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越是了解鳥類的行為,它們的世界似乎就越是遙不可及。
長尾山雀是一種體型極為嬌小的鳥類,喜群居,在整個美國西部都有分布,舊金山灣區(qū)自然也不難見到它們的身影。橡樹一陣搖擺,樹里的某處傳來一陣“唧唧”的和鳴,我通常就是這么注意到它們的。長尾山雀的巢倒很是隱蔽,頗難發(fā)現(xiàn),且與大多數(shù)人想象中的有些不同。它們的巢通常由蜘蛛網(wǎng)、毛皮、青苔和植物構(gòu)成,倒懸在幾根樹枝上,看著有點像是外形奇怪的長筒襪,靠近頂部的地方開著側(cè)門。約莫一個月前,我的朋友喬(Joe)發(fā)現(xiàn)了一個長尾山雀的巢,他帶著我一道前去觀看。到了那兒,我們看到這些鳥兒正銜著小塊絨毛(我倆覺得是橡樹花),小心翼翼地給自己的窩添磚加瓦。
2016年,我?guī)е槐緲藴手改险介_始了自己的觀鳥生涯,而長尾山雀就是我學(xué)會鑒別的第一批鳥類之一。那本指南的名字叫作《西布雷北美西部野外觀鳥指南》(The Sibley Field Guide to Birds of Western North America,簡稱Sibley Birds West),每頁從概要、換羽、亞種三個方面介紹兩種鳥類。書中的文字和插圖全部都由現(xiàn)代野外觀鳥鼻祖羅杰·彼得森(Roger Tory Peterson)的公認接班人大衛(wèi)·西布雷(David Allen Sibley)撰寫、繪制。然而,自那之后的數(shù)年里,我逐漸意識到了,對于那些我之前自以為了解的鳥類,其實還有很多很多需要學(xué)習(xí)的地方。如果不只是把鳥兒當作冷冰冰的生物個例,而是把它們看作活生生的自然參與者,那么觀鳥其實是一種以時間為基礎(chǔ)的觀測過程——無論觀測的是鳥兒每時每刻的不同行為還是它們的四季變化,都是如此。西布雷好像是早就覺察到了我的疑問,所以最近出版了一本與之前的觀鳥指南頗為不同的著作,《當一只鳥是怎樣的體驗》(What It’s Like to Be a Bird)。這本書的封面宣傳語就直截了當?shù)乇硎疚鞑祭讜跁薪榻B“鳥兒在做什么,以及它們?yōu)槭裁磿@么做”。
我之前就一直在看這本新書,碰巧喬又帶我一起去看長尾山雀筑巢。借著書中知識,我發(fā)現(xiàn)原本蹤跡難尋的長尾山雀巢穴竟然開始變得到處都是了——它們隱藏在樹葉之間,外形昏暗、神秘,就像是電影《降臨》(Arrival)中外星飛船的微縮版本。我很幸運,西布雷在新書中用了一整頁介紹長尾山雀是怎么一步步筑巢的,先是在樹枝間用蜘蛛網(wǎng)搭起主要結(jié)構(gòu),接著再慢慢往里面填充材料,擴大容積。一天,我在家附近的小公園里,緊張地看著兩只長尾山雀執(zhí)行筑巢過程的第一步:在兩根枝丫間用細小到幾乎看不見的環(huán)狀蜘蛛網(wǎng)搭自己小窩的骨架。這個場面令我興奮不已。這兩只鳥兒正在有目的地忙活呢!就在這個時候,一只地松鼠虎頭虎腦地在這棵樹中穿行起來,等到它太過接近長尾山雀尚顯脆弱的小窩時,后者的叫聲立刻從平常的“唧唧”變成了尖銳的警告聲。
就這樣,我意外卷入了這場小橡樹上的生存之戰(zhàn),情不自禁地想要和長尾山雀一起示警,把地松鼠趕走。長尾山雀面對入侵者時的挫敗感(至少看起來是這樣)讓我想起了西布雷書中很是溫暖的前言。他寫道,天性并不只是程式化產(chǎn)物:一定有類似于情感這樣的東西催動著鳥兒的行為?!拔乙庾R到,這非常像我們?nèi)祟悾彼貏e提到,“或許,黃鸝看著自己搭完的巢穴時,感受就和我們?nèi)祟惛改缚粗鴦偡埏椧恍碌挠齼核粯印;蛟S,山雀也會在收獲頗豐,為冬天儲備了大量食物的一天后‘安然入睡’。”
而那種類人化的警告行為更是直指我們在試圖想象“鳥兒在做什么,以及它們?yōu)槭裁磿@么做”時總是會出現(xiàn)的精神內(nèi)核,甚至情感內(nèi)涵。哲學(xué)家托馬斯·奈格爾(Thomas Nagel)在他1974年發(fā)表的論文《當一只蝙蝠是怎樣的體驗?》(What Is It Like to Be a Bat?)中提出了著名觀點:我們根本不可能回答“蝙蝠在做什么,以及它們?yōu)槭裁磿@么做”這個問題,因為我們與蝙蝠之間的差異實在是太大了:
即便我能一點點地變成蝙蝠,而不是一下子突然變成蝙蝠,我現(xiàn)在的體格中也沒有任何一點能讓我想象我未來變態(tài)成蝙蝠后的體驗會是什么樣子。最好的借鑒只能是蝙蝠它們的體驗——要是我們知道這種體驗究竟是什么的話。
縱使有奈格爾的忠告在前,西布雷也無所畏懼。他在描述科學(xué)家對鷸鳥視力的一項發(fā)現(xiàn)時,要求讀者“想象不用轉(zhuǎn)頭就能看到整片天空、整個地平線及其沿線部分細節(jié)的場景”。此外,鳥兒處理圖像的速度是我們?nèi)祟惖膬杀抖?,西布雷懷疑我們的電影在鳥兒看來可能就只能算是幻燈片。為了解釋林鶯等鳥類如何運用磁場導(dǎo)航,西布雷只得描繪一種人類完全沒有的感官,他“像藝術(shù)家那樣完全假想式地渲染鳥類眼中的天空”:一條偏振光帶沿著天穹向遠方延伸,與來自磁場方向的光線相互交錯。
在所有這番想象鳥兒生活的努力中,我感受到了某種意義上的諷刺:我越是了解鳥兒,它們的感官世界似乎就離我越遠。我從珍妮弗·阿克曼(Jennifer Ackerman)的著作《鳥類行為:關(guān)于鳥類如何交談、工作、嬉戲、育兒、思索的新見解》(The Bird Way: A New Look at How Birds Talk, Work, Play,Parent, and Think)中了解到,像棕頭鴉雀和黑蜂鳥這樣的鳥兒發(fā)出的聲音超過了我們?nèi)祟惖穆犃Ψ秶坌院谫屮B的求偶展示行為(最大的特征就是“高速翻筋斗”)快到人類只能通過慢放視頻才能看到。鳥兒能看到我們永遠看不到的顏色,還能區(qū)分在我們看來一模一樣的色彩。阿克曼在書中介紹鳥兒如何把一面爬滿樹葉的墻詮釋為“由色彩對比鮮明的許多樹葉構(gòu)成的滿是細節(jié)的三維世界”時嘆息說,她竭力想要看到鳥兒眼中的世界,但人類連綠與綠之間的區(qū)別都分辨不出。
了解更多鳥兒的知識,還意味著更多的疑問。我剛才提到的兩本書都介紹了發(fā)現(xiàn)鳥類新行為的最新研究,這些行為的機制和目的仍舊處于假說階段甚至是一無所知階段。阿克曼寫道,北美有一種畫眉可以提前數(shù)月預(yù)感到颶風即將到來,并據(jù)此調(diào)整它們的巢穴和遷徙規(guī)劃——但它們是怎么做到這點的?這對我們來說仍舊是個“疑云重重的謎團”。
這方面還有一個令人難忘的例子,主角是南美的一種杜鵑,大犀鵑。阿克曼介紹說,大犀鵑會結(jié)成一種成員之間沒有親緣關(guān)系的合作育兒小組,且這個小組會保持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小組成員會一道挑選筑巢地址,也會一起筑巢。組內(nèi)所有雌大犀鵑都會在同一時間產(chǎn)卵,并且之后就無法分辨出自己產(chǎn)的卵了。在一整天的時間里,這些大犀鵑都會聚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足球塊”——這是普林斯頓大學(xué)生態(tài)學(xué)和進化生物學(xué)教授克里斯蒂娜·里爾(Christina Riehl)的說法——它們會把喙湊到一起,然后發(fā)出至少10分鐘奇怪的咯咯聲。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聲音是大犀鵑做出復(fù)雜團體決策所需交流的一部分,但里爾告訴阿克曼,具體情況如何,她無法確定?!霸谶@類集體論壇中,每個大犀鵑都是怎樣‘投票’的?”她問,“它們要怎么克服分歧,統(tǒng)一對立的觀點?”
我在YouTube上只找到一個關(guān)于大犀鵑發(fā)出這種咯咯聲的視頻,拍攝者是巴西瑪瑙斯的普里西拉·迪尼茲(Priscilla Diniz),標題為“杜鵑科/犀鵑屬/大犀鵑”。這個視頻我很可能已經(jīng)看了50遍。視頻中有三只大犀鵑安穩(wěn)地棲息在樹上,頭緊緊地靠在一起,持續(xù)不斷地發(fā)出聲響——要不是有一瞬間它們仨突然全都默不作聲(稍作調(diào)整之后又再度發(fā)聲),瀏覽視頻的觀眾甚至都以為那就是背景聲了。大犀鵑在發(fā)聲的時候,身體也會輕微振動,就像一輛剛剛發(fā)動的老舊汽車。它們越湊越近,頭部微微傾斜,好像在聚精會神地聆聽伙伴的發(fā)言(站在人類視角上看就是這樣)。后來又有一只大犀鵑加入了它們的行列,一起振動身體、發(fā)出咯咯聲。每次觀看這個視頻的時候,我都很難相信地球上竟然還有這樣的事,但事實就是,這樣的怪事在每家每戶的后院里都能見到。2016年,在阿克曼之前的一本著作《鳥類的天賦》(The Genius of Birds)中學(xué)到烏鴉可以認出人臉這個知識之后,我就同鄰居家的烏鴉結(jié)成了好友,它們每天早上都會拓展我的想象力。這四年里,我一直在觀測這個烏鴉一家的行為。我看過它們互相清潔身體,看過它們到鄰居家的屋頂排水溝中覓食,好奇地啄食蘑菇,看過它們用電線擦拭自己的喙,看過它們打哈欠,看過它們恐嚇鷹和貓(恐嚇鷹和貓的聲音不同),看過它們在刮風天滾桶,它們有時還會跟著我在街道中穿行,在我頭頂附近的幾根樹枝上棲息下來。最近,我會在一片浮木或者一顆松果的下面給它們藏上一?;ㄉ?,它們似乎很是享受。有一次,它們還把我家陽臺上的一枚小石頭從一頭搬到了另一頭。它們?yōu)槭裁磿@么做?我們完全不知道其中的緣由。我對它們的觀察越是深入,就越發(fā)覺得自己其實并不了解它們,它們在我眼中越來越像是一個個有自己個性的個體。
這群烏鴉還讓我感悟:雖然鳥兒和人類眼中的世界可能大相徑庭,但我們都棲息在同一個星球上;我們和鳥兒的宇宙觀固然不同,但只要愿意接觸交流,就能結(jié)合在一起,不斷地互相影響。有一天,我在家門前的街道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長尾山雀的巢,我大喜過望。就在那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有一只灌叢鴉正注視著我。灌叢鴉與烏鴉同屬一科,因為擁有某種類似人類心智的特質(zhì)而聞名于世,它們似乎有能力想象其他動物的所思所想。灌叢鴉在掩埋食物的時候,如果觀察到旁邊有另一只灌叢鴉看著自己,就會假裝已經(jīng)埋完了食物,之后再回來重新掩埋。此外,灌叢鴉還會吃長尾山雀的蛋。因此,甫一覺察到灌叢鴉注視著我,我就急匆匆地跑開了,生怕它們通過我的行為(停下腳步,凝視著某處)定位到長尾山雀的巢穴所在。
鳥兒對人類的長期行為也會有所回應(yīng)。阿克曼寫道,斑胸草雀在感受到氣候變暖時,會通過某種方式向自己尚未孵化的幼鳥傳達指令,讓它們提前一些時候破殼而出,以控制體型,方便散熱。西布雷則特別提到,相較一個世紀之前,灌叢鴉筑巢的時間提前了5到12天,這很可能是為了適應(yīng)氣候變化影響下的植物及昆蟲生命周期。城市里的一些鳥兒因白天噪音增加而選擇更多地在夜間歌唱,還有一些居住在嘈雜地區(qū)的鳥兒為了能讓自己的歌聲被同伴聽到而刻意提高了自己歌聲的音調(diào)。當然,鳥兒為適應(yīng)環(huán)境變化調(diào)整自己行為的努力也只能到此為止了。2019年9月,《科學(xué)》(Science)雜志發(fā)表了一項發(fā)現(xiàn):在過去的50年里,北美地區(qū)鳥類數(shù)量下降了差不多1/3。事實證明,鳥兒對人類活動最普遍的回應(yīng)是,消失。
我家不遠處有一處公墓,里面有大量樹木和池塘。多虧了這些綠植和水體,棲息在這塊丘陵區(qū)域的鳥類現(xiàn)在種類豐富、數(shù)量驚人。一片池塘的旁邊有一棵海岸橡樹和一片長滿青草的巖架,我很喜歡在那兒坐坐躺躺。我可以從那兒望向橡樹枝頭,等待友人的到來。在那棵橡樹上,我見過橡樹山雀、北美山雀、家雀、金翅雀、白胸五子雀、美洲旋木雀、黃腰柳鶯、湯森鳴鶯、西藍鴝、紅冠戴菊、黑長尾霸鹟、斑鷦鷯、白冠帶鹀、金冠帶鹀、加州紅眼雀、灌叢鴉、暗冠藍鴉、雞鷹、大烏鴉、橡樹啄木鳥,當然還有長尾山雀。
我曾告訴朋友,這就是我最喜歡的觀鳥方式,那場景“就好像我不在那兒”一樣:我躺在公墓的土地上,一動不動,周圍都是墳?zāi)?。說出這番話之后,我倆都慘兮兮地笑了。這么做除了是一種絕佳的觀鳥方式之外,也能起到很好的自我凈化作用——就好像只有想象自己退出了這個紅塵俗世,才能為自己開脫,畢竟我們?nèi)祟愡@個物種對鳥類及其他許多地球生物的消亡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想要在觀鳥時抽離這個世界,其實也是想讓鳥兒在沒有人類打擾的環(huán)境下自由翱翔:沒有人類看客,只有鳥兒。
阿克曼在書中提到了認知科學(xué)學(xué)者、經(jīng)常在工作中與鴉科鳥類打交道的馬蒂亞斯·奧斯瓦斯(Mathias Osvath)提出的一種“半開玩笑”式的觀點。奧斯瓦斯認為,這些鳥類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利用人類文明尋找食物和庇護所(例如,記住垃圾車的工作時間表),如果我們?nèi)祟愑幸惶煜Я?,選擇壓力會推動它們成為擁有超級智慧的“下一代大思想家”。想象一個沒有人類的烏鴉社會應(yīng)該是一劑能讓人冷靜下來的安慰劑,但我可不能一直在那兒休息下去。我必須從我在公墓中的休憩位置上起身并回到現(xiàn)實,回到那個人類與鳥兒的經(jīng)歷相互糾纏,行為互相影響的世界之中。
我可以想象,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閱讀鳥類行為,并且開始把鳥兒視作享有權(quán)利、擁有意識的世界參與者,而不是裝飾性或娛樂性的機器。并且,如果我真的愿意試試的話,還會把想象力延伸得更遠。西爾維婭·費德里奇(Silvia Federici)在作品《重塑世界:女權(quán)主義與公共政治》(Re-enchanting the World: Feminism and the Politics of the Commons)中提出要杜絕政治、經(jīng)濟上的“不負責任狀態(tài)”,因為在那種狀態(tài)下,“我們的生活會不可避免地導(dǎo)致他人、他物的消亡”。真誠地想象一個仍有鳥兒留待我們觀賞的世界,意味著只要我還在這個自己也居于其上的危險星球上看到其他物種的生命活動,就必須想到觀鳥永遠不可能只是一項打發(fā)時間、無關(guān)政治的愛好。
有些時候,我會產(chǎn)生忘卻紅塵俗世的念頭,希望自己與這公墓草地融為一體。然而,鳥兒始終在那兒,不斷吸引著我的注意。雖然我們之間有諸多不同,但我覺得自己確實了解這些生物的一部分親身體驗:這些充滿好奇心的生命想要在地球上繁衍下去,甚至希望發(fā)展壯大。我看過烏鴉跨越街道去對面的干草地上收集大把大把的干草,只為它們的幼崽搭建舒適的巢穴。我還在垂枝紅千層上發(fā)現(xiàn)過一個形狀和杯子幾乎一模一樣的蜂鳥巢,看過目光敏銳的大烏鴉把具有特定特征的樹枝(不是什么樹枝它們都要)搬運到紅杉頂上。喬后來發(fā)短信告訴我,我倆當初一起欣賞的那個長尾山雀巢已經(jīng)完工,形成了完美的L狀,搭建這個巢穴的兩位建筑師也在里面安家了。每有一代鳥兒出生,我作為人類的責任感都會加深。它們提醒我時刻反思自己在做什么,為什么這么做。
資料來源The Atlant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