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陽
那天之后,辛珈立刻打開她的LOFTER賬號,447個發(fā)布,看起來都在,但同號群的人告訴她,那些大作都搜不到了。她立即換個馬甲去圍觀自己,果然是狂風橫掃后的景象,連載都沒了,剩一地雞肋。她感慨地發(fā)了一句,“我的喜歡和推薦炸掉了好幾百”,樓下那句還是三個月前發(fā)的心情,“今天的我,是個快樂得不可說的女孩。”
從18歲開始,她磕了六年CP,不算老,學生妹式的圓圓的臉蛋,馬尾辮配著一副玳瑁眼鏡。那天杭州氣溫接近25度,她還是把尼龍夾克忽脫忽穿,罩在粗線毛衣外,穿一雙粗重的白色運動鞋,跟成年女孩的講究不沾邊,舉止卻嫻靜有禮,隨時鉆進手機書里。她畢業(yè)就去了連城讀書網(wǎng)做編輯,每天能看掉二三十萬字。
“所以我們都覺得很奇怪啊,我都不知道粉絲們生氣的點在哪。”她至今沒看過《下墜》,自己的同號群“霆峰吧”多少也在那場腥風血雨中見識了飯圈的戰(zhàn)斗力,“可能也是個警鐘”。霆是陳偉霆,峰是李易峰,從《古劍奇譚》開始的,這對CP是她磕的第一對,自然如親媽般呵護著。
在她看來,CP圈里有三種粉,第一種是唯粉,只愛明星本人。第二種CP粉,只愛劇里的CP,好比說《陳情令》,愛的是魏無羨和藍忘機這一對,而不是肖戰(zhàn)和王一博。像辛珈喜歡的就是百里屠蘇和凌越,而不是霆和峰本人。第三種為“雙蛋”,不磕CP,但是,是兩個明星的粉絲。
CP粉的心頭好來自于原創(chuàng)和劇情,磕成了潮流后被營銷商盯上,開始“官方賣腐”,被迫“出圈”。肖戰(zhàn)和王一博后來被捆綁成“博君一笑”,延伸出無數(shù)同人作品,他們演過的角色被粉絲天馬行空地“拉郎配”。
同人本指對原有作品的再創(chuàng)作,最早的同人作品其實源自《紅樓夢》《三國演義》等經(jīng)典,那些人盡皆知的人物被重新刻畫組合到衍生作品里。只是如今,虛構的人物和流量明星密不可分,粉絲磕著磕著容易越界,不自覺闖進“真人明星CP”的是非地。
“這個圈子太復雜了,各種層次和含義,也可以井水不犯河水”,辛珈說。她向來是個安分守己的同人作者,當初入寨LOFTER伊始,就有資深作者提示,“就算你們喜歡明星本人,也不要告訴讀者你們喜歡,不要讓他們有精神負擔?!?/p>
盡量寫角色,防止它與現(xiàn)實中的人“模糊掉邊界”,是辛珈一直恪守的,“不要讓真人一口氣從劇里出來”,就比如還殘存在她LOFTER里的“啟邪微信對話體”,頭像用的是兩個明星,但人設是張啟山和吳邪(來自《盜墓筆記》),一個讓另一個“要考試了,注意身體”,或一個給另一個發(fā)紅包,瀏覽量都是百萬級的。這也算是同人作品,影響力不輸小說,還是獨屬她的“一人分飾二角”,一個人的烏托邦。
法國哲人讓·鮑德里亞曾經(jīng)提出個概念“超真實主義”,提出了符號發(fā)展的四個階段:“最初符號是基本現(xiàn)實的反映,到第二階段符號遮蔽和顛倒了基本的現(xiàn)實,第三階段符號甚至遮蔽了基本現(xiàn)實的不在場,最后一階段符號與任何形式的現(xiàn)實都沒有關系,它是其自身的純粹擬像。”
這套理論同樣可解釋“真人CP”的階段,流量明星在衍生作品里的形象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是一種區(qū)別于其明星、演員的身份之外的、已經(jīng)被粉絲高度創(chuàng)作化的符號。
但同人圈里有約定俗成的一套,你可以寫明星飾演的角色,但不能寫明星本人。辛珈覺得,如果用明星的名字去按在一個跟他八桿子打不到的角色身上就容易起口角,更何況這次惹禍端的那個文里的肖戰(zhàn),還是個有異裝癖、性別認知障礙的“發(fā)廊妹”,那不是丑化了明星嗎?
其實,這幾年同人圈里充斥著大量唯粉,到底是以創(chuàng)作之名還是以追星之名也很難界定,因為“真人CP”敏感在于容易侵犯名譽,所以大型文學網(wǎng)站是不讓發(fā)的,它們就涌到了外網(wǎng)?!罢f到底,可能還是一個人的這部分粉絲跟另一部分粉絲之間的矛盾”,寫的人跟搗窩的人都是那個愛豆的粉絲,辛珈覺得現(xiàn)在解釋起來好燒腦。
霆峰這對CP,產(chǎn)量最高的是在2014年到2016年,有些重要作者每天連載兩三部,掛在貼吧置頂,每天千把個帖子的流量,看得目不暇接。也就是2015年左右,掀起一股搬家LOFTER的風潮,主要是因為手機貼吧的回復框有字數(shù)限制,而LOFTER不會,評論跟帖都能展開一段獨立創(chuàng)作。
早年時辛珈還磕過“歌詩”(胡歌和劉詩詩),現(xiàn)在男男CP太多,那就寫成了耽美。大家都覺得男男CP“可以隨便玩”,但男女的有道德忌諱,反而麻煩。但男男CP,辛珈選的都是未婚男明星,“已婚的盡量不碰”,免得惹口角。
有人喜歡兄弟情,有人喜歡愛情,辛珈有時候會在標題下注明,“此文主打兄弟情,要看愛情的免入”,這樣子免得吵架?,F(xiàn)在圈子慢慢冷下去,貼吧上早已沒了活泛度,LOFTER也如驚弓之鳥。其實這也正常,CP年年在出,每過兩年成明日黃花。
她有時候覺得,再也回不到同心團結的過去。有一次圣誕節(jié),霆峰吧里有人預告,要搞一個圣誕主題的創(chuàng)作,結果24個作者報名,他們要在24小時里每人一小時一篇原創(chuàng)作品接力下去。這對CP只要是他們演過的角色,怎么拉郎配都行。
“一到節(jié)日就慌,還好他們說‘自愿自愿就行?!比ψ永锍鲞^不少牛人,畫師、剪刀手、設計師、作詞作曲的都有,辛珈佩服那種可以把CP所有的角色混剪在一起烘托一個金玉良緣設定的剪輯師。有時候也有人突然發(fā)帖說感謝這份工作,“我以前是個廢柴,現(xiàn)在海報、視頻、寫歌都會了?!?/p>
如果你同時磕著另一對CP,最好是有一個馬甲,否則同號群里容易鬧掰,說你是叛徒。別的作者不喜歡這對CP的就會來攻擊你,之后群里所有人得選擇站隊。
“有一次《鎮(zhèn)魂》(朱一龍、白宇)那邊的粉絲踩了我們家一腳,在豆瓣上說你們家不如我們家紅了,結果戰(zhàn)火燒到QQ群里,他們開始攻擊藝人,我說這事情作者吵架就算了,不要上升到藝人,就被孤立了?!毙羚煊X得特別煩,這都是很影響心情的。一旦同人作者圈飯圈化了,也難怪圈子會冷下來,這是阻擋不了的趨勢。
“耽美中包含了同人創(chuàng)作,同人創(chuàng)作又有耽美的成分?!毙羚煺f。在中國網(wǎng)絡文學發(fā)展的近二十年里,耽美和同人始終存在交集,這兩種特征交織的作品從猶抱琵琶半遮面到火山爆發(fā),要歸功于腐女群體的壯大。
耽美和同人到底是什么樣的關系呢?這兩個概念皆來自日本,耽美原初跟唯美主義小說有關,取之于“耽于美色”,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被一批女性漫畫家創(chuàng)作成漫畫。等由臺灣傳入大陸后,內中的諸多性向收窄為BL(boys' love)。沉迷于耽美作品的讀者被稱為腐女,耽美的創(chuàng)作和受眾絕大多數(shù)也是女性。
近年來,耽美“出圈”,耽改劇風靡網(wǎng)屏,成為資本涌動的新山頭?!蛾惽榱睢繁阌蓵x江文學城刊載的原著《魔道祖師》改編而來。但談到耽美影視IP化等問題,晉江一位內容編輯這樣回復我,“耽美相對更敏感,我們能談的有限,耽改劇也是個例,劇里也不是表現(xiàn)耽美情節(jié)。我們網(wǎng)站上多數(shù)是言情作品?!倍舾械脑?,正如這位編輯猶豫后的只字片語,“可能跟主流價值觀不符?!?/p>
在飯圈作為新興階層以破竹之勢“入侵”之前,商業(yè)還不及把CP附體到真實世界的流量小生。耽美圈、同人圈是個浸潤在純愛的唯美里的古典世界。作者不會抱團創(chuàng)作,也沒有同號群的概念,她們只散落在獨自的角落里,互不打擾,更沒有想過要把自己的“孩子”潑到影視圈。
耽美跟紅袖添香、榕樹下上的古風言情小說沒有本質的區(qū)別,蒙著一層曖昧又凄幻的輕紗,只是因性向為男男而多少被遮掩。但這個不曾被陽光照射的地下閱讀圈卻熱鬧紛呈,從來不見面,卻馬不停蹄地加筑著網(wǎng)絡狂歡夜。
“是‘sheng美,不是‘dan美,反正腐女的圈子都會念,門外漢才念成‘dan”。寫了十年耽美小說的初吻江湖(下稱“江湖”)糾正我道,她是連城封神榜上前十的作者,至今發(fā)表了17部小說,體量都在百萬字以上。如果都印成紙質書摞起來,大概正好等身,但江湖才34歲。這般“成就”是每天一小時噼里啪啦打3000字攢起來的。
寫了十年,她覺得從未江郎才盡,反而還靈感噴薄不斷,“有時候手(打字)跟不上腦子?!苯錾诖髴c,從未離開過大慶,窗外是鉛灰色的鋼筋樓宇,她坐在小租屋的臺式電腦前,對時間流逝沒有太大的知覺。6點一過,她熱了熱隔夜飯,叫了兩盒小菜,去側門的鐵柵欄上伸手一撩便是,任憑小區(qū)是封鎖的,她的生命脈搏接通著一個平行的玄幻世界。
大學畢業(yè)那年,她迷上了連城上的耽美小說,太多作品讀著讀著就變成了“太監(jiān)文”,那是寫到一半斷更的那種。起一個新篇叫開坑,寫下去叫填坑,日更不了,久而久之就斷更,讀者和編輯就知道那是寫崩了,放在那兒幾年不更,成了“太監(jiān)”。江湖的開筆,是因為被文荒憋的,讀到半截再從頭開始讀,重復N遍后,她閨蜜跟她說,要不你寫一個吧。
“千萬別追憐惜凝眸的,好是好啊,特別好的一個修真,叫《神級直播系統(tǒng)》,寫了三年了還沒完,想起那小攻,我會忍不住樂?!苯f到一半噎住了,神經(jīng)質地咯咯笑著,卡通式的五官蹙在白團團的臉上,更加憨態(tài)可掬。
“她那小攻叫沈行督,卡在那關鍵時刻,她生孩子去了,也不能催文。我們在評論區(qū)里起了個名字叫督督,‘你那督督怎么啦?本來是周瑜那個都督的督,不知道誰打錯字了叫嘟嘟,后來都叫嘟嘟哥,我說你再不來你那小攻要被當成寵物養(yǎng)了。”
大多數(shù)腐女,看不了虐文,包括大虐和小虐。大虐是那種大起大落,進一步退三步的劇情,攻與受歷經(jīng)千難萬阻,腐女會哭得稀里嘩啦。小虐是偶爾有艱阻,繞一下就過去的?!靶标柹畹钅莻€,還開放式結局,我和閨蜜憂郁了三天沒開心起來。”
那是個年少的皇帝,親政必須結婚,小受的姐姐臨婚出逃,小受就男扮女裝嫁給了他。小受的師兄是武林盟主,有一次帶皇帝去見世面看盟主會盟,皇帝一看那武功對江山有威脅,就把掌門關了起來,逼他自廢武功。小受知道自己闖禍了,作天作地,朝廷蒙哀。后來對撞太強烈,特別悲慘,江湖不喜歡,想盡量忘記它。
為什么有的人寫小說能那么虐心呢?為什么不能快樂一點?腐女都會這么問。但腐女走上寫作路不是因為文學夢,而是對一個烏托邦的情感投射和共振,她們必須擁有迥異于一般人的上癮型體質和自我代入能力,才能造出一個耽與美的世界。
她的第一篇小說是“獸人文”,就是其中有個主角可在人獸之間轉換,叫《東北虎的男朋友》。那個“娘化”的小受從小過分講究,被家人嫌棄,離家出走途中不慎掉入水溝,就穿越到了森林里被一只長著白色翅膀的老虎撿到了。在白雪皚皚的凍土森林里白色是不祥的征兆,但這只老虎是狩獵之王,養(yǎng)活族人的,所以足夠叱咤,小受受盡他的護佑。
真的寫起來,就知道日更六千字的不容易,但做讀者的時候總如饑似渴和好奇作者為什么不多寫一點。閨蜜怕不過癮,讓她每天更十萬字,“姐,你是讓我賣眼珠子嗎?”她說。其實江湖和閨蜜是快用完了VIP的銅板,想靠開坑來賺一點銅板,滿足閱讀的胃口。
她喜歡看著他們在自己的筆下快樂得生活。有一個場景,是東北虎小攻去找小受,開了輛路虎,穿著大棉褲,腳丫子上穿了雙老頭鞋,她邊寫邊笑。原型是當時打工著的小數(shù)據(jù)公司的老板,有一次從上海買了輛路虎回來,穿的卻土得掉渣。江湖不會對任何同事說,偷偷把它寫進小說,自己偷著樂,有編織一個夢的感覺。
一首歌都能讓江湖千愁萬緒,當時聽許嵩唱的《天龍八部之宿敵》,歌詞到“當天上星河轉,我命已定盤”,思緒卻接到洪荒流神話譜系里的三千魔神之羅睺,就把自己新的小攻的性格定了下來。
久而久之,生活中的其他追求都消淡了,曾經(jīng)在那家公司上班的時候,早上9點上班,她會7點起來跑一圈,回來吃了早飯寫一章。4點下班,在外面小飯館吃了回來5點,洗個澡,約莫6點先掛上《逍遙情緣》聯(lián)機游戲打一圈,用來消遣,等級“只是個渣渣”,之后開始寫作到半夜。形成規(guī)律后就不再向往外面的世界,她從沒想過離開大慶,更不想要舟車勞頓的生活,一方面也是因為暈車暈機,“對所有平行世界有激烈的反應”。
她后來還做過一陣證券公司操盤手,那是得益于她的日語,所以專門盯境外盤。當時她很喜歡左晴雯的東邦系列,里面六個男主角都天賦異稟,還有個語言天才,她為了看齊同時去學了日語和韓語。但盯盤實在是耗費精力,每天打開電腦像看心電圖,還要騰出一半腦子編織劇情。
每逢連城上有激勵政策,上了封神榜推薦就能在熱文上有一個月展示,她就很激動,但每天的日更字數(shù)是有標準的。說白了文學網(wǎng)站靠字數(shù)來勾住讀者,利潤和發(fā)布量有直接的關系,所以百萬字的銷量肯定比幾十萬字的要好,這里沒有“又臭又長的裹腳布”一說,只有不停地穿針引線、升級打怪,把胃口吊足。
“我電腦上的時鐘比連城網(wǎng)站上慢兩分鐘,一不留神就第二天,編輯說你這樣下個月怎么辦呢,是給你讀秀還是熱搜呢?”每個作者都會在乎這些。江湖有一次開足火力地更,是因為在盜版網(wǎng)站上搜到自己的文,《初吻江湖:滾刀侯+番外篇》,她很冷靜地、悠悠地留言道:“我就是作者,我怎么不知道我還有番外?。俊?/p>
那一陣她跟盜版杠上了,早上5點爬起來更一章,早飯后更一章,中午更一章,這樣每天錯落式上傳,一天寫了三萬字。編輯問她“你是出啥問題了”,就連最初的偶像憐惜凝眸都在作者群里冒泡,“太佩服你了,我做不到”。
但盜版永遠還是贏的,因為創(chuàng)作總有結束的一天。江湖只是覺得有這份責任,特別是在她辭了工作之后,耽美就成了她的港灣。
她現(xiàn)在在填的那個坑是她喜歡的歷史架空類型,在那里,懷渚州,慕華郡,白頭山,白家山莊,一個靈氣充足的風水寶地,有個修煉道場。她的“小受”白澤在現(xiàn)代世界坐飛機遭遇氣流,醒來感覺是個泡在羊水里的嬰兒,被白氏族人環(huán)伺。他的穿越開始了,將一路伴著金手指飛升,遇到他的“小攻”……
這一類不需附著在具體歷史背景上,畢竟多數(shù)腐女作者并不追求精通于歷史,只是架空后更是個龐大的虛構性的時代背景,細節(jié)設置起來處處憑空無依也麻煩,只能硬著頭皮編下去。但耽美重要的在于劇情而不是常識,哪怕二戰(zhàn)片里看到大兵們被投入監(jiān)牢,都能啟發(fā)她一個新故事,來一個“牢獄主題”。
丁田穿越到了青朝,“跟清朝就差一個字”,但那是漢人統(tǒng)治的世界,不用剪辮子,他到了“大青東北三省牛角縣丁家村”,繼承了原身父親的職位:牢頭。王佐,大青八大異姓王之一,允文允武,在朝中舉足輕重,卻因一次貪腐案被人構陷,投入邊疆大牢。從縣牢,到邊疆,到天牢,腦洞要開得大,主題挖得新,就能在瀚如煙海的同類里勾住眼球。
腐女讀者有時候會把這個夢一起編織完,日更讓夢的發(fā)展更有嚼味又欲罷不能。鐵粉讀著一篇小說上癮,就會喚作者為“我家的大大”,于是全網(wǎng)的評論區(qū)上到處可見“大大”之稱呼。作者的手里就像有根調皮的引線,稍向虐走就會刺激淚腺,甚至是情緒失控型的謾罵,稍向甜走又會讓他們破涕為笑。這里的情節(jié)設置永不以情節(jié)設置為考量,而以讀者的情緒反應為錨,因為虐過了是要掉訂閱的。
比如在《白澤》里,她讓小攻和小受在洞房花燭夜飛升成仙,路上出了岔子,小受獨自當了一把皇母娘娘,小攻不見了。評論區(qū)里惹來一片眾議,“小攻什么時候回來???”,有人說一個星期后,但其實江湖攢著的下文是幾十年以后了。
有人說,“換個小攻吧”,“別瞎說,江湖從來都是從一而終的”,“小受自己在仙界浪了”。江湖樂著看完,但他們都說她當后媽了。虐文都是后媽寫的,會強行把筆下的那對拆開,但腐女覺得CP就像作者的親兒子,是應該倍加呵護的。而虐文的另一極是爽文,就是從一個世界吊打到另一個世界,級級碾壓。
那個《神級直播系統(tǒng)》也是強行把那一對拆開,開頭有多歡樂,中間就多委屈,江湖在作者群里對憐惜凝眸說:“你什么時候更新,現(xiàn)在吊得我晚上睡不著覺。”對方說盡快,她還問盡快是多快。
讀者的“上身”都是可以體恤的,她們有時候很龜毛,打錯的字、替代的字都不放過。為了避開對禁詞的篩查,圈里造出了日新月異的新詞組合,“赤裸裸”換成了“紅果果”,文章里出現(xiàn)“紅果果的眼神”,新讀者就沒那個默契,截上來當糾錯。還有一個跟了五年的讀者,看得特別仔細,江湖為了趕午夜十二點,難免打錯字,把“漏夜”打成“漏液跑去成都府稟告城主”,也被截圖。一開始誠惶誠恐,后來習慣了,就索性不理會。
她的QQ讀者群有兩百號人,進群的條件是說出她新文的文名,“那都是她們弄的”。奇葩讀者太多,有一次,有個人特意來表達敬意,說看她的《小大夫》,“你寫得比較精益求精,我把里邊所有的醫(yī)藥偏方抄下來去問家人這是真的嗎,他們說都有。”江湖詫異得不行,因為她自己出生在中醫(yī)世家,從小背過中藥藥性400味口訣,不料還有個讀者也是醫(yī)學背景,還會抄下來去問。
還有海外讀者來問她,“我能把你的文翻譯到國外去嗎”,現(xiàn)如今,海外電子發(fā)行是各個文學網(wǎng)站在攻城略地的領域,連城本身就在做英語和泰語版權。江湖對揚名海外沒啥熱情,說“行吧,你不費勁的話就翻吧”。后來那讀者告訴她翻譯失敗,發(fā)現(xiàn)很多古詞沒法翻譯,江湖笑翻了。
她在乎的點統(tǒng)統(tǒng)在那個烏托邦合眾國的內部,而不在外部的功利世界,她和讀者關心的譬如是:“攻和受組成家庭的話領養(yǎng)一個孩子好還是兩個好?”“如果想把小攻調走,不能被人欺負,也不能出車禍,該用什么理由呢?”劇情明擺著就要進入一陣虐了,大家探討著一種稍微能接受的方式,或者就讓他自然生病,才沒那么傷心。
江湖會征求讀者的意見,“下一個寫星際或者修真,你們自己選”,他們聯(lián)合起來逼她兩個都要,她只能都寫以饗讀者。但有些情節(jié)走向的秘鑰她是不會透漏的,任憑他們猜得死去活來,就連江湖要離開電腦去吃個飯,他們都會猜她是吃餃子還是米飯。
“吸引讀者讀下去的要素到底是什么?我告訴你,在這一行,大家的文筆都差不多,真文筆不好的也混不下來。在相差不大的情況下活下來,就是人物的性格呈現(xiàn)。你要在公眾文(免費章節(jié))里就展現(xiàn)符合讀者胃口的性格,性格展現(xiàn)得不好,就直接崩盤。”在連城寫了十年的血兒總結了這一條。
高中畢業(yè)就走上耽美寫作之路,血兒的成長伴隨著連城的創(chuàng)辦,她是第一批發(fā)文者。這些年,她不停地在總結竅門,居然發(fā)現(xiàn)主角的性格很重要,幾乎錨定了讀者的胃口。
“寵文”,血兒不假思索地說,寵文里包含著如今流行的性格設置路徑。十年前,熱情開朗的小受是受歡迎的。五年后,一味元氣爆棚、卡哇伊的小受便有點“圣母白蓮花”,遭人嫌棄了,只能用來做配角。寵文是攻寵受、或者受寵攻,把對方捧上天的,小受作天作地都沒關系。血兒覺得,可能是現(xiàn)實中的男歡女愛總讓女孩失望,所以被寵愛的小受,是腐女的一種心理投射。
但她不喜歡寵文,明顯的強弱對比不是她所愛,她想要雙方都勢均力敵,哪怕丟失一部分讀者。她希望CP離開任何一方都能獨當一面,雙方會有激烈的摩擦,然而正是某方最后總會退一步,才能讓劇情百轉千回起來,反照出真愛,“立刻就不一樣了”。
有的讀者會留言,希望小虐程度趕緊過去。有的就偏激了,血兒會一致回復,“蘿卜青菜各有所愛,看不下去就右上角點叉”。其實如果一直是如膠似漆,也會流失作者,重要的是掌握火候。流行的寵文一般不出現(xiàn)第三者,但并不能保證不掉粉。耽美作者很少跟你講文學性、普世性,這更像是地下圈層社會里自娛、自給、又取悅大眾的職業(yè)。
讀者流失了還是漲了,后臺數(shù)據(jù)看得清清楚楚,每一天每一次發(fā)布,數(shù)據(jù)都能及時反饋到作者。通篇“流水文”“清水文”,會讓讀者有了看不看無所謂的情緒,如果繼續(xù)原來的行文風格,可能會崩,那么就要破局,比如讓個出彩人物出來,也許風華絕代,形成壓迫感,或者是一對帶來沖突性的副CP。
“對作者而言,要聰明,要會根據(jù)收益來調整節(jié)奏,但估計有這腦子的人不多,網(wǎng)文作者太多了,又有多少人真正出頭?”血兒說。至少她已經(jīng)出頭了,專職寫了十年,三十歲不到,如今攢了千萬字。
但說到這個出來破局的角色,可以風華絕代,可以是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卻很忌諱是感情上的第三者,除非想直接讓讀者棄坑,破罐子破摔。在耽美小說里,第三者最好是當炮灰的,專門用作被主角打臉?!叭绻娉闪藟ι系陌自鹿猓念^的朱砂痣,那這部小說就毀了?!?p>
我很好奇讀者如此忌諱于三角戀情,但血兒覺得很好理解,她們要看的是現(xiàn)實里不存在的從一而終的情感世界。“如果是主動出軌,那基本上毀了,原來有一百個讀者的,最后只剩十個,就那么夸張?!钡⒚雷髌凡荒芤砸话阄膶W作者來衡量,它更是一個約定俗成的夢,這個夢一旦被現(xiàn)實的沙子摻和,夢中人會氣得跳起來?!叭藗兿矚g一對一”。血兒很能理解這種心情,耽美不是現(xiàn)實主義文學,只是夢的二次元而已。
以前,激情描寫在作品里非常普遍,十幾年前的文學網(wǎng)站初期完全是野草瘋長的姿勢,后來年年有凈網(wǎng)運動,掃掉若干陰暗的區(qū)域,編輯作者慢慢摸索出點尺度。但2014年的那次更為猛烈,后來脖子以下的部分就不能寫了?!皟赡昵拔疫€說,想看具體環(huán)節(jié),歡迎移步博客,現(xiàn)在就只能以劇情取勝了?!毖獌赫f。不過,現(xiàn)今的耽美仿佛已找到統(tǒng)一的價值模式,以打怪升級為主情節(jié)走向,感情線已趨弱化。
血兒出生在江蘇丹陽下面的一個村莊,除了丹陽市,她不想也不需要去其他的地方。高中畢業(yè)后,她很明確不想再讀書了,唯一的愛好就是讀那些臺灣言情小說和一些耽美的“口袋書”。為了買一個三千塊的筆記本,打了些短工,往后就專職寫作了。一開始她在瀟湘書院上寫了三年言情小說,但總覺得不夠味,言情的秘訣是女主必是“白蓮花女生”,癡情又弱智,她不喜歡這樣的女性。看言情的人往往一看個開頭就能猜到結局,寫的和讀的人都膩味了。
“我告訴你,你看過耽美,就再也不可能回過去看言情了。”血兒嚴肅地說,正如諸多受訪者都這樣告訴我。現(xiàn)在的她是個單身媽媽,在那個土生
土長的村里,把自己關在水泥新砌的祖宅的二樓房間里寫作。早上9點,她父親帶著她兩歲的女兒出去曬太陽,她可以稍寫一會兒,中午飯后就不是她的時間了,她要陪女兒午睡,直到5點母親收工回家,她又有空隙......她這樣的專職寫作似乎并不是很需要現(xiàn)實中的家庭束縛。
如果是“清水文”,報流水賬的,她一小時能輸出六千字??措娔X刺眼了,她偶爾打開手機上的迅飛語音,躺在床上對著手機把新故事念出來,女兒在身邊咿咿呀呀,她給她吃塊糖,讓她出去找外公。一小時八九千字是有的,再粘貼一下就是,迅飛幫了大忙,在完不成字數(shù)量的午夜時分,她還用迅飛來提速。
“整個帝都B市算不得有頭有臉的都知道,近幾個月來,有個擺攤算命,譜比天高的天師神棍神準無比。斷姻緣,掌乾坤;說禍福,測天機;評八字,改運道......據(jù)說,鼎鼎大名的軍紅世家白家,為了那病罐子的幺子求到了出名的神棍身上!不料,那神棍居然很擺譜很作死,只說了一句話,‘想他好,除非讓我娶他為妻。否則,三月之內,他必死無疑!于是,整個帝都嘩然了?!?/p>
以上文字來自于《神棍娶妻》,她認為是自己的代表作。這小說如今散落在各盜版網(wǎng)站上,標簽有“血兒”、“一對一”、“寵”。這部作品可歸于“天師文”類型,主角有靈異功能的,比如算卦師,在她眼里,《盜墓筆記》也算得上是天師文。耽美作品卷帙浩繁并日夜繁衍不息,寫著寫著,同類的多了便歸于一類,定格成一種歷史模版,再由新的來充斥和顛覆。
《神棍娶妻》之前,天師文一貫不溫不火,但她說,“《神棍娶妻》之后,天師文至少排名在連城前三大類?!蹦膫€文火了,后面必一陣跟風。這類架空背景的文,對作者的歷史知識考驗最小。
“我哪怕重點大學中文系高材生,也不能保證把某個歷史階段寫得清清楚楚。你讓我寫現(xiàn)實中的古代官場,打死我也寫不出來?!毖獌撼姓J,她從沒看過經(jīng)典小說,對歷史更不熟,但耽美寫作世界,有它獨立運行的規(guī)則。
“我寫神棍,天師不是常規(guī)流的,我可以在百度上搜正統(tǒng)的咒語怎么念,但我想用自己的文字填充。誰說咒語就一定得‘天地無極,乾坤借法?”
如果對比男頻網(wǎng)站(男作者與男讀者為主),比如著名的起點中文網(wǎng),會發(fā)現(xiàn)那種汪洋恣肆、雄奇詭譎是區(qū)別于女頻的另一種的格局。男頻小說能寫得很長,千萬字也沒問題,但耽美最長寫不過兩三百萬字。
男頻上流行一種“種馬文”,像后宮小說的變形,男主被投射成彪悍的雄性動物,可以遇到一個又一個女人,沒完沒了地加碼,百轉千回地續(xù)下去。還有就是大玄幻里的戰(zhàn)斗場面,“是實實在在的描寫,女生寫不了”。
血兒最怕寫戰(zhàn)斗,在這個環(huán)節(jié)上往往捉襟見肘,男生寫一次系統(tǒng)升級,一個太極氣流轉遍全身都有五六千字,耽美寫不了千把字。字太多了讀者反而罵你注水,她們要看的是更細膩的感情進化。
耽美小說發(fā)展到現(xiàn)在,在分類體系上就像好萊塢電影,基本已經(jīng)定格了幾種類型(genre),玄幻、天師、快穿(穿越)、末世、都市修真、最新的叫ABO。這個類型的問世曾讓辛珈倒吸口氣,“非常厲害”,它把人分成alpha、omega、beta等六種類型,各賦性格與生理功能,“這是新的社會分級系統(tǒng),里面有特定的統(tǒng)治關系,很難寫?!毙羚煺f。
血兒覺得,類型的更新與社會出現(xiàn)的新元素息息相關,不可能憑空而造,但產(chǎn)出過程也是可遇不可求。
“新冠肺炎算不算新的啟發(fā)點?”我問。
“那你說末世文呢?在耽美里,末世文就是特定的僵尸來襲,但僵尸仍由某種病菌演化的,病毒入侵不是現(xiàn)在才有的,它娘不是還是它老子嗎?”血兒說。它不喜歡如此殘酷的主題,就像初吻江湖告訴過我的,她沒法描述這里面人性的成分,“為了一桶水都能夠爭起來,我受不了?!苯f。
在連城做了十一年編輯,今年剛生寶寶的金磊認為自己見證了耽美小說發(fā)展的整條脈絡。當年緣起于網(wǎng)絡文學的勃興,連城曾招募了一批編外的編輯,金磊就是由讀者變成一名兼職編輯的,至今都還是一個全職的數(shù)據(jù)管理員。
見到還處在哺乳期的金磊時,她穿一件寬大的粉色棒球衫,嬌瘦的模樣,鴨舌帽在不施粉黛的臉上投下半片陰影,如果不說,你不會猜到這個茫茫人海中的普通女孩是資深耽美讀者。
“一般人覺得陰陽才是天理”,她一落座就發(fā)出帶有糾正語氣的感嘆。現(xiàn)在在寶媽群里,熱衷于探討《陳情令》,外行不知道,此劇正由晉江發(fā)行的耽美小說《魔道祖師》改編。金磊忍不住在群里戲說從頭,寶媽們會問,“耽美是什么呀”?“就是男人間的愛情。”金磊爽快答復。
其實,她早年讀的都是末世文,會強烈地感到,也只有男男可以抵御這樣殘酷的末日圖景。這個世界里沒有女孩子存在的位置,因為腐女天然地以為,在惡劣的極寒天地里,女孩子的姨媽痛就是個大患,姨媽巾也沒處生產(chǎn)了,所以根本無需假設末世會有有女孩。
這就像一種心理補償機制,女孩自身無法企及的能力,在虛構作品里被賦予完美的呈現(xiàn)。所以第三者在腐女看來也是難以接受的,特別是那種為了家庭的目的而被安排的未婚妻,在作品里只有被碾壓的份。
有一段時間,金磊發(fā)現(xiàn)讀者圈里“太左了”,她們會說男女只是為了繁育,而BL才是真愛,有的人會消極地說,“如果我是男的,也許會在這世上走得正當一些?!爆F(xiàn)實中的不如意,在這個秘密的地下管道里得到名正言順的宣泄和補償。“一入腐圈深似海,從此良知是路人。”金磊這么說。
血兒在離異后,跟父母認真地談過,她她說:“我再也不想找個人來麻煩自己了?!边@在農(nóng)村仍是極少見的,好在能足不出戶地養(yǎng)活自己,也活得挺滋潤,就堵住了親鄰的嘴。曾經(jīng),丈夫知道她在寫耽美,卻不知道她在網(wǎng)絡上叫什么名字,問她要文章來看看,血兒很強勢地拒絕,“你一個男人看這個干嘛,萬一你喜歡上了男人,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
有的親戚也會問她要文章來讀一讀,說是給她貢獻銅板,她根本不想惹那麻煩,搪塞說:“我的小說有什么好看的,看一部要七八十塊呢,有這點錢還不如買吃的?!彼沤^一切潛在的流言和枝節(jié)。血兒承認,一旦讀過了寵文,就不再對現(xiàn)實中的男女情愛有期待,那種感情需求,男性是給不了的。
金磊告訴我一個秘密,她常在業(yè)余編輯和作者的QQ群里覺察到,不少腐女是母胎單身,一會兒抱怨相親對象矬,一會兒提不起興趣,總之多是顏控。畢竟耽美里的男主都是盛世美顏。她和丈夫是相親認識,他在日本工作過,她也是暗藏心機,步步試探,先是說自己喜歡日本美型漫畫,對方說他也喜歡,她就挑頭了:
“哎呀,我喜歡《冰上的尤里》,你看過12集動畫片嗎,可色了?!?/p>
“你不覺得那兩男的總怪怪的嗎?”
“哎呀,有什么好怪的啦,人家就是耽美啦?!?/p>
她沒想到他跟她聊起耽美的新番,于是知道對方是半個“自己人”。等關系稍穩(wěn)定了,金磊才坦白自己是做耽美編輯的。為人妻后她更能體恤她的作者,耽美之所以也被稱為純愛,也是因為男女之間總有缺憾,女孩把感情匱乏的癥狀投射到同性之愛——就因為不能生育,且還要面臨世俗挑戰(zhàn),所以那反而是一種更情比金堅,可白頭到老的“純愛”。
“其實真的挺好的,兩個人的感情不需要理會別人怎么想?!苯r常把這句看破紅塵般的感嘆掛在嘴邊,她不理解為什么在現(xiàn)實里會有騙婚,實際上他們可以遠離塵囂。有一次,她在商場里看到兩個小男生,其中一個穿一件粉紅色毛衣,乖巧可人,呆萌呆萌的,她看得入神,他們就像自己筆下的小攻和小受,幸福地降臨人間。
家人都知道江湖的工作是寫網(wǎng)文,但只有嫂子知道她在寫什么,她不可能跟父母解釋她寫的不是男女之間的愛情。嫂子說她就像活在夢里,她說她喜歡這個夢,“我不想醒過來,我媽問我你不想有個家嗎,我說現(xiàn)實中有很多紛爭來自于愛人?!苯f著轉入嚴肅的沉思,她真心覺得可以一直單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