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波
幾年前,承蒙收藏家?guī)熡艳D(zhuǎn)讓藏品,多為文房類瓷器,且附有“物帳”,其中,一只晉代越窯青瓷水盂(丞),物帳標名“西晉青瓷、點褐彩雙獾水盂”(見圖)。通高7.3、口徑4.9、腹徑8.3、底徑4.1厘米。
水盂施青釉,直口點褐彩,溜肩,肩部兩道弦紋之間,戳印類陽光紋飾,鼓腹急下收;腹徑大于通高,口徑大于底徑,盂下部及底無釉,平足。整器胎釉結(jié)合良好,包漿古熟,似出土已久的傳世品。
引人注目的是,水盂口沿兩側(cè),對稱捏塑兩只小獸,前爪緊扒邊緣,像是對望,又似探首窺視盂中,神態(tài)寫實、靈動,小獸肩背部亦點褐彩。西晉距今一千七百余年,是繼三國之后,天下動蕩、兵連禍結(jié),生命無常的年代,古人捏塑這兩只小獸“雙獾”,寓意歡樂、歡會、歡顏?或是祈望世道承平?不由疑惑頓生,于是,“考據(jù)癖”舊疾重發(fā),如舒敏《新增格古要論序》所言:“博雅好古,凡世之一事一物,莫不究其理、明其原……亦可謂格物致知之一助也?!?/p>
考“獾”,首先想到王世襄,先生曾自謙說過:“我自幼及壯,從小學到大學,始終是玩物喪志。業(yè)荒于嬉。秋斗蟋蟀,冬懷鳴蟲,韛鷹逐兔,挈狗捉獾,皆樂之不疲?!辈⒅小垛倒菲罚疲骸啊?,或?qū)懽鳌幩乒范?,有利齒銳爪,穴居,晝伏夜出,食用農(nóng)作物,是一種害獸。獾油可治燙傷,皮可作褥子,肉古代認為是美味(《呂氏春秋·本味》‘肉之美者,猩猩之唇,獾獾之炙)?!保ㄗⅱ伲┧稳嗣显稀稏|京夢華錄(州橋夜市)(馬行街鋪席)》皆列為珍饈;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五十一載:“狗獾似小狗而肥,尖喙矮足,短尾深毛,褐色,皮可為裘領,亦食蟲蟻瓜果?!笨梢姳灰暈槊朗郴蛩幱?。
至明清兩代,工藝圖案等以諧音合成吉祥、祝頌寓意之風大盛,所謂“有圖必有意,有意必吉祥”。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白玉雙獾圖手把件(一說鎮(zhèn)紙);首都博物館藏翡翠雙獾佩(北京高碑店榮祿墓出土)。清代女詞人顧太清《長相思·雙獾佩》曰:“大獾歡,小獾歡,白玉裁成兩箇獾。常隨佩帶間?!弊谑肄壤L也有寄調(diào)《醉太平》,《戲詠雙獾佩》:“毚毚者獾,茸茸雪團。玉人借作雙獾,喻同心百年?!庇呻p獾喻“雙歡”,此類暗喻,甚至“春宮”“壓箱底”之類,源自中古(唐、宋)世俗化風潮蔓延、道教學說影響,故其他工藝此類圖、飾多有發(fā)見,原為男女情事之祈愿,但用作文人案頭文房雅飾,置于硯邊,晨夕相對,似屬不倫。筆者淺見,亦未見古籍刊、載或類似文房發(fā)掘報告。
那么,會否是別的形狀相類動物呢?齊東方教授解讀唐代何家村窖藏遺寶,有《瑞獸神器》篇,“鎏金雙狐紋雙桃形銀盤”,曰:“……兩桃中心處錘揲相向而行的狐貍,雙狐肌體柔韌,凹凸有致,一只狐貍回首俯視,另一只狐貍回首仰視,互為顧盼,并略有機警之態(tài)……”
狐貍在唐代也屬上瑞,《朝野僉載》記載:“唐初以來,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當時有諺曰:‘無狐魅,不成村。取雙狐雙桃形作裝飾題材,也許有“壓邪”“祈?!钡暮x。
還有一種說法,認為主題紋樣不是狐貍而是獾。獾有尖啄,有些像豬嘴,古人取其諧音,以“獾”喻“歡”,賦予特別寓意,自然是一種吉祥……
“古人好奇于動物的各種神秘,因而用動物來象征或想象各種事物,又在藝術(shù)、文學上借動物表達各種復雜的情感。無論狐貍還是獾,卻是人們寄托某種期盼的表現(xiàn)?!保ㄗⅱ冢R先生所言甚是,不過,“獾有尖啄”之“啄”或為“喙”之誤?原意是指圖像上的瑞獸吻部尖而略長罷。
再看看筆者所藏水盂,兩只小獸吻部并不尖,倒真是有些像豬嘴,而且,西晉距唐代還要早近四五百年,世代滄桑,風俗變遷。于是,再向上溯至遠古,找找線索,《史記·五帝本紀》中有了蹤跡,載:“黃帝教熊、羆、貔、貅、貙、虎,以與黃帝戰(zhàn)于阪泉之野?!逼渲?,“貔”《爾雅》釋為白狐,是為遠古圖騰之一??墒?,時移境遷,到了兩漢,狐貍開始被“妖魔化”,許慎《說文解字》云:“狐,妖獸也,鬼所乘之?!贝擞壑谱鞯奈簳x時期,狐貍已被視為“兇兆”,也由此生發(fā)文學史上的狐魅志怪小說,東晉葛洪輯抄(傳)漢劉歆《西京雜記》,載有廣川王與白狐故事,即為佐證;后世將狐貍更演繹為“狐貍精”——專門誘惑勾引男人的妖怪,如若當朝窯工捏塑的是狐貍,用作文人案頭置用,想想,實在荒唐、不堪。
如果排除捏塑為獾、狐貍,這兩只小獸到底是何方“神圣”?查《中國陶瓷史》《越窯》等專著,三國兩晉至南朝,越窯文具類確屬大宗,但不見用哺乳動物裝飾水盂、硯滴的描述或發(fā)掘記載。偶然翻閱孫機先生名著,《漢代物質(zhì)文化資料圖說·文具I》,曰:“至于向硯內(nèi)注水,漢代則制有各式銅硯滴。傳世硯滴作獸形的,河南偃師、焦作與廣西昭平均曾出其實例……四川開縣與大邑出土者作龜蛇合體的玄武形,河南偃師大口鄉(xiāng)出土者作龜形。傅玄《水龜銘》稱:‘鑄茲靈龜,體象自然。含源未出,有似清泉。潤彼玄墨,染此弱翰。即指此類硯滴而言。廣西梧州出土的則為兔形。玄武為北方之靈,北方在五行中屬水。兔則為月的象征……《論衡·說日篇》:‘夫月者水也。硯滴多采取此類與水有關(guān)的動物造型?!保ㄗⅱ郏┳詈筮@一句“與水有關(guān)”,點開了思路!三國以降,陶瓷類器具大興,以替代珍貴的金、銀、銅制器皿,進而惠及社會大眾,中華陶瓷文明,由此興盛開端,青瓷文房屬書齋雅具,尤為文人寶愛,又因陶瓷成形較金屬容易,文士也樂于參與設計、造型,漸漸地被賦予審美和文化之蘊意。故水盂、硯滴,亦習見蟾蜍、蛙形、龜形兩棲動物;本藏水盂捏塑的兩只小獸,區(qū)別于李時珍、齊東方描繪“獾”“狐”吻部特征的“尖喙”,頭部扁平而闊,類于“豬嘴”,應該是水獺,而且獺之傳說多與文人、文事相關(guān)聯(lián),史上留下不少的傳說、演繹。
獺,又稱水獺,水陸兩棲動物,東漢《說文解字·卷十·犬部》釋:“如小狗,水居食魚?!鼻卮秴问洗呵铩っ洗杭o第一》云:“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候雁北?!备哒T注釋:“獺,水禽也。取鯉魚置水邊,四面陳之,世謂獺祭?!痹瓉磉h古早有記載;楊泓先生有《“畫魚捕獺”和三國漆畫》篇,轉(zhuǎn)述三國魏明帝非常喜歡白獺,但無法捕獲,隨行善畫者徐邈,在板上畫逼真的鰿魚掛在岸邊,引誘而捕之故事(注④);關(guān)于獺,唐、宋詩人也多有吟誦,如杜甫《重過何氏五首》:“花妥鶯捎蝶,溪喧獺趁魚”等。目前能查閱到的,最早,將獺與文士行為相關(guān)聯(lián)的,應該是蘇軾的表兄,北宋著名畫家、詩人文同,其詩作《李堅甫凈居雜題一十三首·書齋》:“縑緗羅幾格,無限有奇書。想在中間坐,渾如獺祭魚?!痹娙讼胂?,自己坐在環(huán)列左右的插架書叢中間,就好比獺之祭魚。稍晚文同幾十年的吳炯(垌)筆記《五總志》,亦用此“典”批評:“唐李商隱為文,多檢閱書史,鱗次堆積左右,時謂為獺祭魚?!蹦纤侮懹巍蹲舆y讀書常至夜分作此示之》:“我為無才老把鉏,汝窮亦復坐迂疏。夜燈詠史蟲吟草,朝幾陳書獺祭魚?!痹娭卸继岬降摹矮H祭魚”,用當代的話“翻譯”,說好聽一些是“引經(jīng)據(jù)典”“做學問”“論文體”;其反義,即是“掉書袋”“抄書”“賣弄才學”之謂也。塑獺于文房水盂之上,正是與文士“做學問”之狀態(tài)相合,說不定,古人亦有“正”“反”寓意,可算遠古的“幽”上一“默”?也未可知。
真是沒有想到,考據(jù)這只水盂來歷,最后竟把自己繞了進去,典型的“獺祭魚”也。索性,藉由這個話題,再“獺祭”、獻丑一番,兼答師友。
半生已過,寫慣了公文、法律文書。乏倦、余暇喜歡讀讀閑書,逛逛古玩地攤、店鋪,還有就是博物館。漸漸結(jié)識一眾同好師、友,多年下來,獲益良多。知己如京城學者伊葆力師,知我私下“琢磨”所藏文房清玩,且常做筆記,恰巧伊師手上正編《東方文物》雜志,極力攛掇在下投稿,一者自忖不是文博圈內(nèi)人,更不是專家、學者,正所謂“趕鴨子上架”、舉步維艱,純屬“票友”之舉。陸陸續(xù)續(xù)寫下幾篇,多系身邊所藏的“文玩”,每日晤對,有感而發(fā)。師友看了這些個災梨禍棗、歪瓜裂棗,多客氣褒獎;家人、至親就實話實說:“太‘文啦!”“引經(jīng)據(jù)典”“掉書袋”云云。區(qū)區(qū)如我,自知淺陋,捉筆為文且對象又是古董、文物,生怕露怯、唐突了先人及文化,所以“小心求證”,實在不敢造次、馬虎,遂多翻文獻、古籍;又因所寫古物、引據(jù)多為文言,故文字風格選擇“半文半白”,以便“氣韻銜接”,非故意“夫子氣”“賣弄才學”。再者,拙文多屬“名物考”,為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歷來重視,《周禮·天官·庖人》:“庖人掌共六畜、六獸、六禽,辨其名物。”唐賈公彥疏云:“此禽獸等皆有名號物色,故云‘辨其名物?!背陶聽N教授譯序《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有云:“從某種角度來說,所謂名物研究,其實有些近似當今史學界所謂‘物質(zhì)文化研究……表面上,名物似乎只關(guān)系人類的日常生活,而且是庸常生活中的瑣碎細節(jié),無足輕重,甚至不值一提。而實質(zhì)上,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名物無聲卻又具體而微地說明著人類的生活方式,承載著諸多文化史、精神史與制度史的意義?!保ㄗⅱ荩┊敶鐚O機、楊泓、王子今、揚之水等學者,莫不于此著力甚深,在下仰之彌高,私淑諸人,“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更何況,身邊常有眾師、友牽引。
很喜歡讀辛德勇教授的著述,盡管大多數(shù)要硬著頭皮去啃,不敢說為學,只為興趣。他在《祭獺食跖》序言中所言,實獲吾心,再來“獺祭”、照搬,以為結(jié)語:“這些文章論述的問題,都瑣瑣不為大雅所屑,就像啃雞爪子,盡管也有些肉,但只那么一點點。把啃雞爪子這事兒妝點雅化一下,即為‘食跖。另一方面,我這些文章還都不避繁復,累累贅贅地大量羅列史料,或是排比引證類同的史事,猶如獺之祭魚。這種做法,顛倒語序簡約言之,便是‘祭獺?!保ㄗⅱ蓿?/p>
注釋:
注①《錦灰堆·二卷》,王世襄自選集,1999年,三聯(lián)書店版,頁641。
注②《花舞大唐春·解讀何家村遺寶》,齊東方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頁138—142。
注③《漢代物質(zhì)文化資料圖說》(增訂本),孫機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頁321。
注④《逝去的風韻》,楊泓著,中華書局,2007年版,頁206。
注⑤《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美)薛愛華著,程章燦、葉蕾蕾譯,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頁18、19。
注⑥《祭獺食跖》,辛德勇著,中華書局,2016年版,頁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