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峰
(四川外國語大學 研究生院,重慶 400031)
作為認知語言學理論的核心組成部分,“構式”(Construction)可指稱一種抽象圖式或“語言在人們心智中的統(tǒng)一表征形式”(王寅,2011b:39),還可指稱“具體語言系統(tǒng)中的形式-意義對(form and meaning pairing)”(施春宏,2018:26),即等同于語式(construct),旨在通過運用一種語言單位或研究策略為語言各層面做出統(tǒng)一的、全面的解釋,從而解決困擾語言學界多年的“句法與語義接口(syntax-semantics interface)”問題。
Langacker(1987:82)認為“構式”是“象征復合體(Symbolically Complex),包含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象征結構(Symbolic Structure)作為其組成部分”,他還認為僅通過象征結構和構式就能對語言各個層級系統(tǒng)進行統(tǒng)一解釋。根據(jù)Langacker的“構式”定義,“構式”應該是詞組或句式以上的單位,至少是由兩個象征單位組成的復合結構,其“形”更側重于句法上的兩個或多個象征單位的組合搭配關系,即組成構式的詞類序列。
Goldberg(1995:4;2006:3,5)先后把“構式”定義為“一個形義配對體”和“形式與功能的規(guī)約性配對體”。根據(jù)她的構式定義,“構式”涵蓋了語素、詞匯、詞組、句式、語篇等語言系統(tǒng)的各個層面,“它將最終試圖解釋語言知識的每個方面”(Goldberg,2005:17)。依據(jù)此定義,構式的“形”既包括語音形式,還包括句法詞類序列。
作為構式語法理論的核心組成部分,構式壓制(construction coercion)是一種隱含機制(hidden mechanism)和協(xié)調機制(negotiation mechanism),運用于句法語義層面,致力于解決詞匯義與構式義之間存在的“語義沖突(semantic conflict)”或者“語義錯配(semantic mismatch)”等不兼容現(xiàn)象。宋作艷(2018:114)還做了進一步的擴展:“廣義的壓制還涉及語音、詞法、修辭等各個層面,而且不限于意義壓制,還可以是形式壓制?!眹鴥韧庠S多學者(Goldberg,1995;De Swart,1998:360; Michaelis,2003;Bergs & Diewald,2008:12;王寅,2011b;施春宏,2012)從構式壓制或構式詞匯互動的角度出發(fā)并結合具體語言現(xiàn)象,對“構式壓制”的概念進行了補充說明。Michaelis(2003,2004,2005)將構式壓制稱之為“強制原則(the override principle)”,解釋為“如果一個詞匯項與其形態(tài)句法環(huán)境不兼容,詞匯項的意義應該讓步于其所嵌入結構的意義”(2004:25)。依據(jù)此定義,構式壓制中的“構式”概念應該以Langacker(1987:82)的定義為準,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象征結構復合體”,即定義中的“所嵌入結構”。在構式壓制理論視域下,“所嵌入結構”(構式)內部的“詞匯項”即使包含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象征單位,這個詞匯項僅僅就是一個“詞匯項(lexical item)”,而不能稱之為“構式”,只有這樣才能實現(xiàn)“詞匯項與所嵌入結構的互動”。
在豫北等地(尤其是焦作、濟源等地),“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重疊式”副形詞類序列在日??谡Z中較為流行。炎炎夏日,街邊經(jīng)常聽到瓜販的叫賣聲:“西瓜、西瓜,老甜甜,老甜甜……”同時,此構式還表現(xiàn)出了極強的擴展性和適用性,在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聽到“老大大”“老難難”“老餓餓”以及“老丑丑”等組合。這個構式具有特殊的句法、語義和語用特點,同時它也折射出了與眾不同的構式壓制路徑。為行文方便,我們下文統(tǒng)一稱之為“老AA”構式。本文擬基于構式詞匯互動壓制理論(Theory of Construction-lexeme Interaction Coercion),從構式正向壓制和詞匯負向壓制兩個方面對“老AA”構式的生成機制展開研究。
朱德熙(1982:73)將形容詞區(qū)分為性質形容詞和狀態(tài)形容詞,并且明確指出狀態(tài)形容詞包含單音節(jié)形容詞重疊式。張國憲(2007:4)認為:“狀態(tài)形容詞凸顯程度值,不能被不同量級的程度詞修飾?!币簿褪钦f,通常情況下,狀態(tài)形容詞不能被“最”、“很”或“極”等程度副詞修飾,而性質形容詞可以被“最”、“很”等副詞修飾。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2016:782)中,“老”字其中一個義項為副詞用法,表示“很、極”。據(jù)此,“老AA”構式呈現(xiàn)出一種語義錯配,即“程度副詞+狀態(tài)形容詞”。具體例句如下:
(1)西瓜,西瓜,老甜甜,老甜甜!(街頭賣瓜人的叫賣語)
(2)媽媽,我老餓餓。(孩子與母親的對話)
(3)那個市場,離這老遠遠。(詢問市場位置,答語)
(4)看啊,這個蘋果老大大!(果園場景對話)
這些例句都取自日常生活語言。結合我們對口語語料的觀察,這類“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重疊式”半圖式型構式具有較大能產性。
首先分析“老AA”構式的句法特點。根據(jù)我們對于口語語料的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根據(jù)其句法組合形式,“老AA”構式可進一步區(qū)分為兩類,分別稱之為構式I型和構式II型。
例句(1)和例句(2)屬于構式I型。在這類構式中,“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詞匯項不能獨立成詞,使用時必須依附于標記詞“的”或用于對舉結構。構式I型是“老AA”構式中的原型成員。構式I型的內部劃分,僅存在一種可能:“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重疊式”。以例句(1)中的“老甜甜”為例,它只能被切分成“老/甜甜”。
例句(3)和例句(4)屬于構式II型。在這類構式中,“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可以不依附于“的”獨立成詞,如:“張先生在家里是老大”。構式II型是“老AA”構式中的非原型成員。構式II型的內部劃分,存在兩種可能:“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重疊式”或者“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單音節(jié)形容詞”。以例句(3)中的“老遠遠”為例,它可被切分為“老/遠遠”或“老遠/遠”。
結合日??谡Z語料,我們發(fā)現(xiàn)“老大大”構式很少充當定語,多充當謂語,這也符合張國憲(2006:8)的判斷,即“狀態(tài)形容詞的典型語用功能是對事物或動作的性狀進行描繪?!碑斎?,根據(jù)我們的語感,“老大大的蘋果”這樣的表述也可以,但是生活實際中很少聽到,除非是表示強調或對舉。
其次,我們對“老AA”構式的語義、語用特點進行簡述。例(1)中的“老甜甜”含義大致相當于“很甜”,表示:這個西瓜非常甜,“甜”的程度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普通的西瓜,甚至于超出了說話者本人或者大家的普遍心理預期?!袄螦A”構式具有較強的感情色彩,表達了說話人強烈的主觀性,其語用涵義為:西瓜不同尋常的甜,非常值得購買!與之相反,“很甜”類副形詞類組合多是客觀敘述,缺失或較少蘊含主觀性。在“老AA”構式中,形容詞重疊式對其構式義的生成發(fā)揮了關鍵性作用。朱德熙(1980:35)認為:“(形容詞)重疊式同時還表示說話的人對這種屬性的主觀估價?!敝炀八?2003:13)認為形成特定狀態(tài)、性質達到適度的、足夠的量和激發(fā)主體的能動作用是形容詞重疊式的三點語法意義,其中表示狀態(tài)是最根本的意義。我們認為形容詞重疊式通過與程度副詞“老”的結合,進一步固化了其狀態(tài)、改變了其程度、附帶了說話人的主觀性和感情色彩。綜上所述,“老AA”構式的語法意義和語用內涵是:深化(形容詞)屬性特征從而顯示其非常規(guī)性,改變量值程度從而表達其近極限性,同時附帶傳遞受語境影響的強烈主觀性和特定情感效應。
由于“壓制現(xiàn)象成了一個原型性概念,呈現(xiàn)出多樣性和異質性”(宋作艷,2018:112),圍繞特殊語義錯配組合的構式壓制研究成為構式語法研究熱點,其中“互動(interaction)”或“構式詞匯互動壓制”又成為許多學者研究構式壓制的著眼點。王寅(2009a,2009b,2011a,2011b,2013)強調“構式壓制”與“詞匯壓制”的互動,借此分析了“副名構式”“新被字構式”和“英語語法體和動詞體”等語言現(xiàn)象,并分析了壓制的實現(xiàn)機制。施春宏的“構式壓制三論”(2012,2014a,2015a)集中討論了壓制體現(xiàn)的三種“互動關系”,即語法與修辭的互動、構式與成分的互動、整體論與現(xiàn)代還原論的互動,其構建的新構式理論就取名為“互動構式語法(Interaction Construction Grammar)”(施春宏,2014b,2015a,2015b,2018)。劉玉梅(2010,2013a,2013b)對其“多重壓制”理論進行了詳細例證和理論闡釋,其提出的多重壓傳機制理論假設可解釋多構式動態(tài)互動組配過程??锓紳?、曹篤鑫(2013),徐峰(2014)和宋作艷(2016)分別對英語同源賓語構式、英語中動構式和漢語“各種X(各種VP/AP)”構式的語義產生機制進行了分析,其研究視角都聚焦于構式壓制與詞匯壓制的互動。
我們認為,“互動”是一個廣義的概念,在構式壓制理論中,“互動”應該涉及詞匯與詞匯的互動、構式與詞匯的互動、構式壓制與詞匯壓制的互動、語義和語用的互動以及語法與修辭的互動等,這不僅是語言本體論層面的互動,“也指方法論層面上的自上而下分析模式和自下而上分析模式的互動協(xié)調”(施春宏,2015a:25)。在閱讀文獻和考察語料的基礎上,我們認為構式壓制領域中的“互動”還有進一步擴大的空間,這涉及到壓制的方向性問題和類型涵蓋問題,即“互動”還應該包括正向壓制(positive coercion)與負向壓制(negative coercion)的互動、語義壓制與形式壓制的互動。可以說,構式詞匯互動壓制或構式壓制的本質就是構式壓制、詞匯壓制、意義壓制、形式壓制、正向壓制和負向壓制等多重壓制形成“合壓制(co-coercion)”之后所釋放出的“趨同性(convergence)”。
關于負向壓制,現(xiàn)舉例簡述。施春宏(2014a)借助隱喻對構式壓制與詞匯壓制的互動進行了分析。他把構式壓制中的構式詞匯互動關系等同于單位招聘和求職者求職的關系,在招聘工作中,招聘單位(構式)迫使求職者(詞匯)做出改變的同時,求職者(詞匯)也努力做出改變或極力凸顯自身潛在特點或特長優(yōu)勢去迎合招聘單位(構式)的需求,從而促成雙方招聘求職工作的順利實現(xiàn)??墒?,現(xiàn)實生活中還存在一種情況:眾多求職者對于某招聘單位的薪酬待遇不滿導致招聘工作陷于停頓,這種情況下,招聘方被迫做出改變以達到吸引求職者、完成招聘工作的目的。這種求職者(詞匯)施加給招聘單位(構式)的反作用力就是我們在構式詞匯互動壓制中提及的負向壓制。
狀態(tài)形容詞(包含形容詞重疊式)和性質形容詞(包括單音節(jié)形容詞)的一個重要區(qū)分就是能否接受“很”“非?!钡瘸潭雀痹~的修飾。在“老AA”構式中,形容詞重疊式“AA”進入了原本性質形容詞合法進入的框架結構,不合規(guī)地被程度副詞“老”修飾,這顯然與狀態(tài)形容詞的原型功能和意義不相吻合。根據(jù)構式壓制理論,語義錯配的解決依賴于構式壓制或者構式詞匯互動壓制的介入。在“老AA”構式壓制作用下,形容詞重疊式的語義、語用、功能特征發(fā)生了變化。但是,我們不能想當然的認為形容詞重疊式在此構式中被壓制成了性質形容詞。正如對副名構式“很男人”的壓制解釋一樣,不能簡單地解釋為“男人”在這個框架中被壓制成了形容詞,“男人”明明就是個名詞,怎么會是形容詞呢?這明顯與事實不符、與邏輯相悖。我們認為,構式對其結構中詞匯項的壓制,應該是“構式就會通過調整詞項所能凸顯的側面來使構式和詞項兩相契合”(施春宏,2012:4),同時這種構式對詞匯項的“調整”,也僅僅是詞匯項部分語義、句法或功能特征的“調整”,其目的是為了實現(xiàn)與該構式中原型詞匯項關鍵特征的“趨同性”,為了實現(xiàn)與該構式本質特征的契合。據(jù)此,同時依據(jù)學者對性質形容詞和狀態(tài)形容詞的研究成果(朱德熙,1982;沈家煊,1995;袁毓林,1995;張國憲,2006,2007),我們從七個維度對單音節(jié)形容詞(性質形容詞)和形容詞重疊式(狀態(tài)形容詞)的特征進行描述,同時分析形容詞重疊式在構式壓制前后的句法、語義和功能特征變化,具體維度的變化見表1。
表1 形容詞重疊式壓制前后特征變化
在維度1上,單音節(jié)形容詞和形容詞重疊式同屬靜態(tài)形容詞,與動態(tài)形容詞相對,其具體表現(xiàn)為其內部情狀時間結構的均質性(homogeneity)。在這個維度上,狀態(tài)形容詞在壓制前后的特征保持不變,并且與性質形容詞一致。
在維度2和維度3上,形容詞重疊式的特征在壓制前后發(fā)生了改變,趨于與單音節(jié)形容詞保持一致:語義上由表“程度(extent)”變?yōu)楸怼皩傩?attribute)”,邊界由“有界(boundedness)”變?yōu)楸怼盁o界(unboundedness)”。形容詞重疊式作為狀態(tài)形容詞,其本身凸顯程度,就類似于刻度尺上的具體數(shù)值,是量點詞并具有有界性,“從而破壞了它被不同量級的程度詞切割的可能”(張國憲,2007)。單音節(jié)形容詞恰恰相反,它是性質形容詞,其本身凸顯屬性特征,是全量幅詞并具有無界性,具有被不同量級程度副詞切割的可能??梢哉f,狀態(tài)形容詞和性質形容詞最根本的區(qū)分,就是它們量(quantity)的差別和邊界(boundary)的差別,而這兩點差別,也決定了其是否具有能被程度副詞修飾的可能性?!袄螦A”構式對形容詞重疊式施加的構式壓制,其主要目的就是要“壓制”形容詞重疊式作為狀態(tài)形容詞的突出特征,變“量點”為“量幅”,變“有界”為“無界”,從而實現(xiàn)被程度副詞修飾或切割的現(xiàn)實條件。進一步說,在壓制的過程中,形容詞重疊式通過“受壓”呈現(xiàn)于一種向此類構式原型詞匯項性質形容詞的“趨同性”,從而與此構式本質特征或常規(guī)組配形式(程度副詞+性質形容詞)相契合。
在維度4、維度5、維度6和維度7上,狀態(tài)形容詞在壓制前后沒有發(fā)生變化,繼續(xù)保持了其“臨時性(instantaneousness)”狀態(tài)、“描述性(description)”語用功能、“謂語(predicate)”核心句法功能和“主觀性(subjectivity)”情態(tài)功能。我們認為,狀態(tài)形容詞壓制前后在以上四個維度上的穩(wěn)定,主要基于以下兩個原因。
其一,這四類特征并不是導致“老AA”類構式“語義沖突”或者“語義錯配”的直接原因。換句話說,在“老AA”構式中,其狀態(tài)的“臨時”或“恒久”、其語用的“描述”或“斷定”、其核心句法功能的“謂語”或“定語”和其情態(tài)功能的“主觀”或“客觀”并不是造成“老AA”構式的“語義錯配”直接原因或根本原因,在構式壓制中,這四類特征既沒有“受壓”的必要,也根本不值得“一壓”。
其二,我們認為構式義既包括組成部分通過一定組配方式形成的組合義(compositional meaning),還包括構式自身產生的“看不見”“摸不著”的構式義(construction meaning)?!袄螦A”構式多表示一種狀態(tài)的臨時性,在句中多擔任謂語成分并實施描述功能,同時附帶傳遞受語境影響的強烈主觀性和特定情感效應。我們認為,“老AA”構式與形容詞重疊式在“臨時性”“描述性”“謂語”和“主觀性”等四類特征上的相似或一致,是構式組成部分組合義的體現(xiàn),可能也是形容詞重疊式對“老AA”構式詞匯壓制的結果。
構式對其所嵌詞匯項的壓制,包括我們通俗意義上敘述的“壓制”,無論構式壓制詞匯、還是詞匯壓制構式,大都屬于正向壓制。正向壓制是為“同義”而壓,它體現(xiàn)了一種從非常規(guī)語義錯配到常規(guī)語義組配的壓制變化過程。如使動構式“Harry sneezed the tissue off the table”對不及物動詞“sneeze”的壓制,就是一個明顯的正向壓制,通過壓制,不及物動詞“sneeze”句法特征因“受壓”改變從而可以適用于使動構式,同時“不及物動詞+賓語”的非常規(guī)語義錯配組合呈現(xiàn)出一種類似于“及物動詞+賓語”的常規(guī)語義組配形式?!袄螦A”構式對形容詞重疊式的壓制也是基于同樣的原理:作為狀態(tài)形容詞的形容詞重疊式的部分特征因“受壓”而趨同于該構式原型成員性質形容詞的部分特征,最終“老AA”構式呈現(xiàn)出一種類似于“程度副詞+性質形容詞”的常規(guī)語義組配形式,語義錯配得以消解。
表2 基于BCC語料庫的獨立成詞“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詞匯項統(tǒng)計
“老AA”構式依據(jù)“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詞匯項可否獨立成詞,可區(qū)分為構式I型(“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詞匯項不可獨立成詞)和構式II型(“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詞匯項可獨立成詞)。我們認為在“老AA”構式的生成過程中,構式II中的“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詞匯項對“老AA”構式的壓制作用(即詞匯壓制)也發(fā)揮了關鍵性作用?!袄?單音節(jié)形容詞”詞匯項所施加的負向詞匯壓制,可解釋為什么在現(xiàn)實生活中存在“老AA”構式,而不存在“最AA”“極AA”或“很AA”等類似的半圖式性構式。
借助BCC語料庫報刊子庫,我們對能獨立使用的“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詞匯項進行了檢索,提取10組最高頻、可獨立成詞的“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詞匯項,并手工剔除不符合要求的索引行,最后取得表2數(shù)據(jù)。表2顯示98.4%的“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詞匯項都具有指稱功能,主要指稱人物、時間或地點。其中,“老少”“老小”“老賴”和“老親”等詞匯項都表示指稱,不具有修飾功能。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老少”“老小”“老賴”和“老親”都標注為名詞,分別表示“老年人和少年人”“老人和小孩”“長期賴賬不還的人”和“多年的親戚”。這表明以上五組或至少標注為名詞詞條的四組詞匯項都發(fā)生了詞匯化,在喪失其形容詞詞性屬性和修飾功能的同時,獲取了名詞屬性并具有了指稱功能?!袄侠薄痹~匯項全部表示修飾,其主要原因是“老辣”發(fā)生了詞匯化,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成為獨立詞條,詞性標注為形容詞,意思是“老練狠毒”或“圓熟潑辣”?!袄洗蟆焙汀袄线h”詞匯項基本上大都表示指稱,分別指稱人物和地點,同時具有部分的修飾功能,具體例句如下:
(5)天貓“支付寶”大勝全球行業(yè)老大“VISA”; (人民日報海外版2015年11月20日)
(6)在過去十年中,老大的紐約州的人口減少了3.7%。 (人民日報1981年04月28日)
(7)月亮地下老遠一望,影影綽綽地一律穿著小布衫。 (人民日報1951年03月19日)
(8)“我是從老遠的鄉(xiāng)下跑來的,先獻我的血!” (人民日報1966年10月19日)
結合以上例句,我們發(fā)現(xiàn)“老大”或“老遠”用于修飾功能時,都是有標記結構,都要與助詞“的”連用。也就是說,名詞屬性或指稱功能是“老大”和“老遠”的無標記用法或典型用法。
在BCC語料庫報刊子庫中,我們還對一些不能獨立成詞的“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詞匯項進行了檢索,包括“老舊”(1459) “老長”(263)、“老好”(906)、“老禿”(158)、“老壯”(42)、“老嫩”(44)和“老新”(79)等。通過對這些高頻的、不可單獨使用的“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詞匯項進行語料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它們多表示對舉義(如“老嫩”和“老新”),或表示并列義(如“老舊”和“老壯”),或其中單音節(jié)形容詞是高頻詞匯(如“長”字),或因存在某些高頻組合(如“好人”“禿山”或“禿頂”)等。我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定數(shù)量的非獨立成詞“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式詞匯項指稱人物的例子,見例(9)和例(10)。
(9) “不怕廠長‘施權威’,就怕廠長‘當老好?’! (人民日報1988年04月11日)
(10) 我們夫妻倆私下里稱呼他為“老壯?”,其一是因為他本人長得壯壯實實。 (人民日報海外版2002年05月17日)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老A”式詞匯項的主要句法功能是表指稱,詞性屬性相當于或接近于名詞,句法成分多擔任主語、賓語或表語,擔任定語表示修飾功能時,大多需要使用有標記形式。
Lakoff(1990:40)提出的認知性承諾(cognitive commitment)”是認知語言學兩條基本承諾之一,他提出:“從其他學科和語言學科出發(fā),人們對于語言的知識與關于心智和大腦的一般知識一致?!盓vans & Green(2006:41-44)又通過三條證據(jù)進一步證實了此項承諾,即“語言組織反映了更為普遍的認知功能”。認知性承諾的核心意義指理解語言的普遍認知機制或認知原則與哲學、心理學、人工智能等領域的認知機制或認知原則是一致的或共享的,語言沒有專屬于其本身的認知機制或認知原則。在“老AA”構式中,構式內嵌詞匯項“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多表示指稱功能,當我們還想用同樣的“老+形容詞”半圖式類詞類組合表達描述功能時,為了避免新詞類組合被誤以為是在表達指稱功能,或者是為了迎合漢語韻律上的某種趨勢或慣性,在已存“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詞類項的負向壓制(詞匯壓制)下,“老AA”構式被迫通過重復單音節(jié)形容詞改變形式從而實現(xiàn)避免表達功能混淆的目的。這一點類似于我們漢語界早先提出的“占位說”(于根元,1996),“表示某一方面的詞形出現(xiàn)后抑制了表現(xiàn)另一方面的相同詞形的出現(xiàn), 使其只能以潛詞語的形式存在,或以其他詞形、其他方式出現(xiàn)”(施春宏,2002)。兩者的不同之處在于“占位說”強調語言系統(tǒng)內一個詞語與另一個詞語之間的關聯(lián),而我們是強調在構式語法理論框架內構式與其內嵌詞匯項的更加緊密的關聯(lián)。這個“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詞匯項對“老AA”構式負向詞匯壓制的過程,體現(xiàn)出了人們普遍的認知心理機制,如規(guī)避原則(principle of avoiding),還體現(xiàn)了交際原則(communicative principle)和經(jīng)濟原則(economy principle)孰重孰輕的普遍認知原則,即當經(jīng)濟原則與交際原則發(fā)生沖突時,為了保證語言交際正常的、順利的、清楚的交流,可以違反經(jīng)濟原則,交際原則是語言第一性。
我們還認為,“老AA”構式(構式II型)是在構式正向壓制和詞匯負向壓制的互動作用下生成的,其后期還經(jīng)歷了一些發(fā)展變化,涉及原型成員和非原型成員身份的轉換,現(xiàn)簡述如下。經(jīng)過構式正向壓制和詞匯負向壓制,構式形成之初,“老AA”構式II型是此類構式的原型成員(prototypical member)。隨著使用頻率的增加,基于類推擴展機制,用于“老AA”構式中的形容詞不再局限于其“老+單音節(jié)形容詞”詞匯項可獨立成詞的形容詞,出現(xiàn)了大量類似于“老難難”“老餓餓”等“老AA”構式,也就是我們前文說的“老AA”構式I型,此時“老AA”構式I型是此類構式的非原型成員(peripheral member)。構式的原型成員具有不固定性(Taylor,1989:45),隨著進入此類構式這類形容詞數(shù)量的增加及其使用頻率的增加,“老AA”構式II型失去了其原型成員的身份成為了非原型成員,“老AA”構式I形取得了其在此類構式中的原型成員身份。
純粹的構式壓制(構式對詞匯的單向壓制)是不存在的,構式壓制必然涉及構式與所嵌入成分的互動,類似于“招聘與求職”(施春宏,2014a)的關系。在構式壓制與詞匯壓制互動中,詞匯通常呈現(xiàn)出兩類情形:詞匯去迎合構式壓制的要求,凸顯其突出側面或調整其部分特征來實現(xiàn)與構式的契合,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詞匯壓制,是意義壓制,是正向壓制;為了遵守某些認知機制或認知原則的要求,詞匯壓制對構式壓制施加了壓制作用,迫使構式改變形式,這是另外一種詞匯壓制類型,是形式壓制,是負向壓制。我們認為,負向壓制主要體現(xiàn)在詞匯對構式的形式壓制上,表現(xiàn)為詞匯形式對構式形式的反作用、反影響或反壓制,它屬于宋作艷(2018:114)所談及“形式壓制”的一種類型。負向壓制的目的是為了實現(xiàn)詞匯形式與構式形式的刻意不一致,是為“異形”而壓,其根本目的還是為了實現(xiàn)從非常規(guī)語義錯配到常規(guī)語義組配的轉變。
認知語言學堅持“基于用法的模型(Usage-based Model)”,任何新的語言形式或新構式的形成都需要經(jīng)過較長時間的、高頻的重復使用,任何新構式的產生,都是多種因素“合力”的結果,可能某個因素(如構式)會發(fā)揮主導的、直接的、明顯的作用力,但絕不能忽略其他因素(如構式內嵌的詞匯項)在新構式生成中的非主導的、間接的、不明顯的作用力。這些作用力的方向可能通常情況下是一致的,也可能是不很一致的,甚至存在這些作用力是相互抵觸的、方向是背道而馳的現(xiàn)象。但是,這種表面的“負向”或“背道而馳”,其本質與構式詞匯互動壓制的生成機制并不相悖,其初衷或歸宿都是在構式與詞匯的互動或碰撞中尋求或創(chuàng)建一種“統(tǒng)一”與“和諧”,從而固化成新的詞匯或詞匯組塊并應用于信息交流,經(jīng)過高頻使用,最終形成新的構式。
新構式的生成本質就是在這種你推我拉、左扯右拽似的多類型壓制和多方向作用力的“合力”中努力尋覓、構建或保持交際原則(側重功能或語義)與經(jīng)濟原則(側重形式)的互動與平衡。當經(jīng)濟原則與交際原則發(fā)生沖突時,經(jīng)濟原則屈服于交際原則,即:功能或語義決定語言形式,語言形式僅僅是反作用于功能或語義。也就是說,功能或語義是語言第一性,語言的第一要務是實施信息傳達、情感交流或思想闡釋。甚至可以說,在新構式的生成過程中,新構式為了實現(xiàn)其基本的、正常的、準確的功能交際或語義表達,即使累贅其語言形式、影響其結構簡略性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