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濛
去年這個時候,我剛剛從北京搬到成都。兩人一狗,各種生活用品,一股腦兒塞進租來的小轎車。開了3天,汽車駛進一個散發(fā)著麻椒味道的老小區(qū),我們等不及把東西搬上樓,就先去樓下的“蒼蠅館子”要了一盤小炒肉和一盤炒青菜,吃得滿嘴流油。
我的老家在東北的一座小城,與首都的緯度相差并不大。北漂6年,老家天黑時,北京的夜幕也正在落下;老家入冬了,北京也開始降溫;老家人吃鍋包肉、酸菜粉條、地三鮮,北京也隨處可見好吃的東北館子。老家和北京雖相距1000公里,但因這相似的節(jié)律,以前的我不懂鄉(xiāng)愁。
和北京相比,成都到家鄉(xiāng)的距離遠了一倍,路費貴了3倍。這里沒有大雪和霧凇,人們晚睡晚起,整座城市僅有的幾家東北菜館,全都難吃得讓人想掀桌子。我的職場生涯大部分留在北京,我的戶口卻留在了成都。我和我的家鄉(xiāng),只剩下記憶、血緣和味覺的聯(lián)系。
入蜀之初,便是冬天。習慣了集體供暖的身體,在濕冷的西南產(chǎn)生了諸多排斥反應。我的手指長了凍瘡,頭發(fā)大把脫落。因為遠離陽光和朋友,抑郁癥復發(fā),整夜失眠。曾經(jīng)被我抱怨過無數(shù)次的北京,此時卻成了心中的“白月光”。我常找碴兒和丈夫吵架,他起先體貼包容,某天也終于失去了耐心,說:“你這樣會毀了自己,進而毀了我。”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忘記自己當時是依靠什么走出那段低谷的,或許僅僅是因為春暖花開,陽光多了起來。3月初,我費盡心力拼湊出最后一篇小說,結果被拒稿,并得到了極低的評價。與此同時,我最要好的編輯小梁告訴我,她即將離職,今后我無法再投稿給她。我心上的壓力突然被釋放—不被人期待,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自由。沒有小梁,我大概不會寫小說。但也正是出于不想辜負她的心理,我曾經(jīng)熱愛的事情變得沉重不堪。
我開始找工作,4月初入職了一家廣告公司。7點半起床,8點半擠上地鐵,10點鐘舉著咖啡擠進電梯。晚上我6點半下班,8點才能到家。工作并不順遂,偶爾有緊急任務需要加班,但最折磨人的還數(shù)糾纏不清的人際關系。公司規(guī)模小,業(yè)務上多是關系戶,面對甲方時常做小伏低。我與人溝通一向直來直去,簡潔明了,因為語氣不夠溫軟,常被某甲方領導投訴“態(tài)度差”,被老板扣上“給公司造成了巨大壓力”的帽子。
漸漸變大的年齡,如咬住我腳踝的惡犬。很多人在邁過30歲那條線后,身后的門就接二連三地砰然關閉。就業(yè)、投稿、相親、返校讀書……任何一條道路都亂石叢生。有那么一段時間,我?guī)缀鯖Q定自折翅膀,放棄寫小說、做咖啡以及其他我所熱愛的事物,死死守住一份工作,以還房貸和攢養(yǎng)老錢作為余生的終極目標。我刻意隔絕掉文學圈內(nèi)的一切信息,甚至不敢讀小說,與青年作者朋友們也疏于聯(lián)系。編輯小梁調(diào)侃道:“恭喜你,終于要離開那群作家去做個人了?!蔽乙渤:腿苏f:“寫作只是興趣,賺錢才重要?!钡K究像打地鼠游戲,按下一個,冒出更多。
那是一種想要開辟出自己與世界關聯(lián)的新方向的欲望。小說是對現(xiàn)實的擬像,亦是對殘破人生的翻譯,在文字的世界里,我能夠擁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再造出無數(shù)個分身—盡管他們無一例外都是世俗意義上的失敗者。
工作的狀況并沒有好轉,反而越發(fā)糟糕。不僅如此,我的身體也亮起了紅燈,伴隨我多年的甲狀腺多發(fā)性結節(jié)突變成單發(fā)性,彩超顯示出多種惡變指征。我刷光了醫(yī)??ǎ槐橛忠槐榈刈鰴z查,終于在被醫(yī)生告知“暫時穩(wěn)定,3個月后復查”時,短暫地松了一口氣。疾病讓我意識到,生命是由一個又一個當下連綿而成的,充實的生活應該是盡可能切身體驗每一個當下、每一次呼吸,而不是花費現(xiàn)在兌換未來。
就這樣,辭職的念頭起起落落,終于在和老板大吵一架后憤而離職。老板找我長談,試圖動之以情:“年輕真好,不怕別人的眼光,不怕未來的風險。”我仿佛得到什么昭示般,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我怕啊,當然怕,但我更怕虛度光陰。”
辭職后,生活瞬間變得輕盈起來。我幻想了很多辭職后要完成的事情:寫小說,考雅思,學習咖啡烘焙,最好能開一間小小的咖啡館。當然,很可能我依然會掉入投簡歷—找工作—再辭職的怪圈,但那些對于我都不再重要,我只想擁有一段屬于自己的平靜時光,呵護好身體和情緒,然后張開雙臂,勇敢擁抱生命中的一切失敗。
我過去有數(shù)次裸辭經(jīng)歷,每一次離職后都有一種“刑滿釋放”之感。唯獨這一次,竟生出眷戀之情—我的同事們,一群可愛的四川女孩子,無論是吃午飯、工間小憩還是應對麻煩的工作,和她們在一起都無比快樂而純粹。不知不覺,入蜀一年,我在這里有朋友了。
失業(yè)在即,省吃儉用勢在必行。聽聞家附近的超市晚上9點后會大減價,我和丈夫就常去光顧,搶到好吃又便宜的食物后我們會開心很久。漸漸地,晚上9點半后去超市“撿漏”已經(jīng)成了我們生活中的一大樂趣。從超市出來,我們抱著打折的法棍面包手牽手往家走,空氣中飄著紅油火鍋的辛辣味兒,路燈影影綽綽,老奶奶坐在燈下賣手工鞋墊,街對面的Live House里年輕人隨著硬搖滾搖擺,成都的各種模樣在這條小路上交錯融合。我突然感到眼睛發(fā)熱,問了丈夫一個突兀的問題:“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嗎?”他笑答:“你當然是我最好的朋友?!?/p>
憶起不久前,采訪完一名網(wǎng)紅攝影師已是晚上10點,我在路邊的“蒼蠅館子”吃火鍋粉。老板說:“聽口音你不是成都人啊?!蔽艺f:“不是,定居還未滿一年?!崩习逍Φ溃骸岸ň恿司褪浅啥既?,滿一年就是‘老成都啦!”
借飯館老板之言,大言不慚地說,我現(xiàn)在也是一個“老成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