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臨軒
村? 屋
要一個小時出得城去,然后再向東北方向走上大約一個半小時的山路,才到得了對我們而言已是相當遙遠的村屋。
這顯然是一個無名的村莊,躲在山坳里,四五十戶人家的樣子。他的村屋坐落在最北端,算是村口。這是個好位置,往外走就是村后的一座小山和山林,屋子前面與村鄰的距離也不算太近,留出了自己相對獨立的小空間,還有一個自己的小院落,抬頭看見鄰家的后園子,但是想要打招呼,則顯得有些遠,這真是一個很愜意的距離,進可交流,退可回到自己的小院,這樣真的很好。他說出他的種種考慮。無非是,他和村莊的關(guān)系,看似很近,實際上也不太近。他和他們可以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合乎審美距離,在實際交往中的尺度,則由他自由拿捏。
村屋成了他的處心積慮之作,從當?shù)剞r(nóng)民手里購得。他計劃好好收拾一下,修繕院子和房屋,整理一下土地,種上蔬菜、玉米之類,還準備栽植幾株果樹。
我在他的村屋和院落里轉(zhuǎn)了一大圈,對他很是欽佩。村莊和村屋并沒有給我?guī)矶啻笠馔獾捏@喜,這里的鄉(xiāng)村環(huán)境的確不錯,稱得上山清水秀,但是也僅此而已。重要的是他對這份選擇的執(zhí)著過程和熱度的不減,這是我不曾料到的。
城里人到鄉(xiāng)下買房也不是什么特別的新聞,但是假如這事兒發(fā)生在身邊,你身邊的朋友真的買了,那還是不能無動于衷的。許多人在鄉(xiāng)下買房念念久矣,此前我們幾個朋友也在一起議論過,但是都沒想過動真格的,屬于葉公好龍的角色,而他可不是說說而已。
他一直在尋找這樣一個合適的村落,一個合適的院子,一間自己的村屋。從很早的時候起,每逢周末或者假日,他便一個人駕車,奔向城市周邊的鄉(xiāng)村,去尋找他心目中的村屋。這種尋找過程,據(jù)他后來自己稱,大概持續(xù)了將近二十年,其足跡踏遍了附近郊縣區(qū)數(shù)百公里,累計行程或許可以以萬里計。他先后察看了三十多個村莊,最后確定在這個所謂有山有水的所在。他是一個性格內(nèi)向的人,也很穩(wěn)健,平時也不曾流露過多的鄉(xiāng)野之思,但是他一直在默默地尋找,仿佛那成了他自己的一份信念,一個顛撲不破的執(zhí)念和心音。實際上,工作之余,他也幾乎把全部心神都用在這上了。要確定一個心目中理想的村屋,事實上很難。他斷斷續(xù)續(xù)地透露尋找過程的大不易,在城市周圍,想要尋找一塊小橋流水般的凈土,其實那凈土是不存在的。
這個他心里也是明白的,懷揣著理想主義和精神烏托邦,卻在實際探察過程中又不能過于理想主義,這的確難。譬如所選的村莊不能離城市太遠,車程超過一個半小時就不考慮了,這樣選擇范圍變得有限了;譬如最好是山村,村后有山,村前有水,這樣平原的村落就被排除在外了;譬如不僅村莊是美的,通往村莊的道路最好也是美的,要有山路的曲折,路上景色宜人,最好還可以靠得上高速公路,能享受到現(xiàn)代交通的便利,這樣從城市通往鄉(xiāng)村的交通條件成為一條必須考量的重要因素,下雨天便是泥濘的土路,車輛無法通行的羊腸小道,又都被排除在外了;譬如村屋很好,但是村莊的規(guī)模不能是上百戶或數(shù)百戶的,那種既不是村,又不是鎮(zhèn)子的大村莊,感覺不倫不類,民風也不會淳樸,鄉(xiāng)愁的味道會被沖淡;譬如村莊的人口構(gòu)成和村民的素質(zhì),也最好既有大地質(zhì)樸的氣息,又與現(xiàn)代都市生活存在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他們善良,但是并不愚昧,他們對大都市很了解,但是沒有染上“郊區(qū)病”,能夠很好地交流,但是沒有算計和陰損,如此等等。他就這樣找啊找,找了好多年,其中的辛苦,似乎不足與外人道。終于找到了這樣一個大致合乎他心思的地方。不可能像教科書那樣,有一個標本式的完全令人滿意的村屋,現(xiàn)在的這個,就很好了。他對我們這些應邀前來的朋友如是說。
從城市里開出來,走一段高速,就進山了。當然雨雪天,也可以不走高速,直接走普通公路,那也是很好的選擇。現(xiàn)在是深秋時節(jié),駕車走在五彩繽紛的山路上,一路起起伏伏,路上非但無堵車之虞,反倒只是一車獨行。頭頂是一帶如洗的藍天,確如一幅絕妙的秋景圖畫。接近村口的時刻,真的有小河流水從山澗而出。停下車,蹲下身來,掬一捧清涼,真?zhèn)€不知今夕何夕。站起身,一個小小的村莊,從群山的褶皺里徐徐露出了它的恬淡和靜謐,有三五頭黃牛悠閑于村旁的草地,有羊群出現(xiàn)在傾斜的緩坡上,而后山也在視野里展開,但見雜樹叢生,一簇簇楓葉正紅得如火,探出層疊搖曳的山林,整個山體像一道厚重實在的屏障,護佑著山腳下的這幾十戶人家。我說,你想要的,這里都有了。
剩下的,就是真的走進村莊,和真實的村民實實在在地打交道了。其實也不用打太多的交道,他說,我主要和賣給我房子的原房主來往,似乎也足夠了。畢竟,我只是周末有空才來。原房主是個中年漢子,當過村官,高中畢業(yè),見過世面,很好溝通,就當親戚處了。我想,這就是一個人給自己的靈魂找到了一個居所,將其安頓下來了。事實上也是這樣,自從有了這間村屋,他的周末忙碌起來,這個從未干過農(nóng)活兒的讀書人,現(xiàn)在給自己配備了不少行頭,他甚至開始購買木工器械,拿出一個房間做木工房,準備做一個業(yè)余木匠了,我喜歡木工活兒,他說,比看書寫字更有意思。周末,他帶著妻子,妻子帶著他家的寵物犬,一路上山,百折千轉(zhuǎn),仿佛真實的、有趣的生活剛剛袒露出它固有的新鮮底色,而都市生活反而變成了不得不得過且過的庸常日子。
村屋,這個不遠的遠方,將是他和家人今后生活的一個向往、一個目標。然而曾幾何時,城市是他少年時代孜孜以求的高端所在,這個城市給他錘煉和摔打,成就了他的生活和事業(yè),成就了他今天的一切。但是城市給予他的,同時也漸漸成為他的負累,成為他夜不能寐的一個不斷跑冒滴漏的盛滿渾水的巨大容器,這似乎就是命運與人生的吊詭之處。問題在于,如果村屋于他而言僅僅是一個接納他類似士大夫式的內(nèi)心訴求的變相的載體,我擔心有一天他會不得不陷入新的單調(diào)和厭倦之中。有了村屋,其實是一個人生考驗的又一個新的開端。你應該嘗試著做一個新的鄉(xiāng)紳,你得把城市文明和你的文雅,以某種方式帶給村子,因為村子接納了你,它提供了它所能提供的,你要提供你所擁有的,特別是你的那些軟實力。我對他半開玩笑說道。他說你所言也不虛,但我目前能做的也就是貢獻我自己的一言一行,比如這里的公共衛(wèi)生環(huán)境,也許我把院子弄好了,會有一點點示范性吧?和村民的關(guān)系可遠可近,但是主動為人家做點什么事,慢慢讓大家從內(nèi)心里接受你,需要這樣一個過程。但我也沒想把自己弄得很累,順其自然吧。
但是現(xiàn)在,他和妻子、他們的寵物狗,成了村民好奇的對象,對他和他的妻子,他們都有接近的天然愿望,想了解,想知道,想打探。是的,僅僅是出于好奇,但好奇就是交往的開始。你自己想獨善其身,那也擋不住他們要求你融入村莊的潛在心愿,而且,他們將有所行動,哪怕是無意識的,這是一個你自己也扭轉(zhuǎn)不了的大趨勢。他妻子出現(xiàn)在村口的時候,村里的婦女已經(jīng)主動和她打招呼,并且開始嘮家常了。在他家那尚未拾掇的荒草萋萋的院子里,在他們遛狗必經(jīng)的土路邊上,鄰居們正在慢慢地走攏過來。這一對衣著光鮮的城里人,成了村里一道從未見過的新風景。村莊和他及他的妻子,就像卞之琳的詩所說的那樣,已經(jīng)開始互為風景了,彼此都想走進對方的風景中去,外在的,與內(nèi)在的,都是風景,只是他們各自都還有些懵懵懂懂。
哈哈,村里來新人了。
王? 子
他是有名字的,他的名字太過普通,我說出來你可能都記不住。問題就在這里。實際上,除了名字不奇之外,他是一個真正的奇人,他的才華,他的性情,他的際遇,他的命運,都可以嘖嘖稱奇,且令人無限感傷。
他活著的時候,和他始終沒有聯(lián)系,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又在哪里。甚至,我都忘了要和他聯(lián)系,雖然,我曾因某種機緣想起過他,但他就像我記憶中的一枚秋葉,匆匆飄過,就再度消失了。之所以這么想,是因為我一直在潛意識里覺得他會活得極好,以他的勤勉和才華,甚至早已著作等身,功成名就。用當今的話說,他早就該是個大咖了,在他的領(lǐng)域?;蛘撸τ陂_各種研討會,出入于殿堂之上,一定忙得把我這個平凡的老朋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然而,完全不是這樣,事實是,他已經(jīng)早早離世,我感覺他可能離開得孤獨,走得無聲無息。
那是不久前,我在外地開會,偶遇他的同班女同學,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他,便向這位女同學問起他的下落。女同學問我,你多久沒和他聯(lián)系了?我說,太久了,我大學畢業(yè)后再沒見到他,也沒聯(lián)系,現(xiàn)在很是掛念,請把他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緩了半天,女同學才幽幽地說,看來你是真的不知道,他已經(jīng)離世多年了。
我的這位同學姓王,我就稱他為王子吧,后面我會給出理由。我和他在同一所大學讀書,是同屆,也是同省老鄉(xiāng),這成為我倆交往的一個機緣。但是我倆不在一個系,他是學歷史的。我們倆有一個共同點,都喜歡泡在圖書館里。只是下晚自習時候,偶爾會一起從圖書館走出來,踏著月色,回我們共同的宿舍樓。就是在回宿舍的路上,我倆有過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交談,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可以稱之為深談。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面孔黝黑,感覺不是很好接近,獨來獨往的感覺,但讀書極為用功,在大三時,他就決定考研究生了。那很適合他,他真的是一個學者型的人。我倆談話時,他總是在聽,傾聽的樣子,很鼓勵我的談興,我就一直激情洋溢地說。他是那么謙遜,偶爾問我一下,永遠是認真的樣子。他問我畢業(yè)后干什么,我那時不知天高地厚,說我無論去哪個單位,還是要搞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作是我的最愛。他就很羨慕地說,你的決心這么大,這么喜歡,一定要好好寫。他說他自己沒啥其他愛好,只能搞本專業(yè),除了考研究生,也沒別的。我誠懇而堅信地說,我了解你,你肯定能考上,你會成為一個大學者的。我記得當時還信誓旦旦,說畢業(yè)若干年后有一天相會,我們要互報成績單。
后來,他果真考取了南方一所重點大學的研究生,他興沖沖地告訴了我。我則畢業(yè)離開母校,回到黑龍江工作。畢業(yè)之際,心情也不怎么好,我們也就沒再聯(lián)系。
但是聽到女同學的這番話,我整個呆掉了。
他怎么就這樣英年早逝了呢?我再也見不到了,心下禁不住悵然不已。女同學說了他的一些情況,大致是,他的確研究生畢業(yè),留在那所高校做了幾年學問,趕上下海大潮,他居然也下海了。但是在海里撲騰了幾年,估計沒少嗆水,他又上岸了,從此工作無著落。后來,你們黑龍江的一座邊城,很有名的邊貿(mào)城市,在全國范圍招聘人才,他就去應聘,成了邊城某職能部門的一位副主任,負責中俄貿(mào)易事務,在那兒一干就是好多年。要知道,他是那座邊城難得一見的卓越人才,他的外語水平有目共睹,他的歷史學碩士背景,都使他的經(jīng)貿(mào)業(yè)務能力令人刮目相看。但是他并未因此得到升遷,似乎一直在原來的位子上盤桓,最終也沒有發(fā)達起來。再后來,不知為什么,他開始埋頭寫起長篇小說來,就以他在邊城貿(mào)易工作的多年經(jīng)歷為素材,一個人寫得風生水起。這是他初次嘗試寫作,此前從未有過創(chuàng)作經(jīng)歷,這一點他也和同學談起過。但是他的文學天賦極高,開板就不俗,小說寫完后投寄給國內(nèi)一家一流文學雜志,居然發(fā)表出來。要知道,那家雜志可不是隨便能上的,我們的這位同學顯然不是等閑之輩,出手就是重量級。我后來設法尋找那本雜志,但是年頭久了,我只是在網(wǎng)上查到了有他大作的目錄,但是其紙質(zhì)刊物一直沒能淘到。這成了我的一個未了的心愿。
我的另一個心愿是,我想抽出時間,去他工作和生活過的小城尋訪他的足跡。我猜想,能夠了解他的人,一定是很少的,因為他的內(nèi)向,他的寡言少語。我要問遍所有能夠找到的人,那些接觸過他的人,還原他的音容笑貌,還原他的喜怒哀樂,還原他的個性歷程和生命時長,和他在遙遙邊城那些充滿病痛的最后的日子。那座邊城我是去過的,但是了解不深,但我仍然可以體會到王子在那里的無邊寂寞,他很難為自己找到朋友,也許會有一個知音?但他或她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但王子一定不是一個喜歡過多傾訴的人,這種性格和所處的環(huán)境,都不可能使他的內(nèi)心郁結(jié)得到真正釋放,所以他才會轉(zhuǎn)向筆墨,轉(zhuǎn)向電腦和鍵盤,轉(zhuǎn)向傾注于自己的內(nèi)心。文學或許可以融化一部分他心中之塊壘,但一定不會是全部,不然,他不會早早病倒,直至逝去。他下?;蛟S是個大錯誤,他放棄了自己的所長,以自己之短去搏擊商業(yè)大潮的險惡風浪。但也許那不是一個錯誤,那錯誤成為藝術(shù)女神將其納入自己懷抱的一個絕好的機緣,雖然對王子個人而言,那或許既是救贖,也是悲劇。
我大膽猜想,也許我當年和他談論文學的情景,他也歷歷在目。這種猜想應該也不是無端的,因為我們彼此是在意對方的。我試著想象,在邊城的寂寞生涯里,當他在出入海關(guān)的時候,面對著那些形形色色的貿(mào)易商,面對著無窮無盡的數(shù)字、文件和材料,他一邊認真工作,一邊會偶爾想起他的歷史學,他曾經(jīng)傾注心血的那些個課題,如何陷入模糊,又一次次在懷想中恢復清晰。他內(nèi)心的掙扎是不會完結(jié)的,但是他又回不到過去的學者生活,這時他或許會突然想起遙遠的大學時代,那與一位談論文學的大學同學共同走過的若干個夜晚,在圖書館和宿舍樓之間的林蔭路上留下的近乎縹緲但又分明真切的文學話題,他會想起來的。當他一個人在邊城的西餐廳里獨自進餐的時候,我猜想他又回到了對大學生活片段的記憶之中。我甚至猜想,他那時一定要試圖找到我,和我重敘舊日話題,或者,干脆就談談文學,文學之于他的某種可能性。但是很遺憾,正如我無法找到他一樣,他也無法找到我。因為畢業(yè)之際,我正呆在自己的孤獨里發(fā)愣,和別的同學也不怎么溝通,當然也包括他。他也一定不會知道我畢業(yè)后的去向,想不到我和他一樣,也重返故土,在離他不太遠的另一座城市默默生活和工作。是的,他無法找到我,但是我相信他找到了我們共同的月夜散步,他將想起另一個同學以一個文學青年的癡迷和熱誠所做的詩意講述,那時,他只是在聽一個故事,當時也不會想得過多?,F(xiàn)在,他在遠離大學校園的邊城,這些潛藏在記憶深處的情景和細節(jié),都像童年一樣復蘇了并且閃耀著神圣的光芒,文學,或許成為他的一個偶然的閃電,一把從高處突然跳到手邊的熠熠短劍,他決定抓住它,抓牢它,用它來剖開這浪跡一生的生活,也剖開他甚至不怎么了解的那個有些紛亂落拓的自己。他內(nèi)心血淋淋的樣子,甚至扭曲了他那本來就黑黝黝的面孔,我在夢里似乎見過他那很少燦然一笑的神情。據(jù)說,他寫完這部小說,好像都沒來得及看到它們變成鉛字,就被疾病和遺憾帶離了這個世界。
他的小說成為了他的遺言,他借助想象、描述、虛構(gòu)和思考,說出了他在實際生活中萬難說出的話,雖然那遠遠不是全部,但是于他而言似乎也夠了。他用短暫的生命,寫就了一部他自己也未曾料到的詩篇。他的性格和命運令他不斷自我調(diào)試,他不動聲色的外表下,有著一顆強大、堅韌而機敏的心。他改變了自己,其實又不曾改變。不管他在做什么,無論在何種處境,內(nèi)心中,他還是他自己的王子。我現(xiàn)在看得見他,不是從邊陲小城的小巷深處,而是從當年校園小徑的盡頭,忽然轉(zhuǎn)過身,手捧詩卷向我這邊跑過來,身上落葉繽紛。我聽見他氣喘吁吁地大聲說:兄弟,我也開始寫了……
距? 離
那時候,村子四周都是鹽堿地,白花花的一大片,間或點綴著綠草。當然村后也有樹林,村東和村南面也都有莊稼,但是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卻是鹽堿地的無處不在。在莊稼結(jié)束的地方,有限的防護林,它的里側(cè)是玉米高粱和土豆地,但是在防護林的外側(cè),則是鹽堿地與草地的四處綿延,兩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呈現(xiàn)為彼此拉鋸的那種植被狀態(tài)。所以,不管是什么季節(jié),童年時代的家鄉(xiāng)記憶的總基調(diào)都是荒涼而單調(diào)的,似乎總是處于深秋和冬天的景象,而與春夏的鮮活靈動的緣分甚淺。下班歸來的父親跨進家門,常常是愁眉不展,每天回到家中的一個基本動作,是摘下帽子,掛在門口的掛鉤上,同時長吁一聲,仿佛要把一整天的壓抑情緒釋放出來。于是,因父親的神情和他的嘆息,對小時候家鄉(xiāng)的這份荒涼感,就更加深重了,甚至長大以后我偶爾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心中便總是有一種不愿回首的隱痛。
父親是一位師范畢業(yè)生,在窮鄉(xiāng)僻壤當一位教師,后來成為中心校校長。他學生眾多,在當?shù)仡H有名氣。但是他在學校和在家中,是大不相同的兩個人。他在單位談笑風生,幽默十足,但是回到家里則不茍言笑。我記得小時候問他問題,他很少第一時間回答,總是心不在焉。我小時候最擔心的事情,就是怕他直接教我,那我的日子將變得暗無天日。幸運的是,他一直沒有給我上過課,我也從未聽過他的講課。當他的學生都說他的課講得好,是個難得的好老師的時候,我是不明就里的。我在學校里一直逃避和他見到,我可不愿意整天在他眼皮底下,被他監(jiān)視著。所以,我們父子倆在我的小學和初中時代,沒有什么交集。雖然我的小學和中學老師,有不少都是他的學生。
快升初中時,他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好像是鳳凰牌。我高興極了,放學的時候,我騎上它一路狂奔,在半路上,正碰到他和他的幾位同事們也是我的老師們下班,步行往家里走,正好擋住了我的去路。我那時興奮得意,覺得自己在高高的自行車上,老牛了,我大聲喊著“讓開讓開”,還狂按車鈴。聽聞喊聲,父親和同事閃到一邊,我一溜煙從他們中間,帶著一長串鈴聲穿了過去,我感覺自己騎著自行車的背影老威風了。但是回到家慘了,父親把我一頓胖揍,他說我太不講文明禮貌了,居然讓老師給你讓路,令他十分難堪。他責問,我是怎么教育你的?我那剛剛擁有一輛自行車的興奮開心,馬上碎了一地。
小時候和父親最多的直接交集,就是由于我淘氣,被他暴打過幾次?,F(xiàn)在回想起來也不是什么大事兒,主要是我太貪玩,總是不能按時回家寫作業(yè)。我那時自知理虧,到了家門口不敢進屋,就在外面繞來繞去,試圖逃過懲罰。但這是不可能的。父親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門口,兩手叉腰,滿面怒容。關(guān)鍵是我被打時,我媽會助陣加油,說這小子該打。直到看到我父親越打越氣,下手越來越重,根本沒有罷手的意思,我媽這時才會對我大喊一聲:“快跑!”我就拼命掙開父親的大手,撒丫子逃掉,然后很晚才一點點蹭回家去,那時父親已經(jīng)睡下。而我媽則過來悄悄告訴我,飯菜在鍋里,快去吃吧。
后來我考取了重點高中,到縣城里去讀書,從此再也沒有回到父母身邊。但是我嚴厲的父親太過嚴厲,使我倆的交流有了不少障礙。他自己說過家長要做嚴父慈母,棍頭出孝子,白屋出公卿之類的話。我很不以為然,但也只能是敢怒不敢言,我的心里獨白是,你打我總是要找到理由的。我記得恢復高考那年,我還是個初中生,父親很高興,他認為高考對我和家里的意義重大,但我很擔心地對他說,將來我要是考不上大學,您能否幫我找份工作。我知道他的不少學生都是有本事的,對他也畢恭畢敬的。父親不給我留任何余地,說你考不上是不能允許的,你不是說你喜歡《青春之歌》里的大學生盧嘉川嗎?你要成為他,你的機會已經(jīng)來了。再說,我也不會去求人,我這輩子也沒求過人,都是靠自己。你也不能到關(guān)鍵時刻說起了熊話。我就知道我是沒有退路了。
父親是從來也沒有當面表揚過我的,而我那時作為一個小孩子,內(nèi)心特別需要他的肯定,但就是得不到。不謙虛地說,我的中小學時代,成績總是名列前茅的。有的不如我成績好的同學,其父母也是老師,和我父親是同事,經(jīng)常大肆表揚自己子女時,我父親在一邊聽著,總是一聲不吭。這很令我惱火,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對他哭喊,我每個學期都是全學年第一,老師同學都說我厲害,你憑什么不表揚我?我父親毫不讓步,他的回答是,你爸是老師,你爸是校長,你就應該第一。你不第一,我站在全校面前還有資格說話嗎?再說,我要表揚你,你還不得上天?我心里一直不服,但是也無可奈何。
父親的良苦用心我長大后慢慢明白了,他了解自己的兒子,對我也是對癥下藥,決不允許我自滿,不能讓我忘乎所以。事實上,好多年后,我的一位老師,也是他的學生,和我認真說過,你爸爸是以你為傲的,他不會當面和你說的,但是他和我可是多次說起,一直讓我嚴格要求你,怕你驕傲。那是他的教育理念所致,你要理解。我當然也理解,但是父子之間的有效交流,交流的最佳方式,我感覺我們彼此之間都未能真正找到。而現(xiàn)在他已逝去,我們從未坐下來深談過一次,就好像都抹不開似的,似乎我們各自都不知道如何開頭。父親只是說,你回來得少,多給你媽打電話,別讓她惦念。他從不說他自己,有時候我回家還沒坐多長時間,媽媽和我聊得正來勁,他就催我走,怕我耽誤工作,但是他的臉上也沒有笑容,他的體諒和關(guān)切一定都在心里,我也明白,但是我有時真的不能感覺到它們。我說爸,我知道啥時候走。他就不再吭聲了。我走的時候,心里就有些不開心。
在他最后的那兩年多里,因為身體很差了,家里為他找了個護工。兒子們都上班了,他和護工在一起的時間很長,他對護工之好,即使在他神志不很清晰的時候,似乎也從未改變。他是怎么做到的?仿佛其他都已不再回還,而他的教師本性卻全都回來了,這一點令我至今都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無論護工做什么,怎么做,他都對他微笑著說,謝謝。在用餐的時候,他總讓護工先動筷,還幫他夾菜,總是說,你別客氣,你吃啊。而他對我們其實一直是嚴厲的,對他的學生和屬下,他也是嚴厲的,常常不留情面。我問他,您對護工這么好,有沒有不滿意的地方?他說沒有,護工很好的人,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一個大男人不容易啊,拋家舍業(yè)地呆在咱家,要善待人家。他離世的時候,護工放聲痛哭,對我和弟弟們說,你父親待人太好了,他真的是個好老師。說心里話,護工對我父親的這份真情,我是沒想到的?,F(xiàn)如今,患者、家人與護工的種種齟齬,是個很大的社會問題,但是在我家里,在我父親這里,似乎是個例外。護工至今和我弟弟還保持著聯(lián)系,其實這主要得益于我的父親與他相處的那份難得的感情。
我和父親的陌生感,反而是在他離開我們之后漸漸消除了,這是不是太遲了些呢?他在醫(yī)院住院的時候,得知他的病情難以逆轉(zhuǎn),我一個人跑到走廊盡頭大哭一場,抹干眼淚,我又回到病房,站在他的床邊,不知道該說什么。父親似乎用了很大力氣,說,你離我近點兒,坐下吧。我努力克服自己內(nèi)心不敢與他走得太近的那份怯怯,我似乎這時才懂得我和他的距離感,其實根子在我,可能源于我對他早年嚴格教育的畏懼抵觸而形成的敬重和仰視,但我也沒太想透徹。不習慣過于接近,仿佛一接近,就褻瀆了某種神性的東西。但我還是命令自己坐下來,向他稍稍俯下身去,我說爸爸,然后淚水就把我的眼睛弄模糊了。父親則沉默著,沒有說什么。就是,該說些什么呢?我大概幾十年都不曾落淚了,我以為我都不會哭了。
父親彌留之際,我和小弟守護在他身邊。他從重癥監(jiān)護室出來才僅僅一天一夜,他最后停止呼吸的時候,是次日凌晨。小弟對我說,哥,爸怕耽誤你工作,就早早走了。在他病重期間,弟弟們照顧他的時間都很長,他們幾個輪流值班看護,唯有我在外地工作,不曾加入陪護,我是在他最后一天的當日中午匆匆趕回來的,我陪護老人的時間實在太少了。父親從重癥監(jiān)護室出來,一直沒有再睜開眼睛,只是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隨時就會醒來,開口說話。我想他那或許殘存的意識中,一定會知道他的長子回來了,而且就在他的身邊。但是他依然像以往那樣,不想耽擱我的任何事情,他就提前走了,讓我感覺走得那樣急促匆忙。弟弟這樣說的時候,我內(nèi)心也在這么想了,心中充滿了愧疚和難過。
他離開了,我反而覺得他一直沒有離開這個世界,他正變得親切而溫和,離我近了許多,他和護工說話時那樣的神情,正在成為與我交流時的神情。他年輕時代是有很多愁苦的,承受著生活的巨大壓力。一個中師畢業(yè)生,分配到窮鄉(xiāng)僻壤工作,每月三十塊多一點兒的微薄工資,支撐著我的爺爺奶奶一大家子,因為他是他們八個兄妹中的老大,然后還有他自己的小家,幾個嗷嗷待哺的小孩兒。所以他那時候,只有回到家中關(guān)起門來才發(fā)出嘆息,在那貧寒的曠野上,在走出干打壘校舍之后,是很難抑制住嘆息的。但是他的嘆息,從未在外人面前發(fā)出過,他的自尊和老師的尊嚴從不允許他那樣做?,F(xiàn)在我想,當他對我施以最嚴格的教育的時候,他的心中一定是有著某種執(zhí)念的,很可能就是兩個字:改變。他改變的意志不僅存在于他自身,還要植入和延續(xù)到兒子的身上。是的,他按照自己的最初設定和規(guī)劃,促成了他和整個家庭生活的某種改變,甚至是命運的改變。作為兒子,我的后來大概也不算令他失望,我至今也拿不準,假如不說實現(xiàn)了希望的話。但他的意志過于堅定了,即使目標實現(xiàn)了也從未松動過,那成了他家庭處事方式和性格的一部分,以至于我要用大半生來思量他、理解他,體諒他?,F(xiàn)在,我仰望著天空之湖,父親就隱身于那片碧藍之中,我感覺自己正在釋然,和他也已經(jīng)和解了,此時云淡風輕。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