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載繁華夢》詞語考釋

蔡妍婧

摘 ?要：在現(xiàn)有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通過歸納本書例句、根據(jù)具體語境、查考故訓(xùn)、依據(jù)內(nèi)部形式、引申推義等方法，對《廿載繁華夢》的三個復(fù)合詞“奇異”“張煌”“說項”進行考釋。小說中“奇異”表示“怪異、奇怪”之義;“張煌”表示“高大、堂皇”之義或“鋪張”之義;“說項”表示“說情、說好話”之義。

關(guān)鍵詞：《廿載繁華夢》;“奇異”;“張煌”;“說項”;考釋

《廿載繁華夢》出自黃小配之筆，是清朝末年著名的社會譴責(zé)小說。小說以廣東海關(guān)庫書周庸祐從發(fā)跡到敗逃的二十年為題材，展開了對清王朝末期上自朝廷、下至民間廣闊的社會生活的描繪，是晚清廣州一帶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全書共四十回，17余萬字，存在部分未得通解的地方。其中，“奇異”“張煌”“說項”三個復(fù)合詞在小說中出現(xiàn)頻率不高，但其意義值得揣摩。本文試圖在現(xiàn)有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以《漢語大詞典》[1]現(xiàn)有義項為參照，通過歸納本書例句、根據(jù)具體語境、查考故訓(xùn)、依據(jù)內(nèi)部形式、引申推義等方法，并結(jié)合傳世文獻語料，對“奇異”“張煌”“說項”進行考釋，提出義項補充建議。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引《廿載繁華夢》原文，皆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2];本文例句凡是出自《廿載繁華夢》的，只標(biāo)出回數(shù)，不再一一注明。本文的傳世文獻語料皆引自漢籍全文檢索系統(tǒng)（4.20）版[3]。

一、奇異

在《廿載繁華夢》中，“奇異”一詞共出現(xiàn)18例，具體如下：

（1）不想傅成回到寓里，一連修了兩封書，總不見周庸祐有半句回覆，倒見得奇異。（第一回）

（2）茶罷，馬竹賓見周庸祐忽然到來，實在奇異，便道：“什么好東南風(fēng)，送兩位到這里？”（第四回）

（3）此事實周庸祐想不到，旁人便不免見得奇異。（第五回）

（4）所有拜把兄弟，共十一位官紳，和關(guān)里受職事的人，與一切親友，有送金器的，有送袍料的，都來逢迎巴結(jié)，只有馬子良未到，周庸祐也覺得奇異。（第六回）

（5）各人聽得，也見得奇異，都來對二姨太太說知。（第六回）

（6）當(dāng)下幾位姨太太聽了，為何方說生男，忽又改說生女，著實見得奇異。（第七回）

（7）當(dāng)下一干朋友倒見得奇異。（第八回）

（8）這都是常有的事，也不見得奇異。（第八回）

（9）就立刻跑回府里，才知桂妹并未回來，早見得奇異。（第九回）

（10）香屏也聽得奇異，正向花徑四圍張望，只見巧桃額上留著一把汗，跑回亭子來。（第十二回）

（11）自馮少伍去后，同事的因見周家如此盛意，偏鄧儀卿不從，也覺得奇異，都問他有怎么意見。（第十六回）

（12）六姐就不再言，只偷眼看看馬氏，覺得形容慘淡，倒見得奇異，便隨馬氏回房子去。（第十八回）

（13）怎想香港是個法律所在，凡典肆中人，見典物的來得奇異，也有權(quán)盤問，且要報明某街某號門牌，典當(dāng)人某名某姓的。（第十九回）

（14）周庸祐不知何故，也見得奇異，同座的朋友，如徐雨琴、梁早田的，就知道有些來歷，只不敢說出。（第二十五回）

（15）各人看得倒見有些奇異，只不好動問。（第二十八回）

（16）各親朋雖見得奇異，只不好動問。（第二十八回）

（17）周庸祐看得奇異，因忖此人向來不是好相識的，今一旦這樣，難道改換了性子不成？（第三十二回）

（18）這回聽得叔父周庸祐忽然要請自己，倒覺得奇異，自覺想起前根后抵，實不應(yīng)與他來往，難道他因今日情景，見橫豎家財難保，就要把吞欠自己父親的，要交還自己不成？（第三十五回）

按：在古代文獻中，“奇”有“引以為奇，感到驚異”的含義，如《史記·淮陰侯列傳》：“滕公奇其言，壯其貌，釋而不斬?！薄爱悺睘椤爱悺钡暮喕??！队衿ぎ惒俊罚骸爱悾庖?，怪也，分也，奇也，尤也?！薄稄V韻·志韻》：“異，奇也?！币虼耍爱悺笨梢越忉尀椤肮之?，奇怪”?！捌娈悺痹谛≌f中多次聯(lián)合使用，而且意義相近，故為同義聯(lián)合復(fù)合詞。在《漢語大詞典》中，“奇異”的義項僅有一個：“奇特，特別。”[1]（P3269）用例如下：

（19）高祖體貌多奇異。（《漢書·敘傳上》）

（20）奇異妍雅，貌特驚新。（唐代張鷟《游仙窟》）

（21）二人參見已畢。士誠見了，果是奇異，不勝之喜。（明代無名氏《英烈傳》第五三回）

（22）他向周圍一看，他起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巴金《沉默集·煤坑》）

不過，《廿載繁華夢》中“奇異”的用例無法用“奇特，特別”進行解釋。結(jié)合上下文具體語境來看，在該小說中釋為“怪異、奇怪”，顯然更為妥當(dāng)。

“奇異”表示“奇怪、怪異”之義，其實早已有之。這一用法首見于東漢，例如：

（23）宗親共奇異之，因字曰“異”。（東漢劉珍《東觀漢記·汝郁傳》）

（24）惟念之正心痛也，不得奇異也。（東漢《太平經(jīng)》卷四十七）

唐、宋時期，這一用例較少。例如：

（25）逸人默自奇異，不敢告于人。（唐代張讀《宣室志》卷五）

（26）惟林宗見而奇異，與共言，因請寓宿。（宋代李昉等《太平御覽》卷四百一十四）

（27）先朝時，鎖廳舉進士者。時有一人以為奇異，試不中，皆以責(zé)罰為私罪。（宋代司馬光《涑水記聞》卷三）

明代以后，這一用例逐漸增多。例如：

（28）夫妻正議，忽然一陣怪風(fēng)飄來，甚是奇異。（明代許仲琳《封神演義》第八十七回）

（29）煬帝見二人有些奇異，因驚問道：“你二人姓什名誰？”（明代齊東野人《隋煬帝艷史》第三十一回）

（30）玄微見來得奇異，欣然許之。（明代馮夢龍《醒世恒言》第四卷）

（31）李玄看了兀自奇異。（清代無垢道人《八仙得道》第十九回）

（32）后驚曰：“乍痛乍青，癥甚奇異，當(dāng)召醫(yī)者入視。”（清代杜綱《北史演義》第二十八卷）

（33）因此上各人倒見得奇異，惟康有為也不計較，只閉埋雙眼，亂行亂走。（清代黃小配《大馬扁》第十回）

（34）欽差聽了這種請求，雖然覺得有些奇異，但也不便不準(zhǔn)，吩咐站堂的差役，把刀取下，讓胡得勝觀看。（清代董蔭孤《案中冤案》第18章）

（35）文命帶了眾人一路往西南而來，發(fā)現(xiàn)一奇異的事情，但見各處山林之中頗多房屋，不過都是闃無居人，有幾處但有白骨縱橫地上。（清代鐘毓龍《上古秘史》第九十六回）

（36）今夜余自校中歸，室中乃發(fā)現(xiàn)一至奇異之事，檢視案頭，余所著《石頭記影事詩》一冊，已不翼而飛，并昨日之新稿，亦遍覓不得。（徐枕亞《雪鴻淚史》第三章）

在現(xiàn)代漢語中，“奇異”主要用于書面語體中，口語則基本不用。《漢語大詞典》若能增補“怪異、奇怪”這一義項，將更為全面。

二、張煌

在《廿載繁華夢》中，“張煌”一詞出現(xiàn)2例，具體如下：

（37）且來春又要慶燈，這都是粵俗生子的俗例，在周府里更加張煌。（第十六回）

（38）馬氏道：“我險些忘卻了，還虧你們懂得事。但可惜今年周大人的流年，不像往年好，祝壽一事，我不愿張煌，倒是隨便也罷?！保ǖ诙兀?/p>

按：以上兩例中的“張煌”詞性不同，例（37）中的為形容詞，例（38）中的為動詞，當(dāng)屬于不同義位。

《說文解字·弓部》：“張，施弓弦也。從弓，長聲?！笨梢?，“張”的本義是安上弓弦或拉緊弓弦，引申為張開、展開，進而引申為壯大、盛大、強大之義?！墩f文解字·火部》：“煌煌，煇也。從火，皇聲?！笨梢?，“煌”的本義為明亮，引申為鮮明，進而引申為盛、美?！皬垺薄盎汀眱勺趾嫌卯?dāng)屬聯(lián)合式復(fù)合詞。

“張煌”一詞作為復(fù)合詞，首見于清代：

（39）宴客與合家大小，正值張煌無措，瞥見道人駕舟而來，羽衣翩翩，全不是以前的癩皮了。（清代蘇庵主人《繡屏緣》第二十回）

結(jié)合具體語境來看，此處的“張煌”應(yīng)理解為驚慌，表“慌張”義。

另有一例則見于《續(xù)濟公傳》：

（40）張煌方要叩頭，細(xì)說從前的原故，濟公擺手說：“我都知道，你跟我來，你腰中帶著那三百多錢給我?！保ㄇ宕佑嗌独m(xù)濟公傳》第一回）

經(jīng)考釋，此句中的“張煌”為人名，且疑為“張煜”的誤寫。

可以看出，《繡屏緣》中的“張煌”與例（37）、例（38）中的“張煌”意義不同，而《漢語大詞典》也沒有收錄“張煌”一詞。

值得注意的是，在《廿載繁華夢》中，另一復(fù)合詞“張皇”共出現(xiàn)3例，具體如下：

（41）這時周府里因放著喪事，只怕旁人議論，度歲時卻不甚張皇，倒是隨便過了。（第四回）

（42）馬氏道：“府里還有管家，既然是沒了，就買副吉祥板，把他殮葬了就是。他沒有一男半女，又不是七老八大，自然不消張皇做好事，對我說什么？你們且回去，叫馮、駱兩管家依著辦去罷?！保ǖ谑兀?/p>

（43）因周家這一次是兒女婚嫁第一宗事，又是馬氏的親女，自然是要加倍張皇。（第二十六回）

《漢語大詞典》收錄了復(fù)合詞“張皇”，共有八個義項：1.張大;壯大。2.顯揚;使光大。3.勢盛貌。4.夸張;炫耀。5.鋪張。6.高大;堂皇。7.驚慌;慌張。8.即餦鍠，食品名[1]（P5194）。《漢語大詞典》將例（41）中的“張皇”歸入“鋪張”這一義項。例（42）、例（43）中的“張皇”皆為動詞，與例（41）同義，應(yīng)都屬“鋪張”義。

《廣韻·唐韻》：“煌，胡光切，平唐匣，楊部。”《廣韻·唐韻》：“皇，胡光切，平唐匣，楊部。”可見，二字同音?！盎汀笔恰盎省钡募优苑只?。朱芳圃在《殷周文字釋叢》中指出：“皇即煌之本字。”[4]（P49）由此可以推斷，“張煌”與“張皇”意義接近，或可通用。

根據(jù)上下文語境，例（37）中的“張煌”之“張”當(dāng)取“盛大”之義，“煌”亦取“盛大”為宜，這與“張皇”的義項“高大、堂皇”相符。例（38）中的“張煌”則符合“張皇”的“鋪張”之義，同時亦可利用詞義引申的方法來進行驗證，“鋪張”是由形容詞引申作動詞。

此外，例（39）《繡屏緣》中的“張煌”表示“慌張”之義，與《漢語大詞典》“張皇”的第七個義項相同。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印證了“張煌”與“張皇”意義或可通用。

三、說項

在《廿載繁華夢》中，“說項”一詞共出現(xiàn)5次，具體如下：

（44）江超道：“這事都在小弟身上，改日代致禮物，向王爺說項便是?！保ǖ谑寤兀?/p>

（45）馬氏聽了，就喚駱管家上來，著人到重慶劇院，找尋院主說項。（第十九回）

（46）周庸祐與馬氏沒精打采，只得登岸，先尋一間酒店住下，好托人向煙公司說項。（第二十一回）

（47）這時，那煙公司是潮福人承辦，本與廣府人沒什么感情，怎奈既得了梁早田的電報，又有領(lǐng)事來說項，不好過強，落得做個人情，因此講來講去，便允罰款一百塊銀子，洋膏充公，始免到公堂控告。（第二十一回）

（48）只是愛富嫌貧，交生忘死，實是世人通病，何況雨琴與周棟臣有這般交情，哪里肯替梁家說項？（第三十回）

按：“說”指談?wù)?、贊?“項”原指“項斯”?！罢f項”為動詞，屬于述賓結(jié)構(gòu)。“說項”源于“說項斯”，最早見于唐代楊敬之《贈項斯》一詩中。據(jù)唐代李綽《尚書故實》、宋代計有功《唐詩紀(jì)事》、元代辛文房《唐才子傳》等記載，唐文宗崇尚儒術(shù)，任命楊敬之為國子祭酒。此時項斯尚未成名，以詩作謁見楊敬之，楊讀后十分欣賞，于是贈詩一首（即《贈項斯》），詩云：“幾度見詩詩總好，及觀標(biāo)格過于詩。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币馑际钦f“我”（楊敬之）多次看到項斯的詩文，皆覺得其詩寫得極好，而項斯的風(fēng)范和品格比他的詩文更值得稱頌。“我”從不愿隱瞞他人的優(yōu)點，因此逢人便稱贊項斯的詩文與美好品德，希望別人也能夠欣賞項斯?！罢f項斯”原指贊頌項斯;后世多用作“說項”或“逢人說項”等，此時由個別向一般引申，比喻為某人某事吹噓、說好話、替人講情。

“說項”一詞，在宋、明時期皆有用例，但出現(xiàn)次數(shù)極少。例如：

（49）說項無人堪嘆息，瞻韓有意因恢復(fù)。（宋代張镃《滿江紅·賀項平甫起復(fù)知鄂渚》）

（50）所以區(qū)區(qū)說項者，不過仰藉老盟翁一起，支拄南天耳。（明代張煌言《與某書》）

以上兩例“說項”皆已引申為“為人說好話、替人說情”之義。

在清代，“說項”一詞共出現(xiàn)在61部文獻中，總計163例，此時已作復(fù)合詞使用。例如：

（51）前回一個朋友代人家來說項了一件事。你道是甚么事呢？（清代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第六十六回）

（52）且兄弟盡可在剛中堂面前替你們說項說項。（清代黃小配《宦海升沉錄》第九回）

（53）那時，又不怕王存烈不來說項。（清代黃小配《宦海升沉錄》第九回）

在民國時期，“說項”一詞共出現(xiàn)在15部文獻中，總計44例。例如：

（54）卻說何達(dá)武轉(zhuǎn)念一想，又以為松子想巴結(jié)自己，替她向周撰說項。（向愷然《留東外史續(xù)集》第五十二章）

（55）那時有個姓李的道員，情愿拿出六十萬銀子來，托人向文廷式說項，要想做這個道臺。（許嘯天《清代宮廷艷史》第八十六回）

（56）后杏花春卒為其子說項，得一郎官始已。（許指嚴(yán)《十葉野聞·四春瑣譚》）

可以看出，例（51）～例（56）中的“說項”，都是表示“為某人某事說好話、說情”之義。

再看《廿載繁華夢》中“說項”的含義。我們可以依據(jù)上下文語境對其進行考察，如例（47）后，緊接著這樣一句話：“又聽得船上人說，香港梁早田和他煙公司人很相好的，急的打了一張電報回港，叫他回電說情?！保ǖ诙换兀?再如例（48）的前一句話是：“又欲托徐雨琴代他說情?！保ǖ谌兀┯纱丝芍?，“說項”實與“說情”同義。

在現(xiàn)代漢語中，“說項”主要用于書面語體中，口語中則以“說情”替代“說項”?！稘h語大詞典》未收錄“說項”一詞，應(yīng)當(dāng)據(jù)以補充。

參考文獻：

[1]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漢語大詞典[Z].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6—1993.

[2][清]黃小配.廿載繁華夢[M].高仁標(biāo)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3]袁林.漢籍全文檢索系統(tǒng)（4.20）版[M/CD].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古籍整理研究所.

[4]朱芳圃.殷周文字釋叢[M].北京：中華書局，1962.

[5]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第二版）[Z].武漢：崇文書局，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