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爺?shù)膶氊?/h1>
2014-10-20 07:59:21賈桐樹
海燕 2014年10期
賈桐樹
八爺有三樣寶貝別人動不得。
第一樣，就是他住了四十多年的老房子。兒子好多年前就說，爹，房子快趴架了，扒了蓋新的吧，你瞅這整的，好像咱家蓋不起似的，多寒傖人呀。八爺說，嫌寒傖你到別處蓋去，又沒人攔著你，老房子咋了？老房子是老子拿命換來的。
兒子捅疼了八爺?shù)姆喂茏?。這棟老房子可有來頭。那紅松的柁，紅松的檁，紅松的椽，可都記著八爺當(dāng)年的風(fēng)光哪！那年，八爺二十郎當(dāng)歲，公社修水庫，大壩合龍那天，突然來了天頭，下起了瓢潑大雨，只個把時辰，壩根兒就冒了水，出了大險情。在那個火紅的年代，最講究大干快干多快好省與天斗與地斗其樂無窮了，雨再大，也澆不滅貧下中農(nóng)們熱火朝天的豪情。一臺冒雨作業(yè)的推土機(jī)正在往壩根兒上推土加固壩基，眼瞅著就要被坍塌下來的壩土給埋上了，拖拉機(jī)手被困在駕駛樓里，他早忘記了人定勝天的偉大教導(dǎo)，直嚇得喊破了嗓子，救命啊！快救命??！岸上的人們也都嚇傻了，停下手里的活計，全愣住了。那拖拉機(jī)手卻還在拼命地喊，誰是共產(chǎn)黨員呀？共產(chǎn)黨員快來救命??！八爺不是共產(chǎn)黨員，但八爺是第一個醒過腔來的人，他拎著鐵鍬就沖上去了。八爺體格棒，掄起鐵鍬就砸碎了駕駛樓的玻璃，在泥水里三把兩把就把人從駕駛樓里薅了出來，連拖帶拽地剛上岸，松軟的壩土就嘩啦啦地坍了下來，推土機(jī)沒影了……
八爺成了英雄！那時時興火線入黨。英雄就火線入了黨。后來，上面的領(lǐng)導(dǎo)帶人敲鑼打鼓來家里給英雄送立功喜報，看見土坯房快趴架了，就說，這樣的房子英雄咋能安心在前方流血流汗呢？于是就特批了木頭獎勵八爺蓋房子。
那年秋天，從水庫工地凱旋歸來，八爺又當(dāng)上了生產(chǎn)隊隊長。
雙喜臨門的八爺可沒給勝利沖昏頭腦，他是有腦子的人，既然組織信任，讓咱干了隊長，咱就得干出個樣子，就得要比下臺的前任隊長強(qiáng)。那時還時興一個詞兒：打翻身仗！八爺就憋著一股勁兒苦思冥想著打翻身仗的轍，想出來了，卻沒法繞過生產(chǎn)隊會計這一關(guān)，他就請生產(chǎn)隊會計鬼精精來家喝酒，商量對策。說是商量，其實，八爺只是想投石問路、征得鬼精精同意而已。
八爺歲數(shù)不大，但在家族里排行最小，所以輩份就大。同齡人一般都叫他叔，下輩人就都叫他爺了。鬼精精雖然比他歲數(shù)大不少，但從街面上論，也得叫他八叔。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鬼精精終于明白八叔是啥意思了，就替八叔把話挑明了，八叔，你不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想打個漂亮的翻身仗嗎？那還不好辦，鬼精精成竹在胸，說，你這樣吧，八叔，反正你今年是剛上任就收秋了，今年收成的好孬都是你前任干的，跟你吊毛兒關(guān)系都沒有，那你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把今年收成的一部分藏起來留給明年走賬，增加明年的收入，不就得了嘛……
鬼精精審時度勢，一番掏心掏肺的話正中八爺?shù)南聭选?/p>
當(dāng)年，生產(chǎn)隊決算，八爺上下打點，前躥后跳，鬼精精敲邊鼓溜縫，倆人緊扭二人轉(zhuǎn)，一唱一和，一抬一扛，就把全生產(chǎn)隊的日值從5毛6整到了1毛6。自然，全生產(chǎn)隊除了八爺暗自得意、鬼精精不動聲色外，其他有頭有腦的，都灰頭土臉的，去大隊公社開個會啥的，也抬不起個頭來。八爺就煽呼說，全公社倒數(shù)第一怕啥？過日子還講究個三窮三富過到老呢，何況咱這么大個生產(chǎn)隊，好幾百口子人??！都把頭抬起來，我們的口號是，明年扛紅旗，徹底打個翻身仗！
第二年，全隊日值1元零5分，整了個全公社第一。上面的領(lǐng)導(dǎo)說，這已不單單是打翻身仗的問題了，而是放了顆大衛(wèi)星！于是，八爺又成了熱點，火了。他到處去講用、介紹經(jīng)驗，獎狀獎品得了一大堆。鬼精精一次跟八爺喝酒喝高了，說，八叔，你夠大手筆，一出手就藏起了那么多錢，我都直后怕……八爺說，放了衛(wèi)星我得獎勵你得酒，各得其所，這是咱爺倆的秘密，不能亂說，來，干了！
沒幾年的工夫，八爺順風(fēng)順?biāo)劆罹唾N滿了他家的北墻，上上下下花花綠綠的，好像一下子就照亮了八爺?shù)拇蠛们俺獭?/p>
每年辭舊迎新，家家戶戶都用報紙糊墻。兒子嫌北墻太黑太舊，總想糊上，沒少挨八爺?shù)牧R，你糊，老子把爪子給你剁下來！
后來，八爺有了另外的稱呼。人們當(dāng)他面都八叔八爺?shù)亟校澈髤s都叫他老隊長。他不老，但有他在，隊長別人是干不上了。如是十幾年，八爺成了人們心目中永遠(yuǎn)的隊長了。
可是，再后來，實行了土地承包責(zé)任制，分田到戶，生產(chǎn)隊黃了，八爺蔫巴了。他幾乎天天喝小酒，醉麻哈的，而且，更要命的是，見人就牢騷滿嘴，這不是變天了嗎，生產(chǎn)隊都黃了，還是社會主義嗎……說到末了，八爺?shù)狞h票給沒收了。自此，八爺再也不喝酒不胡說了，他把自己圈家里，運氣。后來，八爺運足了氣，就開始支持兒子跑買賣了。兒子買了車搞運輸，不幾年，就發(fā)家了。八爺便從隊長專業(yè)戶搖身一變成了運輸專業(yè)戶，八爺又活躍了。你別看他歲數(shù)不算太大，可是那年他卻突然拄上了巴棍兒，腰板兒拔得溜直溜直的，逢人總是好叨叨幾句，不管天咋變，那大雁還在上頭飛，小雞還在地下刨食兒。八爺更像八爺了，人們打骨子里服了他了。八爺說，這話說得沒水平，啥叫像八爺了？我就是八爺！人們雖然有些煩八爺托大，但背地里都說，人家八爺也確實腦子夠用，不白給，跟上了形勢……人們數(shù)叨八爺?shù)募艺?，全村第一個萬元戶，第一年拉回個洗衣機(jī)，第二年又抱回個電視機(jī)，第三年就跟領(lǐng)導(dǎo)吃吃喝喝了，啥年月人家都是先進(jìn)，這可比得一墻獎狀實惠多了！
八爺?shù)诙觿e人動不得的寶貝是他家大門旁那棵快一摟粗的老榆樹。八爺說這棵老榆樹是他爺爺?shù)臓敔斣缘?，都快成精了，動不得。兒子有一次喝了點兒酒，停車時碰到了老榆樹，把車前杠碰碎了，氣得拎著鋸子就放樹，被八爺一巴棍子打得頭破血流。他指著兒子剛鋸了幾下的鋸口說，這樹成精了，你瞅瞅，鋸口都流血了！兒子哭嘰尿淌地說，那是樹爛瓤兒了，流出來的樹汁，是汁液！啥成精呀，能當(dāng)飯吃還是能當(dāng)錢花？
爺倆尿不到一個壺里。后來，經(jīng)八爺同意，兒子一家搬鎮(zhèn)上買樓住了。八爺卻說啥也不跟過去，死活都守著老房子過，實在想孫子了才去兒子家走一趟，看看，但當(dāng)天就打個往返。
兒子一離開老子，買賣可就干大了，不消幾年，就轉(zhuǎn)行成立了建筑工程隊，當(dāng)上了包工頭子，領(lǐng)著一伙農(nóng)民工就蹽城里去了。幾年下來，像進(jìn)了賭場一樣，先贏后輸，末了，卻欠了一屁股兩肋巴的饑荒，人就沒影了，說是跟大包工頭子要錢去了，可自己家里，卻天天擠了一堆討要工錢的人，吵吵巴火的，跟打山仗似的。兒媳就帶著孫子回到了老房子。沒想到，討債的人又都跟了過來，八爺沒轍，就把小娘倆打發(fā)回娘家躲清靜去了。
八爺一屁股坐在條桌上，可是面子上的人，他哪受得了一堆二八破子莊稼人天天圍著他家磨磨嘰嘰討債催命？他就做主把兒子在鎮(zhèn)上的樓房給賣了，又把兒子家和自己家值點兒錢的東西也都折騰了，把欠債才對對付付地還了個虎皮色兒。好在債主們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八爺又找補一下，說，等我那敗家的兒子要債回來，再給大家伙結(jié)剩下的部分。人們信八爺吐口唾沫是釘，就散去了。
八爺?shù)睦夏樢幌伦泳徒袃鹤咏o丟盡了，憋氣。他就天天窩在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盼著兒子早一天兒回來，鉚足勁要當(dāng)著大家伙的面狠狠地教訓(xùn)一頓兒子，好找回他那張老臉。
年把的，兒子總算回來了。但兒子卻是被城里收容遣送站給遣送回來的。八爺想找回老臉的心氣兒馬上就癟茄子了。兒子不但一分錢沒要回來，還被人家雇黑道上的人給收拾了，整得精神都有些不大正常，瘋瘋癲癲的了。
蓋樓蓋樓，冬天住上層，夏天住下層，24吋大彩電，操他祖宗的……瘋癲兒子滿嘴跑舌頭，卻始終沒忘自己的遠(yuǎn)大理想，倒是把八爺整了個熏雞大窩脖子，抬不起頭來了。
八爺?shù)幕疬@回可窩大發(fā)了。債主們聽說他們的包工頭回來了，紛紛前來討要所欠余款，八爺可就對不上嘴了。這時正趕上有個樹販子到鄉(xiāng)下尋摸老樹，說是城里要開什么世博會，建什么世博園，專要上了年齡的老樹，說往世博園里一挪，能在人家外國人面前展示我們中國的古老……樹販子相中了八爺家門前的那棵老榆樹了，一出手就給價好幾千塊錢。本來，債主們看見他們的包工頭都那副德行了，也都沒好意思再提欠債的事兒，要走，但一聽說一棵破榆樹就值那么多錢，又都眼紅了。八爺也一下子來了神兒，腰板兒又拔得溜直，他蹾打著手中的巴棍兒，一臉不屑地說，休想，就是把我賣了，老榆樹也不賣。大家伙說，那可是十來沓老頭票呀，咋的，還怕錢咬手呀？八爺?shù)穆曇籼岣吡税硕?，說，我不怕錢咬手，我怕遭報應(yīng)，我們家這棵老榆樹有說道，是無價之寶！
人們半信半疑，但都拗不過八爺?shù)那槊妫簿筒幌钩吵沉?。八爺說，我兒子也是為了大家伙發(fā)家致富，才帶你們?nèi)コ抢镪J蕩的，是一片好心，你們也不能拿這片好心當(dāng)了驢肝肺，他也是給大包工頭子害了，現(xiàn)在都整成這個傻了巴嘰的樣子了，一分錢沒要回來不說，還賠了個傾家蕩產(chǎn)，為誰賠的？不是為大家伙嗎？還說啥呀，說多了都是眼淚，嘩嘩的……但話又說回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住著，誰也不是吃生米的，欠這擔(dān)頭子的饑荒，八爺認(rèn)，八爺就是不會見錢眼開，牙掉了往自己肚里咽，指定給大家伙的工資開全毛，七十二拜都拜了，也不差這一哆嗦了……將心比心，大家伙說道說道，八爺我夠人字一撇一捺不……大伙不吭聲了。八爺又說，八爺不是倚老賣老，今兒個，八爺就再摔回老臉，大家伙就再容八爺我一段時間，八爺吐口唾沫就是釘，錢，保證一分不少給大家，再說了，一棵樹就能賣那么多錢，但八爺不賣，為啥，八爺差錢嗎？不差，誰聽說過閻王爺差過小鬼兒的錢呀……不露聲色的八爺不露聲色地把這些二八破子的莊稼人給罵了。
其實，八爺太差錢了。但八爺更差的，還是面子，眼瞅著快一輩子了，八爺?shù)拿孀颖儒X更值錢?，F(xiàn)在，八爺雖然還拄著他的巴棍兒，說話還是那么慷快，但是，他自己知道，他硬撐著呢。他不是不想賣那棵老榆樹，問題是，要是兒子不整一屁股兩肋巴子饑荒，他也就賣了。一旦在這兒個節(jié)骨眼兒上賣，大伙會說，你看，原來八爺也有這么一天，窮得屁股叮當(dāng)山響，都把老祖宗留下來的一棵樹也賣了……這么一傳，可是好說不好聽了。八爺從來沒這么窩囊過，他可受不了。所以，他現(xiàn)在差錢，但話不差，理不差，老臉還值點兒錢兒。車到山前必有路，沒路想法子繞過去。
好像一夜之間，八爺?shù)念^發(fā)卻沒撐住，開始變白了。
這之后，人們就很少見著八爺了。不過，八爺家的倒霉事兒卻一直是大伙茶余飯后的閑嗑，以致于那些債主們再沒一人因為那仨瓜倆棗的余債前去討要了。漸漸地，日子一長，人們的舌根子也不再嚼巴八爺了，好像大家都把八爺忘了似的。
但八爺卻心里較著勁，別人可以偶爾忘了他，他自己可不敢、更不甘心忘了自己。
有一天，人們突然又看見八爺了。八爺頭發(fā)是白的，胡子是白的，連他那張紅紅的臉膛也在屋里捂得白白的了。白白的八爺拄著巴棍兒，拔著溜直的腰板在自家大門口老榆樹颯颯的陰涼下站著，跟道觀里哪路的仙兒似的?？吹剿娜硕疾唤麖埓罅俗彀?，幾乎眾口一詞，哎呀媽呀，真白呀！八爺往往是乜了眼來人，不稀得吱聲。后來人們就紛紛傳開了，說八爺變了，見了人不像以前那樣上趕著搭理人了，人家跟他打招呼，他頂多也就哼哈一聲而已，二八架子，還端起來了。再后來，人們就突然發(fā)現(xiàn)八爺一整天一整天地圍著那棵老榆樹轉(zhuǎn)悠，口中還咕咕噥噥地叨嘮著什么，聽不清。
過了幾天，一個扭了腰的人溜達(dá)到他家門前，說，八爺，你一整天一整天圍著這棵老樹轉(zhuǎn)，咋的，又有心思賣樹呀？八爺打量一眼來人，翻著白眼說，你這孩伢子，會說話不？要賣八爺早賣了，聽過一句老話沒？叫三尺之上有神靈！扭腰人也是干不了活，閑來無事，就跟八爺搭咯上了，咋，就這么棵老榆樹也有神靈了？八爺說，你腰咋了？扭腰人說，扭了，不扭哪有閑工夫上你老這來溜達(dá)呀！八爺說，小子，八爺跟你說實話，你來對了，你的腰馬上就能好了！扭腰人說，你說啥呢八爺，我咋聽不明白呢？八爺說，想明白不？想明白八爺就跟你叨咕幾句。扭腰人當(dāng)然想明白了，八爺就說了，八爺為啥整天圍著這棵樹轉(zhuǎn)？告訴你吧，這棵樹成仙了，能跟它討藥了，小子！你要是信八爺?shù)脑?，趕緊回家取酒和酒盅來，討到藥喝下去保你腰好。扭腰人雖然知道八爺從來不扒瞎，但他卻有些半信半疑，但轉(zhuǎn)念想還是寧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無，萬一八爺說的是實嗑呢……于是，他就照八爺?shù)姆愿廊プ隽恕?/p>
把酒盅擺在地上，斟滿了酒，用黃裱紙蓋上，然后討藥人跪地上磕三個響頭，磕過頭后，雙手合十，閉上眼睛把自個兒的病情跟老樹說明白，乞求仙家送藥……那人如此這般地來了一遍，揭開黃裱紙，一臉驚恐，酒盅子里果真有幾粒圓圓的白刺拉的藥丸！八爺拄著巴棍兒，一臉神巴氣兒，說，瞅我干啥，還不快喝下，傻小子！那人忙不迭地把酒盅捧起一飲而盡。八爺又說，估計你還得來兩天，三天頭上吧，你的腰就能見好。
第二天，那人又來了，還跟了不少看熱鬧的。但這回，卻沒討著藥。八爺說，各位看熱鬧的，要是你信，就跪下替人家閉目求藥，要是你不信，就趕緊離開，這仙家說道大，不信的人在一邊拉兒扒眼，仙家不送藥，因為你不信才耽誤了人家求藥，多不禁講究？八爺是有號召力的人，有些人躲到遠(yuǎn)處去了，有些人干脆就跪了下來。果然，藥又討到了。于是，人們傳開了，八爺?shù)南蓛赫骒`，就是怕扒眼。
人們已忘記老榆樹底下究竟是哪一天開始人山人海的，但沒忘記只要八爺這個通仙兒的人在場，一撥一撥千里迢迢趕來討藥的人，就都能討到仙藥。扭腰的人腰好了，成了活廣告，還有誰不信呢？
八爺又活躍了，火了。
對了，八爺?shù)谌龢觿e人動不得的寶貝，就是他手中的巴棍兒了。這是討藥那陣子人們才知道的。有個小孩子，太淘，總覺著八爺?shù)陌凸鲀豪仙駳饬?，就趁八爺沒在意時去摸了一下，八爺從不叫人碰那棍兒，這下可惹翻兒了八爺，小孩子差點兒沒挨踢。平素，八爺可不是這樣脾氣的人。有人問八爺，八爺，你腰板溜直的，拄個巴棍兒干啥呀？八爺一臉的不屑，朗聲說道，人家有身份的人叫文明棍兒，你以為你八爺沒身份嗎？笑話！
那人忙附和，對對，八爺是幫君，哪能沒有身份？
八爺又翻了他一眼，不叫幫君，你以為跳大神兒呀？告訴你，是二仙兒！
那人不好意思了，對，是二仙兒，二仙兒更得有身份了！
沒人敢不拿八爺當(dāng)回事兒了，要是得罪了八爺，那可就更沒好果子吃了。有人貪小，討藥時嫌八爺賣的黃裱紙貴，不買，就到別處買便宜的，怪了，一粒藥也討不到。八爺就偷偷地跟知近的人說，八爺活這么一把歲數(shù)了，還騙人不成？八爺?shù)募垶樯顿F？哪一張不事先跟人家仙家通稟一聲，答對一下，要不然能好使嗎？貪小的人就都紛紛來買八爺?shù)募埩?，但這些人往往要花比他人好幾倍的價錢才能討到藥。八爺說，不是他跟這些人過不去，是仙家想不通，他也沒辦法，心誠則靈嘛。
八爺可忙壞了，白天，他離不開老榆樹半步；太陽剛一壓山，八爺就吵吵上了，結(jié)了結(jié)了，仙家打道回府了。天靈靈，地靈靈，有請上仙慢慢行……八爺就回屋了。有人發(fā)現(xiàn)，自打老榆樹顯靈后，八爺?shù)募規(guī)缀跆焯焱砩蠠艋鹜?，好像每晚八爺都不消停，有和面的聲音，又有整面板的動靜。有好事者近前去看，門卻推不開，窗戶也堵得溜嚴(yán)，誰也不知道八爺在鼓搗啥。只是幾年后，有人聽鎮(zhèn)上藥店老板說，那些日子，他們店的消炎類藥，幾乎給八爺買脫銷了，當(dāng)然這是后話。
那天，八爺在老榆樹下正指揮人們一撥撥磕頭的時候，八爺突然頭一背，咕咚，躺地上了。待人們磕完頭，抬起頭來，看見八爺躺在地上都已經(jīng)翻白眼了。有些反應(yīng)快的人趕緊跑過去，大家也顧不得討藥了，吵吵巴火地就七手八腳地把二仙兒抬回了屋里。
八爺就這樣突然地去了。后來人們猜說，八爺是累死的。八爺死后，在燒他的遺物時，人們從他枕頭里燒出了滿滿一枕頭老頭票，被大家從火里搶了出來，替瘋癲兒子還上了饑荒。
老榆樹底下又恢復(fù)了很久以前的那份平靜，偶爾，能看見幾個孩童在樹蔭里和八爺?shù)寞偘d兒子玩耍，瘋癲兒子手里拄著一截毛嗑兒桿兒，毛嗑兒桿兒被他把里面的瓤兒掏空了，他學(xué)著他爹八爺?shù)臉幼樱氯轮?，跪下，跪下，都磕頭，閉目，雙手合十……別偷看別偷看，我這可不是面球球，也沒摻藥面面……然后，他就把他精心磨圓的小土球球順著空心的毛嗑兒桿兒裝進(jìn)去，骨碌碌，滾進(jìn)了跪在地上那些孩子們的瓦片片上……孩子們興奮地喊著叫著，討到了！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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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爺成了英雄！那時時興火線入黨。英雄就火線入了黨。后來，上面的領(lǐng)導(dǎo)帶人敲鑼打鼓來家里給英雄送立功喜報，看見土坯房快趴架了，就說，這樣的房子英雄咋能安心在前方流血流汗呢？于是就特批了木頭獎勵八爺蓋房子。
那年秋天，從水庫工地凱旋歸來，八爺又當(dāng)上了生產(chǎn)隊隊長。
雙喜臨門的八爺可沒給勝利沖昏頭腦，他是有腦子的人，既然組織信任，讓咱干了隊長，咱就得干出個樣子，就得要比下臺的前任隊長強(qiáng)。那時還時興一個詞兒：打翻身仗！八爺就憋著一股勁兒苦思冥想著打翻身仗的轍，想出來了，卻沒法繞過生產(chǎn)隊會計這一關(guān)，他就請生產(chǎn)隊會計鬼精精來家喝酒，商量對策。說是商量，其實，八爺只是想投石問路、征得鬼精精同意而已。
八爺歲數(shù)不大，但在家族里排行最小，所以輩份就大。同齡人一般都叫他叔，下輩人就都叫他爺了。鬼精精雖然比他歲數(shù)大不少，但從街面上論，也得叫他八叔。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鬼精精終于明白八叔是啥意思了，就替八叔把話挑明了，八叔，你不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想打個漂亮的翻身仗嗎？那還不好辦，鬼精精成竹在胸，說，你這樣吧，八叔，反正你今年是剛上任就收秋了，今年收成的好孬都是你前任干的，跟你吊毛兒關(guān)系都沒有，那你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把今年收成的一部分藏起來留給明年走賬，增加明年的收入，不就得了嘛……
鬼精精審時度勢，一番掏心掏肺的話正中八爺?shù)南聭选?/p>
當(dāng)年，生產(chǎn)隊決算，八爺上下打點，前躥后跳，鬼精精敲邊鼓溜縫，倆人緊扭二人轉(zhuǎn)，一唱一和，一抬一扛，就把全生產(chǎn)隊的日值從5毛6整到了1毛6。自然，全生產(chǎn)隊除了八爺暗自得意、鬼精精不動聲色外，其他有頭有腦的，都灰頭土臉的，去大隊公社開個會啥的，也抬不起個頭來。八爺就煽呼說，全公社倒數(shù)第一怕啥？過日子還講究個三窮三富過到老呢，何況咱這么大個生產(chǎn)隊，好幾百口子人??！都把頭抬起來，我們的口號是，明年扛紅旗，徹底打個翻身仗！
第二年，全隊日值1元零5分，整了個全公社第一。上面的領(lǐng)導(dǎo)說，這已不單單是打翻身仗的問題了，而是放了顆大衛(wèi)星！于是，八爺又成了熱點，火了。他到處去講用、介紹經(jīng)驗，獎狀獎品得了一大堆。鬼精精一次跟八爺喝酒喝高了，說，八叔，你夠大手筆，一出手就藏起了那么多錢，我都直后怕……八爺說，放了衛(wèi)星我得獎勵你得酒，各得其所，這是咱爺倆的秘密，不能亂說，來，干了！
沒幾年的工夫，八爺順風(fēng)順?biāo)劆罹唾N滿了他家的北墻，上上下下花花綠綠的，好像一下子就照亮了八爺?shù)拇蠛们俺獭?/p>
每年辭舊迎新，家家戶戶都用報紙糊墻。兒子嫌北墻太黑太舊，總想糊上，沒少挨八爺?shù)牧R，你糊，老子把爪子給你剁下來！
后來，八爺有了另外的稱呼。人們當(dāng)他面都八叔八爺?shù)亟校澈髤s都叫他老隊長。他不老，但有他在，隊長別人是干不上了。如是十幾年，八爺成了人們心目中永遠(yuǎn)的隊長了。
可是，再后來，實行了土地承包責(zé)任制，分田到戶，生產(chǎn)隊黃了，八爺蔫巴了。他幾乎天天喝小酒，醉麻哈的，而且，更要命的是，見人就牢騷滿嘴，這不是變天了嗎，生產(chǎn)隊都黃了，還是社會主義嗎……說到末了，八爺?shù)狞h票給沒收了。自此，八爺再也不喝酒不胡說了，他把自己圈家里，運氣。后來，八爺運足了氣，就開始支持兒子跑買賣了。兒子買了車搞運輸，不幾年，就發(fā)家了。八爺便從隊長專業(yè)戶搖身一變成了運輸專業(yè)戶，八爺又活躍了。你別看他歲數(shù)不算太大，可是那年他卻突然拄上了巴棍兒，腰板兒拔得溜直溜直的，逢人總是好叨叨幾句，不管天咋變，那大雁還在上頭飛，小雞還在地下刨食兒。八爺更像八爺了，人們打骨子里服了他了。八爺說，這話說得沒水平，啥叫像八爺了？我就是八爺！人們雖然有些煩八爺托大，但背地里都說，人家八爺也確實腦子夠用，不白給，跟上了形勢……人們數(shù)叨八爺?shù)募艺?，全村第一個萬元戶，第一年拉回個洗衣機(jī)，第二年又抱回個電視機(jī)，第三年就跟領(lǐng)導(dǎo)吃吃喝喝了，啥年月人家都是先進(jìn)，這可比得一墻獎狀實惠多了！
八爺?shù)诙觿e人動不得的寶貝是他家大門旁那棵快一摟粗的老榆樹。八爺說這棵老榆樹是他爺爺?shù)臓敔斣缘?，都快成精了，動不得。兒子有一次喝了點兒酒，停車時碰到了老榆樹，把車前杠碰碎了，氣得拎著鋸子就放樹，被八爺一巴棍子打得頭破血流。他指著兒子剛鋸了幾下的鋸口說，這樹成精了，你瞅瞅，鋸口都流血了！兒子哭嘰尿淌地說，那是樹爛瓤兒了，流出來的樹汁，是汁液！啥成精呀，能當(dāng)飯吃還是能當(dāng)錢花？
爺倆尿不到一個壺里。后來，經(jīng)八爺同意，兒子一家搬鎮(zhèn)上買樓住了。八爺卻說啥也不跟過去，死活都守著老房子過，實在想孫子了才去兒子家走一趟，看看，但當(dāng)天就打個往返。
兒子一離開老子，買賣可就干大了，不消幾年，就轉(zhuǎn)行成立了建筑工程隊，當(dāng)上了包工頭子，領(lǐng)著一伙農(nóng)民工就蹽城里去了。幾年下來，像進(jìn)了賭場一樣，先贏后輸，末了，卻欠了一屁股兩肋巴的饑荒，人就沒影了，說是跟大包工頭子要錢去了，可自己家里，卻天天擠了一堆討要工錢的人，吵吵巴火的，跟打山仗似的。兒媳就帶著孫子回到了老房子。沒想到，討債的人又都跟了過來，八爺沒轍，就把小娘倆打發(fā)回娘家躲清靜去了。
八爺一屁股坐在條桌上，可是面子上的人，他哪受得了一堆二八破子莊稼人天天圍著他家磨磨嘰嘰討債催命？他就做主把兒子在鎮(zhèn)上的樓房給賣了，又把兒子家和自己家值點兒錢的東西也都折騰了，把欠債才對對付付地還了個虎皮色兒。好在債主們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八爺又找補一下，說，等我那敗家的兒子要債回來，再給大家伙結(jié)剩下的部分。人們信八爺吐口唾沫是釘，就散去了。
八爺?shù)睦夏樢幌伦泳徒袃鹤咏o丟盡了，憋氣。他就天天窩在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盼著兒子早一天兒回來，鉚足勁要當(dāng)著大家伙的面狠狠地教訓(xùn)一頓兒子，好找回他那張老臉。
年把的，兒子總算回來了。但兒子卻是被城里收容遣送站給遣送回來的。八爺想找回老臉的心氣兒馬上就癟茄子了。兒子不但一分錢沒要回來，還被人家雇黑道上的人給收拾了，整得精神都有些不大正常，瘋瘋癲癲的了。
蓋樓蓋樓，冬天住上層，夏天住下層，24吋大彩電，操他祖宗的……瘋癲兒子滿嘴跑舌頭，卻始終沒忘自己的遠(yuǎn)大理想，倒是把八爺整了個熏雞大窩脖子，抬不起頭來了。
八爺?shù)幕疬@回可窩大發(fā)了。債主們聽說他們的包工頭回來了，紛紛前來討要所欠余款，八爺可就對不上嘴了。這時正趕上有個樹販子到鄉(xiāng)下尋摸老樹，說是城里要開什么世博會，建什么世博園，專要上了年齡的老樹，說往世博園里一挪，能在人家外國人面前展示我們中國的古老……樹販子相中了八爺家門前的那棵老榆樹了，一出手就給價好幾千塊錢。本來，債主們看見他們的包工頭都那副德行了，也都沒好意思再提欠債的事兒，要走，但一聽說一棵破榆樹就值那么多錢，又都眼紅了。八爺也一下子來了神兒，腰板兒又拔得溜直，他蹾打著手中的巴棍兒，一臉不屑地說，休想，就是把我賣了，老榆樹也不賣。大家伙說，那可是十來沓老頭票呀，咋的，還怕錢咬手呀？八爺?shù)穆曇籼岣吡税硕?，說，我不怕錢咬手，我怕遭報應(yīng)，我們家這棵老榆樹有說道，是無價之寶！
人們半信半疑，但都拗不過八爺?shù)那槊妫簿筒幌钩吵沉?。八爺說，我兒子也是為了大家伙發(fā)家致富，才帶你們?nèi)コ抢镪J蕩的，是一片好心，你們也不能拿這片好心當(dāng)了驢肝肺，他也是給大包工頭子害了，現(xiàn)在都整成這個傻了巴嘰的樣子了，一分錢沒要回來不說，還賠了個傾家蕩產(chǎn)，為誰賠的？不是為大家伙嗎？還說啥呀，說多了都是眼淚，嘩嘩的……但話又說回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住著，誰也不是吃生米的，欠這擔(dān)頭子的饑荒，八爺認(rèn)，八爺就是不會見錢眼開，牙掉了往自己肚里咽，指定給大家伙的工資開全毛，七十二拜都拜了，也不差這一哆嗦了……將心比心，大家伙說道說道，八爺我夠人字一撇一捺不……大伙不吭聲了。八爺又說，八爺不是倚老賣老，今兒個，八爺就再摔回老臉，大家伙就再容八爺我一段時間，八爺吐口唾沫就是釘，錢，保證一分不少給大家，再說了，一棵樹就能賣那么多錢，但八爺不賣，為啥，八爺差錢嗎？不差，誰聽說過閻王爺差過小鬼兒的錢呀……不露聲色的八爺不露聲色地把這些二八破子的莊稼人給罵了。
其實，八爺太差錢了。但八爺更差的，還是面子，眼瞅著快一輩子了，八爺?shù)拿孀颖儒X更值錢?，F(xiàn)在，八爺雖然還拄著他的巴棍兒，說話還是那么慷快，但是，他自己知道，他硬撐著呢。他不是不想賣那棵老榆樹，問題是，要是兒子不整一屁股兩肋巴子饑荒，他也就賣了。一旦在這兒個節(jié)骨眼兒上賣，大伙會說，你看，原來八爺也有這么一天，窮得屁股叮當(dāng)山響，都把老祖宗留下來的一棵樹也賣了……這么一傳，可是好說不好聽了。八爺從來沒這么窩囊過，他可受不了。所以，他現(xiàn)在差錢，但話不差，理不差，老臉還值點兒錢兒。車到山前必有路，沒路想法子繞過去。
好像一夜之間，八爺?shù)念^發(fā)卻沒撐住，開始變白了。
這之后，人們就很少見著八爺了。不過，八爺家的倒霉事兒卻一直是大伙茶余飯后的閑嗑，以致于那些債主們再沒一人因為那仨瓜倆棗的余債前去討要了。漸漸地，日子一長，人們的舌根子也不再嚼巴八爺了，好像大家都把八爺忘了似的。
但八爺卻心里較著勁，別人可以偶爾忘了他，他自己可不敢、更不甘心忘了自己。
有一天，人們突然又看見八爺了。八爺頭發(fā)是白的，胡子是白的，連他那張紅紅的臉膛也在屋里捂得白白的了。白白的八爺拄著巴棍兒，拔著溜直的腰板在自家大門口老榆樹颯颯的陰涼下站著，跟道觀里哪路的仙兒似的?？吹剿娜硕疾唤麖埓罅俗彀?，幾乎眾口一詞，哎呀媽呀，真白呀！八爺往往是乜了眼來人，不稀得吱聲。后來人們就紛紛傳開了，說八爺變了，見了人不像以前那樣上趕著搭理人了，人家跟他打招呼，他頂多也就哼哈一聲而已，二八架子，還端起來了。再后來，人們就突然發(fā)現(xiàn)八爺一整天一整天地圍著那棵老榆樹轉(zhuǎn)悠，口中還咕咕噥噥地叨嘮著什么，聽不清。
過了幾天，一個扭了腰的人溜達(dá)到他家門前，說，八爺，你一整天一整天圍著這棵老樹轉(zhuǎn)，咋的，又有心思賣樹呀？八爺打量一眼來人，翻著白眼說，你這孩伢子，會說話不？要賣八爺早賣了，聽過一句老話沒？叫三尺之上有神靈！扭腰人也是干不了活，閑來無事，就跟八爺搭咯上了，咋，就這么棵老榆樹也有神靈了？八爺說，你腰咋了？扭腰人說，扭了，不扭哪有閑工夫上你老這來溜達(dá)呀！八爺說，小子，八爺跟你說實話，你來對了，你的腰馬上就能好了！扭腰人說，你說啥呢八爺，我咋聽不明白呢？八爺說，想明白不？想明白八爺就跟你叨咕幾句。扭腰人當(dāng)然想明白了，八爺就說了，八爺為啥整天圍著這棵樹轉(zhuǎn)？告訴你吧，這棵樹成仙了，能跟它討藥了，小子！你要是信八爺?shù)脑?，趕緊回家取酒和酒盅來，討到藥喝下去保你腰好。扭腰人雖然知道八爺從來不扒瞎，但他卻有些半信半疑，但轉(zhuǎn)念想還是寧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無，萬一八爺說的是實嗑呢……于是，他就照八爺?shù)姆愿廊プ隽恕?/p>
把酒盅擺在地上，斟滿了酒，用黃裱紙蓋上，然后討藥人跪地上磕三個響頭，磕過頭后，雙手合十，閉上眼睛把自個兒的病情跟老樹說明白，乞求仙家送藥……那人如此這般地來了一遍，揭開黃裱紙，一臉驚恐，酒盅子里果真有幾粒圓圓的白刺拉的藥丸！八爺拄著巴棍兒，一臉神巴氣兒，說，瞅我干啥，還不快喝下，傻小子！那人忙不迭地把酒盅捧起一飲而盡。八爺又說，估計你還得來兩天，三天頭上吧，你的腰就能見好。
第二天，那人又來了，還跟了不少看熱鬧的。但這回，卻沒討著藥。八爺說，各位看熱鬧的，要是你信，就跪下替人家閉目求藥，要是你不信，就趕緊離開，這仙家說道大，不信的人在一邊拉兒扒眼，仙家不送藥，因為你不信才耽誤了人家求藥，多不禁講究？八爺是有號召力的人，有些人躲到遠(yuǎn)處去了，有些人干脆就跪了下來。果然，藥又討到了。于是，人們傳開了，八爺?shù)南蓛赫骒`，就是怕扒眼。
人們已忘記老榆樹底下究竟是哪一天開始人山人海的，但沒忘記只要八爺這個通仙兒的人在場，一撥一撥千里迢迢趕來討藥的人，就都能討到仙藥。扭腰的人腰好了，成了活廣告，還有誰不信呢？
八爺又活躍了，火了。
對了，八爺?shù)谌龢觿e人動不得的寶貝，就是他手中的巴棍兒了。這是討藥那陣子人們才知道的。有個小孩子，太淘，總覺著八爺?shù)陌凸鲀豪仙駳饬?，就趁八爺沒在意時去摸了一下，八爺從不叫人碰那棍兒，這下可惹翻兒了八爺，小孩子差點兒沒挨踢。平素，八爺可不是這樣脾氣的人。有人問八爺，八爺，你腰板溜直的，拄個巴棍兒干啥呀？八爺一臉的不屑，朗聲說道，人家有身份的人叫文明棍兒，你以為你八爺沒身份嗎？笑話！
那人忙附和，對對，八爺是幫君，哪能沒有身份？
八爺又翻了他一眼，不叫幫君，你以為跳大神兒呀？告訴你，是二仙兒！
那人不好意思了，對，是二仙兒，二仙兒更得有身份了！
沒人敢不拿八爺當(dāng)回事兒了，要是得罪了八爺，那可就更沒好果子吃了。有人貪小，討藥時嫌八爺賣的黃裱紙貴，不買，就到別處買便宜的，怪了，一粒藥也討不到。八爺就偷偷地跟知近的人說，八爺活這么一把歲數(shù)了，還騙人不成？八爺?shù)募垶樯顿F？哪一張不事先跟人家仙家通稟一聲，答對一下，要不然能好使嗎？貪小的人就都紛紛來買八爺?shù)募埩?，但這些人往往要花比他人好幾倍的價錢才能討到藥。八爺說，不是他跟這些人過不去，是仙家想不通，他也沒辦法，心誠則靈嘛。
八爺可忙壞了，白天，他離不開老榆樹半步；太陽剛一壓山，八爺就吵吵上了，結(jié)了結(jié)了，仙家打道回府了。天靈靈，地靈靈，有請上仙慢慢行……八爺就回屋了。有人發(fā)現(xiàn)，自打老榆樹顯靈后，八爺?shù)募規(guī)缀跆焯焱砩蠠艋鹜?，好像每晚八爺都不消停，有和面的聲音，又有整面板的動靜。有好事者近前去看，門卻推不開，窗戶也堵得溜嚴(yán)，誰也不知道八爺在鼓搗啥。只是幾年后，有人聽鎮(zhèn)上藥店老板說，那些日子，他們店的消炎類藥，幾乎給八爺買脫銷了，當(dāng)然這是后話。
那天，八爺在老榆樹下正指揮人們一撥撥磕頭的時候，八爺突然頭一背，咕咚，躺地上了。待人們磕完頭，抬起頭來，看見八爺躺在地上都已經(jīng)翻白眼了。有些反應(yīng)快的人趕緊跑過去，大家也顧不得討藥了，吵吵巴火地就七手八腳地把二仙兒抬回了屋里。
八爺就這樣突然地去了。后來人們猜說，八爺是累死的。八爺死后，在燒他的遺物時，人們從他枕頭里燒出了滿滿一枕頭老頭票，被大家從火里搶了出來，替瘋癲兒子還上了饑荒。
老榆樹底下又恢復(fù)了很久以前的那份平靜，偶爾，能看見幾個孩童在樹蔭里和八爺?shù)寞偘d兒子玩耍，瘋癲兒子手里拄著一截毛嗑兒桿兒，毛嗑兒桿兒被他把里面的瓤兒掏空了，他學(xué)著他爹八爺?shù)臉幼樱氯轮?，跪下，跪下，都磕頭，閉目，雙手合十……別偷看別偷看，我這可不是面球球，也沒摻藥面面……然后，他就把他精心磨圓的小土球球順著空心的毛嗑兒桿兒裝進(jìn)去，骨碌碌，滾進(jìn)了跪在地上那些孩子們的瓦片片上……孩子們興奮地喊著叫著，討到了！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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