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興家
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我還沒說完,曉默就故作生氣地說,你這人怎么這樣,總是講到一半就停。我說,我得出去找吃的,我?guī)淼臇|西都吃完了。曉默說,不就是吃的嗎,我給你找去。說著她潛入水中,水面微微動,冒出一串氣泡。大概半分鐘,她浮出來,手里握著一條魚,遞給我。我看著她長滿鱗片的下身,說,我怎么能吃這個。曉默笑著說,這有什么的,我自己有時候都吃。我仍然不接,她用眼縫看我(在黑暗中生活十八年,她的眼睛已經(jīng)退化成一條縫),那表情好像在說,你不信嗎?稍一停,她把魚頭伸進嘴里,在尖銳獠牙的咬動下,魚冒出鮮紅的血,尾部奮力地擺動。一分鐘不到,整條魚就被她嚼爛吞下去了,我驚訝得半張著嘴。曉默抹了抹嘴唇,說,味道還可以,就是比洞蝦的濃了些。我說,你不是說平常都吃洞蝦嗎?曉默說,哪有那么多蝦可吃呀,我得留一部分繁殖,所以有時候也得吃魚。曉默真是個聰明的姑娘,怪不得她能活到今天。我給她投去贊許的眼神,但不知道她能否看得清(或感覺得到)。她朝我笑笑,又潛入水中,不一會兒又浮出來,把一條掙扎的魚遞給我,比剛才的那條大兩倍。我猶豫一下,接了過來,魚尾拍打在我臉上,曉默笑起來。我把魚頭砸在洞壁的巨石上,魚就不動了。接著我取出隨身攜帶的水果刀,刮掉魚鱗去除內(nèi)臟,在洞口生起火,火上蓋一塊石片,把魚放在石片上烤著。
我沒想過我還會見到曉默。說實話,我都快十年沒有夢到她了,但這并不怪我,要怪就怪時間。曉默消失的那年,我們都才十二歲,如今我已經(jīng)三十,而曉默還是十二歲時的模樣。那天下午來到洞里,看到水邊坐著一位姑娘,憑著背影我就認出來是她,但讓她認出我卻費了一番工夫。曉默摸著我的左手說,你的第六根手指呢?我有些傷感,說,去醫(yī)院切掉了,切掉以后我就經(jīng)常感到孤獨。曉默試著安慰我,說,孤獨是常有的事,我還不是孤獨,所以我常對著石頭說話。順著她的手,我看到一塊藍色的石頭,洞里的石頭都是灰色的,唯獨這一塊是藍色。曉默說,它以前不是這樣的,自從我對它說話以后,就慢慢變成了這樣,對于石頭來說,孤獨才是最可怕的。想不到曉默對石頭也有著獨特的研究。其實我也研究過石頭,我讀初中的時候,父親用馬車從后山拉回一車車石頭,建了幾間房。我說,晚上我總是睡不著,墻壁上的石頭一直竊竊私語,時不時還互相推擠,弄得房子搖來晃去的。曉默說,你當時應該告訴你爸。我說,告訴我爸有什么用,他拉回最后一車石頭,馬就累死了,從此以后他就聽不見任何聲音。曉默說,對不起,我們還是別談論石頭了。
你在發(fā)什么呆,我好像聞到一股奇怪的味。曉默推推我,我回過神來,魚烤焦了,我趕緊過去翻動。曉默突然語速極快地說,是魚烤煳了吧,我想起來了,這是煳味。我點點頭。曉默瞬間哭起來,我疑惑地看著她。她邊哭邊說,我六歲時學煮飯,把一鍋飯全煮煳了,我爸打了我一頓,打得我屎尿都出來了,我媽哭著把我抱去廁所,他一腳踢在我媽的屁股上,我媽一個踉蹌,和我摔進糞坑里。我努力在記憶里搜尋,搜尋了一會兒,說,其實那天我聽到你哭的。曉默止住哭聲,擦掉眼淚,說,聽到又怎樣,也不能怪我爸,要怪就怪那時候的米太金貴了,你知道嗎?我說,我當然知道,我還記得我爸去上糧,糧庫的人說我家的谷子不干,我爸爭辯幾句,被他們打了出來。曉默說,別提這些舊事了,一提起我就想哭。停了停她又說,不過哭哭也好,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哭,所以眼睛才逐日地縮小。
魚烤熟了,我迫不及待地撕下一塊肉塞進嘴里,味道鮮美。我撕下一塊遞給曉默,她沒伸手接,而是湊過來用嘴咬住。曉默嚼兩下,吐了出來,捧起一捧水漱口。我以為她是覺得燙,可她卻說,我不喜歡這種味道,這是死亡的味道。我無聲地笑笑,繼續(xù)吃美味的魚肉(我目前還覺得這是美味),最后我把整副魚骨放進水中,它扭動幾下,就往深處游去了。我趴下身去喝了幾口水,感覺肚子微微的脹。曉默說,吃飽喝足了,繼續(xù)講你的故事吧。我想了一下,問,剛才我講到哪兒了?曉默說,講到你媽跑了。我有些尷尬,說,我的記憶越來越差,有時候剛說出口的話轉(zhuǎn)瞬就忘。曉默說,不用擔心,我們忘記的每一句話總有一天都會重新想起。我點點頭,清了清嗓子,繼續(xù)講剛才的故事。
你還記得我家那匹馬嗎?哪匹?我家就只養(yǎng)過一匹馬,就是累死的那匹,白色的。噢,想起來了,是跟西梅家買的,那時候還非常小,不能拉車。嗯,但后來長大了。我媽沒跑之前,每天都割一籮草回家,馬吃得肥肥胖胖的。我媽跑以后,沒人割草,馬天天都拴在竹林里。一天晚上,它咬斷韁繩,就沿著竹子爬上去。這應該是你的一場夢吧?不是,馬在夢中不可能笑的。它就停在竹子上,餓了就吃竹葉,吃飽了就睡,醒來就朝著我爸笑。有一天它把竹葉全部吃光,不得不回到地面上,我爸就給它架上車,每天教它拉一個小時的車。你偏離了重點,沒講你媽是怎樣跑的。噢,這個,我媽生下我完全就是一場夢,有一天她醒來,覺得我不是她生的,就悄悄跟一個賣米粉的小商販跑了。你爸去找過她嗎?沒有,我爸還希望她走遠一點,因為那時候她已經(jīng)病得很嚴重,常常在深夜提著鐮刀念念有詞,不時地放聲大笑。這樣說來,你是你媽的一場夢,可你媽怎么會隨意拋棄自己的夢呢?曉默,你已經(jīng)不了解人世,在人世里,夢醒來是很痛苦的。
曉默估計坐累了,浮在水中擺動著雙腿活動身體。長時間在水中游動,她的雙腿長滿灰白色的鱗。稍一停,她朝我笑笑,潛入水底。曉默,曉默,你在哪里?我像當初那樣呼喚。那時候曉默瞬間潛入水底,起先我還笑著說看你能憋多久,但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她一直沒有出來。曉默,曉默,你在哪里?我驚慌失措地呼喚,沒有任何回應。我也跟著潛入水底,一團一團的黑色從深處冒出來,拼命把我往上推,我喝了幾口水,浮出水面。曉默估計被水里的怪獸吃掉了,我一陣恐懼,頭發(fā)根立起來,哭著走出洞口。我們的兩捆柴靠在洞邊,我無法扛兩捆柴回家,于是就放火把曉默的那捆燒掉了。曉默失蹤的事情很快傳遍整個寨子,年齡相仿的幾個小伙子把我叫到一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紛紛問我。六指,你是不是先奸后殺?六指,你是怎樣把她騙到洞里的?六指,做那事的感覺怎樣?……大人們在我的帶領下點著葵花稈來到洞里。曉默,曉默,你在哪里?只有回聲在洞里古怪地響,漸漸變小。曉默的父親和我父親先后潛入水底,皆一無所獲地出來。最后走出洞口,看到那捆燃燒成灰燼的柴,曉默的父親才突然大吼起來,你怎么把她砍的柴燒掉了?我被他的聲音嚇得直發(fā)抖。我父親走過去拍著他的肩膀安撫道,小孩子懂什么,別嚇著他,我讓他賠你一捆就是了。水面平靜,一絲漣漪也沒有。曉默,曉默,你在哪里?我又像當初那樣呼喚。曉默忽地冒出水面,朝我笑著。
你差點又把我嚇壞了。我不過開個玩笑而已。當初也是開玩笑的嗎?是的,但那時候不懂事,那個玩笑開得太大了。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曉默她不知道那個玩笑給我留下好長時間的陰影。你又在想什么呢?我在想,那究竟是夢還是玩笑??隙ㄊ峭嫘?,自從開了那個玩笑,我就再也不會做夢了,所以我才對夢如此好奇。你就生活在夢中,你還想做什么夢?我有些不高興,轉(zhuǎn)過臉去。曉默看出我不快,游回岸湊到我身邊說,別這樣,有一天你會明白的,我不得不那樣做。不會,我永遠也不想明白。我堵著氣,不理她。蠟燭就在此刻熄滅了,那塊藍色的石頭極其耀眼。曉默說,我們還是睡覺吧,興許睡覺能讓我們開心起來。
曉默很快睡著了,輕微地呼吸。我一直睡不著,總覺得父親在洞口朝里張望。父親曾經(jīng)對我說他年輕時洞里沒有水,有一次連續(xù)下了一個月的大雨,有人無意中到洞里來,就看到了水。我們小的時候,時不時會有閑得無聊的人點著葵花稈來洞里探險(其實是洗澡),自從曉默在洞里失蹤后就沒人來過,我是在荒草雜木中走了一個小時才到的,衣袖都被刺刮破了幾處,想不到一到水邊就見到曉默(那時候我并沒有驚訝,也沒有害怕,在洞里遇到一個人總比什么都遇不到好)。原來曉默并沒有失蹤,只是開了個玩笑而已。我翻身坐起來,打燃打火機,轉(zhuǎn)眼去看曉默,她伸手撓了撓額頭,翻了一下身,繼續(xù)睡。我的煙癮又犯了(以前很多個失眠的夜晚,我就坐起來抽煙,有時候一直抽到天亮),但那天跑得急,只帶了一條煙,都已經(jīng)抽完。嘴里苦得難受,稍一停,我取出水果刀,剃下一撮頭發(fā),放進嘴里嚼,最后吞了下去。
我依舊覺得父親在洞口朝里張望,便起身往外走去,洞口除了雜草和亂石什么也沒有。天快黑了,天邊浮著暗灰色的云,好像正往這邊飄過來,風瘋了一般地吹,忽左忽右,不時聽到樹枝斷裂。我又剃下一撮頭發(fā)放進嘴里嚼,不小心割破手指,血不停地往外流。我回到水邊,點燃一支蠟燭。不一會曉默醒了,她揉著眼睛問,你沒睡?我點點頭說,剛?cè)ザ纯诳?,天快黑了,看樣子要下雨。曉默突然看到地上的血,指著血問,你在跟我開什么玩笑?我說,開玩笑要受到懲罰的,我才不會開玩笑。什么懲罰?你自己還不知道嗎?曉默轉(zhuǎn)過臉去,寂寂的樣子。我覺得有點過了,不該說這話氣她。為了挽救,我把還在滴血的左手伸到她面前晃了晃,說剃頭發(fā)不小心割到的,然后剃下一撮頭發(fā)遞給她,問,要嚼嗎?像檳榔一樣。她厭惡地推開。我說,不要生氣了,生氣會讓人更加孤獨的。我沒有生氣,我只是在想我爸我媽和我弟。那天見到曉默我就想給她講講她的家人,但她說不想聽,怕聽了以后會很痛苦?,F(xiàn)在我猶豫著,還是給她講了。你爸和你媽老了很多,但他們都過得很幸福。是嗎?是的,你弟初中畢業(yè)去打工,幾年后從云南娶回一個媳婦,生了個女兒,你媽每天都教她唱歌。唱什么歌呢?這,我沒注意。曉默沉默著,稍一停唱道:木馬木馬搖搖,寶貝寶貝笑笑,快點快點跑跑……唱完后羞澀地笑著說,我媽以前教我的。停了停又問,我媽他們經(jīng)常談起我嗎?我抬頭望著洞頂,回想了一會兒,說,我好久沒聽到他們談起你了,只是有一次聽你媽說你弟的女兒長得像你,估計是你投胎的。我笑了笑,接著說,他們不知道你還活著。曉默抿嘴笑著,望向那塊耀眼的藍色石頭,笑在她臉上靜止了一般。我又剃下一撮頭發(fā),但已經(jīng)覺得飽了,便把頭發(fā)放進水中,一只肥胖的魚張嘴咬住,轉(zhuǎn)身游跑了。
我坐過去,抱住曉默。許久后她突然發(fā)笑,說,你好像是第一次抱我。我也笑笑,說,我以前對你沒有過不軌的想法,包括那天和你進來洗澡。大概是因為那時候你還不懂男女之事。不,我只是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失去你,我就沒有朋友了,當時他們都說我是怪胎,不愿意跟我一起玩。曉默撫摸我左手大拇指根處外側(cè),說,就是在這里吧,現(xiàn)在看不出這里曾經(jīng)長著第六根手指。我說,現(xiàn)在的醫(yī)學太發(fā)達了。你的手還在流血。不要緊的。不痛嗎?不痛。我愣了一下,確實沒感覺到痛。我突然懷疑,你的第六根手指是你自己切掉的。我笑著說,真后悔花錢去醫(yī)院,早知道不痛就自己切了。突然聽到牛叫馬鳴,混亂成一片,我下意識地四處看。曉默笑著說,下雨了,只要外面下雨,洞里就會聽到這種聲音。我想起初中時看過很多關于神秘事件的書,看來那些書的作者不是亂編的。洞里的聲音越來越大,估計外面的雨也跟著大了,好像還有風吹進來,很快蠟燭就滅了。我和曉默緊緊地擁抱著,我在黑暗中探尋到她的唇,吻了上去。
醒來已是中午,我來到洞口,只看到一半太陽,另一半不知哪兒去了。正感到疑惑,突然聽到曉默喊我,我趕緊回去。她拿著兩條魚,遞一條給我,我掏出水果刀,又準備開膛破肚。曉默說,把刀放下,像我這樣。說著她咬下魚頭,嚼得咯吱響。我說,我不行。曉默指著我,故意用嚇人的語氣說,你敢動刀,就給我滾出去。我想,如果經(jīng)常燒火烤魚,煙上升會暴露自己的行蹤,便收回了刀,朝曉默笑笑,學著她咬下魚頭,吃了起來。一條魚很快就被我吃完了,其實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難以下咽。曉默看著我,滿足地偷笑著。我用手把水撩在她臉上,她躲閃著,趁我不備把我拉入水中。我們嘻嘻哈哈地打起水仗,鬧了一會兒都累了才停下。曉默說,講故事的時間到了。我說,今天講點什么呢?細想一會兒,我說,對了,我給你講講我爸。曉默點點頭說,嗯,我覺得你爸的故事應該很神奇。
那天晚上為了慶祝拉回最后一車石頭,我爸捧了兩捧苞谷粒給馬吃,馬吃完后喝下半盆水,我爸把它關進圈里。我去馬圈邊撒尿的時候,看到馬躺在地上,馬一般不會躺下,除非生病或者特別累,于是我趕緊回屋里告訴我爸,我爸也睡下了,他說,沒事,它只是太累了。第二天早上我爸起來,把我喊醒,問道,你今天早上聽到雞叫沒有?我疑惑地看著他,那時候我還不會失眠,一般都睡得很死。我爸說,你喊我一聲。我揉著眼睛,丈二摸不著頭腦。我爸又說,我好像聽不到聲音了,你喊我一聲,看我能不能聽得到。我喊了幾聲爸爸。他問,你喊了嗎?我點點頭。我爸掏了掏耳朵,平靜地說,真的聽不到了,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是的,他那時候表現(xiàn)得很平靜。說著他走出房間,不多時聽到他的喊聲從馬圈傳來,說我們家的馬死了。我趕緊爬起來跑出去,馬閉著眼睛癱睡在地上,我摸了摸它的脖子,硬邦邦的,應該是半夜就死去的。我才想起來,昨夜在睡夢中模糊聽到幾聲馬叫,我想那時候我爸就已經(jīng)失聰了,要不他一定能聽到聲音并起來看,因為他的睡眠淺。
講到這里,突然聽到外面有說話聲。我想,警察終究還是來了??嘈χ鴮阅瑪[擺手,她用手指在嘴邊噓了一聲,示意我和她搬開那塊藍色的石頭。石頭很重,我們用盡全力才移動了一點,我拼命地擠進去,臉部被擦傷。我們又用盡全力把石頭合上,沒合嚴實,有一條細小的縫,仍能看見外面。曉默把蠟燭吹滅,沉到水底去了。說話聲越來越近,好像已經(jīng)到洞口。女聲:有人在這里燒過火。男聲:早就跟你說的,經(jīng)常有人過來,不用怕。我從縫隙往外看,黑漆漆的,但不一會兒,一束光射進來,很快一對男女出現(xiàn)在我眼前,穿著普通衣服,雖看不清臉部,但估計不是警察。女聲:有蠟燭、煙頭。男聲:是來這里洗澡的人留下的。女人突然慘叫一聲,我定睛看去,男人左手抓住她的頭發(fā),右手握著刀瘋狂地刺進她的脖子。女人驚慌地求饒著,聲音很亂,聽不出她說些什么,求饒了幾句就沒有聲息了。我想起阿杜,阿杜是個矮個子的女老師,那天我猛地抓住她的頭發(fā),取出水果刀刺進她的脖子,她就是這樣求饒的。半分鐘后她倒在我懷里,張大著嘴,眼睛驚恐地看著我。我很后悔,當時我應該把速度放慢一點,聽聽她到底說了些什么。聽到水聲,我回過神來,那個男人蹲在水邊洗刀。清洗干凈后,他換了衣服,把臟衣服蓋在女人的身上,點燃,然后提著手電筒出去了。我很贊賞他的做法,當時我應該把阿杜燒掉的。如果燒掉就好了,警察會以為她是因火災而死,我就不用逃了??墒侨绻x擇那樣辦,我就不會在這里見到曉默。我頓時感到有些難受,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真不知道怎么選擇。
曉默浮出水面,撩水把火澆滅。我們又用盡全力搬開石頭,我拼命地擠出來,又用盡全力合上。曉默對我說,你出去看看。我來到洞口,太陽恢復了完整,開始偏西,一個背影在荒草中漸行漸遠。那天我離開阿杜的宿舍,太陽的位置好像就和今天一樣。我走出空蕩蕩的教師宿舍樓,在街上看到幾個住校生,估計是翻圍墻出來的,他們正抽著煙,看到我后一溜煙跑了。那時候我無聲地笑了笑,在心里說,以后你們再也見不著我了。曉默喊了兩聲,我才回過神來,回到她身邊說,遠去了。我點燃蠟燭,火只燒了女人的腳,燭光照亮她的臉,看樣子四十來歲。曉默說,幫我搬去暗室吧。我抬著女人的頭,曉默抬著腳,我們在水中往暗室游去。我的水性很差,喝了一口水,曉默則在前面輕而易舉地游著。游了二十來米,看到一個小洞,曉默示意我進去,我鉆了進去,看到里面坐著五副人體骨架。曉默說,忘記告訴你了,這洞里有過幾次殺人案,尸體都是我搬進來的。我們把女人放到第五個骨架的旁邊,給她擺好坐姿,然后曉默熟練地脫下她的衣服,笑著對我說,我穿的衣服都是這樣來的。
晚上我和曉默相靠著坐在水邊,我正準備給她講故事,突然聽到暗室里傳來哭聲。曉默說,剛死去的人覺得心不甘,都會哭??蘼曒p微細小,卻狠狠撞擊人的心底。我說,我們過去安慰她吧。曉默坐著不動,說,還是別去了,她哭夠了會自己停下來,安慰一個死去的人沒用,而且你越安慰,她就越痛苦。我說,看來死人也和我們一樣,都是用哭來表達痛苦。曉默說,我們哭過后,痛苦就慢慢消失,而死人哭過后,痛苦則慢慢傳遍全身,所以身上的肉才會腐爛,最后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我突然無比激動,說,曉默,想著肉體一點點腐爛,骨架一點點露出,這是何等的孤獨呀。是呀,痛苦、孤獨和夢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曉默說著往我懷里蹭,我順勢把她抱住。很久后,死人的哭聲才停止。曉默已經(jīng)入睡,我把她放在水面,自己在石頭上躺下。翻了幾次身,一點睡意也沒有,又開始感覺父親在洞口朝里張望。我坐起來,剃下一撮頭發(fā)放進嘴里嚼。我越嚼越清醒,失聰后的父親又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
聾子,你也會砌墻?父親嘿嘿笑。你這墻砌歪了,拉一根線吧。父親嘿嘿笑。那人手舞足蹈地比劃著,父親擺擺手說,我用眼睛。說著他丟下煙頭,把頭靠在墻壁上,閉上一只眼睛,看了一會兒,取下一塊石頭,用錘和鏨子修了幾下,又放回去。聾子,你家六指考上高中了?父親嘿嘿笑。別讓他讀了,讓他去打工吧,能給你掙回很多錢。父親嘿嘿笑。去報到的那天早上下著毛毛雨,我們扛著行李走到鎮(zhèn)上已是兩腳泥巴,父親拉我來到草地上,我學著他把鞋的邊沿在草叢中擦了幾下,鞋子就變得干凈了。我們坐班車到縣城,問路走到學校,幾個老師正在吃盒飯。一陣饑餓襲來,我吞了吞口水,才意識到已經(jīng)中午。我和父親把行李放下,遠遠地看著老師們,“報名處”三個字很顯眼,我們不敢上前去打擾,心想等他們吃完飯再去。一個高瘦的老師注意到了我們,站起來招手,喊道,是報名的嗎?過來登記。父親看到老師招手,趕緊掏出煙,跑上前去分給他們,嘿嘿地笑著,我提起兩袋行李跟上。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父親哼著苗族山歌滿寨子轉(zhuǎn)悠。聾子,什么事讓你高興成這樣?我家六指考上大學了。聾子,你聽到我說話了?我家六指考上大學了。聾子,別總昂著頭,走路得看著路。我家六指考上大學了。聾子,這回你可以享福了。我家六指考上大學了。第二天早上父親爬到山上找野蜂蜜賣,找到中午時分摔了下來。最先帶來父親摔亡消息的是一個放牛的小男孩,他喘著氣跑回寨子,見到我時停下來,因慣性還險些摔倒,站穩(wěn)后激動地說,你家聾子摔死了。最后,在高中班主任的鼓勵下,我還是去辦了助學貸款,踏上開往大學的火車。一個高中女同學去送我,她不停地揮手,跟著火車跑,但很快就被拋在了后面,她突然蹲下身去,蒙著眼睛哭起來。
我是被曉默搖醒的。我感到背上隱隱發(fā)痛,轉(zhuǎn)身一看,才知道昨晚是靠著一塊凸起的石頭睡去的。曉默笑著說,快給我講講你的夢吧。我驚訝,你怎么知道我做夢了?我醒來好久了,一直在觀察你,發(fā)覺你的眼皮和嘴唇一直在動,這不是做夢是什么?我不得不再次承認曉默是個聰明的姑娘,我甚至對她敬佩起來。我的夢中首先出現(xiàn)一匹白馬,它在樹林里神情悠然地啃著低矮的草。我想起我媽,她跑之前曾對我說,要是在樹林里遇見白馬,就追著它跑,跑到一座墳前,挖開墳,揭開棺材,里面就是亮堂堂的黃金。夢中的我有些激動,跺腳嚇了馬一跳,馬拔腿往前跑去,我趕緊追上。跑到一座長滿荒草的墳前停下來,我取出水果刀開始挖掘,最后挖到幾根白骨,我知道是我爸的。白馬突然朝著我大笑,我發(fā)現(xiàn)正是我家曾經(jīng)養(yǎng)的那匹馬。你說怪不怪?曉默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我還是羨慕你能做夢,想什么就可以夢到什么。我覺得頭有些沉,搖動了幾下說,可是夢醒后的感覺不好受。曉默說,那就講講你的故事吧。說完她拍了拍我的肩,像是在給我安慰。我做了一次深呼吸,不知道講些什么,又靠在凸起的石頭上。靠了一會兒,我直起身來說,對了,就給你講講我的大學生活吧。曉默點點頭。
剛進入大學不久,我好像患了輕度抑郁,覺得這一切都不是我想象中的大學生活。我給那個高中女同學打電話,說我想退學。她也不善言談,一直說,你千萬別退,好好在大學里等我,我一定認真補習,明年九月份我們在大學校園相見。掛斷電話后我哭了,比父親摔亡時哭得還厲害。三個室友圍攏過來,問我到底怎么了,我搖頭不答。最后他們把我拉去燒烤店,說沒什么事是酒解決不了的。你就是在大學里學會喝酒的?是的,還學會了抽煙。后來你和那個高中女同學在大學相見了嗎?沒有,她補習還是沒考上大學,給我打電話哭了一場,去浙江打工,兩年后就嫁在那邊了。如果她考上大學,你就和她戀愛了。也許。那你和其他女生戀愛了嗎?沒有,估計是家庭影響了我的性格,我不會跟人交往,特別是女生,記得大四那年,有個學妹對我說想去鎮(zhèn)遠玩但沒人陪同,我讓她找她的同學陪,她說她的同學都去過了,我想了想說,鎮(zhèn)遠也沒什么好玩的。后來呢?后來,就沒有后來了。你傻呀,竟然不懂她的意思?那時候確實不懂,但應該是我的錢包不允許我懂吧。我們沉默下來。年幼時,我家和曉默家是寨子里最窮的,別人家最起碼在秋收時能吃上米飯,而我們兩家秋收時吃混合飯(一半大米和一半苞谷面混合煮成),平時全吃苞谷飯。沉默許久,曉默說,你大學沒談戀愛,感覺孤獨嗎?我說,孤獨,但有什么辦法?曉默問,孤獨的時候你夢到過我嗎?我沒有回答,陷入沉思。曉默好像有些不高興,回到水中,慢慢地轉(zhuǎn)著圈。稍一停,我剃下一撮頭發(fā),放進嘴里嚼。
曉默,我明白了,我們都是孤獨的,因為我們被石頭包圍著,你看我們的上下左右都是石頭,它們正逐日地朝我們擠壓過來,總有一天會把我們的身體擠壓破碎,然后我們就會在痛苦中消失,我們的骨頭也會消失,只是時間長短而已,時間始終都是殘酷的。曉默,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假想出來的,等有一天,假想不再存在,那就什么都不存在了,世界又回到最初的模樣。曉默,整個人世都是一樣的,在外面也好不到哪兒去,在外面的人也會孤獨,只是他們已經(jīng)習慣,他們還刻意用石頭建造成房子,生活在孤獨中,特別是晚上,他們在孤獨中做愛,在孤獨中懷孕,產(chǎn)生孤獨的下一代。曉默,這是沒有辦法的,我們逃離不了孤獨。曉默,你以為地球就不孤獨嗎,地球被那么多星球包圍著,那些星球也是由石頭組成,所以宇宙中孤獨是無處不在的,孤獨是永恒的,但仍有少數(shù)人不愿服輸,一直在跟孤獨抵抗,盡管這種抵抗猶如杯水車薪……
進餐時間已到。聽到聲音,我回過神來。曉默抱著一條碩大的魚,對著我笑。你在胡思亂想什么?我搖搖頭。看,我費了好大勁才抓到的。曉默騰出右手拍了拍魚的肚子,魚又奮力掙扎起來。我趕緊過去幫忙,但魚掙扎得很厲害,我們無從下嘴。我一狠心,把魚從曉默的懷里搶過來,把它的頭猛撞在巨石上,撞了兩下它終于安靜了。曉默有點責怪我,一直說我不應該這樣。盡管她心里不快,但我們還是一起把那條魚吃完了。
你去看過心理醫(yī)生嗎?曉默突然問。我頓時一驚,想不到她會問這個問題。我對關于心理的字眼很敏感,這大概是因為我三年內(nèi)跟五個同學鬧了不愉快,和其中三個還打過架。有一天下午,班長給我打電話,讓我去心理學老師的辦公室一趟。我當時心跳加速,反復問班長有什么事。班長說,沒事,只是約你過來聊聊天而已。掛斷電話,我坐在床上猶豫了十來分鐘,還是忐忑地去了。班長和心理學老師正在說笑,我敲門打著招呼走進去。老師微笑著指指沙發(fā)讓我坐下,班長起身去給我倒水,坐了一會兒他就借故走了。那是我跟老師聊天時間最長的一次,從是否喜歡這座城市聊到對未來有什么打算,臨走時老師對我說,你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小伙子,以后有什么事可以隨時來跟我聊。我后來沒有去找過他,我知道這是班長和他設好的圈套,他們把我當成了病人,雖然我知道這是好意的,但心里面多少還是有點不舒服。曉默搖搖我,說,發(fā)什么呆呢?回答我的問題,你去看過心理醫(yī)生嗎?我說,算是去看過一次。醫(yī)生怎么說?也沒怎么說,就是瞎聊而已。我不想談論這些,趕緊轉(zhuǎn)移了話題。
晚上我和曉默做了兩次愛,我們的動作過大,她腿上的鱗都掉了好些。我背靠石頭坐著,曉默蹭到我懷里,笑著玩弄我疲軟的陰莖。煙癮又發(fā)了,嘴里苦得很難受,我剃下一撮頭發(fā)放進嘴里嚼,不小心又把手割破了。我把幾滴血滴在水中,一群五顏六色的蝦圍過來,有拳頭般粗的,也有小指般細的,看著很可愛。很快血就被吸光了,我索性把手放進水里,讓這些蝦吸個夠。曉默抬頭看我,故意裝作很厭惡地說,令人討厭的煙鬼。我摸著她的肚子,笑著說,讓人喜歡的美人魚。曉默突然問,你說我會懷孕嗎?我吞下頭發(fā),說,會,然后生下一群小美人魚,在水中游來游去。曉默咯咯地笑,輕輕捶打我的胸口。
曉默睡著后,我越發(fā)清醒,感覺父親一直在洞口朝里張望。我逃到洞里之前,還是去墳邊給父親上香燒紙的,因為我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機會,燒紙的時候忍不住流出眼淚。我想把事情告訴父親,但猶豫了一會兒沒有說,說了他也聽不到。我取出水果刀,依舊鋒利無比,靠近刀把的地方還有一點血跡,我在褲子上擦凈后又放回去。父親的墳被雜草包圍著,我想割掉雜草,但最終沒有割,藏在其中,待香燃盡,就逃往洞里。我想,再過段時間得出去,悄悄買點香紙燒給父親。
曉默醒來,驚訝地說,你昨晚上一直沒睡?我神情迷茫地點點頭。曉默說,你的頭發(fā)都快被你吃光了。我本想開玩笑說頭發(fā)是煩惱絲,吃光了最好,但沒有說出口,我感到胸口很悶,心里一陣一陣地痛。曉默看出我難受,過來抱住我,撫摸我的頭,說,別吃了,別吃了。我躺在曉默的懷里,閉上眼睛,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曉默把我喊醒,問,好點了嗎?我坐起來,說好多了??次掖_實比剛才好多了,曉默便笑著說,你剛才一直在說夢話,我好久沒聽到別人說夢話了,感覺好有意思。我也笑笑,問,我剛才說了些什么?你說得吞吞吐吐的,好像是說冤家路窄。我開始回想我的夢,我似乎做了幾個夢,其中一個夢夢到暗室里的那個女人,她用手堵著脖子的傷口,但血還是瘋狂地冒出來。我說,我們?nèi)グ凳铱纯茨莻€女人吧。曉默說,別去了,快給我講講冤家路窄的故事。于是我給曉默講了我殺害阿杜的經(jīng)過。
剛講完,聽到外面有說話聲,難道又是一場殺人案?我和曉默又趕緊移開那塊藍色的石頭,我拼命擠進去后又合上,曉默吹滅蠟燭沉入水底。說話聲越來越近,強烈的光射進來。我剃下一撮頭發(fā)放進嘴里嚼。石頭依舊沒有合嚴實,我從縫隙看去,首先看到一個光頭男人,穿著紅馬褂,雙手被銬在后面,由兩個警察押著,后面還跟著好幾個警察,有的拍照,有的做記錄,我知道這是指認現(xiàn)場。一個警察問,尸體在哪兒?男人說,燒掉了。警察說,在哪兒燒的?男人指了指那天女人倒下的地方。警察問,怎么一點痕跡都沒有?男人說,這我就不知道了。我把嘴里的頭發(fā)吞下去,又剃下一撮頭發(fā)放進嘴里,這是最后一撮了。一個警察四處張望,很快發(fā)現(xiàn)了縫隙,石頭被搬開,強烈的光射進來,我的眼睛幾乎睜不開。大概半分鐘,一個警察笑了起來,說,原來你在這里,我們找你好久了。他們把我全身上下摸了一遍,搜走水果刀和打火機。暫時沒有手銬,兩個警察把我的手反到背后,用繩子捆住,一左一右地押著我。
一個警察朝我吼道,嘴里嚼的是什么,吐出來。我準備吞下頭發(fā),他趕緊捏住我的脖子,另一個警察把一個塑料袋撐開,放在我下巴處,說,吐出來。我看到塑料袋是白色的,便把頭發(fā)吐了進去。那個男人突然問我,你看到尸體沒有?警察朝他吼道,閉嘴!我說,尸體被搬去暗室了。警察問,暗室在哪?我想用手去指,但發(fā)覺手動不了,便朝暗室的方向努努嘴。一個警察脫下衣服褲子,用繩子捆住腰部,把繩的一端遞給另一個警察,朝著我努嘴的方向游過去,一會兒后聽到他喊,尸體在里面。男人講了他殺害女人的過程,我講了搬運尸體去暗室的經(jīng)過。領頭的警察很快做出決定,由四個警察把我們押出去,其余的留下來處理尸體。我對警察說,我要跟曉默道別。警察問,曉默是誰?我說,曉默是美人魚。我朝著水中喊,曉默,曉默,你在哪里?一點回應都沒有。我說,曉默從小和我一起長大,她十二歲那年開了個玩笑,留在水中生活,變成了美人魚,現(xiàn)在她沉在水底不敢出來,因為你們嚇著她了。警察押著我往外走,我急得哭了起來,說,我一定要跟曉默道別,我怕以后沒有機會了。押著我的一個警察說,走吧,聽話一點,否則我們就不客氣了。曉默,曉默,你在哪里?我又喊道,還是一點回應都沒有。那個領頭的警察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這里沒有美人魚,你只是產(chǎn)生了幻覺,快走吧,出去就好了。我仍不走,一個警察踢了我兩腳,強行把我連拉帶推押了出去。
走到洞口,那個男人突然對我說,我認識你。我止住哭聲,茫然地盯著他。他又說,我認識你,你是我女兒的班主任。我看著他,輕輕搖著頭。男人突然興奮起來,不斷找話題跟我聊。他說,想不到我們倆會以這種方式在這里見面。我只顧往前走,沒有回答。稍一停,他又說,都是因為我去投案自首,要不我們不會這么快就見面的。我來了興趣,問,你是投案自首的?男人說,是的,我做了一整個晚上的噩夢,感到很痛苦,就去自首了。他又問我,你呢?你感到痛苦嗎?我點點頭。那你為什么不去自首?我沒有回答,我又想到曉默,她現(xiàn)在的情況怎么樣呢?男人是個話癆,又問我,那個女老師真的是你殺的?一個警察朝他吼道,你有完沒完?我轉(zhuǎn)眼去看著男人,說是的,那個矮個子的女老師,姓杜,大家都習慣叫她阿杜。剛才的那個警察又朝我吼道,閉嘴!我說,你就讓我說出來吧,要不我心里很痛苦,我這幾天過得像夢一樣。押著我的一個警察和氣地說,到派出所再說,到時候我們給你足夠的時間,你想說多久都行。
我抬頭看向遠處,野草深處先后飛出兩只野雞。一陣風從山下吹來,野草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我一眨眼睛,恍惚看到一個老人和一匹白馬,白馬慢慢地吃著草,老人坐在一邊悠閑地裹葉子煙。我再仔細看,老人已經(jīng)點燃葉子煙,起身朝我招手,無聲地喊著什么。稍一停,白馬抬起頭,直盯著我看,看著看著,它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責任編輯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