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約翰·薩瑟蘭
(一)
作家要擔負的沉重十字架之一是一大群配不上他們的讀者。說這話有點令人不快,不過確是實情。向來都有“您才明白吶”的事例。
艾薩克·迪斯累里的文壇趣聞中有一篇《視虛構(gòu)為現(xiàn)實》。開頭是這樣的:
但丁發(fā)表《地獄》時,頭腦簡單的當代人以為是他墮入地獄的真實的敘述。托馬斯·莫爾爵士的《烏托邦》初版發(fā)行時,引發(fā)了一場“愉快”的誤會。這個浪漫的政治幻想描繪了一個完美的、具有遠見的共和體,據(jù)說是在一座剛剛被發(fā)現(xiàn)的島嶼上?!陡窳蟹鹩斡洝烦霭婧荛L一段時間后,很多讀者才相信小說中的故事都是虛構(gòu)的。
迪斯累里把這些“錯誤”歸結(jié)為“頭腦簡單”的時代的原故?!陡窳蟹鹩斡洝返臅r代是輕信上當?shù)臅r代;而如今我們老于世故多了。
可是,我們是否完全進化,不再“頭腦簡單”,這一點還有待質(zhì)疑。即使在文化層次很高的讀者中,一旦文學遇上科學,仍舊有比較高的無知比例。
比如,在小說《愛無可忍》中,伊恩·麥克尤恩附了一份看似真實的心理學參考文獻,來證明跟蹤者杰德(他的愛無人能忍受)的精神病。麥克尤恩引用的文章中有一篇是發(fā)表在《英國精神病學評論》上的有關德·克萊拉鮑特綜合癥的文章,作者是羅伯特·韋恩和安東尼奧·卡米亞。
不僅僅是書評人,連合格的心理醫(yī)生也把麥克尤恩的引用當真了。事實上,這本雜志、這篇文章及其兩位作者和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一樣都是虛構(gòu)的。這事引發(fā)了評論界的一場喜劇?!都~約時報》的書評人傲慢地批評道,這篇參考文章說明小說“缺乏足夠的想象力”。書評人告訴該報的讀者:很不幸,麥克尤恩的虛構(gòu)小說被事實弄得跛足難行。
輕信上當?shù)闹饕敲绹恕TS多來自知名大報如《華盛頓郵報》和《洛杉磯時報》的書評人,被《沙龍》雜志問及此事時,全供認不諱,他們被這篇假文章給愚弄了。其中還包括《沙龍》雜志自己的書評人伊麗莎白·賈德。她曾經(jīng)說過,將這名跟蹤者的癡迷和一篇真正的研究文章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削弱了故事的能量”??尚Φ氖?,削弱故事能量的其實是她自己,她大度地如此坦承。
被德·克萊拉鮑特綜合癥所愚弄可以原諒,而且確實有一位法國精神病學家是叫這個名字。他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了一種情愛妄想癥,這種病癥可見于某些復雜的跟蹤案件。麥克尤恩虛構(gòu)的是這篇研究文章及其闡述的病癥的細節(jié),而這與復雜精巧的故事情節(jié)有緊密的聯(lián)系。
要是事實或者虛構(gòu)的東西不涉及那么深奧的專業(yè),輕信上當就更讓人羞愧難當。如果要在公共空間,為了廣大的讀者來評判小說,卻犯下輕信的錯誤,恰如打上了“不合格”的印記。敢說這話評論書評人,得自己先別多次犯同樣的錯誤哦。
1969年,喬治·麥克唐納·弗雷澤出版了“福萊西曼系列”的頭一部。戲仿、暗諷維多利亞時代是小說的暗中機關。福萊西曼這個人物出自托馬斯·休斯的《湯姆·布朗的求學時代》。湯姆·布朗來自中產(chǎn)階級,自命不凡。如書中前言所稱,他在英帝國版圖的擴張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弗雷澤則通過福萊西曼講述了英帝國的故事。這個花花公子小無賴把小湯姆架到宿舍的烤火上烤了烤。后來因醉酒還有書中暗示的更糟的放蕩行徑被令人畏懼的阿諾德博士驅(qū)逐出校,讓拉格比公學正經(jīng)守紀的好學生們松了口氣。弗雷澤是想通過拙劣的模仿來娛樂讀者。對大多數(shù)讀者來說,他成功地做到了,但有些讀者卻不解其意。
一次接受《每日電訊報》的采訪時,弗雷澤描述了《福萊西曼》及其后續(xù)系列小說從被出版社接受、出版到最終風靡的漫長的過程:
到1968年,我已經(jīng)準備放棄了,但小說終于在赫伯特·詹金斯(出版社)找到了歸宿。按克里斯托弗·麥克爾霍斯(編輯)的話說,手稿看上去像是環(huán)球航行了兩圈。
他們一字不改地出了書,結(jié)果連我都想不明白。書賣得不錯,但說不上是暢銷??蓵u都極其贊賞,國外的版權也賣了。到了美國,四十來個書評人中的三分之一把這本書當作是貨真價實的歷史回憶錄。《紐約時報》毫不掩飾地樂壞了,很促狹地收集了他們的評論。其中有一篇說:“自發(fā)現(xiàn)鮑斯韋爾書信以來的最大發(fā)現(xiàn)?!边@一說到今天都讓我覺得困擾不安。我不過是個凡人,這一說法讓我覺得壓力大得連肋骨都要裂開了,而且還讓我驚駭。我從來不曾想過小說能騙得了誰。赫伯特·詹金斯也不曾想過。而且五十位英國評論家都一致認識到這是部小說,是奇思怪想。
(二)
作家們有時候想試試,在作品上不寫自己的真名會如何。特羅洛普匿名寫過兩本書。沒了他的大名,書都賣不動。多麗絲·萊辛在20世紀80年代用筆名“簡· 索莫斯”寫了部小說,《好鄰居的日記》。盡管當時她的名氣如日中天,卻被倫敦最好的幾家出版社拒絕了。顯而易見,專業(yè)讀者愚魯時也和其他讀者無異。其中有一位審稿人通知氣憤的萊辛:“太讓人郁悶了?!睕]錯,的確讓人郁悶。
性別玩笑開得更大,讓上當?shù)淖x者看起來也更傻。1987年,倡導女權的悍女出版社熱切地接受了一名叫做拉赫拉·罕的穆斯林年輕婦女的短篇小說集子,書名叫《路的那端,天涯之隔》。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作者并非是穆斯林年輕婦女,而是布萊頓一個英國國教的中年牧師,托比·福沃德牧師。印出來的東西全都化了紙漿—出版社極力希望一本都不要漏網(wǎng)。自然,一旦真相暴露,一切都變得好理解了。每個部門這下都同意那位“罕太太”一直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了。在更換性別的騙局中,最成功的—而且至今還是一團不解之謎—要數(shù)維多利亞時期的小說家威廉·夏普。他一臉大胡子,精力旺盛,有銀行工作的背景,自己名下也有頗具男子氣的小說出版,且小有名氣。夏普在1894年創(chuàng)造了另一自我,“菲奧娜·麥克勞德”。這位完全是虛構(gòu)的蘇格蘭天才成了化身博士一樣的雙重人。夏普堅持說,她確有其人,可能連他自己都深信不疑。在《名人錄》中,夏普另外專給她一個條目,有別于自己。她的出生地是蘇格蘭西部的赫布里底群島,第一語言是蓋爾語,喜歡的娛樂活動有“航海、爬山和聆聽”。菲奧娜·麥克勞德寫了十六部蓋爾族吟游式的小說。令許多仰慕者失望的是,他們永遠也無法引誘她離開蘇格蘭艾奧娜小島上的隱蔽的居處。在愛丁堡或是倫敦公開場合露面的機會,無一例外地都在最后一刻被取消了。
這一神秘偽裝一直持續(xù)到了夏普去世的1905年,甚至還更久。菲奧娜·麥克勞德的作品集在她死后(也就是在威廉·夏普死后)由創(chuàng)造者的遺孀編輯。夏普太太很可能是文學史上的大騙局為數(shù)不多的參與者之一。除非,培根派的、牛津派的還有馬洛派的各路人拿出板上釘釘?shù)淖C據(jù),說明莎士比亞并沒有其人,莎劇作者其實是培根或是馬洛等人。
夏普為什么要這么做?其中原因神秘莫測。我的直覺是,他想顯示人如其名——他有多聰明,而大英國的公眾有多愚魯,更不用說那些自以為是的書評人了。若真是這樣,威廉·夏普無疑是證明了他的觀點。
(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文學趣談》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