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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手

    2020-08-10 08:57:50曾楚橋
    四川文學(xué)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樓頂魚缸母親

    曾楚橋

    少年坐在濃密的盆景下,閉著一只眼,左手托在右手上,右手做著手槍狀,略為斜舉著,對著樓下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群做瞄準(zhǔn)狀,但他嘴里并沒有發(fā)出相應(yīng)的嘭嘭聲,他的動作就定格在瞄準(zhǔn)上。太陽已經(jīng)沉到西邊的高樓邊了,陽光透過葉子斑駁地照在少年的臉上。一頭黑亮的頭發(fā)天然向上微鬈,光亮而寬闊的額下,眼神略顯憂郁,嘴唇上的絨毛又細(xì)又密。一切表明少年正處在長身體的發(fā)育期。

    其實(shí)少年早就發(fā)現(xiàn)身后的女人了。女人倚在圍欄邊上,輕輕的啜泣聲從身后傳過來,讓少年有些心煩意躁。當(dāng)女人試圖跨過圍欄時,少年突然從濃密的盆景中站起來,冷冷地說:

    你要跳樓嗎?

    女人根本就沒想到盆景下面還有人。少年站起來比女人還高出一個頭來。女人抹了一把臉,定神打量了一下少年。眼前這張帥氣的臉?biāo)圃嘧R,但又不記得在哪里見過。

    你是誰?在這里干嗎?

    少年沒有回答女人的問話,仍然冷冷地問:

    你要跳樓嗎?

    女人漂亮而性感,看上去并不老,大約就三十二三的樣子吧,身體微胖,穿一身質(zhì)量上乘的睡衣,沒有戴文胸,一雙大白兔在睡衣里輕微地沖撞著,少年的心突地跳了一下。他移開了視線,望向她身后的房子。嚴(yán)格來說,這是兩棟房子,但設(shè)計師別出心裁地把兩棟樓的樓頂連在一起,并建成了一個小小的花園,種上各種各樣的盆景。女人得天獨(dú)厚,住在頂層,來往小花園自然是十分方便。

    此時女人早已擦去淚痕,語調(diào)恢復(fù)了正常。她望著少年的臉,忽然很想伸手去摸一摸那被夕陽照得白里透紅的肌膚,但她忍住了。

    是的,我要跳樓,你要攔住我嗎?

    女人并不是想跳樓,她只是想近距離地看看那些花,聽到少年這樣問,便干脆將錯就錯,說自己要跳樓。少年根本沒想到她會這樣回答,他回望她一眼,又閃開了。少年不知道如何回答。女人見他低下頭來,輕咬著嘴唇,似乎在想著什么。女人不再問他,做戲得做全套,于是她緩慢地把一只腳跨過圍欄,然后努力地準(zhǔn)備把整個身體往圍欄上翻過去。她似乎并不著急,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翻越,這個過程顯得如此漫長,四周一片寂靜,以致她聽到了那少年粗重的呼吸聲。在落地的那一刻,女人感到左肩被少年托了一下,但很快少年又像托著個燙手的山芋一樣放開了。其實(shí)圍欄外,還有欄桿,那是用來固定盆景的。女人注意到少年站在自己身前,很明顯是為了防止她掉下去。

    女人很自然地閉上眼,仿佛暈了過去。

    女人任由少年搬弄,她只感到眼前紅紅的一片。那應(yīng)該是陽光在她眼前造成的暗影,她聞到少年身體上散發(fā)出來的一陣輕甜的奶香。她很奇怪,看上去少年至少也有十七八歲,已經(jīng)屬于成年人了,在女人的慣常思維里就是男人了。她搞不清這若有若無的奶香從何而來。

    少年把女人弄到花園里時,已經(jīng)有點(diǎn)氣喘吁吁了。他就坐在女人身邊,望著躺在地上的女人發(fā)愁。女人看上去還在昏迷中,但她自己知道是時候醒過來了,于是女人就睜開了眼睛。夕陽已經(jīng)完全沉到高樓下去了,余暉仍然照得天空一片火紅。女人發(fā)現(xiàn)少年在看著她,他的臉被夕陽的余暉映照得分外奪目。

    女人由衷地說了句:謝謝你,我有恐高癥。

    女人聲音輕柔,帶著令人無法拒絕的謝意。少年想說一句不客氣,話到了嘴邊,居然又咽了回去。

    女人接著說:我就住在頂層,到我家里喝杯茶吧。

    女人站起來不由分說地拉著少年的手就走。少年想擺脫她,但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沒有擺脫她,反而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女人的手,任由女人拉著進(jìn)入她的屋里。

    女人住的是一套三室一廳,結(jié)構(gòu)和少年家里是一樣的,但屋內(nèi)布局精巧,裝飾奢華,每個地方都別出心裁,少年像進(jìn)入了一個夢幻般的童話國王。

    一杯清香四溢的茶端上來時,女人才自我介紹說,她叫童瑤,住到這里三年了。當(dāng)女人再次詢問少年的情況時,少年終于又恢復(fù)了原來的神態(tài),他冷冷地說:

    別問那么多,我只是個殺手。

    少年說話時沒有去看女人,他扭頭看著墻上一幅油畫。油畫上一個全祼的女子顯得十分逼真,每一寸肌膚、每根毛發(fā)都一一呈現(xiàn)出來。少年的臉微微地紅了。他聽到女人輕笑了一聲說:

    殺手啊,殺手也有個名字吧?

    少年回過頭來說:

    我叫萊昂。

    這是電影《殺手萊昂》中主人公的名字。少年很喜歡這部電影,他常常幻想著自己哪天成為一名殺手,有一身令人膽寒的本領(lǐng)。他也很喜歡萊昂這個殺手,于是就順手扯了個謊,他并不想這個叫童瑤的女人知道自己叫孟東野。殺手嘛,必須得有別名。這部如此經(jīng)典的電影,其實(shí)童瑤是看過的,只是她一時間沒想起,加之少年的普通話有些不夠標(biāo)準(zhǔn),她聽成了來岸。

    岸,你殺過人嗎?

    孟東野似乎被問住了,但他反應(yīng)很快。

    什么意思?我不像嗎?

    童瑤又輕笑了一聲說:

    不,你像個殺手,我只是想知道,你現(xiàn)在接不接這方面的業(yè)務(wù)。

    你要?dú)⒄l?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

    男人?

    女人見他在猶豫,于是又加了一句:對,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你敢不敢接?

    孟東野咬咬牙,似乎是要豁出去了,一副完全置生死于度外的表情說:

    怎么不敢?好,我接了。

    童瑤嗯了聲,點(diǎn)點(diǎn)頭,也不再啰唆,等他喝完手里的茶,接過茶杯就下了逐客令:

    今天來不及了,明天吧,明天這個時間你到樓頂來,我給你具體的資料。

    孟東野回到家時,天黑下來了。母親還在廚房里做飯。孟東野坐到飯桌前玩手機(jī)吃雞游戲。母親在廚房里叫他上菜,他裝作沒聽到。最后還是母親把菜端上桌來。孟東野主動幫母親拿了碗筷。母親見他只拿了兩個人的碗筷,也沒說他,默默地又拿來一個人的碗筷擺上。孟東野知道那是給父親擺上的。孟東野見母親像往常一樣吃飯前拿起手機(jī),照例給父親打個電話。手機(jī)里傳出:你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母親似乎習(xí)慣了這樣的結(jié)果,面無表情,多一句話也不說。

    母親說:食飯吧。

    孟東野撇撇嘴說:多此一舉。

    母親說:細(xì)路仔沒識世界(小孩不懂事)。

    孟東野記得最后一次見到父親是讀完高一,那一天學(xué)校已經(jīng)放暑假了。他和同學(xué)玩到很晚才回來。回到家時已經(jīng)九點(diǎn)多了。母親坐在飯桌前,菜都涼了。孟東野前腳回到家,父親后腳跟著進(jìn)來。父親沒有在飯桌前停留,直接回到房里簡單地收拾了一下。父親手里提著個旅行箱,從孟東野身邊走過時,交代了幾句,說的是要出差,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這是父親最習(xí)以為常的事情。不過父親離去前說的一句話,孟東野現(xiàn)在還記得。父親把一只手搭在孟東野的肩上,拍了拍說:阿野,你大個仔了(長大了之意),男人一定要有主見,知道自己的使命!

    孟東野知道什么叫主見,但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除了讀書,還是讀書。至于父親的手機(jī)什么時候開始關(guān)機(jī)的,他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反正也有差不多一年了。但母親的意思很明顯,只要父親這個號碼不是空號,證明父親就還活著,只要他還活著,總會有開機(jī)的時候。

    飯桌上有一碟姜蔥炆蠔,孟東野知道這是父親最喜歡的菜。從始到終,孟東野都沒有動過這道菜。他匆匆扒拉了一碗米飯,又開始打他的吃雞游戲。

    母親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玩物喪志。

    孟東野頂了一句:老人家沒識世界。

    母親沒生氣,他們習(xí)慣了這樣的對話。不過孟東野又加了一句:有本事?lián)h翻(找回)你老公啊。這一下可惹禍了。突然,母親捧著碗筷就停在了廚房門口,在完全沒有預(yù)兆的情況下,孟東野突然聽到一聲巨響,母親把手里的碗筷摔了,頓時一地的碎片。孟東野只是瞥了一眼,母親如此失態(tài),還是很少見。

    母親罵了句:死仔包,沒后尾(意為沒有后代)!頂心頂肺,沒一句好話!

    在風(fēng)流底,這是很毒的一句罵人話。孟東野知道自己碰到了母親的底線,正想著要不要道歉,只見母親氣得一扭一扭地回房去了,她走起路來,活像一只母鴨。孟東野聽到房門嘭地一聲關(guān)上了。父親到底去了哪?不止是母親想知道,孟東野一樣也很想知道。

    孟東野悄悄挪到門邊,想聽聽母親是不是哭了。可惜他什么也沒聽到。在他的印象中,母親從來就沒有哭過。望著滿地碎片,孟東野嘆了一口氣,只怪自己逞一時的口舌之快,惹惱了母親,看來得自己收拾了。

    孟東野收拾到一半時,母親的電話響了。她的電話就放在飯桌上。孟東野瞄了一眼,見來電顯示為妹妹。他心里想,我什么時候有個姨媽了?母親似乎并沒聽到她的電話在響。孟東野只好去敲母親的房門,敲了好一會兒,也沒反應(yīng)。母親是真的生氣了?孟東野沖房門吼了一嗓:電話!于是又拿起掃帚去清理地上的碎片。

    手機(jī)響第二遍時,母親終于從房里出來了。出人意料的是,孟東野見母親打扮了一番才出來。頭發(fā)梳得油光可鑒,居然穿了一件旗袍,和平時判若兩人,甚至還涂上了久違的口紅。看來母親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脆弱。

    孟東野打了個響指,笑著問:美女,要去勾仔啊?

    母親并不理會他,一邊嗯嗯地接著電話一邊搶過孟東野手里的掃帚,掃起地來。收拾完地板,她的電話也剛好講完。這個過程,孟東野束手站在大門邊,做出隨時歡送母親出門的樣子。母親又回房拿出她已經(jīng)好久沒用過的愛瑪士包,臨出門前,順手敲了孟東野一個栗鑿罵了他一句:死仔包,沒識世界,馬上高考了,記得好好復(fù)習(xí),一日到黑就系識得打游戲!這回孟東野再也不敢頂嘴了,乖乖地收了手機(jī)。

    第二天,孟東野下課后,回到家報了到。他沒有忘記女人的約定,找了個借口便出門了。上到樓頂,發(fā)現(xiàn)童瑤已經(jīng)在欄桿邊等他了。這一次她沒有穿睡衣,只穿了一件低胸短裙,露出深深的乳溝。孟東野不敢看她的上身,見她沒有穿襪子,只趿一雙拖鞋,雪白的大腿就那樣毫無顧忌地裸露著。

    從孟東野上到樓來,童瑤就一直盯著他看,一直看著他從樓梯那邊過來,然后像塊木頭一樣垂手而立。兩人都不說話,沉默的氣氛讓孟東野渾身不自在。他想打破沉默,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耳邊聽到童瑤突然問:

    你每天都喝牛奶嗎?

    孟東野抬起頭,又迅速低下去說:

    沒,從來沒食。

    童瑤嘖嘖嘴說:真是奇怪!

    孟東野再一次抬起頭來,他毫不躲閃地望著童瑤說:

    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從小就討厭食牛奶。

    童瑤說:我聞到了牛奶味。

    孟東野的血突地往上沖。童瑤的話讓他想到一個詞:乳臭未干。他雙手抱在胸前,轉(zhuǎn)過身去,恢復(fù)到殺手的狀態(tài)。他冷冷地說:

    你可以取消這筆生意,但你不能侮辱我。

    童瑤輕笑了起來說:

    好,我們現(xiàn)在談生意吧,你真的殺過人?

    孟東野轉(zhuǎn)過身來坦然地說:沒殺過。

    童瑤又問:為啥要當(dāng)殺手呢?

    孟東野咄咄逼人地反問:你為什么要當(dāng)女人呢?

    童瑤朝著自己身上瞧了瞧,把本來就低胸的地方,往下又拉了拉說:你看看吧,天生就這樣,我有什么辦法呢?她看他把身子轉(zhuǎn)了過去,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來,跟著她聽到少年低沉的聲音傳過來:

    我天生就是個殺手。

    童瑤往前移了兩步,離少年更近了一些,讓身體保持一寸多的距離,努力聞了聞,想找到源頭,但那奶香似乎又消失了。童瑤溫柔地說:既然是天生的,那就開個價吧。

    少年孟東野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他怕一轉(zhuǎn)身就碰到女人的身體。他長長吸了一口氣說:

    我有個規(guī)矩,老弱病殘不殺。

    好。不殺老弱。

    婦孺不殺。

    好。也不殺婦孺。

    一條人命五萬。

    五萬?

    嫌貴?

    不貴。

    要先交五千塊訂金。

    好。我這就交訂金。

    童瑤說完回頭就走。孟東野見她已經(jīng)快到樓梯口了,只好跟上來。

    再次進(jìn)入童瑤的屋里。孟東野仍然覺得心跳在加速,總是覺得口渴得像火燒一樣。他期待像上次一樣,來一杯茶。但童瑤沒有給他上茶,而是遞給他一杯紅酒。

    童瑤碰碰了他的杯說:來,為合作愉快先干一杯!

    孟東野等童瑤喝了這才一飲而盡。他要確定這酒是無毒的。殺手嘛,這點(diǎn)警惕性還是要有。童瑤又給他的杯子斟滿,忽然指著墻上那幅全裸的油畫說:你看這畫上的人像不像我?

    上次孟東野只是匆匆掃了一眼,并不敢仔細(xì)看,聞言,不由自主地抬頭看過去??戳艘粫?,他自顧自把杯里的酒喝了,然后點(diǎn)點(diǎn)頭說:挺像的。童瑤輕聲問:喜歡嗎?他的臉嚯地紅了起來。他沒說喜歡,也不說不喜歡。他又要了一杯酒。他捧著酒,來到墻角的魚缸邊,默默地邊喝著酒,邊看著魚缸里的魚。魚缸里只有一條魚,樣子有點(diǎn)像鯊魚,但孟東野并不確定就是鯊魚,他不想問,這樣會顯得自己的知識面太窄了。

    童瑤說:酒在桌上,你自己倒,我先上個洗手間。

    孟東野就在魚缸邊,極有耐心地看著那條魚游來游去。魚缸有點(diǎn)大,孟東野用手指量它的長寬高。孟東野想不明白,這么大的魚缸,為什么只養(yǎng)一條魚呢?他喝光杯里的酒,感覺酒氣有點(diǎn)往上涌,不敢再倒了,拿著空的酒杯,倒過來,讓杯里沒喝完的一兩滴紅酒,緩慢地滴到魚缸中。

    童瑤從洗手間出來時,孟東野觀察到她身上只圍了一條浴巾,空氣中混合著洗發(fā)水和沐浴露的清香。孟東野輕吸了口氣,目光又回到了魚缸里。童瑤已經(jīng)來到孟東野身邊,見他盯著魚看,模棱兩可地問了他一句:

    喜歡嗎?

    孟東野不明其意,自然是不敢貿(mào)然回答。但童瑤接著又加了一句:喜歡這條魚嗎?

    孟東野說:它太孤獨(dú)了。

    童瑤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魚一眼說:子非魚,焉知魚之孤獨(dú)?

    孟東野說: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魚之孤獨(dú)?

    兩人對視一眼,孟東野白牙一閃,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笑。

    童瑤說:你可能不知道,它可是魚中的殺手。

    孟東野說:我喜歡殺手。

    童瑤打開魚缸,一只手在魚缸里嘩啦嘩啦地?fù)苤终f:我也喜歡殺手。

    孟東野說:殺手都是孤獨(dú)的。

    兩人正說著話,突然童瑤一聲尖叫,猛地縮手回來,因?yàn)閯幼魈螅瑖谏碜由系脑〗硪幌伦用撀涞舻降叵?,童瑤身子全裸地跌倒在地上,雙手下意識地?fù)踝∷矫懿课?。其?shí)魚并沒有咬到她的手指,只是碰了碰而已。

    童瑤似乎并不急著站起來,她望著孟東野,聲音有些沙啞起來:殺手都是那么冷血嗎?看到有人摔倒也不扶一下?

    孟東野一顆心在嘭嘭地跳著,他感到自己的臉在燒,血在往上涌,眼前只有白亮亮的一片,他伸手去扶童瑤時,她趁勢就倒在了他的懷里。

    事情來得有點(diǎn)突然,孟東野抱著童瑤,一時不知道怎么辦才好,腦子里空空的。他一動不動地就那樣抱著童瑤赤裸裸的身子,眼睛卻在看著魚缸,看著那魚在興奮地游來游去。這時,童瑤主動把嘴唇貼上來,她喜歡少年身上那若有若無的奶香味,這氣味讓她有暈眩感。

    在手忙腳亂中,少年孟東野完成了他人生中的成人禮。這個過程,雖然短暫,但留給他最深的印象是,童瑤嘴里含混不清地叫著:岸岸,岸岸,岸岸……

    離開前,童瑤拿出五千塊訂金遞給孟東野。孟東野遲疑著沒有接。童瑤拿出手機(jī),翻出一張男子的照片給孟東野看。童瑤咬牙切齒地對孟東野說:就是這個人,你幫我殺了他!孟東野看一眼照片,以為自己眼花,又仔細(xì)看了看。他感到有冷汗從額上冒出來,深吸了一口氣,接過童瑤手里的錢說:好,我?guī)湍銡⒘怂?/p>

    孟東野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語氣居然出奇的平靜。他什么也沒說,拿過錢就要出門。童瑤跟著他來到門口,你知道他是誰嗎?孟東野頭也不回地答:我知道。

    孟東野回到家,見母親還在廚房里忙。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呆呆地坐了一會兒。酒氣還沒有消,他拿出母親做的相冊,一頁一頁地翻看。孟東野兒時長得挺胖的,一雙烏黑透亮的大眼睛,傻乎乎的,超可愛。那時的父親風(fēng)華正茂,顯得精神十足。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父親失蹤只怕有兩年多了。這些日子以來,孟東野做過很多奇怪的夢,但沒有一次夢到父親。父親的面貌在他的腦海中日漸模糊起來。

    吃晚飯時,母親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盯著孟東野的臉看了一會兒。

    母親說:你吃酒了?

    孟東野不敢隱瞞,承認(rèn)自己吃了酒。

    什么時候吃的酒?

    剛才。

    失戀?

    母子倆并不避忌這樣的話題。孟東野讀初中三年級時就失戀過一次,所以母親有此一問,但孟東野并沒有回答母親的問話,而是很突然地問了一句:你恨老竇(爸爸)嗎?

    母親似乎沒聽清楚。孟東野又重復(fù)了一遍。

    這回母親終于聽明白了。不過她沒有直接說恨或者不恨,似乎有些生氣地說:細(xì)路仔沒識世界,佢系你老竇?。ㄋ悄惆职郑∧赣H的意思其實(shí)很明顯,不管父親去了哪里,做了哪些對不起母親的事,但他仍然是他父親。孟東野本來想頂牛幾句,突然覺得母親也挺可憐的,終不忍說。

    母親似乎并不深究他吃酒的事,也沒追問他為什么吃酒,只警告了他一句下不為例。到底是做母親的,她給孟東野泡了一杯解酒的花旗參茶,非要孟東野喝了參茶才吃飯。

    兩人吃完飯,母親的電話又響了。孟東野偷瞄了一眼,見又是妹妹打來的。母親接了電話后,交代孟東野要好好復(fù)習(xí),匆匆又回房打扮了一番就出門了。這個來路不明的姨媽搞得孟東野根本就沒有心情看書。孟東野洗了澡后,玩了一會兒吃雞,又背了一會兒單詞,但總是記不住,眼前凈是童瑤的身影。他想上樓去見見童瑤,出了門又折回來,換下睡衣,穿了一身運(yùn)動服,這才摸上樓來。

    孟東野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撲了個空。童瑤并不在家,家里沒有燈火。他輕輕敲了敲門,沒有人應(yīng),他以為童瑤在樓頂,又悄悄摸上到樓頂,還是沒見到她。遠(yuǎn)處是燈火通明的大馬路,車來車往,喇叭聲彼起此伏。近處是一棟一棟的高樓大廈,巨獸一般要把人吞噬了。已經(jīng)是仲夏了,風(fēng)流底的天氣雖然熱得讓人難受,但上到樓頂,風(fēng)還是很大,吹得人挺舒服的。仰望星空,滿天的繁星像掛在頭頂一般,似乎一伸手就摘得到。孟東野突然很想吼一嗓。但他到底忍住了。他坐在樓梯口等。他相信能等到童瑤回來。他沒有帶手機(jī),就那樣心猿意馬地枯坐著。

    童瑤回來時,孟東野估摸著快十二點(diǎn)了,孟東野在童瑤的門口足足猶豫了三分鐘才去敲門。童瑤打開門的那一刻,孟東野見她臉上一瞬間由狂喜馬上變?yōu)槭谋砬椤?/p>

    怎么是你?

    不歡迎?

    童瑤二話不說,一下子就把孟東野拉進(jìn)屋里。根本就沒有任何多余的話,猛地抱住孟東野,嘴巴一刻也沒閑著。孟東野開始有些笨拙,但馬上一點(diǎn)就通,兩人抱在一起像只球一樣滾到睡房。這一次,孟東野感覺自己像個男人了,他也終于聽清楚童瑤嘴里叫的并不是岸岸,而是安安。

    完事后,孟東野不敢久留,臨出門前,童瑤從背后抱著他依依不舍。孟東野停在門邊,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口長方形的大魚缸,那條魚終于安靜了下來,游得緩慢而悠閑。他轉(zhuǎn)過頭突然向童瑤提了個請求。

    孟東野說:不殺人,只要那人一條腿,好不好?

    童瑤居然什么也沒問就答應(yīng)了:親愛的,你不想殺人就不殺人,我都聽你的。

    孟東野松了一口氣。他心情愉快地回到家,開門打亮燈,赫然發(fā)現(xiàn)母親就坐在大廳,正嚴(yán)厲地盯著他。

    你去邊度來(你去哪里了)?

    太熱了,到樓頂吹了吹風(fēng)。馬上睡覺。

    孟東野逃一樣回到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門,躺在床上靜聽了一會兒,感覺母親還在大廳。孟東野全身放松,身體從來沒有過的舒服,很快就入睡了,并且一夜無夢。

    還有兩個星期多就要高考了。母親卻在這個時候出了一趟遠(yuǎn)門。她說要去五百公里外的M市,而且要去三天。在孟東野的記憶中,M市并沒有親戚,不過他習(xí)慣不過問母親的事。他心里暗暗地一陣狂喜。放學(xué)后,他連家也不回,直接就一路急沖上童瑤家。然而,他卻敲不開她的門。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童瑤并不在家。他回家匆匆吃了個泡面,又上到樓頂,像那晚一樣,坐在樓梯口等。這一次他帶了手機(jī),一邊心不在焉地打著吃雞一邊等童瑤回來。

    童瑤久久沒回,但孟東野有足夠的耐心。他等到半夜,手機(jī)沒電了,于是回家拿上充電寶繼續(xù)坐等童瑤回來??墒且徽?,童瑤家里的燈都沒有亮起來。直到天亮?xí)r,孟東野才疲憊地從樓頂下來。第二天,他沒有上學(xué),在家里整整睡了一天。直到傍晚六點(diǎn)多鐘,他才從床上爬起來。肚子餓得咕咕叫了。家里已經(jīng)沒有了泡面,想叫外賣,又覺得外賣太慢。直接下樓去快餐店吃了個梅菜扣肉飯,這才坐電梯到童瑤家。本以為這次她會回來了,可是他還是碰了壁。他心有不甘地又連續(xù)等了三晚,這才確定,童瑤也出遠(yuǎn)門了。

    居然這么巧!

    孟東野心里急得像著了火,但他沒有童瑤的手機(jī)號碼,也沒有她的微信,根本就沒辦法聯(lián)系到她。令孟東野覺得奇怪的是,母親說好去三天的,竟也遲遲不歸。班主任打了幾次電話來,孟東野都諉以病回。事實(shí)上,他確實(shí)也病了。在樓頂連續(xù)坐了三晚,他的身體吃不消了。到了第四晚,孟東野開始發(fā)起燒來。他翻出家里的藥箱,找出感冒藥,胡亂吃了幾片。出了一身大汗,燒退了不少,孟東野感覺渾身酸痛,睡在床上,連吃雞也不想打了。他腦袋昏昏沉沉,眼前凈是童瑤白亮亮的身體。他覺得自己快完蛋了,絕望像一座山一樣壓向他,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在此期間,他仍然每隔一段時間就上樓去看看,他希望能看到童瑤。每次都失望而回。失望極了,他就想從自己所在的十九樓上跳下去。他望著樓下如蟻一般的人群,想象著自己如果跳下去,估計會摔成一攤爛泥。跳樓這個念頭竟如附骨之疽,揮之不去。

    母親的及時回來,救了孟東野。

    母親不止一個人回來,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其時,孟東野還躺在自己的床上,母親在客廳叫他,他不想出來,是母親把他從床上拎起來的。出到大廳,孟東野赫然發(fā)現(xiàn)跟母親回來的另一個女人竟然就是童瑤!他差點(diǎn)就叫出聲來了。童瑤倒是落落大方,就像初次見面一樣,沖他微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母親讓他叫童姨。他張了張口,竟叫不出來。

    母親對童瑤說:妹子,他就這性格,太內(nèi)向了,像他爸爸。孟東野心里嘀咕著,我老竇內(nèi)向嗎?卻聽到童瑤說:是挺像他爸的。孟東野瞥了眼童瑤,見她正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心里便堵得發(fā)慌。他一句話也沒說,坐在童瑤的身邊,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電視,一邊有意無意地聽她和母親說話。這當(dāng)兒,母親上了一回廁所,童瑤就趁著母親不在的時間,迅速回頭親了孟東野一口,然后小聲說:明天晚上,我等你。孟東野紅著臉還是沒說話,自顧自地起身回房去了。

    后來,母親和童瑤在大廳里又說了很久的話,這個過程,孟東野想上洗手間,但一直憋著沒上。一直到了十點(diǎn)多鐘,童瑤才離開。童瑤一走,母親就敲門進(jìn)入孟東野的房間。母親知道他還沒有睡。孟東野坐在寫字臺前裝模作樣地復(fù)習(xí)功課,不過他一個字也看不進(jìn)去。他預(yù)感到母親會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告訴他。果然,母親待了片刻就告訴他一個驚人的消息,父親還活著,而且就在M市!

    孟東野轉(zhuǎn)身來,只見母親一臉復(fù)雜的表情,猜想這消息應(yīng)該是確鑿無疑了。

    你見到老竇啦?

    沒見到。

    母親見他疑惑地看著自己,解釋說:我和你童姨分析過,種種跡象表明,你老竇就在M市。

    孟東野頗為失望,但他沒有表露出來,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怎么辦?

    母親嘆了一口氣說:能怎么辦呢?你老竇欠了那么多的風(fēng)流債,他一輩子也還不清,我能怎么辦?要找也得等你考完試之后再說。

    說到考試,母親又問了一句:還有幾天高考?

    孟東野伸了個懶腰,他告訴母親,還有三天。

    少年孟東野決定放棄高考的那一天,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diǎn)多了,他特意回了一趟學(xué)校。教室里早就空空如也,一個人影也沒有。明天就要迎接高考了,大家應(yīng)該聚的也聚過了。他原來還想找他喜歡的一個女生見一面,說說體己話。只是他又不想讓人家覺得他是特意來找她的。他知道她是住校生,希望能在學(xué)校里碰上她。從教學(xué)樓下來,到宿舍轉(zhuǎn)了兩圈,碰到班主任,草草打了個招呼,面不改色地收下班主任的祝福,像收到一份皇帝的新衣一般。期待的人沒有出現(xiàn),孟東野也不感覺有多失望。到底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而已,孟東野記得自己一學(xué)年下來,和人家說話都沒超過三句,見了面又如何?難道要告訴她,自己明天要棄考嗎?

    從學(xué)校里出來,孟東野忽然想起自己初中時的初戀女生。那個叫劉月媚的女生長得也有點(diǎn)胖,發(fā)育得很好,身高腿長,還喜歡打籃球。她住在城西的鐵路旁。有一晚,兩人坐在鐵軌上親嘴時被月媚的老爸抓到,最后告到班主任那里。結(jié)果,孟東野被逼轉(zhuǎn)學(xué),從此沒有來往。

    孟東野決定去城西走一趟。城西離學(xué)校有點(diǎn)遠(yuǎn)。為此,他花了三十多塊的的士費(fèi)。孟東野在離她家還有一段路時就下了出租車。他不敢直接去她家找她,而是拐了個彎上了鐵路。他在鐵路上來來回回地走了好多遍。幾列火車開過后,太陽就落山了。孟東野在鐵路上坐了下來。原本被太陽曬得滾燙的鐵軌,也已經(jīng)冷了下來。他就那樣一直坐到天黑才回家。

    晚飯很豐盛。孟東野像往常一樣和母親一邊吃,一邊不露痕跡地說著一些關(guān)于高考的趣事。吃完飯,趁母親在廚房里洗碗的空當(dāng),他悄悄地上了樓頂。他心里很是矛盾,既希望見到童瑤,又怕見到她。

    孟東野在樓頂只待了一個小時,便下來了。經(jīng)過童瑤門口,他停了一會兒。自從童瑤和母親回來后,他就一直沒有上去見她。他伸手想敲門,又猛地縮回來。想了想,孟東野還是回了家。

    第二天,熱火朝天的高考拉開帷幕時,少年孟東野背著書包,坐上了前往M市的長途大巴。他身上帶了五千塊錢,那是童瑤給他的殺人的訂金。作為一名殺手,他覺得自己必須履行一個殺手的職責(zé)。

    在大巴上,一夜沒睡好的孟東野居然睡著了。他做個了夢,第一次夢到了父親。這個名叫孟超安的男人,竟然是個赫赫有名的殺手,甚至和殺手萊昂一樣有著濃密的胡子。

    責(zé)任編輯 冉云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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