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異鄉(xiāng)

趙奮斗

一

“我兩周長了5磅肉，今天下樓梯時感覺腰上的肉都在顫?！敝形绯燥垥r，江燕無精打采地對子琴說。

子琴沒心沒肺地大笑，笑了兩聲看江燕表情不好，立刻沉痛表示：“哎呀，你真可憐?！?/p>

江燕懶得理她，對著飯盒在心里算這頓飯的熱量是多少卡路里。今天爸媽給她帶的午飯是紅燒帶魚和臘腸炒筍，旁邊保溫杯里裝著蜆子絲瓜湯。

臘腸是自家做的，因為江媽媽說這邊超市的臘腸一股子臭味兒，“哪里是給人吃的”。她說這話時，超市老板就站在3米開外的柜臺后，眼神犀利如刀。江燕尷尬得要死，只能在心里祈禱老板“臉盲”，記不住這個嘴刁嗓門大的老太太。

子琴熟不拘禮地從飯盒里夾走一塊帶魚，邊吃邊說：“下回還是跟你爸媽說，中午別帶帶魚了，味兒太大。嗯，真好吃，骨頭都是酥的?！?/p>

江燕嘆氣：“哪兒敢說啊，老兩口本來在這兒就只有種菜和‘喂我這兩項娛樂，我要再跟他們說這個不能帶那個不能吃，他們待得就更不自在了?！?/p>

子琴從來沒有“吃別人嘴短”的覺悟，邊吃邊嫌棄江燕：“你就是想太多，跟自己爸媽有什么不能說的？”

江燕垂下眼皮不再吭聲。爸媽是她催著哄著“辦”過來的，來了又挑三揀四嫌棄人家，這話她說不出口。

江燕所在的城市是個美國小縣城，地廣人稀，用江媽媽的話說，出門連“鬼”都看不到一個。白天，大人上班孩子上學(xué)，老兩口除了吃飯、看手機，就是定時定點出門散步。

就因為受不了這個悶，頭幾年江爸江媽拖著遲遲不肯出國，女兒每每提起，他們便說“再想想，再想想”。

二

其實從江燕的角度，若非因為自己是獨女，她也不愿意這樣逼著父母出國?？缮磉吅脦讉€過來人都跟她說：“趁著你爸媽身體還好，早點兒接過來，還能多交幾個朋友，有自己的生活圈子。等到身體、腦子都不行了，再過來那就是‘蹲監(jiān)獄了，成天悶在家里什么也做不了?！?/p>

可憐她一個不善交際的宅女，自從爸媽來了，一改見人繞著走的習(xí)慣，開始四處打聽哪兒有聚會，但凡有點兒熱鬧的場合，不管多遠都拖家?guī)Э谌⒓印?/p>

去了幾次，老爺子就不肯再去了。老太太對老年活動中心倒是很感興趣，認識了幾個同齡老太太，每次見面聊聊天曬曬孩子，再交流一下在自家后院的種蔥心得，倒也開心。無奈活動中心離家太遠，開車單程得一個多小時，只能等周末江燕帶他們?nèi)?。到了工作日，上班上學(xué)的人都走了，偌大的房子里還是老兩口相對發(fā)呆。

于是，他們每天把滿腔熱情都用在種菜以及精心喂養(yǎng)江燕一家三口上。

江燕18歲離家求學(xué)，畢業(yè)后便出國留學(xué)，在異國他鄉(xiāng)“自學(xué)成才”，做得一手爛菜，跟“好吃”從來無緣。所幸老公小克是那種味蕾失靈、給啥吃啥的美國人，對一切灑了醬油的飯菜都盲目捧場；生的孩子呆寶儼然是小克的翻版，不管菜多難吃，只要拌上番茄醬就能舔干凈碗底。

這樣的一家三口，自然對回家就能吃上四菜一湯的富足生活非常滿意。尤其是江燕，知道每道菜都是爸媽費了很大心思做的，在飯桌上知恩圖報，邊吃邊夸，聲情并茂。

江爸江媽看女兒一家吃得歡，愈加精益求精。每天上午10點，老兩口就開始籌劃當(dāng)晚的飯菜。一過下午5點便一會兒一個電話，掐著點兒地跟進，“車開到哪里了，還有多久到家”，務(wù)必保證女兒女婿進門時正好能吃上新鮮出爐的熱飯熱菜。等上了桌，他們還要拿出做實驗、寫論文的認真態(tài)度，仔細詢問每一道菜口感如何：“4道菜里哪個最好吃？具體好在哪里？有沒有吃出來這次的紅燒肉跟上次的哪里不同……”

江燕雖然胃口壯，但總有因為工作煩心導(dǎo)致吃飯時不想說話的時候。每每這時，江媽媽免不了一邊勸江燕再多吃點兒，一邊碎碎念：“這邊要啥沒啥，菜沒菜味兒，水果沒水果味兒，也難怪女兒沒胃口吃不下。這會兒的北京，正是吃水蜜桃的季節(jié)?！?/p>

江燕心知媽媽只是在家悶得心情不好而話多，所以大多時候都哼哼哈哈順著她的話頭走，但有時擰勁兒上來了也忍不住頂兩句?；鼗囟际且越瓔寢尡瘧嵉摹拔艺f什么了你至于這么不愛聽，心疼你兩句都不行了”達到高潮。最后由江爸的“好了，好了，都少說兩句，燕燕你累了就去休息，你媽辛苦做了一天飯，你這么氣她合適嗎”結(jié)束紛爭。

如是幾個回合后，小克即便聽不懂這家人在飯桌上到底在說啥，也知道是為了吃的事不高興，便體貼地跟江燕說：“你爸媽如果做飯?zhí)劬蛣e做了，其實漢堡包也很好吃的，還省事兒?！?/p>

說完，再巴巴地等著江燕幫他翻譯給丈母娘聽。

江燕拍拍這個“傻憨憨”，既覺得好笑又有點兒感動，同時還對小克有些抱歉：人家一個美國人，本來在自己地盤上好好吃著漢堡包和薯條，就因為娶了個中國老婆，天天回家跟出國一樣，對著一家外國人，聽著滿耳朵的外國話。

三

矛盾真正爆發(fā)是在一個周末。那天去老年活動中心，江媽媽跟別人學(xué)了道新菜，上了車便催著江燕去超市買一種裝在菱形罐子里的辣醬。之前一周，江燕一直在趕項目，每天早上8點上班，晚上8點下班，周末滿心指望活動結(jié)束后能回家躺會兒，但見媽媽興致勃勃，覺得她在家悶了一周，不想掃她的興，便強打精神驅(qū)車前往。

不巧路上塞車，半小時的路程開了足足一個小時。千辛萬苦到了超市，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那個神秘的辣醬?；貋淼穆飞?，江媽媽再次感念國內(nèi)的便利，抱怨美國想吃啥都吃不到，出趟門去哪兒都得走很遠。

正說著，江燕沒看見前面有一個坑，車子“咣當(dāng)”一聲顛著開了過去。老太太立刻指出：“這路太差了，都是坑，也沒人管。我在北京可真沒見過這樣的路。你看咱家門口那片兒，街道橫平豎直，又寬又平?！?/p>

江燕忍著頭疼嘆氣說：“你拿北京跟美國大農(nóng)村比什么？”

江媽媽不甘示弱地說：“華盛頓也沒好到哪里去，破破爛爛的，哪兒有個首都的樣子?！?/p>

如此言語來去幾個回合，兩人便戧上了。

吵到后來，江燕想著好好一個周末，為了帶爸媽解悶，長途跋涉跑了一天，卻只換來老太太一路的牢騷，家里一堆衣服沒洗，這會兒還要為個不知名的辣醬在外面瘋跑，越想越氣，口不擇言：“是啊，是?。∵@里哪兒都不如國內(nèi)好，那你們讓我出國干嗎來了？”

原本吵得不可開交的車內(nèi)立刻一片安靜。

半晌，江爸一聲長嘆：“燕燕，你怎么能這么說我們呢？”

江燕也知道自己說得過分了，回程一路無語。

到了家，她誠懇地向爸媽道歉。江媽媽紅著眼圈擺手不想再提：“你在這里才住了10多年，就對這里有了感情，怎么就不能體會我們對自己住了一輩子的地方的感情呢？”

當(dāng)晚，江燕躲在被子里哭了半宿，想起留學(xué)第二年爸爸做心臟搭橋手術(shù)，她學(xué)期中臨時請假回去探望，在家只待了一個星期又得趕回來上課。臨走時，她擔(dān)心爸爸，不讓媽媽送，可媽媽堅持要送。

在機場過了安檢，她回頭，看見媽媽站在玻璃門外看她。她揮手讓媽媽回去，媽媽點頭，也揮手。她轉(zhuǎn)身走了幾步，再回頭，媽媽還站在原地，瘦瘦小小的，在人群中歪著身子努力探頭看她。于是，她再揮手，讓媽媽回去，媽媽也沖她揮手，催她快走。

母女倆就這么隔著玻璃門，隔著人群，流著淚互相揮手，卻誰都不肯先走。

那時一直以為讀完書，找到工作，就可以把爸媽接過來團圓了?，F(xiàn)如今所有的夢想都已實現(xiàn)，卻沒想到這團圓是以將父母從家鄉(xiāng)連根拔起為代價的。

四

第二天，呆寶有足球課，江燕想著回家跟爸媽再談?wù)?，一早囑咐小克上完課就帶著呆寶在外面吃，先別回家了。

待江燕下班回家，廚房里只有爸爸一人在忙碌。見江燕回來，江爸解釋說江媽前一天沒睡好，血壓有點兒高，早早休息了。

江燕低聲說：“我去看看媽?！苯謹r住她說：“你媽沒事，讓她歇著吧。來，吃包子，餡兒和面都是爸爸自己弄的?！?/p>

于是，偌大的餐桌上只有江燕和爸爸面對面吃飯。時值初秋，飯廳的窗開著，有風(fēng)吹過，帶進來樹葉的沙沙聲，越發(fā)襯出屋里的安靜。

江爸扭頭看窗外，感嘆：“這里的樹是真多啊?！苯唷班拧绷艘宦?，眼淚莫名地掉了下來。

江爸又說：“其實咱老家的樹也挺多的，尤其到了春天，那山上田里都是綠色。”

江燕以為爸爸說的是北京，想了一下，才意識到爸爸說的是自己的農(nóng)村老家。

江爸看著窗外，兀自繼續(xù)說著：“其實我對老家的印象也不深，離家太早，11歲就去城里住校了。你奶奶當(dāng)時不舍得，她就我這么一個兒子……可后來我小學(xué)畢業(yè)，一心想讀書，想去城里，去北京，你奶奶就把家里的牛賣了送我進城。很多年后，她跟我說，那個時候她其實心里很清楚，我這一走，她這個唯一的兒子大概就不會再回農(nóng)村了……”

江燕怔怔地看著爸爸，記憶里，爸爸很少提起小時候的事，上一次說起這段經(jīng)歷，還是在奶奶過世的時候。

江爸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20世紀80年代，我第一次出國，那種沖擊和震撼，不是你們這些后來出國的孩子們能想象得到的。當(dāng)時我就想，我得讓我的孩子出來看看，無論如何要讓她出來走一遭，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這么多年，我和你媽從來沒后悔把你送出來。即便是現(xiàn)在，我們也沒后悔過。因為當(dāng)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走出去。我希望將來呆寶大了，你也能盡量把他推出去，推得遠一點兒，讓他也看看你們沒見過的世面。”

江燕手里握著包子，哭得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