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痕三則

榛生

【一】 格子

她很跩的。考試總是考全年級第一，會講流利的日語和法語，鋼琴和古箏都有專業(yè)的老師授業(yè)解惑。不僅如此，還長得很漂亮，有鹿一樣的大眼和鵝弧頸項，學(xué)校里喜歡她的男生很多很多，她也總是笑瞇瞇的，遇見人的時候清風拂面一般地打招呼，不給人高傲或嬌氣的印象，似乎她也沒有什么憂愁。

而他很笨的。對于功課這件事因為沒有長進也就漸漸失去了興趣，所有的考試都墊底不說，還和倒數(shù)第二名有一百多分的距離。上課的時候他只做兩件事——發(fā)呆和睡覺，同學(xué)們經(jīng)常會拿他開玩笑，沒有人相信其實他憎恨當開心果，他覺得他是個憂郁的人。

這個男生和這個女生在高三的時候成為同班同學(xué)。一個坐在教室的最前面，最靠近老師的位置，像班里的航標，光彩熠熠的。一個縮在教室最后面的一角，用課本砌一堵矮矮的城墻，在他的小國里做他的差等生公民，浪擲著一天又一天的光陰。

他們的交集，要從那次學(xué)校組織的郊游開始。那天全體高三生懶洋洋地踏著春光，像放風的犯人一樣呆滯地上山，沿路尋找校方藏在樹洞、玉米卷須、墳地等處的作為抽獎的小紙條。真夠無聊的，半路上就有人開始掉隊，不再參與這種假仙的游戲，她也在其中。

她和幾個女生坐在樹陰下，用樹枝畫了格子下五子棋。他經(jīng)過的時候，她說：“喂，把你的襯衣借給我們吧。”他就欣然把那件格子襯衣脫了，借給她去下棋。

那件襯衣有藍色、白色和紅色的格子，全都正正方方，最適合下五子棋。

可是那天，天近黃昏的時候，她不見了。同路的兩個女孩說，最后見到她的情景是，她在接電話，讓她們先走。老師和同學(xué)集合在山下，夜靄堆積成雨云，大家一起喊她的名字，暴雨像牛繩一般垂下。

空空的山谷除了雨聲沒有任何回應(yīng)。

能記得的屬于她的標志物，除了她的衣服，就只剩那件借來的格子襯衫。老師已報警，并遣散無關(guān)的其他人。他跟著其他人一起散了，卻在離開的叉路口停下來，憑著一種直覺往山里走去。在他的記憶里，那一天是生命中多出來的一天，像是發(fā)生在另一次元的時空里，他和他心中暗暗喜歡了很久的她有了一次單獨的照面。他找到了她，看到她披著他的格子襯衣站在懸崖邊上，山頂?shù)撵F在她周身攏成一只巨大的蠶繭，她可憐地困在里面，清醒不過來。他沒命地大喊：“不要跳，不要跳！”她終于回頭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

從那以后，她休學(xué)回家了。她得了憂郁癥。憂郁癥不像普通人想的那樣，患憂郁癥的人其實可能并不憂郁，也許前一秒還在說笑，下一秒就找個窗口跳了。她的父母為了看住她，把她放在一間特制的房間里，床是軟的，墻是軟的，門是軟的，家具都是軟的。她在這樣一個豆腐一樣的房間里待了三年，記憶都是空白的，唯一的色彩是他那件格子襯衫，那好像是她和現(xiàn)實世界最后的連接點，藍的、白的、紅的格子，明亮的顏色，代表生命的光彩，上面還有男生特有的氣味，說不上是汗臭還是肥皂的氣味。

而這三年里，他經(jīng)過一次高考，和家人窮盡努力，終于進了大學(xué)。大學(xué)里他一樣還是個差生，學(xué)業(yè)上沒有長進，但是他在別的方面卻懂事了很多，成了一個溫厚的男孩。他一直跟她聯(lián)系著，跟她講外面的世界。他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醫(yī)生宣布她的病情好轉(zhuǎn)了，可以去正常生活了。她從她的豆腐囚室走出來，才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跟他說的根本不一樣，這個世界，已經(jīng)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

他們約在披薩店見面，互稱老同學(xué)。

還有誰會記得她是老同學(xué)呢，除了他以外。

他從遠遠的人海里走出來，這幕場景很像當年他從山下的霧靄里走出來，像騎士一樣抓住她的手，把她帶離了那個崖口，她從此活下來，然后被治愈了。

從那以后，他們每個周末都在那間披薩店見面。后來，她把襯衫還給了她，然后她有了男朋友。

這一對年輕人的故事，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其實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不是嗎？

很多年以后，他們不期而遇。

他說：你好嗎？

她說：我很好。

那他好嗎？

他也很好。

她隔了一會兒問：你好嗎？

他說：我很好。

她好嗎？

她剛才告訴我她很好。

他還穿著格子襯衫，不再是藍色、白色和紅色的格子，那是一種適合中年人的混沌的顏色。她忽然覺得其實憂郁的一直不是她，而是他，或者她把憂郁傳染給了他，而他一生都不可能被治愈了。

【二】 水玉

她第一次聽到別人口中的自己時，她才十四歲。

學(xué)校合唱團上場之前，兩個女生在幕布后面說起她?！昂屠先艘黄痖L大的人，性格都很古怪吧。”“好像真的耶，她那么無趣?！薄捌婀?，她怎么考進合唱團來的？”……幕布拉開了，她尷尬地站在她們面前，古怪無趣的她還把胸前合唱團的徽章別反了。

她和大家站在一起，女生三排，男生一排，唱校歌。新創(chuàng)作出來的校歌，聽起來像哀樂。

要聽著這樣的哀樂整整三年呢，從十四歲到十七歲，有一些女生會從女童變成少女，胸部萌起，腰變得柔細……會非常憂愁，會非常自卑，會非常敏感。此前的生長僅僅是物理性質(zhì)的拉長，這三年是化學(xué)性質(zhì)的改變，由混沌的氣體到液體，或者固體。

她那天晚上回到家里，躲進自己的房間，關(guān)掉燈，她貼在天花板上的星星開始發(fā)亮，那是她一個人的宇宙。

她的父母是地質(zhì)工作者，常年不在身邊。那份工作辛苦又寂寞，讓人欣慰的也許只是他們的名字會在博物館的礦石說明書中出現(xiàn)，采集人，她的父親，她的母親。他們每年和她見一面，一起過年，吃一桌大餐，放鞭炮，包餃子，但是很生疏。

她從出生起就由外公和外婆帶，他們都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和她隔著遠遠的代溝。她也覺得自己和別的小女孩不太一樣，她們可以偷偷搽媽媽的口紅，會鉆進媽媽的衣柜里試穿那些蕾絲上衣、百褶裙子等，她都沒有。老年人沒有什么物欲，至于衣服，穿暖、舒服即可，她很多衣服甚至是外婆用縫紉機親手做的。外婆的審美觀里是不作興搞那些花哨穿戴的，不會在意一個小女孩在看過一部特務(wù)電影以后，是怎樣迷戀上那個女特務(wù)，并想要一件她的碧綠真絲旗袍的。

她也許真的很古怪，她喜歡縫東西。她的外婆會在每年冬天來臨前親手給她做一件棉袍，她看外婆做那些，不自覺就學(xué)會穿針、引線，納出大小不一的針跡。十四歲的時候，她的絎縫可以堪比縫紉機那般均勻細密。

她做了很多古怪的小玩偶，帶著少女時期寂寞感的小東西，古里古怪的小東西，有感情的小東西。

在機器貓、Hello Kitty、史努比、泰迪、天線寶寶、蒙奇奇泛濫的如今，你看得出玩偶所帶有的感情嗎？好像很少。它們只是可愛，只是甜膩，它們是名牌，它們價格不菲，它們成為孩子們攀比的工具，但是它們沒什么感情。

親手制作的小玩偶，親手制作的美好和寂寞。

直到十七歲以后，她遇見第一個男生，似乎才把那些濃重的自卑重新看待。生命里的第一個男生，向她表達少年的贊美：“你真有趣，我覺得你和別人不同?！?/p>

她還記得那一天中午，他偷了考卷歸來，成了班上的紅人，但他甩開眾人的包圍，一門心思只想討好她。他追出來，追到她回家的那條路上。她那天穿一件淺紅底帶有白色波點的布拉吉，她穿那樣的裙子，知道自己很土，但卻覺得那天的自己從沒那樣美麗過。

紅底白水玉。長大成年后，她成了一名布藝設(shè)計師，知道各種材質(zhì)的名稱，波點也叫水玉，日本音譯來的一個名詞，其實沒有什么更廣闊的意義。

但是她愛水玉，那是沉默憂傷的少女，低聲的俏皮。

【三】 條紋

她將和他相親。

有點害羞，又有點奇怪，還有點無聊、搞怪，或者說小小的蠢和壞。

在相親的時候，她帶上了她的閨蜜，他帶上了他的死黨，四個人在一間家庭式咖啡館見面。那里有一個院子，種了萋萋芳草，旁邊就是海灘，有破船、燈塔和海帶田的浮標。在每一天傍晚結(jié)束而夜尚未來臨的狼狗時間，你會看到一片輕靈的月亮，慢慢由淡轉(zhuǎn)濃，湮開大的白色，成為一顆巨型的阿斯匹靈藥片。

她和他見面后感覺尚好，甚至可以說一見如故?？墒撬拈|蜜忽然發(fā)現(xiàn)他穿的鞋子有問題，這是一位心直口快的閨蜜，“您是不是穿的內(nèi)增高鞋啊？您這樣做可不太誠實?！蹦凶涌纯醋约旱男?，其實不是內(nèi)增高鞋，不過鞋底確實是比普通的鞋底要厚，這得怪前些天商場的那個鞋類推銷員，告訴他這是今年流行的款式。

“那您的朋友是不是穿了海綿內(nèi)衣呢？算不算也是弄虛作假？”他還沒說話，他的死黨沉不住氣了?！澳銈兤谕腥丝?，我們希望女人胸大，將心比心吧！”死黨還氣呼呼地兀自說著。

這場相親就這樣搞砸了。想想內(nèi)增高鞋、海綿內(nèi)衣這些尷尬的東西，她和他也就沒有再約會了。倒是他們的朋友，那個直統(tǒng)統(tǒng)說話的女孩和那個沉不住氣的男孩，他們又遇見了。這次還是在那間咖啡館，他們再次作為陪伴者來為相親助興。人生是多么奇妙啊，邂逅是多么有趣啊，所以他們不約而同“咦”了一聲，又不約而同指著對方說，“又是你啊！”

這次相親的兩個人，是大叔和大媽級的中年人，同樣值得高興的是，兩老對對方也感覺尚好。不容易呢，那么大年紀了，還能拉低自己的人生觀遷就對方。但是，如你所料，這場相親還是弄砸了。這次不是因為鞋和內(nèi)衣，也不是發(fā)型和皮帶，也不是手提包和絲襪，也不是開衫和牛仔褲，這次純粹是因為這兩個小年輕——直統(tǒng)統(tǒng)和沉不住，他們在人家相親時吵起來了。

他們吵的問題是：如何分辨海魂衫的真假。一個說沒有真假之分，一個說有。之所以吵這個，是因為當天他們聊到線上的假貨，然后聊到那些暴發(fā)的小店主，據(jù)說有一個賣?；晟赖牡曛鳎總€星期成交量有兩萬件以上。大叔和大媽完全插不上嘴，只見他們兩個小年青兒你一句我一句將語言的子彈射向?qū)Ψ剑@場不知疲倦的舌戰(zhàn)直到大人很不愉快地埋單走人后才終止。

說來也怪，這樣的兩個相親毒藥，為什么總被安排進相親這種事中去攪局呢？只能有一個原因吧，他們是故意的。見誰相親就去插一腳，見誰談得來就毀滅氣氛。他們還小，他們并不知道相親是人們不得已才去做的，大家更愿意自然地相識和相愛。

直統(tǒng)統(tǒng)和沉不住的第三次相逢，說來很囧，是被別人帶來相親。他們也漸漸大了，到了該交往一個結(jié)婚對象的年紀了。為了抗拒相親，他們蓬頭垢面，換上最隨意的衣服——在衣柜里刨一刨，嘿，就是它了，各自穿上自認為能把對方氣跑的T恤，壯烈地出發(fā)了。

見面倒是嚇了一跳，他們居然撞衫了，他們都穿了?；晟溃⑶医^對都是淘寶上25元一件的那一種。不同的是，她那件海魂衫的領(lǐng)子被她有心地改小了一點點，看上去不那么傻了;而他的那件，在胸前涂鴉了大松樹和維克多山，模仿塞尚的筆觸。

之后的故事說來就很老梗了，他們相愛了。他們是這樣總結(jié)相親這件事的：一、相親真土;二、相親不會成功;三、憑什么相親的人要成功？四、即使成功也是假的;五、讓我來拆穿他們;六、但我的相親也許會找到真愛。他們帶著拆穿偽裝的心情一次次攪別人的局，說來好像他們很壞很自私，但其實這些25歲以下、20歲以上的孩子們這樣做的原因也許不過是對這個世界有太多疑問，有疑問的人，常常是很孤獨的。

當一件?；晟烙鲆娏硪患；晟赖臅r候，當兩個孤獨疊加成為不孤獨時，愛就來了。像海潮的涌動，月亮的明滅，但千萬不要誤會，不是每兩個相同的東西都可能一見鐘情，增高鞋和增高鞋就不能，海綿內(nèi)衣和海綿內(nèi)衣也不能。

大概只有海魂衫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