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宇
(四川大學 藝術學院,成都 610207)
“我們開始,就從這兒,烏爾姆。這座城市具有特殊的條件。一座大教堂不僅僅矗立在廢墟中,它還是發(fā)揮集體精神的最好的范例?!雹?2
——奧托·艾舍(Otl Aicher)
在德國南部美麗的中世紀古城烏爾姆,一批青年學生在1930年代末逐漸開始質疑和反抗納粹的思想與統(tǒng)治。他們希望通過揭露納粹的思想欺騙,批判黑暗統(tǒng)治下德國知識分子與公眾理性的喪失,并試圖借助啟蒙精神與現(xiàn)代意識來喚起德國知識精英的社會責任意識與反抗精神,這些努力最終落實在了著名的“白玫瑰”運動上。
> 圖1 左:蘇菲·紹爾,右:漢斯·紹爾,圖片來源:烏爾姆設計學院檔案館
> 圖2 “白玫瑰”宣傳單傳播區(qū)域分布圖,圖片來源:烏爾姆設計學院檔案館
烏爾姆的青年學生們早在1939年秋便形成了一個圍繞在紹爾兄妹周圍的知識分子圈子,被稱為“紹爾聯(lián)盟”(Scholl-Bund)。最早的成員是一些質疑納粹思想的年青人。成員包括:艾舍、英格爾·紹爾(Inge Scholl)、英格爾的弟弟漢斯·紹爾(Hans Scholl)、妹妹蘇菲·紹爾(Sophie Scholl)以及弗洛伊德·弗里德林(Freuden Fridolin)等人。天主教改革思想家卡爾·穆特(Carl Muth)與特奧多爾·赫克爾(Theodor Haecker)是這個圈子的精神導師。這些年輕人定期聚集在紹爾家舉行讀書會與討論會,在黑暗現(xiàn)實中尋找思想的出路和社會的未來?!鞍酌倒濉边\動的成員深受西方文化啟蒙傳統(tǒng)與德國天主教改革運動先驅穆特和赫克爾的影響。他們廣泛地閱讀西方文化經(jīng)典,吸收西方啟蒙傳統(tǒng)和基督教普世價值。瓦克斯曼(Christiane Wachsmann)說:“同堅持向世界開放觀念的穆特的見面為所有成員打開了新的視野……給予了他們勇氣,在面對這個國家中毫無改變的、無法停止的對希特勒的崇拜時不再聽天由命?!雹?/p>
1939年漢斯在慕尼黑醫(yī)學院求學期間結識了天主教改革神學家穆特和郭特·胡伯(Kurt Huber)教授,在思想上深受他們的影響,并與志同道合的年輕學生們組織了秘密的抵抗組織“白玫瑰”(Wei?e Rose),1942年蘇菲也加入了進來③(圖1)。成員們撰寫、印制、寄發(fā)和張貼反納粹、反戰(zhàn)爭和呼吁自由民主的“白玫瑰“宣傳單。1943年2月18日漢斯和蘇菲在大學散發(fā)宣傳單時被捕,2月22日,二人被慕尼黑納粹法庭判處死刑。
烏爾姆設計學院檔案館陳列了從1941年到1943年期間所有版本的“白玫瑰”宣傳單④及其傳播區(qū)域分布圖(圖2)。宣傳單先后共有六個版本,寄發(fā)和張貼共計2700多份,遍及德國和奧地利的16個大中城市。這些“白玫瑰”宣傳單的內(nèi)容向我們展現(xiàn)了“白玫瑰”精神的內(nèi)涵,即試圖通過批判理性的墮落,植入文化啟蒙內(nèi)涵以及自由、民主等現(xiàn)代價值來喚起德國知識階層反抗納粹精神統(tǒng)治的社會責任意識。
首先,宣傳單批判了在納粹暴政下德意志民族理性反思能力的喪失。第四版宣傳單在描述“白玫瑰”運動的宗旨時這樣寫道:“我們尋求從內(nèi)部修復德意志精神的創(chuàng)傷,但這種新生必須由德意志民族從自己身上認識到罪責……?!雹轁h斯在1941年草擬的第一份“白玫瑰”傳單中寫道:“當其自身責任缺失和在黑暗統(tǒng)治下喪失反抗能力時,這樣的民族完全不配作為一個高度文明的民族……自由意志被放棄,人的自由被放棄,它們被歷史的車輪碾壓,理性的判斷變?yōu)槌挤?,這樣個性的德國人已經(jīng)變成完全沒有思想的和懦弱的群氓,他們得到的只是毀滅?!雹蕖鞍酌倒濉背蓡T們認識到了德意志民族理性批判能力的喪失是納粹欺騙得以可能的關鍵。
其次,“白玫瑰”宣傳單試圖通過西方基督教普世觀和西方啟蒙傳統(tǒng)中的一些現(xiàn)代價值如“向世界開放”(Weltoffentlichkeit)、自由和民主等概念揭穿納粹的欺騙。對理性的批判和反思,落實在了對自由與人的尊嚴等價值的追求上。胡伯在第六份傳單中熱情地寫道:“我們的民族正在從反對納粹對歐洲奴役的覺醒中,從對自由和尊嚴的新的信仰中站立起來!”⑦第五份宣傳單憧憬了德國向世界開放的未來?!爸挥谐ㄩ_懷抱,與歐洲人民共同勞動,才能創(chuàng)造新的建設的基礎?!斍敖?jīng)濟的假象必須在歐洲消失,每個公民、每個個體都有權利獲得來自世界的產(chǎn)品?!雹嗤瑫r,“言論的自由、知識的自由、保護每個公民不受國家暴政的侵害,這是新歐洲的基礎?!雹?/p>
再次,“白玫瑰”運動體現(xiàn)出了精英主義的社會責任意識。德國知識分子是“白玫瑰”運動的主要宣傳對象,他們多為大學生、大學教授和知識階層人士。紹爾等人認為自己也是其中一員。他們把“白玫瑰”宣傳單寄給德國的“有識之士”(deutsche Intelligenz),試圖喚醒“他們的作為基督教和西方文明成員的責任”。第一份宣傳單這樣寫道:“每個個體作為基督教和西方文明成員必須意識到他的責任,在最后關頭去抗爭?!雹薨酌倒宄蓡T堅信,在知識精英的文化啟蒙下,德國人民將識破納粹的欺騙,從理性的陷落中解放出來。
以英格爾和艾舍為核心的烏爾姆知識分子們正是沿著這條精神重建之路將文化啟蒙理想和社會責任意識灌注到了烏爾姆國民大學和烏爾姆設計學院的教育思想中?!鞍酌倒濉本窨梢钥醋鰹鯛柲吩O計學院教育思想的文化之根,貫穿了學院短暫的歷史。
> 圖3 奧托·艾舍設計的國民大學講座海報,左:1947年 “重建”主題講座海報,右:1946年“被欺騙的青年”主題講座海報,圖片來源:烏爾姆設計學院檔案館
從1944年12月17日開始,烏爾姆遭到了盟軍持續(xù)地轟炸,1945年4月24日美軍進入烏爾姆。世界突然安靜下來,戰(zhàn)爭留給烏爾姆人的是在神圣的烏爾姆大教堂下的一片廢墟和無盡的痛苦。充滿幻覺的時代消失了,現(xiàn)在應該做些什么呢?還允許人們指望些什么呢?艾舍和“零點工作室”的同事們在1947/1948學年的一份手稿中對未來德國人的生活提出了一系列的問題:“接下來應該去哪里?應該及怎樣在這片土地上建設?應該怎樣實現(xiàn)民主、自由、人類尊嚴和簡單與正常的生活?用什么具體的形式來實現(xiàn)?我們應當怎樣開始?個體應當怎樣行動?將會面臨怎樣的任務?”⑨戰(zhàn)爭的結束對于德國人尤其是知識分子來說意味著構想新的文化和社會理想的開端。此時此刻,德國文化與社會正處于“零點時刻”(Stunde Null)⑩。
1945年8月,烏爾姆的知識分子們在馬丁·路德教堂組織了第一場講座。主講人為著名神學家羅曼諾·瓜蒂尼(Romano Guardini),講座題目為:“真理與欺騙”,到1945年底連續(xù)舉辦了八場不同的講座。講座向市民揭露納粹思想的欺騙性,宣揚基督教世界觀和民主自由思想。系列講座也引起了美國占領軍政府的極大興趣。艾舍和英格爾在美國占領軍政府、瓜蒂尼以及時任巴登-符騰堡州(Baden-Württemberg)11文化部長特奧多爾·豪斯的支持下于1946年4月24日在烏爾姆市創(chuàng)立了烏爾姆國民大學(Ulmer Volkshochschule)。由英格爾擔任學院的院長,并逐步形成了較為穩(wěn)定的團隊。成員包括:艾舍和英格爾,“47社”創(chuàng)始人漢斯·維爾納·里希特(Hans Werner Richter)12、烏爾姆國民圖書館館長魏加特、《施瓦本多瑙報》(Schw?bische Donauzeitung)合伙人庫特·弗里德(Kurt Fried)、烏爾姆博物館館長約瑟夫·克尼亞(Joseph Kneer)和戲劇導演彼得·瓦克納格爾(Peter Wacknagel)等文化精英分子。1948年艾舍等人在國民大學團隊的基礎上建立了“零點工作室”(Studio Null)。
國民大學的教育理念追溯到了古希臘畢達哥拉斯(Pythagoas)和“柏拉圖學園”(Platonische Akademie)的通識教育傳統(tǒng)(Universitas)。這種教育意味著“通識性”(Allseitigkeit),它是一種“全面的義務教育,一種他們獲得的統(tǒng)一的教育。如同內(nèi)部的光芒,照亮了思想和行為?!?3然而專業(yè)的片面分工和細化導致精神出現(xiàn)空地,思想成為被欺騙與操控的工具,人生的不幸和痛苦由此產(chǎn)生。這正是德國人民在納粹統(tǒng)治下喪失理性反思能力的根本原因。因此,國民大學的宗旨就是“進行單獨的研究,集中于一個中心點,致力于一種統(tǒng)一,致力于通識教育?!?3國民大學的教育對象是從戰(zhàn)爭中歸來的年青人和烏爾姆的城市居民。在教學方面,主要邀請德國著名神學家、哲學家、科學家、文學家和藝術家舉辦周四講座(Donnerstagsvortr?ge)。每次四個講座,講座內(nèi)容一般針對世界觀或文化主題。此外,國民大學也在晚上舉辦通識教育課程,內(nèi)容涉及哲學、藝術、政治和自然科學知識。除了講座和短期課程,國民大學最獨特的思想交流形式是“集體座談”(Aussprachekreise)。講師和學生們在聚會中以及周四講座中針對廣泛的政治、教育和生活問題進行自由爭論與交流;在參與社會實踐方面,國民大學講師們組成了多種多樣的“工作小組”,以協(xié)作方式服務于廣泛公共領域的具體設計項目和參與城市重建。艾舍的國民大學系列海報設計、國民大學團隊的1949年難民住宅設計和1952年的沙蚤行動(Aktion Sandfloh)等項目都是這一時期國民大學文化啟蒙活動的證明。(圖3)
1950年代初,國民大學引領和推動了烏爾姆市的文化生活。他們致力于開放戲劇的策劃并設計了多場現(xiàn)代戲劇表演場景,如1950年2月工作小組策劃了由基恩·保羅·薩特里(Jean Paul Sartre)主演的開放舞臺實驗戲劇“正直的娼妓”(ehrbarer Dirne)。該劇由瓦克納格爾導演,艾舍設計了舞臺布景與海報。國民大學還與烏爾姆博物館展開合作,推動現(xiàn)代設計展覽。組織各界有識之士和有進步思想的公民相聚在講座上,形成了所謂的烏爾姆“1950社會”(Gesellschaft 1950)。邀請著名學者到訪烏爾姆,如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著名作家海因里希·波爾(Heinrich B?ll)、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馬克思·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以及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量子力學創(chuàng)始人、哥本哈根學派的代表人物維爾納·卡爾·海森伯格(Werner Karl Heisenberg)等。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國民大學在1950年代是整個烏爾姆市的核心文化推動力。
檔案館陳列的一份國民大學綱領手冊13向我們說明了國民大學的文化啟蒙理想及其在烏爾姆文化生活中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這份手冊由艾舍設計,封面采用古希臘人物,上面附有國民大學的標志:貓頭鷹圖案,“作為智慧標志的貓頭鷹,象征了致力于人類民主的教育事業(yè)。內(nèi)容上包括闡釋國民大學教育理念的前言與國民大學的講座安排。手冊前言中宣揚了通識教育與職業(yè)教育相結合的思想,提出了國民大學的宗旨。從其講座活動內(nèi)容上看,通識教育內(nèi)容貫穿其中,受邀請的主講人職業(yè)五花八門,包括建筑師、心理學家、藝術家、詩人、城市文化管理者和化學家等。其中,作家、藝術家和大學教授是主體,反映出其文化啟蒙教育者主體還是精英知識分子13。
> 圖4 左:馬克思·比爾,攝于1956年,圖片來源:烏爾姆設計學院檔案館,右:在瑞士巴塞爾舉行的“優(yōu)良形式”展,攝于1949年,圖片來源:Wachsmann,Christiane/Hanslovsky,Sabine/Kitschen,Friederike/Vogel,Thomas, eds.“fangen wir an,Hierin ulm.”:Hoch-schule für Gestaltung Ulm-die frühenJahre[C].Ulm:Ulmer Museum und HfG-Archiv Ulm,1995:32.
斯皮茨在《烏爾姆設計學院之根》(Die Wurzeln der Hochschule für Gestaltung Ulm)一文中指出:烏爾姆國民大學與烏爾姆設計學院之間具有重要關聯(lián)?!岸呔哂邢嗤?、有責任心的人。首先,他們獻身于成人教育。然后,通過烏爾姆設計學院將文化政治推向廣泛的維度?!?4斯皮茨認為,國民大學在四個方面創(chuàng)造了建立一所設計學院的條件,即相同的創(chuàng)立者團隊、教學的空間、機構管理經(jīng)驗和國民大學自身獲得成功的影響力14。烏爾姆設計學院只有短暫的15年,但烏爾姆國民大學卻至今仍然在發(fā)揮著成人教育的功能。
1949年前包豪斯學生、戰(zhàn)后“優(yōu)良形式”概念的提出者、瑞士現(xiàn)代主義設計家比爾受美國人邀請訪問烏爾姆,并與烏爾姆知識分子圈子進行了進一步接觸。1949年10月比爾在烏爾姆博物館舉辦了“優(yōu)良形式”巡回設計展,宣揚功能主義和物質文化的社會倫理觀(圖4)。烏爾姆國民大學官方雜志《烏爾姆月鏡》(Ulmer Monatsspiegel)發(fā)表了多篇文章介紹此次展覽。同時,“優(yōu)良形式”理念被植入了國民大學的課堂,現(xiàn)代設計教育及其產(chǎn)品文化成為了國民大學文化啟蒙教育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按照斯皮茨的說法就是:“在設計師的眼中也有一種‘社會政治’責任。人們以‘通過設計走向民主’的動機來凸顯他們的信念。”151949—1950年期間為配合展覽,國民大學舉辦了系列“優(yōu)良形式”課程討論日常生活中設計的文化意義(圖5)。課堂上英格爾引導學生識別具備“優(yōu)良形式”的餐具,讓學生理解優(yōu)良的餐具就是那些放棄了曲線花飾的器皿,它們具有民主的特質。烏爾姆的文化啟蒙者相信,人們可以通過“進步的物品”進行交流15,并對服務于階級統(tǒng)治和社會區(qū)分的“裝飾”進行“祛魅”。那些小型的、設施完備的廚房、組合柜、淋浴、可坐可躺的沙發(fā)椅、兒童床以及所有最小型的、可移動的家用設施作為“進步的”物品被構思和制造出來,作為生活中“真實的”部分,服務于新的生活文化16。同時,“優(yōu)良形式”是被作為符合現(xiàn)代意識的重要成果被推廣到烏爾姆的,它對烏爾姆知識分子的教育構思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
烏爾姆國民大學繼承了“白玫瑰”精神,并將文化啟蒙理想貫徹到了社會責任意識和烏爾姆文化重建的具體任務中,擴展到了廣泛的日常生活與物質文化領域中,落實到了“做”與“協(xié)作”的具體工作中。國民大學的培養(yǎng)目標是將德國青年塑造為全新的文化精英。通過這些具有高度責任意識的精英來帶動整個德國社會的變革。同時,國民大學逐漸形成了一支有經(jīng)驗的管理團隊,也有了自己的教育空間。這就為進一步去構思一所新的大學做好了準備。
1948年“零點工作室”通過廣泛討論和吸納社會名流的建議,開始醞釀建立一所新的大學,并形成一個以培養(yǎng)具有民主與自由思想的知識精英為目標,通識教育與職業(yè)教育相結合的、面向政治的教育方案。在艾舍1948年6月16日的一篇稿件《我們出發(fā)》(fangen wir an)中,艾舍明確描述了教育方案的構思。初步計劃由下至上建立四個教育板塊,即職業(yè)教育、自然科學、哲學與藝術以及文化。這個計劃與國民大學的教育實驗密切相關。其基本思路是以科學與人文知識為基礎的“通識教育”扭轉專業(yè)的片面分工和細化所導致的理性工具化趨勢。在“完整的人”的基礎上開展職業(yè)化專業(yè)教育①83。
1949年里希特加入到了國民大學的團隊中參與制定了未來新建大學的教育計劃。里希特是堅定的反納粹主義者,曾短暫加入過德國共產(chǎn)黨,并于1946—1947年創(chuàng)辦“呼聲”期刊(Der Ruf)。由于他激進的政治態(tài)度和批評美國“再教育”政策,期刊被美國占領軍政府禁止。1947年11月他創(chuàng)建了戰(zhàn)后德國著名的青年作家聯(lián)盟“47社”。1949年10月他接受國民大學邀請舉辦了名為“在我們時代和政治中的作家”(Die Schrifter in unserer Zeit und die Politik)課程。在里希特的幫助下,國民大學團隊“在那里形成了一個面向政治的大學的想法,人們原意把它稱之為‘紹爾兄妹學院’(Geschwister Scholl Hochschule)?!?71949年里希特和艾舍共同草擬了第一份詳細的、以政治為目標的紹爾兄妹學院教育方案,里希特也被擬定為院長。在1949年的一份學院的小冊子這樣描述了培養(yǎng)目標:“我們想要培養(yǎng)民主的精英。他們將成為反抗納粹與反動勢力的平衡力量?!?8這份方案也從國民大學聯(lián)系社區(qū)的工作方式走向了服務政治的職業(yè)化教育。專業(yè)設置包括:政治、新聞、廣播、攝影、廣告、工業(yè)設計和城市規(guī)劃。這些材料證明了一種面向政治的教育構思在1949年已經(jīng)形成,只不過還沒有完全和現(xiàn)代設計教育結合,還只是部分指向包豪斯。
> 圖5 左:國民大學“優(yōu)良形式”課程,右上:奧托·艾舍,右下:英格爾·紹爾,攝于1950年,圖片來源:烏爾姆設計學院檔案館
> 圖6 1951年比爾所擬定的烏爾姆設計學院的教育方案,圖片來源:烏爾姆設計學院檔案館
里希特激進的政治態(tài)度與艾舍和英格爾團隊精英主義文化啟蒙理念具有一致的立場。他們都強調依據(jù)“零點”思維,帶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意識去反思和改變現(xiàn)實,并將目標訴諸于自由和民主這些現(xiàn)代價值。在1948年7月24日艾舍撰寫的一封未發(fā)表的“零點工作室”手稿《給零點工作室的信》(brief an studio null)中,可以看到這種政治熱情。艾舍將人類比作只會望著災難發(fā)生的驢,在法西斯統(tǒng)治下無所事事,在復辟的文化浪潮中變得市儈與空洞。只會說空話,做空洞的計劃以及盲目勞作。在文末艾舍充滿激情地寫道:“我不能再忍受希特勒,我不想沉淪。我不愿看到世界毀滅……出發(fā),跑,直到內(nèi)臟都飛出來。如果這樣還達不到的話,至少我不會只是看著?!?9
包豪斯教育思想從另一個方面對里希特和艾舍的教育方案和后來的學院教育框架產(chǎn)生了決定性的影響。1946年艾舍通過瑞士制造聯(lián)盟期刊《制造》(Werk)了解到比爾的設計與教育理念。1948年艾舍與英格爾利用瑞士旅行機會拜訪了比爾。比爾認為,“優(yōu)良形式”是最符合德國的現(xiàn)狀的理念,并給英格爾和艾舍建議以設計為教育內(nèi)容尤其是以包豪斯為藍本來調整教育方案。比爾的建議引起了艾舍和英格爾的積極回應。其實,艾舍對第一套方案并不滿意,因為它對具體的職業(yè)與工作的重視還不夠。在1950年3月27日寫給里希特的一封信中他認為:“我們不應該讓政治家在空氣中自由揮舞……處于政治中的人應該有固定的職業(yè),通過它與政治相聯(lián)系?!?0作為國民大學的領導,英格爾負責在總體上推進這個教育項目。在1950年3月寫給豪斯的信中,英格爾認為教育方案基本的思路就是“延續(xù)包豪斯傳統(tǒng)”21。比爾也積極地同格羅皮烏斯聯(lián)系,在后者的支持和建議下,1951年6月比爾重新制定了延續(xù)包豪斯教育思想的,面向“設計”的新的教育方案2(2圖6)。這套教育方案成為建立烏爾姆設計學院的基礎。
在新方案中,教育目標轉變?yōu)槊嫦颉霸O計”,主要包括:產(chǎn)品造型、建筑、城市建設、信息和視覺傳達五個專業(yè),每個專業(yè)下設相關課程。五個專業(yè)的中心是共同基礎課。按照比爾的想法,基礎課要具備所有專業(yè)的共通知識與技能。在此基礎上,再進入到專業(yè)學習;通識教育由五個部分構成,它們是:社會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哲學和心理學;在機構設置上包含了以下部門:共同基礎課與五個系,以及統(tǒng)計、金工、塑料、木工、手工藝、陶瓷、石膏、色彩和印刷9個車間,還計劃設立研究所。比爾的現(xiàn)代設計教育方案可視為對包豪斯教育思想的延續(xù)與拓展。一方面,這套方案延續(xù)了包豪斯試圖通過面向工業(yè)社會的設計教育來回應工業(yè)與藝術、技術與文化的沖突的構思,并將設計教育置于科學技術與文化價值相結合的基礎上,這也符合格羅皮烏斯在1922年提出“藝術與技術相統(tǒng)一”的思想。從比爾的方案與1922年格羅皮烏斯的方案的比較中可以看出,兩套方案基本一致,如從基礎課向工作室的遞進關系,基礎課教學內(nèi)容的設置和工作室的類型等23;另一方面,比爾也有自己的創(chuàng)造,他將包豪斯理念同國民大學文化啟蒙理想進一步相結合,拓展了專業(yè)范圍與通識基礎。與包豪斯將建筑作為最核心的版塊不同,比爾設置了5個范圍廣闊的與平行的專業(yè)版塊。通識教育的構思則大大超過了包豪斯的教學范圍,它包含了廣泛的科學理論知識:社會學、政治學、心理學、哲學和經(jīng)濟學課程。這個想法來自于“零點工作室”的最初構思,即文化啟蒙的兩翼是通識教育與專業(yè)技能,只有二者結合才能培養(yǎng)出全面的人并在自己的職業(yè)中踐行社會責任。同時,范圍廣闊的跨學科通識教育課程的植入也反映出創(chuàng)建者們對新時代的回應。比爾的這份教育方案既是最初籌建烏爾姆設計學院的基礎,也是學院教育思想在1953—1957年“新包豪斯階段”所貫徹的指導性方針。
本文從歷史材料梳理和理論分析兩個角度圍繞著烏爾姆設計學院的“前歷史”及其教育思想的出發(fā)點,追溯學院設計教育思想中的文化啟蒙精神,以及在這一精神根源下早期創(chuàng)立者們的設計教育實踐。
筆者認為,“白玫瑰”精神體現(xiàn)出了濃厚的精英主義的文化啟蒙內(nèi)涵。它開啟了一條反思理性陷落、重拾啟蒙理想和呼喚社會責任的德國式的精神重建之路,為烏爾姆設計學院的教育思想奠定了精神基礎與奮斗目標。在二戰(zhàn)后文化重建的背景中,國民大學將文化啟蒙理想貫徹到了社會責任意識和烏爾姆文化重建的具體任務中,并為進一步去構思一所新的大學奠定了基礎。同時,“零點”工作室構思了最初的教育計劃,里希特和艾舍提出了“面向政治”的教育方案。
包豪斯是烏爾姆設計學院教育思想的另一個重要來源,并對學院教育框架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但是,筆者需要強調的是,正是在文化啟蒙的意義上包豪斯理念才同白玫瑰精神、國民大學教育理想得以融合,比爾提出的“面向設計”的教育方案才最終被認同。也正是在文化啟蒙的意義上,烏爾姆設計學院才被認為在戰(zhàn)后德國的土地上重啟了被中斷的包豪斯教育思想。
烏爾姆設計學院教育思想的理論背景非常豐富。其中,烏爾姆知識分子的教育理想和包豪斯教育理念是最主要、最直接和最關鍵的思想來源。這一思想的核心就是文化啟蒙精神。它構成了學院現(xiàn)代設計教育思想的精神之根,并貫穿到了學院短暫卻閃亮的歷史中。
注釋:
① Aicher,Otl.studio null,16.06.1948,fangen wir an(零點工作室,1948年6月16日,我們開始)[A]. in:Wachsmann,Christiane/Hanslovsky,Sabine/Kitschen,F(xiàn)riederike/Vogel,Thomas,eds“.fangen wir an,hier in ulm.”:Hochschule für Gestaltung Ulm-die frühen Jahre(“我們開始,就從這兒,烏爾姆”:烏爾姆設計學院——早期階段)[C]. Ulm:Ulmer Museum und HfGArchiv,1995:82.
② Wachsmann,Christiane.Vom Bauhaus Beflügelt:Menschen und Ideen an der Hochschule für Gestaltung Ulm(來自包豪斯的靈感:烏爾姆設計學院的人物與理念)[M].Stuttgart:avedition GmbH,2018:23.
③ Engels,Dagma.wir wollten das andere:Ulmer Denkst?tte Wei?e Rose,Jugendlichen im Umfeld der Wei?en Rose(我們想要別的——烏爾姆白玫瑰運動紀念地,白玫瑰運動中的年青人)[M].Ulm:Ulmer Volkshoch- schule,2000:33.
④ Sechs Flugbl?tter der wei?en Rose vom 1941 bis 1943(1941-1943年的6份“白玫瑰”宣傳單)[B]. HfG-Archiv Ulm.
⑤ FlugblattⅣder wei?en Rose(第四份“白玫瑰”宣傳單)[B].HfG-Archiv Ulm.
苦瓜 性平、味甘,具有解毒排毒、養(yǎng)顏美容等功效。苦瓜中含有一種具有明顯抗癌作用的活性蛋白質。這種蛋白質能激發(fā)人體內(nèi)免疫系統(tǒng)的防御功能,增加免疫細胞的活性,清除體內(nèi)的有害物質。
⑥ FlugblattⅠder wei?en Rose(第一份“白玫瑰”宣傳單)[B].HfG-Archiv Ulm.
⑦ FlugblattⅥ der wei?en Rose(第六份“白玫瑰”宣傳單)[B].HfG-Archiv Ulm.
⑧ FlugblattⅤder wei?en Rose(第五份“白玫瑰”宣傳單)[B].HfG-Archiv Ulm.
⑨ Aicher,Otl/Scholl,Inge/Hohenmeister,Herbert.Programm Schrift für“Studio Null”.1947/1948(烏爾姆國民大學1947/1948學年“零點工作室”綱領文稿)[B].HfG-Archiv Ulm.
⑩“零點時刻”:特指德國無條件投降之后的最初一段時間。這個詞對戰(zhàn)后德國人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即戰(zhàn)爭的結束和納粹政權的崩潰帶給德國人重建新生活的希望。參見[德]赫爾曼·格拉瑟.德意志文化:1945-2000年[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17.
11巴登-符騰堡州:位于德國西南部的聯(lián)邦州,首府在斯圖加特,在人口和面積上位列德國第三。
12漢斯·維爾納·里希特:1908-1993年。曾在柏林從事過書商和審稿人職業(yè)。1930年加入德國共產(chǎn)黨。納粹統(tǒng)治期間從事地下秘密政治活動。1940-1943年服兵役,1943-1946年成為美國戰(zhàn)俘,1946-1947年成為左翼雜志《呼聲》的發(fā)行人,1947年9月創(chuàng)立德國作家組織“47社”,1949年參與籌建紹爾兄妹學院。
13VHS Ulm.Programmheft der Ulmer Volkshochschule 1946(1946年國民大學綱領手冊)[B].HfG-Archiv Ulm.
14Spitz,Renè.Die Wurzeln der Hochschule für Gestaltung Ulm(HfG)[A].in:Internationales Jahrbuch der Erwachsenenbildung(成人教育國際年鑒)[C].1995(23):139-140.
15Spitz,Renè.Die Wurzeln der Hochschule für Gestaltung Ulm(HfG)[A].in:Internationales Jahrbuch der Erwachsenenbildung(成人教育國際年鑒)[C].1995(23):139.
16Wachsmann,Christiane/Hanslovsky,Sabine/Kitschen,F(xiàn)riederike/Vogel,Thomas,eds“.fangen wir an,hier in ulm.”:Hochschule für Gestaltung Ulm-die frühen Jahre (“我們開始,就從這兒,烏爾姆”:烏爾姆設計學院——早期階段)[C].Ulm:Ulmer Museum und HfG-Archiv Ulm,1995:32.
17Richter,Hans Werner.Anf?nge der Geschwister scholl Hochschule(紹爾兄妹學院的開端)[A].in:Wachsmann,Christiane/Hanslovsky,Sabine/Kitschen,F(xiàn)riederike/Vogel,Thomas,eds“.fangen wir an,hier in ulm.”:Hochschule für Gestaltung Ulm-die frühen Jahre (“我們開始,就從這兒,烏爾姆”:烏爾姆設計學院——早期階段)[C].Ulm:Ulmer Museum und HfGArchiv Ulm,1995:27.
18Geschwister Scholl Hochschule,Vorbereitung zum Prospekt.1949(1949年紹爾兄妹學院籌備手冊)[B].HfG- Archiv Ulm.
19Aicher,Otl.Brief von Otl Aicher an studio null vom 24.07.48(1948年7月24日艾舍寫給零點工作室的信)[B].HfG-Archiv Ulm.
20Aicher,Otl.Brief von Otl Aicher an Hans Werner Richter vom 27.03.1950(1950年3月27日奧托·艾舍寫給漢斯·維爾納·里希特的信)[A].in:Wachsmann,Christiane/Hanslovsky,Sabine/Kitschen,F(xiàn)riederike/Vogel,Thomas,eds“.fangen wir an,hier in ulm.”:Hochschule für Gestaltung Ulm-die frühen Jahre(“我們開始,就從這兒,烏爾姆”:烏爾姆設計學院—早期階段)[C].Ulm:Ulmer Museum und HfG-Archiv Ulm,1995:21.
21參見Scholl,Inge.Brief von Inge Scholl an Theodor Heuss vom 03.1950(1950年3月英格爾·紹爾寫給特奧多爾·豪斯的信)[A].in:Spitz,René eds.Die Hochschule für Gestaltung Ulm. Ein Beispiel für kulturelle Bemühungen und kulturpolitik in der frühen Bundesrepublik(博士論文:烏爾姆設計學院.一個早期西德文化事業(yè)和文化政治的案例)[D].K?ln:Universit?t K?ln,1993:43.
22Bill,Max.Das Programm der HfG Ulm vom 1951(1951年馬克思·比爾制定的學院教育方案)[B].HfG- Archiv Ulm.
23杭間,馮博一.從制造到設計:20世紀德國設計[M].濟南:山東美術出版社,2014: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