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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北京消亡史

    2020-08-18 09:37:28楊雨池
    睿士 2020年6期
    關鍵詞:胡同北京

    楊雨池

    紙糊的規(guī)矩

    2019年初秋,26歲的蘇北青年梁優(yōu)輸?shù)袅怂诤镒钪匾囊粓觥皯?zhàn)役”——長達兩個月的“反舉報”防御戰(zhàn)中,他和3位合伙人最終落敗,失去了共同創(chuàng)辦的精釀啤酒館“跳海”,這家位于西城北官房胡同的小酒館沒能撐過誕生后的第一個秋天。而“跳?!钡泥従?、年逾五十的北京人崔健,是梁優(yōu)在這場戰(zhàn)役里的唯一對手。

    七個月后,在距“跳?!迸f址不遠的西口袋胡同,梁優(yōu)租住三年的Loft樓頂露臺,他和我復盤了這場對峙。雙方矛盾是天然存在且難以調和的:崔健居住的單間緊鄰“跳?!?,隔開他床頭和“跳?!惫脑胍粝涞?,是堵不太隔音的磚墻。每當入夜,這家以搖滾樂為重要主題的酒館開始運作,隔壁住戶也難免要與熱情的酒客們共振一體。

    鄰居崔健雖與中國搖滾樂的先驅人物同名,但顯然沒法體味這種躁動音樂的魅力。梁優(yōu)在他的要求下幾次壓縮營業(yè)時間、約束酒客,但在酒館開業(yè)一個多月后,他依舊撥通了“12345”舉報電話,投訴酒館擾民。

    警察第一次上門時,梁優(yōu)很快暫時擺平了局面。他在胡同里生活四年,住過大小雜院,受多了“老北京”的敲打,也不是首次直面鄰居舉報的窘境。他的上個“勁敵”是現(xiàn)在住所的鄰居,一位離異獨居的六旬老太。她在梁優(yōu)和女友搬入的第一晚,就用幾個砸入院中的空酒罐,表示了自己對新來者的不滿,之后在梁優(yōu)招待朋友的家庭party上,還以擾民為由叫來了警察。

    某個春日清晨,梁優(yōu)不得不攀在二樓臥室的窗邊,和這個爬上離地3米的棚屋毛氈頂?shù)膽嵟咸M行了長達一小時的罵戰(zhàn)。爭端引來周邊院里多戶人家圍觀,而起因是:老人咬定這對新鄰居趁她不備,偷了自家房頂上的瓦片。

    “我是中國政法大學畢業(yè),有穩(wěn)定工作,一個月掙得也不少,我沒必要,也不可能知法犯法偷你們家瓦。”梁優(yōu)試圖講理。

    “大學畢業(yè)、掙錢多就了不起啊!”坐擁幾間雜院平房的北京老太穩(wěn)立屋頂,迅速有力地反擊道。

    自此一役后,類似摩擦間歇發(fā)生,長期“斗爭”帶給梁優(yōu)豐富經(jīng)驗,他逐漸總結出了些胡同里的生存潛規(guī)則:直愣愣上去說道理多不頂用,胡同里老北京人愛面兒,好規(guī)矩,講究處關系……這些不是白紙黑字的通行條例,卻是胡同這個更似鄉(xiāng)土社會的小世界里,原住民們約定俗成的社交法則。

    “必須要遵守他們的規(guī)矩,比如,能用‘您,千萬不要說‘你,這很重要……必須要跟大家打招呼,打完招呼還要多聊幾句,要說‘吃了嗎……”抿了口酒,梁優(yōu)把話題又拉回“跳?!保骸霸诤锷媸抢彂?zhàn)。你是新來的,打破了這片的寧靜,還帶著很多他們不認識的人來。大家一開始的排異反應很重,這跟肝臟移植的感覺很像,你要把它慢慢磨到一個規(guī)則上來。”

    早在酒館籌備期,“跳?!钡膸孜缓匣锶司蛶隙Y物多次拜訪這條胡同說話最具分量的KOL,向這個在街道辦工作、曾任基層政協(xié)委員的奶奶表示“歸順”,并在她指導下,分別打點了周圍最可能出“岔子”的幾戶鄰居。而在收到首次舉報后,“跳?!边€迅速派出四位合伙人中脾氣柔和、最善溝通的申浪,前去公關崔健。

    崔健和妻子都沒正經(jīng)工作,他僅有的謀生手段是在什剎海邊為游客畫素描人像,因手頭不寬裕,人也精瘦,還時常被同行譏諷“炒菜放不上油”。不過崔健為人卻很有幾分脾氣,還自封“后海藝術長廊領軍者”。

    “跳?!钡乃膫€創(chuàng)始人(從左至右:申浪、梁優(yōu)、陳業(yè)、賈兆?。?,他們曾是舊鼓樓文化的享受者,現(xiàn)在正嘗試轉型成為新鼓樓文化的生產者。

    “他畫畫的時候,浪浪就帶著煙和酒去找他聊天,要讓周圍的同行都看見,他臉上有面兒。還要跟他抽煙,聽他吹牛,最后故意留下半包煙,讓他拿去接著抽。每天下午浪浪不干別的,就去做這個,干了半個月?!绷簝?yōu)回憶。

    實際上,送煙陪聊只是投石問路,“送禮”才是申浪在KOL奶奶的指點下,得出的最優(yōu)策略。這片胡同里有過類似“跳?!钡耐鈦砩?,只要原住民接受了外來者的物質示好,就表示雙方對和諧共處達成了某種默契。

    聽崔健反復講述年輕時懷才不遇的經(jīng)歷小半月,也陪著抹了幾回淚,申浪覺得火候到了,時值中秋,他趁夜晚無人,給崔健送去了最重的一份“禮”:一盒月餅、一箱啤酒、一盒大閘蟹,以及用“潤筆費”為由頭的600塊現(xiàn)金。

    崔健爽快收下,回贈一幅毛筆大字“人無癖不可交”。可幾天之后,再次撥通了“12345”。而這回,因臨近國慶,加上證照不全,“跳?!逼扔趬毫χ荒荜P閉,連8000塊的租房押金都沒能要回來。申浪向花費諸多精力維護的KOL求助,但曾幾次出手幫扶的熱心奶奶,也沒再出面,只評價道:“(崔?。┮矇牧嗽蹅兒锏囊?guī)矩?!?/p>

    “北京的規(guī)矩是紙糊的?!边@次之后,梁優(yōu)的認知發(fā)生了變化:“普通平民是不愿意去做更多事的,他愿意管你,是因為有這個習慣和文化,一旦觸及自身利益,他們也不太會管你。”

    聊到這,他低聲不忿道:“(有的北京人)價值觀還不穩(wěn)定,一會要面兒一會要錢,誰知道他要什么!”

    排異反應

    “他們實在太文藝了,鎮(zhèn)不住場?!被沃票锏某吸S酒液,33歲的“跳?!辟Y深酒客馬曉東一語道破梁優(yōu)等人策略中的缺陷。這個北漂十八年,長期活躍在五環(huán)開外的河南籍蔬菜商人,2014年投資受騙,在資金鏈斷裂后來到二環(huán)胡同里,與頗有資源的朋友搭檔,做起了房產投資改造和租賃生意。

    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年的拆遷、整合和改造,現(xiàn)今北京胡同的主體是由少數(shù)標準四合院、大量雜院平房、各異的筒子樓和一些老舊板房組成的,分為公房、私房、軍產房……多數(shù)產權不清晰,又受政策限制,難以進行合規(guī)的交易和出租。也正因此,大型房產經(jīng)紀公司吃不下胡同房租賃買賣的市場,只有在這斡旋多年的人,才能低價拿到靠譜房源,并熟知在快速改造后,該溢價多高穩(wěn)妥脫手。

    2008年北京舉辦奧運會,逐漸放開對外國人租賃、購買本地房產的限制。大量對中國文化感到好奇的外國人涌進了胡同,頻繁的交易養(yǎng)活了大量本地小機構,馬曉東也踏著這波潮流的尾聲,一頭扎進了胡同里。

    不過,因為外鄉(xiāng)人的身份,馬曉東在深入胡同的過程中多受排擠,崔健這樣的“攔路虎”,在早年胡同公房私租管理不嚴的時期,他也曾遇到一個,還給對方起了個諢號“紅眼病”。

    “這哥們年輕時也是有志青年,創(chuàng)過業(yè)結過婚,最后屢戰(zhàn)屢敗,媳婦也散了,四十多歲就跟他媽倆人擠在一間三十多平方米的公租房里邊?!瘪R曉東受委托將這對母子隔壁的房間重新裝修后出租,但從動工裝修開始,日子就再沒消停過——“紅眼病”常往空房里丟垃圾、潑水,甚至恫嚇工人,還辱罵看房客,將首個租住的法國青年直接刁難到退房。

    送禮、陪笑臉毫無作用,馬曉東最后將房租直降到成本線以上,轉租給一個滿臂紋身、自帶兇相的社會大哥,并和合伙人在東四大街上同這個朝他臉上吐唾沫的“紅眼病”大打一場后,徹底收服了這個麻煩。

    “你們兩個打他一個?”我打趣。

    “說實話,他一個也不夠我打,”梳著油順的大背頭,套著淺灰毛衫的馬曉東“啪”地將酒杯扔回桌上,咧嘴強調:“我一個人也能打,他手都沒敢還?!?/p>

    新人很難打進胡同的生活圈子,而其中日子過得拮據(jù)的那些人,他們更難接納外人,這種“排異反應”,其實并非一句簡單的“講規(guī)矩”就能抹去。這是馬曉東多年積累的心得,另一位“跳海”資深酒客、在胡同里住了三十多年的北京人李雷,某種程度上也認同這一觀點,并為此提供了新的注解。

    “現(xiàn)在這個時代,胡同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底層。住在胡同里,意味著我還沒能買房?!憋堊郎?,李雷沉默幾秒后,接著道:“但原來的時代里,胡同不太意味著階層,有人富有人窮,但那是相對的,大家都是好鄰居?!?/p>

    他指了指身側坐著的朋友,女孩一月花費6600元,在胡同里租了間改造后的雜院平房,有開闊的玻璃屋頂和漂亮的四爪浴缸。

    “她住進了一個原本并不特別貴的房子,你要旁邊的原住民怎么想?”

    “他們問過我價錢,我說了后,他們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走了?!迸⒉遄臁?/p>

    “他們一定會問?!崩罾籽杆俳舆^話頭,反問:“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原房主把房騰出來給到你,他們適應了幾十年的鄰居,換了個人,過幾天又換一個。這一瞬間,地域的防守性就出來了?!?/p>

    “這種防守源自什么心態(tài)?”

    “源于這個世代變化太快,我們開始感覺不到,但是它在發(fā)生,我們也逆轉不了?!崩罾状鸬馈?/p>

    四季循例在院子里的老樹枝頭更迭輪換,左鄰右舍都是熟悉面孔,生活習性也差不離??焖俾柫⑵鸬母邩呛蜕倘Χ嘣诙h(huán)之外,不斷延伸至五環(huán)、六環(huán)......那些視線難以企及之地。

    某一天,老鄰居搬去了新建起的樓房,一群說著網(wǎng)絡流行語、有著新奇愛好、花著高價房租的陌生青年,突然闖進了胡同的世界,代替了他們。這樣的轉變,在胡同原住民眼中隱喻著一種震撼人心的現(xiàn)實——這個世界已經(jīng)被改變了,但有的人,卻留在了原地。

    “不可避免地看到自己的財產領地在不停丟失,不可避免地感覺到自己沒有享受到哪怕是自認為的紅利……沒人能從情感上接納這件事。人比人得死,這話你明白吧?”李雷語氣低沉下來,這一刻我突然記起,他也是被遺落在胡同里的那部分人,他和母親目前唯一的房產,是間不夠寬敞、不能轉手和改造的公租房。

    大撤離

    85后的李雷算是胡同里的“異類”,事實上,雖有不少老北京固執(zhí)認為“二環(huán)之內才是北京”,但85、90后的年輕“土著”已經(jīng)很少出沒在北京的胡同里,他們隨著城中心區(qū)的多輪拆遷改造,踩著城市擴張的急切鼓點,早早撤離了這片土地。

    上世紀90年代,北京開始大規(guī)模地產開發(fā)和城市改造,千禧年前后,為助力申奧成功,路網(wǎng)建設全面加速。1999年國慶前夕,北京三環(huán)作為全立交的城市快速路全線建成;2001年6月,國內規(guī)模最大的城市快速環(huán)路四環(huán)“申奧大道”全部連通;2003年末,五環(huán)全線建成通車;2009年六環(huán)貫通……

    與之相對的是,北京城市規(guī)劃學會《胡同保護規(guī)劃研究》統(tǒng)計顯示,在1949年統(tǒng)計時還能叫上名字的3074條胡同,到1990年只留存2200條,2005年僅余1571條,處于保護區(qū)的671條。

    “(胡同)這些年拆太多,你看就這條街,改的什么玩意兒你說說?”簋街一家臨街的炙子烤肉店里,北京人周梓安晃著筷子指向窗外:“原來臟是臟點,它還有那個味兒,有那味兒你知道嗎?現(xiàn)在沒味兒了,就跟生產線上下來似的,看著都是一個廠子出來的磚?!?/p>

    更早些年,簋街還叫東內大街,是上世紀90年代第一波北京人下海做餐飲生意的集聚地,2000年成為北京唯一一條規(guī)模化的通宵餐飲街。但在2002年,作為東直門周邊拆遷改造的一部分,簋街原有店面一半被拆除。

    28歲的周梓安出生在東城區(qū)的胡同里,在離簋街不遠的東四六條一直長到十二三歲,初中才隨父母搬到位于東三環(huán)外的樓房里。

    新房是拆遷所得——2000年,周梓安姥爺位于東城區(qū)的舊房拆遷,獲得了東三環(huán)外三套新房的補償,隨后姥姥的西城舊居也趕上拆遷,另補償了三套新房的優(yōu)惠購買資格。六套房被老兩口分給了膝下的三個孩子,周梓安母親拿到兩套,一套是東三環(huán)外的甜水園一居室,另一套是回遷房,位于東五環(huán)外的東壩鄉(xiāng)。

    搬離胡同十八年,周梓安依舊懷念在那里的童年時光。毫無意義的追跑打鬧是那時男孩們最愛的游戲,東四六條和七條被流水巷、德華里兩條曲折小道打通,天黑后,光著屁股蛋子的男孩們抓著手電筒,在黑黢黢的狹窄路面上追打,穿梭在兩條胡同里邊跑邊樂,響亮的笑聲能驚跑墻邊偶爾竄出的黃鼠狼。

    沒有女孩參與這樣的游戲,要被人問起原因,男孩們多會豪氣嚷著:“女生沒勁,我們不帶她們?!?/p>

    關于女孩,童年的周梓安也有些未解之謎,例如為什么她們身上總是香的,而自己是臭的?多年后才發(fā)現(xiàn)答案:女孩們居然每天都洗澡。當時平房沒有獨立洗澡間,一個院里就一根供水管,洗熱水澡要去六條外陸軍總院的澡堂子,周梓安覺得實在麻煩,寧可臭著。

    胡同用水不便,冬天尤勝,這是上世紀90年代生活在胡同里多數(shù)孩子的共同記憶。曾住前門大街鮮魚口胡同的北京女孩肖魚,印象最深的是一進冬日,各家各戶就會找出家里最保暖的物件,把院里水管露出地面的那一段裹起來。

    “每家都有不同的想法,有的用軍大衣和別的舊衣服,或者不用的一些塑料品,你能想到的保暖東西都要纏在管上,不然那截兒會凍住,要凍住了,得到中午太陽足的時候,冰化了才能有水洗臉?!毙~也參與過這樣的集體行動,但不管纏得多厚,冬天最冷的清晨,水管里依舊流不出水來。

    肖魚對于胡同的美好記憶并不多。胡同里地方不寬敞,她7歲前都和父母擠在一間20平方米的開間里。女孩對獨立空間的渴求來得要更早些,童年肖魚的小單人床靠著一面粉過的白墻,她在上面用彩筆寫了四個大字“我的天地”。

    “在我心里,那是可以任意布置、完全歸我的領地?!弊x小學時,肖魚終于擁有了自己的獨立房間——父母把一個窄小的儲物間清理出來,她開心地將自己所有的東西都搬了過去,也不管房間里光擺一張小床就挺擁擠。

    雜院里被各種影視劇和老一輩北京人反復提起的、毫無隔膜的人情氛圍,也為肖魚不喜,“你家今天炒什么菜,或者買頓肉,對面的人都得知道,那種感覺我特別不喜歡,就很沒有隱私?!?/p>

    對少女肖魚來說,住在胡同里的唯一浪漫,來自鄰居養(yǎng)的二十多只貓,它們會在夜晚跳到瓦楞上,在屋頂踩出連串的細碎聲響,這是她最好的催眠曲。

    2003年,配合南城前門商業(yè)區(qū)的改造計劃,肖魚住的鮮魚口雜院拆遷,父母用20萬/平方米的補償金買了一套商品房,全家搬去了二環(huán)外配有電梯的樓房。

    新鼓樓

    肖魚不愿再回到胡同,讓人意外的是,周梓安也是,哪怕我拿出手機,一套套展示著朋友圈里馬曉東新發(fā)布的改良平房,“你看有地暖,陽光房,獨立衛(wèi)浴,loft結構,這還有個露臺。”

    周梓安依舊不為所動,只道:“除非讓我回來住四合院,我看過一院挺好,獨立車庫,地下挖三層,僅售1.8億?!?/p>

    胡同在周梓安心里更像一種已經(jīng)消逝的生活方式,是一個無法回去的地方,今天那些被粉飾改造后的假胡同,早對他失去了吸引力。不過在外鄉(xiāng)人馬曉東眼中,胡同依舊魅力十足——在他租賃業(yè)務最紅火的時候,一天能帶20個租客在胡同里看房,那些原住民離開留下的空缺,很快就被外來者填滿了。

    “(租客)人群還在不斷更替,四年前外國人多,現(xiàn)在是中國的90后多,再往后說不定00后就進來了?!焙锱萘肆?,見證了各種各樣的老北京和新鮮租客,馬曉東覺得胡同不是簡單說來的“北京名片”,它的意義在不斷復雜化,對于每個人都不太一樣。對才念完小學就北上闖蕩的馬曉東來說,胡同則是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

    2014年,背著一屁股債,剛從昌平的蔬菜大棚轉戰(zhàn)胡同時,馬曉東心里還稍有得意——原來北京市中心的不少房子,竟比自己農村老家“八十年代修的房子還破”。但這種得意很快被沖散了,他詫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聽不懂”周圍人的聊天內容。雖然年齡相差無幾,但這里的年輕人用的是他完全不了解的表達方式和新鮮詞匯,喝的是那時他已經(jīng)喝不起、也沒太見過的精釀啤酒。

    跑業(yè)務時問題也不少,那時外國租客最多,馬曉東說不了英語,用不慣微信,也不會發(fā)送地圖定位,和看房人約見面地點時常惹烏龍,某次還把一個剛來中國的美國男孩誤導去了東二環(huán)外七十多公里的密云區(qū)鼓樓大街。直到兩人通上電話雞同鴨講了半天,雙方才明白,此樓非彼樓。

    “放六年前,咱們見了面,我只能和你說,‘誒,妹子你買點啥菜?‘今天豆角便宜了,給你少5毛錢?!泵芗淖兓隈R曉東身上發(fā)生了,六年后的他坐在我面前,嘴里能熟練蹦出認知、痛點、用戶畫像這樣的互聯(lián)網(wǎng)名詞,偶爾還夾雜著幾句英文。他在今天的環(huán)境里顯得如魚得水,我們約見在鼓樓東大街的一家咖啡館里,周圍是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和新潮打扮的青年,談話間隙,一個梳著前衛(wèi)發(fā)型的女孩發(fā)現(xiàn)了馬曉東,跑來熟絡地拍他的肩。

    “這是Jeff,他是東城區(qū)的這個?!痹谕饷焦ぷ鞯呐⒙N起大拇指,熱情地向同來的朋友介紹:“你們在這遇到什么問題就找他?!?/p>

    因為干起活來比同行都拼,馬曉東在2017年時就還清了所欠債務,他現(xiàn)在一年掙得挺多,手里還攏著些空置的四合院,但依舊保留著初來胡同時租住的平房隔間。房東是住在隔壁的孤寡老知青,生活不便,馬曉東還總張羅著給老人買菜送水。

    融入胡同的外鄉(xiāng)人對這里存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感,梁優(yōu)也一樣。哪怕遭受了上次的滑鐵盧,并時常有強烈的被排斥感,他依舊不愿搬離二環(huán)——“跳海”在死去兩個月后復活,新址在商業(yè)氛圍濃厚些的北鑼鼓巷。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特別喜歡胡同,可能它給了我一些安全感?!绷簝?yōu)是個互聯(lián)網(wǎng)創(chuàng)業(yè)者,早年住過豐臺的小隔斷、塞滿了互聯(lián)網(wǎng)“民工”的西二旗樓房和北漂聚集的回龍觀小區(qū)。下班后的那些夜晚,鱗次櫛比的樓房被斑斕的燈光密集圍裹著,于其間穿行,梁優(yōu)只能莫名感到孤獨和身為螻蟻的渺小。

    搬到胡同后,每當走出地鐵6號線北海北站,轉入小巷,低矮陳舊的磚墻和濃郁的綠樹慢慢環(huán)抱上來,梁優(yōu)就找到了回家的安心感。胡同里灰塵大,房間開著窗一兩天不打掃,地上就積下一層灰,梁優(yōu)看到還能生出一種親近,感覺自己離這個世界更近了些。

    在以鼓樓為核心的胡同片區(qū),聚集了大量和梁優(yōu)一樣的年輕人?!?0%的人,是北京的大學畢業(yè),然后留在這。剩下40%是喜歡北京,到這從事互聯(lián)網(wǎng)的工作,又因為機緣巧合接觸到搖滾樂和青年文化的這些東西……”梁優(yōu)是“鼓樓文化”的擁躉之一,這個名詞網(wǎng)羅了一群志趣相合的年輕人,他們會出現(xiàn)在各種特色酒館,在愚公移山、MAO這樣的Livehouse看演出,去中國電影資料館看老電影,排隊吃北新橋鹵煮和胖妹面莊。

    北京二環(huán)里的胡同群落,好似一張褶皺豐富的老人臉龐,而這群年輕人像一粒粒跳脫的沙粒,跌進了皺紋縱橫的溝壑里,在寬闊的褶皺中安全著陸,持續(xù)反復地來回摩挲著,最終與皮肉粘連,成為一顆些微隆起的新痣。

    折疊

    高速發(fā)展的互聯(lián)網(wǎng)為北京帶來了世界各地的年輕人,再次激活了城市的心臟,他們中的一部分在胡同里匯聚,構建出一個全新的精神社區(qū),而龐大的城市機器也正轟隆著全速運行,不斷調整的整改規(guī)劃持續(xù)革新著胡同的面貌。

    掩蓋在繁榮變化之下的,是這片地域不斷加強的折疊感。胡同的平房里并不只住著文藝青年和本地平民,幾年前,北京房產限購政策還未出爐時,四合院買賣交易被炒得很熱,價格也是水漲船高,馬曉東的小公司還售出過一套六百多平方米、價值約1.45億的院子。投資市場冷卻后,馬曉東的客戶里也不乏花費百萬,租下一套標準進制四合院的緊要人物。

    在幫一個老大哥找了套三進大宅院后,馬曉東才意識到胡同里其實并行著四合院和大雜院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文化,他向我講述老大哥“科普”給他的知識:一進院坐坐生人,二進院款待熟人和貴客,至于最里頭的三進院?

    “小馬啊,我不說我是什么層次的人,就說我住這房子,一年那么多錢,你說什么樣的人,我才能招待到自己最私密的地方?”老大哥面目和藹,語氣不起波瀾,但馬曉東在一瞬間就明白了對方藏在話后的意思。

    “四合院文化,人就不一樣,人那是身份的象征!”馬曉東一抬下巴,音調也隨之提高:“那是基本不會再跟左鄰右舍搭個那么些東西的。”

    三進的標準四合院在今天的胡同里算稀罕物,也是時下政策的保護對象,常人輕易不得住,其宅院文化依舊盛行在權貴圈子里。相較之下,星羅密布的雜院們已經(jīng)被幾易其轍的拆改政策扯碎撕開,曾氤氳其間的生活文化,隨著上兩代北京人的老去,也變稀薄了。

    “現(xiàn)在就是胡同樓房化,各住各的?!弊姲涯_卡進路邊用來占車位的塑料車欄里,雙手揣兜,偏頭一努嘴:“喏,故事的主角來了?!彼麄群蠓?,一個佝僂著背、穿著黑色印花夾襖的白發(fā)老太,正拄著拐杖從雜院里走出來。

    祝強是一直在胡同里打轉的年輕土著、周梓安的發(fā)小,在東四六條跑大,高中時才搬進這個東四三條的雜院。他在這從沒體驗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氛圍,日常交流多是扯皮打架。沖突最激烈的一次,黑衣老太和祝強拌嘴,她40歲的兒子舉著菜刀,在旁嚷著要砍死祝強,擔心兒子的祝父提著自家菜刀沖了出來,兩把刀抵在空中,僵持在祝強耳朵邊兒上。

    “現(xiàn)在和諧多了,都是打出來的?!弊娪U了眼遠遠坐到樹下的老人,想了想補充:“巔峰時期這老太太見我繞著走?!?/p>

    雜院里五戶人家,人心不齊,但倒有個共同愿景:早日拆遷,早日外搬?!岸紱]準信兒,都吹牛說要拆,大家都很興奮,然后一興奮發(fā)現(xiàn)過了十年?!币徽f這事,祝強的嘴又貧起來。

    2014年后,因政策風向變化,東西城區(qū)改造重點從“大拆大改”轉為舊城保護,“老城不能再拆,堅持‘保字當頭”是近年來城市規(guī)劃核心主張,不少街道被劃進保護區(qū)。對那些居住環(huán)境欠佳、有安全隱患的雜院、棚戶,東西城區(qū)在2016年啟動了政府主導的二十年長期騰退計劃,各街區(qū)還在慢慢摸索自己的章程,唯一明晰的是,騰退所得補償金相較早年的拆遷將大幅縮水。

    拆遷這件事,十幾年間始終懸在祝強心里,到今天已經(jīng)演變成中彩票似的渺?;孟?。家里的3間平房,從他住進來后再沒裝修過,水電線路都舊了,一家三口也住得不舒服,但祝強家總狠不下心來重新裝修。

    “萬一拆呢?”祝強覺得自己卡在一個尷尬的境地:“我花二十多萬裝修完,啪,你給我拆了,怎么辦?”

    政策變遷帶來的影響,對同住東城胡同的李雷來說,要更激烈些。2017年,東城區(qū)推行“百街千巷”環(huán)境整治提升計劃,重點治理拆墻打洞,堵上了他家西面的一整排窗戶,這是房間的主要自然光源;街區(qū)嚴抓違建,鼓勵群眾舉報,想要原房擴寬或再挑高加蓋也不可能;接著拆遷變騰退,徹底戳破了他藏在心里多年“拆遷致富”的粉色泡泡。

    “現(xiàn)在如果我真去買房,就只能買靠近平谷的順義。順義還算好的,可能只能買房山,亦莊我都買不了啦。你也去過亦莊吧,也不是鬧著玩的。所以我能去的地方還有哪呢?”鼓樓邊的川菜館子里,李雷和我盤算了一圈北京躁動的房價。他在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科技媒體工作,能看到最時興的浪潮正怎樣沖刷著這座城市,也能看到價格高企的商品房組成了一面巨大的鐵網(wǎng),把那些在浪潮下掙扎的弱小人群,往水面更深處壓去。

    “有多少北京人是你完全沒有看到的?北京人像大家想象的一樣有錢嗎?并不是。北京人自己都在忽略一個不可忽視的痛苦事實?!蹦税杨~上熱出的汗,李雷頓了頓,垂眼道:“就是外地人都可以某種程度上逃離北上廣,我們能逃到哪里?這兒就是家啊?!?h3>紅利

    趕上拆遷政策、踩中住房改革紅利的北京人,也并不意味著已經(jīng)逃過那張鐵網(wǎng)的追捕,要借此完成階層躍遷,更是難上加難。這是肖魚丈夫朱南知的觀點。

    朱南知是西城機關干部子弟、全職炒房客,手里頭經(jīng)營著一個主攻房產投資的小公司,有不少投資買房的周邊業(yè)務。我在肖魚家見到朱南知時,他和助手正在精心布置一場“面試”——業(yè)務委托人姜澤銘坐在餐廳的長桌邊,上身是一件漿得筆挺的灰襯衫,隱在桌面下的卻是條灰撲撲的肥大運動褲。桌面上兩臺手機并排架著,一臺用以銀行信貸部門視頻面審的連線,一臺打開了微信群界面,這是“提詞器”,朱南知會在面審過程中把一些問題的最優(yōu)答案發(fā)進群里。助手則把一疊準備好的厚厚文件遞給姜澤銘,同時強調:“看提示時,你眼珠子要注意別左右晃,盡量保持直視前方?!?/p>

    待會兒面審,姜澤銘將扮演一個融資租賃公司的大股東,要抵押自己名下的一套房產,從銀行貸出300萬元,用于公司下階段的業(yè)務擴張。但實際上,他只是北京一家藥企的基層員工,朱南知的高中同學。

    “這干的是貸款中介,行業(yè)里管這個叫渠道?!敝炷现吐暯忉專枰獏f(xié)助買房人從各種渠道獲得足量貸款,并盡可能降低資金成本。姜澤銘早年貸款買下這套房,現(xiàn)在有銀行推出利率更優(yōu)的信貸產品,朱南知計劃幫他借新還舊,緩解還款壓力。

    祝強笑稱自己已經(jīng)成為東四三條雜院里的“院霸”。

    姜澤銘是朱南知拎出來的典型案例,姜家在老南城的舊胡同里有一套住房,是筒子樓里的兩間房,地段很不錯——姜澤銘上學時,冬天早晨叫醒他的鬧鈴是天安門廣場的升旗國歌聲。

    十一年前房子趕上拆遷,政策不好不壞:七萬五拆一平方米,再一套換一套,補貼西四環(huán)一處樓房的半價購買權。但筒子樓是一個完整的集體產權,只要一戶不同意,這樓就沒法兒拆。有家老人鬧著多要兩套,幾方都沒談妥,就這樣一路擱置下來。

    “現(xiàn)在還是說拆,還是七萬五?!敝劣趽Q購的房子,姜澤銘自嘲道:“那得到河北去了?!?/p>

    不過,姜家父母好歹給兒子攢出了新房首付,朱南知指了指自己的助理:“當年他爸搖中簽要去貸款買房,他媽就坐在人家售樓部門口哭了一宿?!?/p>

    “這有什么可哭的?”我問。

    “我爸說要欠銀行錢欠三十年,我媽就想死去,她覺著人都絕對活不到那么久。”助手接口道。最終房沒買成,一家人也沒再提過這事。這個祖上三代都扎在北京的男孩,直到今天,家里也僅有一套沒產權的軍產房。

    “那時很多人的觀念還沒轉變過來?!敝炷现挥X意外,他父母之后下海經(jīng)商,收入可觀,但在2010年之前也沒買過房子,“從計劃經(jīng)濟轉到市場經(jīng)濟時,房子市場化了,它有自己的一套價格體系,但很多人還是拿著計劃經(jīng)濟的錢。你用計劃經(jīng)濟的尺子去量那邊,就覺得,哇,太恐怖了!人是不可能買得起房的。”

    周梓安是在初中時突然意識到,房子是有價格的,不同的人會住在不同價位的房子里。他剛搬到甜水園時,家里的北面窗戶能遠眺到朝陽公園,不久后北邊豎起了一整片高樓,朝陽公園便消失在了他的視野里——那是棕櫚泉國際公寓,后來熱播的電視劇《奮斗》里米萊住的豪宅。

    “我以后要住到那棟房子里去?!敝荑靼裁俺隽诉@樣的念頭,并在一天放學后穿著校服走進了棕櫚泉售樓處,又很快退了出來。

    “賊貴!精裝修,一平方米9800塊?!敝荑靼舶堰@個數(shù)字記到了今天,那時父母月工資才一千多,這對他來說是個天價。而后來得知此事的父母,安慰沮喪的他說:這房子不是咱們住的房子,要不他們能擋到咱們呢?

    周梓安在兒時曾多次穿梭過的老舊筒子樓,當年這是胡同里孩子們的“探險”勝地。

    失去朝陽公園的景色六年后,周梓安大學時,父母開始為他籌備以后結婚的住房,最先看中的樓盤,是和當年那套回遷房同一地區(qū)的東壩奧利匹克花園。小區(qū)規(guī)劃不錯,房子也各處都好,唯一的缺陷就是南面不遠處是東郊殯儀館。

    “我媽一看窗戶正對著殯儀館里燒人的煙囪,連琢磨都沒琢磨,就說絕對不買了?!币患胰诒緛碚f好第二天去交新房定金,但周母念著那根煙囪,怎么都不愿去了,還反過來勸兒子:肯定沒人買這房,咱也不能買!

    事實上,奧利匹克花園1期在開盤后很快一售而空,又在南面陸續(xù)建起了2期、3期和4期,房價也直線上揚,成了東壩地區(qū)排得上號的高價房。兩年后,在棕櫚泉的房子均價達到5萬元/平方米時,周梓安父母終于咬牙買下了奧利匹克花園邊另一小區(qū)89平方米的新房,從東三環(huán)外舉家搬到了東五環(huán)外,之后賣掉了甜水園59平方米的一居室。

    現(xiàn)在,周梓安的新房依舊能望見母親曾多次提及的那根煙囪,有時早上起來,還能看到遺體火化時冒出的黑煙。但這次輪到他自己來安慰自己了:“我這算不錯了,奧利4期的房子,估計能聞見燒人的味兒。”

    北京,北京

    再見李雷,是在“跳?!蔽鞒菂^(qū)白米斜街的新店,他正坐在店外空地上和酒館的新房東聊天。房東老楊是標準北京老炮兒、局氣人物,在這條胡同里守了半輩子,家就在“跳?!焙箢^的張之洞故居里。周圍小輩見了他,都得叫聲叔。

    兩代北京男人討論著這些年里胡同的變遷,李雷靠著墻根比劃:“您這有個羊蝎子店,就車輦店胡同往西走一點,原來有個巨高的三層(違建)。當時聽說,人吹牛說你們敢給我拆嘍,結果還真就拆了。”

    “北邊那胡同拆知道嗎?靠二環(huán)那邊,你說多新鮮,外邊建二層,拆了,里邊兒不管。你要住在那,搓火不搓火?”老楊點了支煙,倚進檐下的老藤椅里。

    這條綴在北二環(huán)內沿的胡同里藏著家老店,賣的面條最合老楊口味,他常光顧,一次買面條時,正碰上聯(lián)合執(zhí)法隊進場拆違建,城管、警察加上拆遷隊,看著拉拉雜雜近百號人往里擁,后頭還卡著一輛救護車。

    老楊立在路邊看了半響,北京爺們好抱不平的興頭上來了,問站在外圍的警察:都是違建,里邊怎么不拆?年輕警察也不客氣,雙眼一瞪:怎么,這是你家啊!

    “嘿,我說‘我們家在天安門,吹牛,也沒敢說別的。你要再跟人貧,撅吧撅吧,先給你撅吧進(局里)去?!焙舫鲆豢跓?,老楊語帶懷念:“過去一說拆,你敢動我們家試試,你丫也不敢動啊,咱能叫他滾去?,F(xiàn)在,嘩!警戒線一拉,圍了?!?/p>

    消瘦的手擺了擺,老楊又補了句:“老話說得好,民不與官斗。”李雷一聽,不說話了。

    這兩年,李雷對北京的情感變得更復雜,他開始用審視的眼光看待這座快速行進的超級城市——城市的壓強在不斷增大,現(xiàn)行部分政策對一些群體的生存并不友好。2018年開始,經(jīng)濟增速放緩,高歌猛進多年的互聯(lián)網(wǎng)及周邊行業(yè)也都進入了低潮期。“北京好像在衰老?!崩罾走@樣告訴我,而他判斷的重要依據(jù)之一,是身邊很多的優(yōu)秀年輕人正在從這撤離。

    梁優(yōu)的好友洞洞,在疫情還沒結束時離開了北京,“租了輛GL8,帶著所有的家當和他的貓,回了南方?!边@個31歲男人選擇在一個有雨的清晨獨自離開,梁優(yōu)沒能去送,但得到消息的那一刻,他在搖晃的地鐵上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他知道,這一去后很多人難以再見,而這樣的別離,也只是剛剛開始。

    北京是梁優(yōu)心里的第二故鄉(xiāng),他熱愛這座包容又擁擠的城市,想要在這里長久堅守下去,但異鄉(xiāng)人的身份,又像一片不曾消散的陰云,始終籠罩著他。

    社區(qū)居委會不久前又一次“掃蕩”了他的家,上門的工作人員手里捏著幾張寫得密密麻麻的A4紙,那是與他們和諧相處一年多的六旬鄰居老太剛遞上去的“受迫害情況說明書”,里面列數(shù)了梁優(yōu)的數(shù)條“罪狀”,還附上了他的詳細資料。事情雖然很快得以解決,但梁優(yōu)又一次明白了那個道理:“租在這和住在這,是不一樣的。租,意味著你的權利低人一等,他們隨時可以把你攆走?!?/p>

    “你什么時候感到這個城市里的人正在被劃出等級?”

    “活得不好的時候?!薄疤!蓖獾目盏厣希簝?yōu)握著酒杯,和我聊起近期的感受,

    “我能感覺到互聯(lián)網(wǎng)的通道關閉了,之前我們都是有一些上升的可能的,但現(xiàn)在可能性沒那么大了?!?/p>

    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是從普通北漂轉型為“新北京人”的第一步,梁優(yōu)曾有機會盡快完成這樣的蛻變,他的創(chuàng)業(yè)項目在去年被該領域的頭部公司換股收購,對方計劃業(yè)務重組后海外上市,結果先后撞上了三起“黑天鵝”事件,前景難料。梁優(yōu)之前還和女友商量,等股份套現(xiàn)后,就能攢出一套大一點的新房首付,但現(xiàn)在,兩人已經(jīng)不怎么討論這個話題。

    “可能是我長大了,慢慢意識到,這個世界從來都是這樣的,二十年前、四十年前、六十年前,其實不同的圈層就已經(jīng)在形成。”安靜許久,梁優(yōu)的聲音又一次響了起來:“只是它每二十年會給一些人一些機會,你要沒有抓到,就這樣了。”

    長大也意味衰老和失去,對將近而立的青年來說,尤其如此——鼓樓文化初代擁護者們創(chuàng)造的痕跡,正在這片土地上逐漸被洗刷褪去。2014年,疆進酒老店宣布關閉,接著是具有標志意義的MAO撤離鼓樓東大街;2017年,熱鬧一時的方家胡同“消失”;2019年,鼓樓文化曾經(jīng)的“心臟”愚公移山最終停跳……鼓樓“北京布魯克林”時代落下帷幕,老地標漸次消失了,只有DADA酒吧依舊熱鬧,里面充滿了一茬又一茬熱愛蹦迪的新鮮年輕人。

    “DADA永遠年輕!”梁優(yōu)朝空中舉起酒杯,仰面朝天躺了下去。他和朋友正計劃開出第三家“跳海”,這是一群鼓樓青年對“庸常生活”和既定秩序的又一次頑強抵抗,只是前路,猶未可知。

    暮春的風自胡同深處鼓蕩而來,墻根透出的蒼天古樹用巨大的枝椏托住了半輪瑩潤月亮,細碎的柳絮在空中彌漫,像柔和的雪花,慢慢融進月光和夜色里?!把?,好美啊!”坐在空地另一端喝酒的女孩們高興起來。

    在這座城市里生活許久的人都知道,當春天的柳絮飄盡后,就是北京的夏天,這是大家公認的胡同里最好的季節(jié)。而現(xiàn)在,春絮稀薄,很快就是一年新夏。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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