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超
從十九世紀美國超驗主義,到“二戰(zhàn)”前后的“垮掉的一代”,惠特曼像一位信使、一座橋梁,橫亙于兩個時代之間。他是愛默生的追隨者。他認為詩人是預言家,強調(diào)“詩人的責任”,關注詩人的命運,主張詩歌創(chuàng)作不是單純的模仿,而是探尋新主題,指導新生活,尋求自然之自由與民主之自由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完成個體、民主、愛和死亡等主題的表達。他在反復修訂與再版的《草葉集》里將超驗主義思想詮釋到極致,重建詩歌經(jīng)驗。他是“垮掉的一代”的精神導師。無論是令艾倫·金斯伯格一夜成名的《嚎叫》,還是杰克·凱魯亞克的自發(fā)式寫作風格,都沿襲了惠特曼的創(chuàng)作主旨,大致包括描寫美國本土故事、歌頌或者批判社會現(xiàn)實、放棄模仿歐洲文化傳統(tǒng)等。此外,西奧多·德萊塞、威廉·詹姆斯、格特魯?shù)隆に固┮蛞约鞍F澙嫷碌榷紘L試過用自發(fā)式寫作表達創(chuàng)作無意識?;萏芈椒N族、國別和性別,早已成為國際詩人。從埃茲拉·龐德到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勞倫斯·費林蓋蒂,從朗斯頓·休斯到讓·圖默,從D. H.勞倫斯到弗吉尼亞·伍爾夫、查爾斯·湯姆林森等,他們作品的字里行間都折射著惠特曼特有的文風。
惠特曼用一種不同于當時歐洲文學傳統(tǒng)的創(chuàng)作模式書寫尋常事件,顛覆了傳統(tǒng)詩歌的格律和韻律。他在臨終之前信誓旦旦要保證《草葉集》的完整性,因為它是“交給新大陸未來一代的最后一張名片”。但過往歲月中多達六次的修訂增補和再版,《草葉集》已然成為一部開放的詩集,它的每一版都以獨立的身份綻放自己的光芒。而這所有光芒的光源,皆源自它們的母本—一八五五年版《草葉集》。
一八五五年七月,《草葉集》首次在紐約百老匯福勒-韋爾斯顱相館代銷。與其說它是詩集,毋寧說是一本只有九十五頁的小冊子,包含一篇近兩萬字的序言和十二首詩歌,每首詩歌無單獨標題,用序號標注。但在惠特曼的手稿中,這些詩歌的第一行就是標題,不知何故惠特曼放棄了標題。詩集取名為“草葉集”,寓意詩人希望自己的詩歌像草葉一樣扎根土壤,迎風生長,隨遇而安,他的創(chuàng)作像草葉一樣包含熱情,充滿活力,豐富多彩。這個一直為評論家所珍視的版本,既包括《自我之歌》,也包括《沉睡者》《我歌唱帶電的肉體》等名篇,是一本“粗野又高尚,膚淺又深刻,狂妄又迷人的書”,而他則“才華出眾,風格清新樸素且真實”。
惠特曼的語言質(zhì)樸卻深邃,文風簡單卻雄奇,既暢想科學技術和人類命運,又憧憬宇宙和未來世界,既包含古希臘古印度哲學,又糅合德國理想主義。他用沖突的矛盾的語言制造“兩種聲音,兩個世界,兩種語言”,實現(xiàn)詩歌的復調(diào)性。他偏好美式口語,用流淌的長句開啟“一呼一吸”的寫作模式,仿佛一口氣將周身一切吸入體內(nèi),然后綿長吐露回應世界,延長審美的難度和長度。他旁征博引,羅列各種感官體驗、地名、人名等,大量使用省略號,破折號等,令翻譯過程繁瑣復雜,舉步維艱。他將自我與世界合二為一,令讀者在那些蕩氣回腸的散文式詩句中感受被時光驚艷的老詩人:
我的一呼一吸……我的心跳……從我肺部流經(jīng)的血液和呼吸過的空氣,
聞一聞綠葉和枯葉,聞一聞海岸和黑色的海巖,聞一聞谷倉里的干草,
我吞吐的話音……在風的漩渦里彌散的話語,
一些輕吻……一些輕輕的擁抱……伸出胳膊去觸摸,
樹間光與影的嬉戲,柔軟的枝條搖曳,
獨處的愉悅或在喧囂的街頭,或在田邊在山間,
健康的感覺……正午時分的顫音……我從床上起身迎向太陽的歌聲。
惠特曼早年流連于歌劇院,熱愛意大利歌劇,喜歡詠嘆調(diào)和宣敘調(diào),他用看似枯燥的平行式、清算式和首尾重復式書寫完成現(xiàn)代詩歌與歌劇的對話。他融入各種演講技巧、布道和新聞體,重構現(xiàn)場場景,實現(xiàn)思想的瞬間表達和自發(fā)式效果?;萏芈鴩L試模仿愛默生做一名出色的演說家,但他缺乏富有磁性的嗓音,口頭表達能力差強人意,從未完成一場成功的演講。既然口不能說,那就靠手寫。一八五五年版《草葉集》在某種程度上是他對自己無法在公眾場合布道或演講的一種補償,他必須在詩歌中“重寫、重塑和重組”他從未完成的演說。他可以沒有聽眾,但一定要有讀者,在詩歌中瞬間實現(xiàn)演說的即時性效果。他的“清算式”創(chuàng)作將作者和讀者融為一體,窮盡各類描述,誰也不能中途從他的情緒中抽身而退:
貧窮的愛爾蘭人居住在他兒時簡陋的屋子里,周圍是熟悉的鄰居和面孔,
他們熱情地迎接他……他又光著腳……他忘了他很有錢;
荷蘭人航海歸來,蘇格蘭人和威爾士人航海歸來……地中海人航海歸來;
滿載貨物的船只駛入英格蘭、法國和西班牙的各個港口;
瑞士人走向山丘……普魯士人動身出發(fā),匈牙利人出發(fā),波蘭人出發(fā),
瑞典人回來了,丹麥人和挪威人回來了。
惠特曼結合銀版攝影技術的“自我呈現(xiàn)和自我散布”特征,通過素材分切重組、時空拼貼等實現(xiàn)詩歌的跳躍性和流動性,展示自我與外部環(huán)境的關系,實現(xiàn)文化記憶。惠特曼的詩歌像散文,像傳記文學,它盡量真實地告訴讀者作者的所思所慮,將個性化的東西通透地饋贈給讀者,這些在他以戰(zhàn)爭為主題的詩歌中尤為凸顯。他的多元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促使翻譯和閱讀必須深諳其詩歌創(chuàng)作語境與美國文化發(fā)展進程,在文本考證和研究的基礎上反復斟酌與遴選。他從過去的世界走來,今人循著他來時的腳步可無限靠近,卻從未完全認識他。
一九一九年七月,少年中國學會成員田漢在《少年中國》的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文章《平民詩人惠特曼的百年祭》,首次將惠特曼介紹至中國。從那以后,《草葉集》的翻譯便與中國新詩運動產(chǎn)生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郭沫若留學日本期間翻譯了惠特曼的詩,他在寫給宗白華的信函中附上自己的譯文《坦道行》(Song of open road),表達彼時的迷茫和對自由的渴望:
徒步開懷,我走上這坦坦大道,
健全的世界,自由的世界,在我面前,
棕色的長路在我面前,引導著我,任我要到何方去。
從今后我不希求好運—我自己便是好運底化身;
從今后我在不唏噓,再不躊躇,無所需要,
雄赳地,滿足地,我走著這坦坦大道。
受《草葉集》的影響,郭沫若這位年輕的詩人寫下了他人生中最動人的詩集《女神》。他在《晨安》《匪徒頌》等詩歌中將惠特曼與華盛頓、林肯、馬克思、列寧、托爾斯泰等相提并論,贊美其偉大的人格和世界性的眼光。他的短詩《筆立山頭展望》是對惠特曼《船只的城市》(City of ships)、《曼那哈達》(Mannahatta)最好的贊譽,其高昂、振奮、充滿活力的語言,開啟了中國現(xiàn)代詩歌之門。
《草葉集》漢譯在中國走過了一個世紀的歲月,翻譯主體早已從單一的新文化運動先鋒逐漸轉(zhuǎn)向?qū)I(yè)譯者和研究者,翻譯視域從呼應時代語境的民主、戰(zhàn)斗和自由精神等主題詩歌的選譯轉(zhuǎn)向開放的全球化視野下的惠特曼譯介和研究。
惠特曼的職業(yè)生涯始于印刷廠的學徒工,一生與文字打交道,他成為詩人后將自己的作品印刷出來,從未離開過自己熱愛的印刷行業(yè)和讀者。我們既然注定遇見惠特曼,便注定在時光的隧道里與他的《草葉集》不斷重逢。而每一位讀者,也會和他一樣“起身迎向太陽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