草,驢子打著噴嚏,用短尾巴驅(qū)趕不斷圍攏的虻蠅。尤其是草木投在沙地或者草叢上的影子,曲折、細長,與周圍的綠、黃和紅比起來,給人一種詩意的張力與說不出的沉著感。
沙漠的夏天極少有風(fēng),只有滿地的植被,雖然有些零散,但沒有什么比在荒蕪中不斷偶遇綠洲更美好的事情了。長滿馬蓮和芨芨草的荒灘,鳥雀和蝴蝶,牲畜和人,是一種遠古游牧場景的遺存或情境再現(xiàn)。李廣杏、李廣桃、葡萄、大棗、蘋果、梨等水果梯隊成長和成熟。
有一次,陣雨驟停,夕陽普照,我恰好路過一片麥地,麥子和周邊的草,真配得上嶄新如洗一詞。烏云消散后,天空藍得似乎是看到全世界的良心,上空的云朵如馬隊,如山峰,如雄獅,如軍團,如猛士,如戰(zhàn)場。我一陣驚嘆,張著嘴巴,自行車摔倒在地,也都還渾然不覺。低頭時,有幾只白色的蝴蝶,在搖著雨露的草尖和麥芒上落落飛飛。
再后來,同年的同鄉(xiāng)戰(zhàn)友大部分退伍了,離開了巴丹吉林沙漠,我和少數(shù)的戰(zhàn)友還在,分散在各個單位。李秀強回去之后,給我寫了幾封信,說在縣政府找了開車的工作,家里又給介紹了對象,正在談。安平在老家開了一個家具專賣店,買了一臺客貨車,每天四里八鄉(xiāng)送家具。我到上海讀書之后,又回到巴丹吉林沙漠。
可因為大多數(shù)戰(zhàn)友的離開,屬于個人的熱鬧消失了,老鄉(xiāng)和戰(zhàn)友間的你來我往,談天說地,無拘無束,也變得非常的奢侈。大多數(shù)時間,我一個人,或者和同事,最奢侈的似乎是在睡不著的夜晚,到新修的人工湖邊坐坐,說一些子虛烏有或是異常現(xiàn)實的話。
人工湖一側(cè),堆砌了幾座假山,植滿紅柳。背后的荒灘上,長著大片的沙棗樹,有的老而不朽,有的從根部滋生而起,已經(jīng)獨立成木。那年夏天,我戀愛了,和未婚妻(后來的妻子)一起散步到那里,蘆葦叢中忽地飛出野鴨,驚走的野兔一眨眼就閃沒在厚實的芨芨草叢。
我說我想在這里建一座房子,在樹林一邊開一片田地……可惜,單位不允許個人在營區(qū)自行建房。再后來,遇到不開心的事情,或者想靜靜了,就一個人去到那里,在厚厚的茅草上坐坐,喝一聽啤酒,抽幾支香煙。把心情打亂,再一一撿起來。有時候朝著沙棗樹林大喊幾聲,在草地上傻子一樣地跺腳猛走幾圈。
還有些周末,睡到日上三竿,吃點東西,拿上一本書,去那里看,看到日落,饑餓了才回來。幾年下來,我在那里看了《環(huán)境的思想》《巴黎圣母院》《代價論》《懺悔錄》《通往奴役之路》和《毛澤東傳》(羅斯·特里爾)以及《紅與黑》《思想錄》等書籍。在那樣一種氛圍中,除了草木和鳥雀,還有時不時跑過來的臟羊,遠處的車鳴和近處的人聲,一切都是安靜的。太陽曬到了,就換個位置。冷了,就站在陽光下曬曬。困了,就躺在青草上假寐一會兒。我始終覺得,在巴丹吉林沙漠,有這樣安靜的去處,也是一種安慰。在一個集體當(dāng)中,個人是需要一種持久而隨意的安靜空間的。
這樣的時光后來也戛然而止。我又到另外一個單位任職。那是最遠的一個“點號”,距離營區(qū)70公里,從空中看,像是海里的一個孤島。
從原單位,驅(qū)車去到那里,至少得兩個小時,沿途都是戈壁,在其中行車,我總覺得,那是一種兇險的漂浮—一一臺車,在大戈壁上,其實就是一塊不斷滾動的石頭,揚著白色煙塵如大隊人馬奔騰,氣勢雄壯,但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
在那個營地,我時常是孤獨的,處理手頭的工作或加班加點之余,時常到營門外面的戈壁去。有一次,去了附近的一座沙山,波紋的沙地表面堅硬,腳一踩,板結(jié)的表面就破裂開來,里面還是沙子,有點溫?zé)帷T傧孪菀焕迕?,無論再炎熱的天氣,也是涼的了。從一邊的沙谷順坡滑下,足有500米。飛速的下落當(dāng)中,伴隨著傾斜,有時候覺得自己就要沉入茫茫沙漠之中,再不會出來,而在眺望藍空和遠處的時候,感到了一種從肉身到靈魂的快感。
向下的感覺,是快意的,那一過程,讓人想到徹底的墮落。
很多時候,單位組織拉練。旗幟后面是隊伍,從沙山逶迤向東。戈壁之后是巴丹吉林沙漠的腹心,我體驗到了一種瀚海行軍的鏗鏘感和激越力量,與我一個人在某些角落形成鮮明比照。一個是集團奔騰、剛烈勇決,一個是個人對自然甚至某種境界的安享。一個人在戈壁上行走,看到的是空無,看不到的在心和身體之外。
但靜坐或仰躺得時間久了,感覺自己就是戈壁的一部分,靜默的黃沙總是有一種埋葬的欲望。
對于我個人而言,大多數(shù)時候,在軍營,我覺得自己是一張不斷拉圓的長弓,從身體到靈魂,一切都咯咯有聲。而在營區(qū)內(nèi),這一時節(jié)的沙漠,因為不斷有家屬來隊,一切都是熱鬧的,廣場上彩裙飄飄,孩子奔嘯。綠地,花朵,樹木。葡萄正在成熟,苜蓿忽然老去,向日葵集體運動頭顱。游樂場內(nèi),噴泉和燈光,女人們在舞蹈,嘹亮的樂曲聲把蚊蟲震驚得倉皇奔逃。到人工湖邊,聲音漸漸小了,魚在水面制造幽靜氣泡,蝙蝠冷不丁掠過頭頂。大批的蟲鳴在泥土和草叢里爭先恐后,把嗓門調(diào)高。營區(qū)外,夜幕遮住了戈壁,還有河流和村莊。我看到,營區(qū)周圍的草灘越來越少,房屋成群,人來車往。不知道從哪兒遷徙來的異鄉(xiāng)者,用貨品、手藝在沙漠邊緣謀生。其間,有一些面孔不見了,另一些就會補上來;有一些天天照面,在辦公樓、馬路、機房和設(shè)備上,熟悉得如同另一個自己。我覺得,安扎在巴丹吉林沙漠的軍營就像一個自成系統(tǒng)的部落,或者就是一座沙漠間真實存在的海市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