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維嘉
早年間,通縣縣城有不少小酒館,后來在人們的不經(jīng)意間,這些小酒館從人們的眼前消失了。前些日子觀看電視連續(xù)劇《老酒館》,讓我想起過去的小酒館,還有始終忘不了的那股醇厚勁道的酒香味。
從前,通縣縣城的東大街、西大街、北大街和趙登禹大街臨街面都有小酒館。這些小酒館沒有顯眼的招牌,面積不大,也不掛幌子,只是一個有年頭的門臉,連最初的模樣都快看不出來了。
東大街小酒館屋子不大,門臉坐北朝南,通常擺放著五六張方桌和板凳,人多時,每桌可以擠下十來位。常來小酒館喝酒的都是中老年爺們兒,熟人多,誰也不嫌誰,人多了就擠一擠,湊在一起喝。也有的是躲在角落自個兒喝的,想必是一位有心事的人。
小酒館的柜臺里擺著幾個酒壇子,上面是用紅布包裹的蓋子。酒壇子旁邊白色方形搪瓷盤子里放著賣酒用的酒提子,是用毛竹或白鐵做的,容量有一兩、二兩的,還有更大的。我在通縣五金廠上班的那些年,廠生產(chǎn)股曾經(jīng)讓我們用白鐵片給人做過大小不等的酒提子。
二鍋頭是當年通州人最愛喝的酒,通州曾經(jīng)有三大怪的說法——二鍋頭、金杯煙、毛雞蛋。那時候的二鍋頭賣1.7元1瓶,沒有散裝的,有顧客來買,售貨員打開酒瓶蓋子,用量杯量酒賣,絕不會缺斤少兩的。酒沒賣完,蓋上瓶蓋子,放到玻璃柜臺里面等著下次賣。
小酒館賣散酒,誰也不敢缺斤短兩或弄虛作假破了老規(guī)矩。賣酒的人都明白,要是那樣往后就歇菜了。
小酒館只賣酒、涼菜和熟食,不賣炒菜。下酒菜有肉皮凍、煮花生、煮黃豆、開花豆、炸河蝦、炸排叉、素丸子,還有蒜腸、粉腸、醬牛肉、醬豬蹄、豬頭肉、拍黃瓜等。玻璃柜臺內(nèi)的夾層上,擺放著不帶過濾嘴的香山牌、綠葉牌、八達嶺牌、大前門牌、恒大牌香煙,也有煙絲、卷煙紙、火柴和打火機,還有通縣火石廠生產(chǎn)的彩色打火石??繅Φ牡胤接幸粌蓚€笸籮,里面放著燒餅和火燒,雖說笸籮蓋著白色布蓋簾,可并沒有擋住燒餅和火燒飄出饞人的香味。
老酒館
2012年旅行時的舊照
小酒館附近常有人來買下酒菜,服務(wù)員用馬糞紙包裝,然后用柜臺上面掛的一卷黃紙繩捆牢,再打個十字花纏起來,上面還要打個結(jié),拉出一截繩子,再打一個結(jié),顧客就可以拎著那一段紙繩子把酒菜拎回家了。也有來買燒餅和火燒的,同樣用馬糞紙包裝。那時沒有塑料包裝,商場、副食店、小酒館包裝用的都是馬糞紙和紙繩,不會對環(huán)境有什么“禍害”。
您要問了,馬糞紙是馬糞做的吧?瞧,您這就是誤解了,馬糞紙是用稻草和麥秸等做原料造的黃色包裝紙,加工比較粗糙,顏色比較黃,人們才習慣叫它馬糞紙。
從秋末冬初開始,小酒館生上煤球爐子,取暖、燒開水都用它。服務(wù)員每天早晨擻爐子添煤,晚上封火,屋里總是暖乎乎的。喝酒的來了,服務(wù)員就把鐵絲做的籠子放在爐子上,上面碼上饅頭,接長不短翻個兒,饅頭被烤得焦黃噴香,看著就饞人。
我爺爺和我的舅爺、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譚世英先生來通縣的時候,也喜歡去小酒館喝兩盅,最愛喝的就是二鍋頭了。
很多人都說,到小酒館喝酒的喝來喝去,還是喜歡便宜、好喝、味兒正的二鍋頭。
行家則說,真正的二鍋頭酒必須用純高粱釀造蒸餾,才有二鍋頭的老味兒。
通州的小酒館和別的地方的小酒館不一樣,源于通州釀酒歷史悠久,小酒館賣的散酒都是本地釀造的。
通州是“京杭大運河”的北起點。古代運河是京城糧道,南方大批優(yōu)質(zhì)糧食經(jīng)“漕運”囤積在通州,然后再分批運往北京。到了明代初年,隨著大運東倉、大運南倉、大運西倉、大運中倉在縣城南部的建立,經(jīng)由京杭大運河從南方各省運來的糧食等物資,除了轉(zhuǎn)運京城等地,大部分儲存在通州。特別是糧食,難免有因倉房漏雨而發(fā)酵的,發(fā)酵的糧食是釀酒的好原料,因此出現(xiàn)了多家釀酒作坊,釀酒業(yè)十分發(fā)達,究竟是誰第一個釀酒的已經(jīng)無從查起。通州不少地名都和釀酒有關(guān),城內(nèi)的中倉街道一帶曾經(jīng)有大燒酒胡同、中燒酒胡同、小燒酒胡同。我家曾住在回民胡同西部,距離這些胡同不遠,我經(jīng)常去住在這些胡同的小學老師和同學家里串門。后來,這些胡同都在20世紀90年代拆遷蓋了樓房。在張家灣鎮(zhèn)還有個燒酒巷村,我在通州區(qū)殘聯(lián)工作的時候,曾經(jīng)陪同區(qū)委、區(qū)政府領(lǐng)導到這個村慰問殘疾人困難戶。
通州的造酒文化可追溯到金天德三年(公元1151年)。據(jù)《通縣志》記載:“通縣釀酒業(yè)歷史悠久。金代‘金瀾酒‘醉流霞‘竹葉青等名酒享譽中都,元、明、清時期通州城及西集、張家灣、牛堡屯、馬駒橋諸古鎮(zhèn)都有釀酒燒鍋。以大曲、高粱為原料生產(chǎn)白酒,行銷縣內(nèi)和京城各地。”到了明清兩代,通州的酒業(yè)形成了很大規(guī)模,曾為皇宮釀制宮廷御酒,釀酒歷史迄今已經(jīng)有868年。燒鍋是釀酒作坊的別稱,足以證明通州釀酒之盛。
史料表明,通州西集、張家灣、牛堡屯、馬駒橋、永樂店、大杜社等古鎮(zhèn)和中倉地區(qū)都有釀酒的歷史記載。
傳說乾隆爺下江南的時候,來到通州魚市口,瞅見兩旁街市繁華,店鋪林立,有燒鍋、飯館、布店、當鋪、雜貨店等,這才有了大學士劉墉(劉羅鍋)與和珅巧斗智,與乾隆爺巧對對聯(lián),南北通州和東西當鋪的絕妙對聯(lián)一直流傳至今。據(jù)說打那以后,劉墉經(jīng)常派人來通州打酒。
通州距離京城20多公里路,從前有水路和旱路相連,京城的人來喝酒、打酒還是很方便的。據(jù)說,也有賣酒的掙著錢了就去京城開了小酒館。
酒和生活一樣,越品越有滋味 攝影 大琦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地方政府的支持下,通州的幾家著名燒鍋合并成立了通縣酒廠,先后生產(chǎn)“向陽牌”二鍋頭、“通州牌”二鍋頭、通州老窖、通州佳釀等品牌的酒。1975年又成立了國營北京市通縣永樂店釀酒廠,先后生產(chǎn)“京樂牌”二鍋頭、純釀曲酒、“華樂牌”啤酒等品牌的酒。在《通州民俗》一書中有“北京酒蟲”陳學增寫的《燒鍋與通州酒史》,其中寫了二鍋頭酒的工藝流程,有這樣的文字:二鍋頭酒的根在通州無疑。
幾年前,曾經(jīng)和朋友到張家灣鎮(zhèn)“北京酒蟲”陳學增家串門,剛進他家住的村口,就聞到了酒糟的香氣。在他的家里,他向我們詳細介紹了釀酒過程和他家祖孫三代釀酒的經(jīng)歷,在他的指導下,幾個朋友也興致勃勃地參與了釀酒。他說:“酒是糧食精,沒有糧食無從談酒。”陳學增帶著友人去酒窖參觀的時候,我因行動不便,就在當院和陳學增的老父親聊了起來,他向我說起當年在通州等地酒廠工作的經(jīng)歷,還介紹了什么是勾兌酒和如何分辨真酒假酒。聽了他的一番話,讓我明白了,酒的背后是人們的智慧、勤勞和真誠。那天中午,我們喝的就是剛釀出的酒,味道還真的與眾不同。
1988年秋天,我去牛堡屯鎮(zhèn)看一個在通縣酒廠工作的哥們兒,路過通縣酒廠大門口的時候,酒糟的香味撲面而來。在他的家里,大嫂炒了幾個菜,哥們兒拿出凈餾酒,說是喝了不上頭。果然,很少喝酒的我喝了兩八錢杯,頭也沒暈,也沒醉。我們邊喝邊聊,他說市面上有的酒摻了香精香料,喝了一準上頭。臨走的時候,他讓我?guī)弦凰芰蠅貎麴s酒回家慢慢喝。
酒盅里裝著的是勞動者的喜怒哀樂 攝影 大琦
常來小酒館喝酒的,有工廠工人、商店售貨員、蹬三輪的,還有住在附近的爺們兒,都是熟臉半熟臉。他們?nèi)バ【起^里喝酒,圖的是那兒有喝酒的氣氛,人們在小酒館喝酒,能讓心里的郁悶和喜悅得到淋漓盡致的釋放。
小酒館人最多的時候是每月的15號,工廠開支了,來喝酒的人就比平常多。那時候東西便宜,酒是8分錢一兩的純糧食酒,香味純正。他們的酒菜也簡單,有的點上兩盤涼菜,來二兩酒慢慢喝,酒后再來兩個火燒或燒餅,三四毛錢酒足飯飽。
家里人口多、負擔重的,喝酒就慘了點。有的自己帶著1分錢1塊的水果糖或者3分錢兩塊的牛奶糖,也有的帶著一塊大鹽粒,他們喝一口酒,就把糖或大鹽粒放在嘴邊用舌頭舔舔,再接著喝。
見過一喝酒的主兒,他帶著一顆鐵釘子,喝酒的時候,用手指捏著釘子放進嘴里嘬一嘬,這樣重復著慢慢喝。據(jù)說,喝酒用的鐵釘晚上要在碗里用開水把幾個大鹽粒融化,把釘子放進去泡一宿,早晨起來把釘子再拿出來放到桌子上晾干,上班的時候放進專用小布兜里帶在身上,喝酒就用它了。
我爺爺家住在永定門外,距離我爺爺家不遠處住著一個老人,人們都稱呼他八爺。八爺就一個人,他家門口有棵大槐樹,夏天,八爺常坐在樹下的小板凳上乘涼,旁邊的小桌子上放著茶壺和茶缸子。我經(jīng)常和發(fā)小去大樹下聽八爺講故事。八爺好喝酒,距離他家不遠有副食店和小酒館,想喝酒的時候,就拿出幾毛錢,遞過茶缸子,讓圍在他身旁的孩子幫著打酒,買便宜的北京粉腸或7分錢1個的兔頭這些熟食。后來聽一個發(fā)小說,有一次,一個淘氣的孩子沒有到小酒館給八爺打酒,而是跑到家里,從行醫(yī)的爺爺那里偷偷倒了點酒精,兌上涼白開水,八爺喝了以后,從中午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
我曾經(jīng)在麗江市東河茶馬古鎮(zhèn)一家小酒館看到這樣的對聯(lián):“為名忙為利忙忙里偷閑喝杯茶去,勞心苦勞力苦苦中作樂拿壺酒來?!辈浑y看出,麗江也好,通州也罷,小酒館是生活在底層的勞動者最喜歡的地兒,酒盅里盛著他們的辛勞和喜怒哀樂,還有德行。
現(xiàn)如今,小酒館連同它的名字已經(jīng)淡出我們的視線,對于已過花甲之年的老通州人來說,小酒館的記憶也日漸淡化,雖說小酒館的味道已成往事的收藏,但仍然是越品越有滋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