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技

相裕亭

四啞巴不會說話。

但，四啞巴會口技。他能學(xué)牛哞、鵝叫、鴨嘎、鴿子鼓嗉子的“咕咕”聲，還會嘬起嘴巴，學(xué)小樹林里刮風(fēng)的“呼——呼——”聲。

那些，都是四啞巴教他兒子大套兒學(xué)話的。四啞巴還把大套兒領(lǐng)到別人家里，讓人家教大套兒說話。

大套兒是個被娘遺棄的孩子。

土改那會兒，四啞巴分到地主家的田地。同時，他還領(lǐng)回地主家一個俊俏俏的小婆子。

那個走起路來風(fēng)擺楊柳似的地主小老婆，迫于當(dāng)時的形勢，表面上服從政府改造，愿意跟著四啞巴過日子，可她與四啞巴生活在一起時，總是把褲帶系得緊緊的。后來，四啞巴是怎樣讓她懷上孩子的，是個謎。那孩子取名叫大套兒。寓意，就是想套住娘、套住那個家。沒想到，大套兒出生不久，那女人還是撇下大套兒與四啞巴，只身一人去了青島。

此后，四啞巴靠打魚謀生，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屎一把、尿一把，總算把大套兒拉扯起來了。

四啞巴擅長捉魚。

鹽河上游的溝渠邊、河塘里，那個把魚簍撅在屁股上，彎腰在水草中、樹根底下亂摸騰的駝背佬，就是四啞巴。

四啞巴識魚性。他圍在溝塘邊轉(zhuǎn)轉(zhuǎn)，順手往水塘中扔兩塊石頭，看一下水面上竄動的魚花，就知道水中有什么魚了。

捉不同的魚，四啞巴有不同的辦法。比如捉河塘里的竄鰱子（也稱白鰱子），此魚性情暴躁，見網(wǎng)就跳。四啞巴便給它們下連環(huán)套，即前面設(shè)置一道網(wǎng)，專門讓那種魚去跳，待它彈出水面，一頭扎進(jìn)漁網(wǎng)后面的水中想逃跑時，恰好那地方還布有一道網(wǎng)子等著它。瞬間，可見網(wǎng)綱上的浮漂波動，守在漁網(wǎng)邊玩耍的大套兒，就知道捉到大魚了，慌忙拍手、跺腳，招呼他的啞巴爹過來取魚呢。

那時，大套兒還小，四啞巴把他領(lǐng)到河溝邊守漁網(wǎng)時，總要捉只紅蜻蜓或是用線繩拴只青蛙哄他玩耍。而今，大套兒七八歲了，懂得往水中投擲石塊、土坷垃能驅(qū)趕魚群了，四啞巴就讓他學(xué)著趕魚、捉魚。

夏天，天氣炎熱的時候，四啞巴還會讓大套兒跳到水中，手持竹竿或棍棒拍打水面。那樣，趕魚的效果會更好一些。

這天，午后正熱，四啞巴在場院邊的小河汊里布網(wǎng)捉魚，忽感內(nèi)急，便跑到旁邊小樹林的陰涼地里去方便。

大套兒一個人跳到河水中去趕魚。

好在，場院邊的那條小河水不深，平時水牛在那兒洗澡時，河水剛好沒過牛背。但，大套兒不知道，當(dāng)年春旱，河床干涸，河對面種菜的人家，在河床上硬生生地挖出一口兩丈見方的深井，用泉水來澆菜。

眼下，雨季來臨，小河恢復(fù)了往日的水位，但河水下面，潛藏著一口陰森恐怖的深井。大套兒一步踏進(jìn)去，瞬間被暗井吞沒，尚不會游泳的大套兒，四肢亂撲騰一氣。其間，他曾撲騰到水井的邊口，本可以用腳尖鉤住邊沿逃上來，可落水者，往往求生心切，他錯誤地用力一蹬，當(dāng)即又彈回“水井”的正中。幾個回合下來，大套兒就沒了力氣。等四啞巴一泡熱屎屙痛快了，再來找大套兒，大套兒早已被河水淹死了。

四啞巴抱住大套兒那小白羊似的尸首，“嗚哇嗚哇”地哭，鄉(xiāng)鄰們也都跟著落淚。

大套兒年齡小，尸首不能進(jìn)家停靈，只能就地裹領(lǐng)草席埋掉?？伤膯“筒豢?，他非要在場院里守他兩夜不行。人們嘆息，大套兒死得太慘了！也有人議論，說四啞巴的命里擔(dān)不住那個兒子。

四啞巴后悔不該跑那小樹林里去屙屎，不該拋下大套兒一個人去趕魚?？伤膯“托闹杏性捳f不出來，只能“嗚哇嗚哇”地哭喊著一個字“兒”，他哭“兒”的時候，舌頭不會打彎兒，哭出的聲音是：

“鵝（兒）——”

“鵝（兒）——”

那哭聲，聽起來很單調(diào)，但很戳人心！午夜里傳得很遠(yuǎn)，場院周邊的人家，尤其是身邊有孩子的婆娘們，都被四啞巴哭得心里酸酸的。

后來，大套兒被抬到村后的亂葬崗里埋了，四啞巴還到場院去哭。且，專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去哭。

剛開始，村民們在睡夢中被他哭醒，出于同情，嘆息兩聲，也就忍了?？珊髞?，聽四啞巴夜夜去哭，便有人去找四啞巴，勸他不能那樣擾民。

四啞巴反說，他沒有去哭。

這下，怪事就來了！

村民們警覺起來，是不是階級敵人趁機(jī)搗亂呢？再一夜，村里人把四啞巴看起來，并派兩名槍法好的民兵守在場院，想一舉把“鬧聲”殲滅掉?？汕桑?dāng)天半夜，守夜的民兵發(fā)現(xiàn)一只野貓，跳上場院的草垛，腰一弓，頭一低，嘴巴插在草叢中，瞬間發(fā)出了四啞巴哭兒的瘆人聲：

“鵝（兒）——”

“鵝（兒）——”

見此情景，那兩個民兵一怔，相互對下眼神。其中一人，舉槍一聲脆響，那家伙當(dāng)即從草垛上滾下來，兩人跑到跟前一看，不是野貓，而是一只體大如貓的黃鼠狼。

黃鼠狼模仿聲響，古來有之。

可那只頑皮的黃鼠狼，可能覺得四啞巴哭兒的聲音好玩、易學(xué)，便夜夜跑到場院草垛上來喊兒（鵝）。

事態(tài)，至此平息了。

可，數(shù)月后，場院里又傳來四啞巴的哭兒聲。

這一回，真是四啞巴在那兒哭呢。原因是，當(dāng)天大套兒的娘，從青島給大套兒寄來兩件新衣裳，又勾起四啞巴想兒呢。

那女人，不知道大套兒已經(jīng)死了。

相裕亭，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鹽河系列小說三部。其中，《鹽河人家》獲連云港市第六屆“五個一工程”獎;《看座》獲“中駿杯”《小說選刊》雙年獎、第16屆中國微型小說一等獎，入圍“首屆汪曾祺華語小說”獎;《風(fēng)吹鄉(xiāng)間路》獲“花果山”文學(xué)獎;《忙年》獲“冰心圖書”獎;連續(xù)六屆獲全國小小說優(yōu)秀作品獎。《偷鹽》入選2005年中國小說排行榜。結(jié)集出版了《鹽河舊事》20余部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