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個月黑頭

周天紅

萬花嶺，桃花李花梨花以及狗尾巴花拼命地向著燦爛的陽光開著，各色各樣的花開滿了各個山頭。

一場戰(zhàn)斗，什么花都沒了。硝煙，亂云，殘陽，月黑頭的黃昏時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本來是一場奇襲，卻走入了敵人的埋伏圈，包了餃子，被伏擊了。

老三，斃了他，一定要斃了他。大家把老四連拖帶拉地弄到老三面前，個個眼里放著兇光。

老三一把從土坑里跳起，抓著老四的胸口，一把槍頂著老四的腦門子。你說，你給大伙兒說說，前天晚上你究竟去什么地方了？那么晚才回來，一身的酒氣。我真信了你個鬼。你不說清楚，我立馬斃了你！

老三能斃了老四嗎？

老四是老三一路帶出來的。村子里一場洪水，倆人的爹媽都沒了。那年月，兵荒天災人禍不斷，村子里的東東西西比門前的石板還清洗得干凈。沒了爹媽護著，要活下去，比登天還難。

老三帶著老四順著村子口的大道一直往前走。

就是餓死，你偷來的東西，我也不吃。老四說。老四說得有理。人活著，就得爭一口氣。氣都沒了，你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還不如搖尾巴的狗。老三看著老四實在是餓得沒辦法，看著什么東西都往肚子里吞口水，心慌。老三也是好心，就想去街對面的包子鋪偷個包子。不要說包子，就是能弄到半碗湯也好呀。湯，哪里能隨便弄到湯呢？到處都是槍呀炮的響聲，子彈滿天飛，人頭四處亂竄，能找個地方躲出一條命來就不錯了。

跑，一直往前跑，跟著人群昏天黑地地亂跑。老三死死拉著老四的手，拼了命地往前跑。兵呀馬呀，眼看就要追上來了。那些個兵呀馬的，見東西就搶，見人就殺。聽說前面那個村子，兵呀馬的過后，不要說莊稼糧食和房屋，就是人都沒留下幾個活口。你不跑，能行嗎？就得站著等死。

跑著跑著，前面是一條河。天黑風高，傾盆大雨，山洪說來就來了。一場山洪過后，老四沒了。老四能到哪里去呢？老三迷惑，心像刀子捅了一下。頂著風雨，老三順著河往下喊了一夜，又順著河回來了。人是在這里沒的，那我就在這里等。老三死等了三天三夜，老四回來了。老四活蹦亂跳的，啥事兒沒有。老四右手拿棍子，左手提著山雞，肩膀上還搭著一只野兔。好吃，還是肉好吃。那一晚，老三吃了有生以來最好吃的一頓肉。老三看著老四，感覺倆人是親兄弟，過命的親兄弟。

真是過命的兄弟。兩河口那一戰(zhàn)，一陣炮火過后，就留下兩兄弟了。老四撿了一條命，老三還有半條命。剛參加隊伍的新兵，那樣的大戰(zhàn)場面，不嚇得尿褲襠，還能撿著命就不錯了。老四說，哥，我背你回去。不要說你還有口氣兒，就是留下一堆骨頭，我也要背你回去。老四背著老三，一個星期才找到隊伍。那是血肉相連的情分。

老四一直聽老三的話。自從加入了隊伍之后，老三在老四面前更是說一不二。不要說老四了，老三在整個連隊里都是說一不二的。那是戰(zhàn)爭，是玩命的活兒，一支隊伍不聽招呼不服從命令不行。喊殺得殺，喊停得停，喊沖就得沖，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槍林彈雨炮火翻天，一聲令下，你都得往前沖。吃雪吃糠吃野菜，頂雷頂火頂?shù)稑?，過水過河過大江，多少事兒都過來了，老四這下怎么就沒過去呢？錢呀，媽的，錢真不是個好東西。

老三說，你個家伙，為了幾個燒餅錢，就把同志們兄弟們賣了。你看看，睜開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二十幾條人命，那幾個燒餅錢管個屁的用！

老四看了一眼眼前發(fā)生的事兒，早嚇成了一攤爛泥。二十幾條兄弟的性命呢，就斷送在自己手里，能不嚇個半死。昨天還滾一個炕吃一口鍋端一個碗，人，說沒就沒了。

你說啷個辦？老三把槍使勁兒往老四腦門上頂。

啷個辦？一切都發(fā)生了，該啷個辦就啷個辦。

眼看太陽就要落在烏云口，又是一個月黑頭。

爹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女兒。爹以為女兒聽了這個故事，會嚇著的。女兒看了爹一眼，笑了笑，簡單地笑了笑，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也許，女兒只是把這個故事作為從小到大爹給她講的千百個故事之一來聽聽。聽聽就好。

爹說，那個老三就是我，那個老四就是你爹。

女兒說，我早就知道了。女兒很淡定，真像聽故事，好像那些事兒在自己身邊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爹說，這些年，你恨我嗎？

不恨。你把我養(yǎng)這么大，你就是我爹。女兒說，那年，要不是你把我從那個城市的那條胡同口的面館攤子前尋回來，我還不敢想象自己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樣子。

去找找你爹吧。具體什么地方我記不清楚了，只知道那里有個嶺子，叫萬花嶺。你爹就埋在嶺子下那棵桃樹旁的大石頭前。爹說完這句話，一身都輕松了。

找了又找，終于找到了。我這不是才從那個地方回來嗎？女兒說完，爹抬起頭，兩眼直直地盯著她。

女兒趕緊補充一句，他再壞，他生了我，就是我的爹。女兒哪里有不認爹的。

爹看著女兒，笑了，一把把女兒摟在懷里。

女兒說，他是我爹，你也是我爹，你們兩個都是我爹。

屋外，剛才還是個月黑頭呢，再看一眼，西天的烏云早就散了，又該是一個彩云追月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