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回去,所以我便回去了。只不過,站在故鄉(xiāng)里往四處看,這滿目所見,早就沒了舊時模樣。單說這明顯陵吧,我記憶里的它,何曾有過此刻堂皇的一小部分?在我小的時候,冬閑時,不知道多少次跟著姑媽前來此地?zé)^香,我還記得,總是天還沒亮,我們就到了,魚肚白里,烏鴉被我們驚動,從荒草叢里驟然飛出,嘶鳴著沖入密林,總是將我嚇得魂飛魄散。然而,這還不夠,那些殘缺的磚石與影壁,還有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凄涼石像,一直在持續(xù)加深著我的驚恐和疑惑——既然來這里燒香,為什么連半尊菩薩像都沒有見到過?顯然,它連一座土地廟都算不上,但是,殘存的雙龍壁和琉璃瓊花又歷歷可見,那么,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所在?
直到好多年后,我才知道,這一處讓人魂飛魄散的所在,正是明顯陵,被密林覆蓋的那座山丘,不是別的,而是合葬墓的墳丘,墳丘的主人,名叫朱佑?xùn)z,合葬者是其妻蔣氏,他們的兒子,便是那位著名的嘉靖皇帝朱厚熘。明亡之際,此處曾被李自成引火焚燒,但畢竟是龍脈身世,雖說江山不斷更迭,再加上又缺寺少廟,幾百年下來,像我姑媽這樣,將它當(dāng)作了祈福之所一再前去祭拜的人,卻也一直不曾斷絕。事實上,在我的故鄉(xiāng),關(guān)于嘉靖皇帝的種種傳說與各種史書所載大不相同,至少,在這些傳說中,朱厚熄的孝子之行幾乎不勝枚舉,倒是不奇怪:惟有回到故鄉(xiāng),人君才重新做回了人子。只是不知道,朱厚熘在天得知,這位在史書中素有暴虐之名的皇帝,當(dāng)他遙望純德山的晨靄里漸次燃燒起來的香火,是否會一灑委屈和欣慰之淚呢?
舊邸承天邇漢江,浪花波葉泛祥光。
溶浮混漾青銅湛,喜有川靈衛(wèi)故鄉(xiāng)。
——詩寫成這個樣子,實在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不要說嘉靖皇帝,以尋常的世家子弟論,富貴只要過了三代,一只戰(zhàn)靴的樣子,一個舊仆的樣子,及至一碗粗糧、一孔土灶的樣子,哪里還能記得清寫得出呢?要我說,除了幾個馬上天子,幾乎所有的皇帝寫出的詩,都像是一個人寫出來的,所謂王氣,但凡傾注于詩,多半便是這首詩的敗亡之氣。作下這一首《駕渡漢江賦詩》之時,正是嘉靖十八年,此時的朱厚熄早已乾綱獨斷,而他卻執(zhí)意南返鐘祥,且不惜違背禮制,在此舉行了本該在京師朝廷里舉行的表賀大典,說到底,因為這里是他的故鄉(xiāng),而富有四海仍然口口聲聲宣稱自己別有故鄉(xiāng)者,據(jù)我所知,唯朱厚熄一人而已。所以,這一首詩雖無甚可說,但仍有其執(zhí)拗動人之處,事實上,直到臨終之前,朱厚熄仍然一再思歸,甚至不惜口出誑語:“南一視承天,拜親陵取藥服氣。此原受生之地,必奏功。”——到了此時,故鄉(xiāng)不僅是他的病,更是他的藥。一句話:要回去,我要回去。
湖北鐘祥明顯陵一景,大象與駱駝下跪守陵
可是,太多的人回不去,君不見,詩詞叢林里,往往是走投無路的孤臣孽子寫故鄉(xiāng)最多最苦乎?唐哀帝丙寅科狀元裴說,半生都在避亂茍活,最終決定返回故鄉(xiāng),卻死在了回鄉(xiāng)的途中,臨死之前,他才剛剛作下《亂中偷路入故鄉(xiāng)》:“愁看賊火起諸烽,偷得馀程悵望中。一國半為亡國燼,數(shù)城俱作古城空?!蹦纤蚊嘹w鼎,飽經(jīng)靖康之變,孤忠一時無兩,南渡之后,因與秦檜不合,被貶至海南,最終絕食而死,雖剛節(jié)至此,每于詩中望鄉(xiāng),南國之心時時惦念的,卻仍是他的北國本分:“何意分南北,無由問死生。永纏風(fēng)樹感,深動渭陽情。兩姊各衰白,諸甥未老成。塵煙渺湖海,惻惻寸心驚?!比欢?,管它失國還是失鄉(xiāng),一切痛楚、眼淚和熱望的深處,都站著杜甫,所以,我們便會經(jīng)常見到,于那些孤臣孽子而言,故鄉(xiāng)入夢之時,往往也是杜甫入魂入魄之時,即使沉郁豪峻如文天祥,鄉(xiāng)思絞纏,終須集杜甫之句以成詩:“天地西江遠,無家問死生。涼風(fēng)起天末,萬里故鄉(xiāng)情?!边@些集句詩中,尤以宋末元初的尹廷高所集之《悲故鄉(xiāng)》為最工,也最深最切:
戰(zhàn)哭多新鬼,江山云霧昏。
馀生如過鳥,故里但空村。
蜂蠆終懷毒,狐貍不足論。
銷魂避飛鏑,作客信乾坤。
尹廷高乃浙江遂昌人氏,此地因離南宋臨安行在不遠,故而屢遭蒙元荼毒,荼毒最甚時,戶戶絕人跡,村村無人煙,而這一切,不過是杜甫所經(jīng)之世在人間重臨了一遍:新鬼嚎哭,江山黑暗,空村在目,余生只好如飛鳥一般無枝可依,再看眼前,蜂蠆之毒,何曾有一日減消?豺狼當(dāng)?shù)?,又有何事堪問狐貍?更何況,疾飛之箭,還要繼續(xù)奪我魂魄,我的性命,也唯有茍全于在天地乾坤的奔走之間。這些句子,多像是從遂昌境內(nèi)奔逃而出的人啊,之前它們?nèi)萆淼脑姡皇撬?,正是那白刃相接和尸橫遍野的遂昌縣,唯有逃至此處,它們才能喘息著認清了彼此,隨后,心懷著僥幸,也心懷著不管不顧,竟然結(jié)成了嶄新的血肉和性命——如此遭際,簡直與尹廷高自己別無二致。宋亡二十年后,他才敢小心翼翼地返回遂昌縣,所以,我總是懷疑,他之所以苦心集句,那是因為,他早已將它們當(dāng)成了自己,于他而言,故鄉(xiāng)早已灰飛煙滅,此時此境,他唯一的故鄉(xiāng),便是杜甫。也唯有在這座故鄉(xiāng)里,他自己和遂昌縣才能得以殘存,他對自己和遂昌縣的凝視與哀憐才能得以殘存。
所以,要是去詩中細數(shù),不難發(fā)現(xiàn)那些回不去的人們多有兩怕,一怕雁過,二怕過年。先說雁過,納蘭性德有詞云:“雁帖寒云次第,向南猶自怨歸遲。誰能瘦馬關(guān)山道,又到西風(fēng)撲鬢時?!奔{蘭作詩,常在本該明亮雄闊處至精求細,反至拖泥帶水,大雁來去,道來便好,何苦要我們跟著你去了,只看見雁貼寒云,雁陣次第,卻唯獨看不見故鄉(xiāng)和你自己?雖說王國維曾言“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但是,太執(zhí)一個“我”字,也總不免叫好山水墮入了窄心腸。說起來,我還是認定了那些粗簡和單刀直入的字句,類似唐人韋承慶所寫:“萬里人南去,三春雁北飛。不知何歲月,得與爾同歸?”還有,真是要命啊,不管在哪里,你都繞不過杜甫,這次也一樣,當(dāng)你在雁聲里不知所從,他卻正凝神遠眺,窮亂流苦,天下周遭,全都被他寫在了頭頂上的雁陣里:“東來萬里客,亂定幾年歸。腸斷江城雁,高高正北飛。”大雁們不會理會你,它們正在度過它們的苦役,一如你,歸心好似亂麻,亂麻作繭,終致自縛,終致形單影只,而這更是無邊與無救的苦役,寫下它們的,還是杜甫: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
萬壑有聲含晚籟,數(shù)峰無語立斜陽。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xiāng)。
好多年過去之后,我還記得,除了這首名叫《村行》的詩,當(dāng)年,在廣東的剎那奇境里,我還想起過那個可憐的唐朝狀元裴說,想起過他那酸楚凄惶的詩題《亂中偷路入故鄉(xiāng)》。他之偷路,實有兩意,其一是,為了回鄉(xiāng),他必須從賊寇們的眼皮子底下偷出一條路來:其二是,他就算踏上了那條路,為了將這條路走完,他也只能偷偷的。其實,在他的前代與后世,誰又不是像他一般鬼鬼祟祟?就說今日,只不過,當(dāng)年的那些賊寇,現(xiàn)在換作了諸多妄念,這妄念,是做生意,是拍電影,是混口飯吃,要是將它們鋪展出去,汽車站與航空港,圓桌會議間和VIP休息室,哪一處不會應(yīng)聲而起地橫亙于前,再做讓你失魂落魄的混世賊寇呢?一念及此,在離開明顯陵的道路上,我不禁加快了步子,只因為,這條回鄉(xiāng)之路,也是我偷來的,所以,我既要偷偷地走下去,也要走得更快一些。如此,我才能將更多的故鄉(xiāng)風(fēng)物搬進我的身體和記憶里,并且時刻等待著下一次奇境的降臨。
然而,當(dāng)我站在蕭瑟的山岡上與明顯陵最后作別,眼看著西風(fēng)漸起,草木們紛紛踉蹌起來,卻還是不自禁地想起了嘉靖皇帝朱厚熘,想起了他在嘉靖十八年的漢江上寫下的另外一首詩,這首詩的最后四句是:“流波若葉千疊茂,滾浪如花萬里疏。誰道郢湘非勝地,放勛玄德白天予?!币蝗缂韧膊皇鞘裁春迷?,但那最后兩句,卻與之前所寫的“溶浮混漾青銅湛,喜有川靈衛(wèi)故鄉(xiāng)”幾乎如出一轍,在他心底里,千山萬壑,銀波金浪,最終都要涌向和拱衛(wèi)他的故鄉(xiāng),事實上,據(jù)《明通鑒》所載,在朱厚熘以取藥服氣之名再回鐘祥的旨意被朝臣們拒奉之后,他仍未死心,“而意猶不懌,時時念郢中不置云?!奔词钦f,一直到死,這一代天子,終未能偷來一條讓他回家的路。
自從重來敦煌,我便無時不覺得,舉目四望之處,甚至在我的體內(nèi),實際上有兩個秋天——一個秋天,塵沙奔涌,戰(zhàn)隊疾馳,雁陣高旋,群馬長嘶,天子新獲了城池,僧人求得了真經(jīng),一切都堂堂正正,這堂堂正正來自苦行和隱忍,也來自騰躍、反撲和離弦之箭,所以,無論是一朵花、一滴露水抑或一排馬蹄印,全都包藏著節(jié)氣和氣節(jié)的雙雙威儀:另一個秋天,好似一場疾病,攜帶著造物的宣告:冬天要來了,“天國近了,你們應(yīng)當(dāng)悔改”,像雷電暴雨,像秋意本身,壓迫過來,絞纏過來,我們退無可退,避無可避,只好在疾病里領(lǐng)受箴言,又有口難辯,好在是,疾病會令我們的感官變得異常清醒,亡靈的哭泣,劍戟的折斷,經(jīng)文的焚毀,一切微弱的行止和聲音,都將被我們滿懷著羞慚與追悔重新看見和聽見。
敦煌榆林窟第25窟,北壁,彌勒經(jīng)變之耕種圖
就像杜甫,這個總是活在秋天的詩人,秋天便是他的命運,但也正是因為他的命運,那些微末的先天之命,竟然在他的詩里獲得了后天窮通。哪怕一只深秋里的蟋蟀,也自行爬進了他的肝腸,而他,他也將那蟋蟀當(dāng)作了天涯淪落人。既然被他看見聽見,他便用宇句和熱淚擦洗了它,如此,那只蟋蟀發(fā)出的幽鳴之聲,竟然化作窮苦的信物,供品一般放置了寒酸而鄭重的供桌上,令我們一聽再聽,一拜再拜:
促織聲微細,哀音何動人。
草根吟不穩(wěn),床下夜相親。
久客得無淚,放妻難及晨。
悲絲與急管,感激異天真。
整個秋天最為深重也最是無人問津的部分,就住在這只蟋蟀的嗚叫聲里:在這里,一切皆為零余和棄物,因此才得以遭逢,蟋蟀在野外的草根底下叫不出聲,所以來到了夜晚里的床榻之下,正是在此處,它才被久在異鄉(xiāng)的遠客聽見,它才被孤寡的婦人聽見,然而,我們又因何至此?當(dāng)然是因為各自的孤苦,這孤苦,卻是戰(zhàn)亂流離的本來面目,所以,此刻,戰(zhàn)亂并不在場,但它卻又深深地嵌入了墻隙磚縫和我們的身體之中。盡管如此,在“久客”與“放妻”的耳邊,一只蟋蟀的叫聲也大過了所有的弦管之聲,只因為,它們除了天然與真切,它們還是一場證據(jù):蟋蟀在叫,說明它還活著,我們聽見了它在叫,說明我們也還活著。是的,這叫聲無關(guān)多么宏大的旨趣,甚至也不曾帶來一切終將過去的信心,它僅僅只證明我們還活著,但是,卻大過戰(zhàn)亂流離中的諸多凌厲之聲自成了正道。這正道的微聲,真是應(yīng)該套用近人喬伊斯的《死者》結(jié)尾來作改寫:整個秋天,都回蕩著這只蟋蟀的叫聲,這叫聲,回蕩在草根,回蕩在床下,回蕩在曠野上,回蕩在河流中……回蕩在所有生者和死者的耳邊。
然而,秋天也最是充斥著殺伐之氣的季節(jié),和“菜花黃,人癲狂”的春天不同,在秋天,當(dāng)然有人在顧影自憐和扶病登臺,也另有一些人,猶如殘枝褪盡的樹干,重新變得精干和赤裸,是騾子是馬,即刻便要見了分曉,于他們而言,這秋天,正是圖窮匕見的季節(jié)。唐人李密,本出自四世三公之家,身在亂世,終不免起了忤逆之心,與楊玄感一起起兵反隋,旋即失敗,只好隱名于淮陽郡,寫下了《淮陽感秋》,其中的幾句,“金風(fēng)蕩初節(jié),玉露凋晚林”,“野平葭葦合,村荒藜藿深”,幾可與建安名句比肩爭雄,只不過,再往下,紙里就再也包不住火:“秦俗猶未平,漢道將何冀。樊噲市井徒,蕭何刀筆吏。一朝時運會,千古傳名謚?!钡搅舜藭r,李密之滿目,哪里還有秋天的影子?所謂秋天,不過是翻臉、拔刀和恨意難消的同義詞。巧合的是,李密所逆之人,隋煬帝楊廣,也偏愛秋日出師殺伐,故此,同樣留下了不少寫在秋天的詩,據(jù)傳,其作《飲馬長城窟行》便是寫在秋季西巡張掖的路途中,端的是威風(fēng)凜凜,又勝券在握:
千乘萬旗動,飲馬長城窟。
秋昏塞外云,霧暗關(guān)山月。
緣巖驛馬上,乘空烽火發(fā)。
借問長城侯,單于入朝謁。
濁氣靜天山。晨光照高闞。
后人論及此詩,多說其“紅艷叢中,清標(biāo)自出”,又說其“氣體強大,頗有魏武之風(fēng)”,凡聞此言,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魏武王作詩,動輒拔刀,卻也動輒低頭,既斥上天,也憐下民,既有豪橫之氣,也有芻狗之哀,何曾像此詩,看起來直追魏武,寫云寫月,寫巖寫火,實則耽溺于千乘萬旗,又自得于單于晉謁,不過是空具了魏武皮囊,骨子里,卻終究只是字詞與心性的窮兵黷武。實際上,據(jù)史載,煬帝此次出巡,全不顧山河飄搖,耗時半年,領(lǐng)軍四十萬,卻不無好大喜功之嫌,倒是恰如其詩:森羅萬象,攬云遮月,卻偏不肯被實情實境的苦水浸泡,再在苦水里唱出何以為人之歌。只不過,念及其結(jié)局下場,倒也真正可嘆可憐,在相當(dāng)程度上,那些在秋日里拔刀出鞘的人,不過是受到了秋天的蠱惑,要知道,古人以五音配合四時,而商音,因其凄厲,恰與秋日之肅殺相匹相配,故有“商秋”之謂,到了此時,最終的謎底終于大白在了天下:李密也好,煬帝也罷,根本上,不過是始為秋意所迫,終又為秋意所傷——你以為你是秋天的主人?不,你只是秋天的奴隸。
說起來,秋之別稱可謂多矣,蕭辰和西陸,素節(jié)與霜天,說的都是秋天,就像連日里我在敦煌踏足過的那些沙丘,看似渾沌一體,深入打探后才知道,各處里都深藏著異相:有的高聳沉默,像是正在自證自悟的高僧:有的勉強牽連,形如水中浮橋,人一踩上去便要斷裂:更有一些沙丘,身似浮萍,卻也心意堅決,風(fēng)吹過來,說走就走,立刻煙消云散,風(fēng)吹過去,說留就留,倏忽間便又恢復(fù)了先前的模樣。每逢我目睹了這樣的變化,就總是忍不住去想:眼前所見,何止是一座沙漠,它其實是十萬座沙漠積成了一座沙漠,就像我身處其中的這個秋天,在它的內(nèi)部,實際上涌動著十萬個秋天,如若不信,且去看古今寫詩之人是如何順從了它們——身在牢獄,駱賓王寫下了“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有志難伸,劉辰翁寫下了“聽畫角,悲涼又是霜天曉”:登高遠眺,王安石禁不住心懷激蕩:“蕭辰忽掃纖翳盡,北嶺初出青嵬嵬?!币羧莶辉?,李商隱也只能一聲嘆息:“遠書歸夢兩悠悠,只有空床敵素秋?!?/p>
何止是順從,那么多詩里,詩人們先似滿山紅葉,令秋天不證自明,再化作了地底的伏兵,一意掘進,一意命名,如此,時間到了,就像一座座被攻破的城池,十萬個秋天頃刻之間便獲得了自己嶄新的名姓。僅以秋聲論,多少人寫之于詩,鄭板橋看見過秋雨擊打芭蕉,所謂“自是相思抽不盡,卻教風(fēng)雨怨秋聲”,李煜卻從“簾帷颯颯秋聲”里坐實了自己的命:“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背趼勄锫暎┡P孤村的陸游竟生出了“快鷹下鞲爪觜健,壯士撫劍精神生”之興,身在晚唐的御史中丞高蟾,卻只覺得一切都來不及了:“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睂⒛乔锫曋T句讀下來,這才發(fā)現(xiàn),每個人的體內(nèi)都住著一個獨屬于自己的秋天,只是如此甚好:微弱秋聲,竟使得整個秋天有榮有衰,有興有亡,多像是一片正在涌動和擴大的鐵打江山!自然地,這江山里既行走著凄惶的過客,也行走著滿懷了底氣的歸人,在我看來,蔣捷的那一闋《聲聲慢》,雖遍訴秋聲又被秋聲所困,卻仍是那手拎著行李和心意的歸人——
黃花深巷,紅葉低窗,凄涼一片秋聲。豆雨聲來,中間夾帶風(fēng)聲。疏疏二十五點,麗譙門、不鎖更聲。故人遠,問誰搖玉佩,檐底鈴聲?
彩角聲吹月墮,漸連營馬動,四起笳聲。閃爍鄰燈,燈前尚有砧聲。知他訴愁到曉,碎噥噥、多少蛩聲!訴未了,把一半、分與雁聲。
我還記得,初讀到這一闋《聲聲慢》,恰好是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來敦煌,在一家小面館里吃飯的時候,一邊吃著面,一邊在面館老板兒子的語文課外讀本讀到了它。一讀之下,既震驚,又相見恨晚:短短一闋,竟有秋聲九種,雨聲、風(fēng)聲和更聲,鈴聲、角聲和笳聲,更有砧聲、蛩聲和雁聲,聲聲交錯,卻未見絲毫嘈雜,一聲將盡,一聲即起,像謙謙君子,好說好商量,也像端莊的婦人,懷抱著不幸又忘卻了不幸。蔣捷其人,身在宋末元初,是為亂世,一己之身里當(dāng)然飽含著失國幽恨,這些自然都被他寫到了,然而,他卻聽到了那些細微的、比江山鼎革更加久遠的聲音,這些聲音,來自國破家亡,但它們,又必將穿透這國破家亡,一直綿延下去,所以,它們將永遠古老,也永遠年輕。小面館里,有很長的時間,我都沉浸在那些遙遠的秋聲里無法自拔,其后,當(dāng)我被一陣汽車喇叭聲所驚醒,一想到我和它們即將天人永隔,竟然忍不住地痛心疾首,只不過,我又忽有所悟,也許,那一陣汽車喇叭聲,正是而今的秋聲,說不定,它們也會像我剛剛作別的那九種秋聲一樣,像眼前的敦煌、秋天和詩一樣,永遠古老,也永遠年輕下去?恰在此時,一陣駝鈴聲正從逐漸加深的夜幕里傳了出來,我突然想聽清它們,我甚至想聽清更多這秋天夜晚里不為人知的聲音,于是,我出了小面館,循著駝鈴聲越跑越遠,越跑越遠,就好像,只要跑下去,我便能將那宋元之際的秋聲帶到此刻的沙漠與曠野之上,又或者,只要跑下去,我就能再次回到黃花深巷里,紅葉低窗下,去諦聽,去服從,去沉默地流下熱淚。
是的,無論何時,我們都能告慰自己的是,我們活著,實際上是在跟那些比我們更加久遠的事物走在同一條道路上。哪怕在十萬個秋天的內(nèi)部,除了黃巢所言“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之道路,除了劉過所言“拂拭腰間,吹毛劍在,不斬樓蘭心不平”之道路,始終別存著另外一些道路。它們從興亡的縫隙里長出來,從無路可走處的荒林廢圃處長出來,每每幾近于無,卻偏偏一次次無中生有著繼續(xù)向前伸展,只因為,這世上的老實人呵,總要有一條路走!這些老實人,既未因秋天而狂妄,也不曾被秋天所埋葬,在秋天,與親人分散,他們便說:“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毕肽畹艿芰?,他們便說:“兩地俱秋夕,相望共星河。”大路朝天,但我走我的羊腸小道,城闞高聳,我也只依傍我的草棘桑麻,是的,我相信,和我腳下的道路一樣,我的老實,雖說纖弱崎嶇,羞于示人,但它終究是強忍了萬千不忍,這強忍和執(zhí)意,其實就是精進,就是從斷垣殘壁里伸出的一片芭蕉葉:
吟蛩鳴蜩引興長,玉簪花落野塘香。
園翁莫把秋荷折,留與游魚蓋夕陽。
此一首小令,名叫《西塍廢圃》,實話說,詩境與詩藝都算薄淺,可是,我還是會經(jīng)常想起它,要知道,作此詩的周密,和蔣捷一樣,都身在宋末元初的亂世之中,至少在此詩里,興味確切,一種不為人知的振作之氣也明白無疑,如果蔣捷的《聲聲慢》是疾病和謎面,這一首《西塍廢圃》幾可算作解藥和謎底。在《聲聲慢》面前,這首小令就像是一條從安靜的湖水里突然躍出的魚,出入之間,世上好歹多出了一陣聲響:又像是一個髫齡小兒,誤入了鄰家的后花園,卻自顧自地說話、嬉戲和等著花開,沒想到,到了最后,那一朵兩朵的花,終于忍不住開了出來。就像我小時候,在家鄉(xiāng),許多個秋天剛剛開始的夜晚里,母親總是帶著我,連夜去給稻田里的稻子們澆水。每一回,當(dāng)母親給他們澆完水,那些苦于干旱的稻子就會突然顫栗了起來,因為過于輕微,我便總懷疑這只是我的錯覺,于是,我緊貼著它們,一看再看,最終還是確信,它們的顫栗千真萬確,它們最后的生長也千真萬確。一想到秋收即將到來,到了那時,母親再也不用像此刻一般氣喘吁吁,一股閃電般的感激,便在我的體內(nèi)充盈了起來,因為這讓人幾乎匍匐的感激,我和稻子,和整個秋天,和即將到來的收成,全都合為了一體。
終于說到了秋收!要知道,在詩里,在世上,再多的征戰(zhàn)苦役,都是為了秋收,它是眼淚,也是如來,它是無定河,更是定軍山。唯有秋收來臨,城池里才有了人,真經(jīng)才迎來了心,至此,所有的苦行和隱忍,總算等來了堂堂正正:至此,那十萬個秋天,才終于凝固成了一個完整的秋天。說起來,古今以來,敘說秋收的詩詞雖多,名句卻是寥寥無幾,倒是也不奇怪,就像釋迦牟尼突然降臨到我們身前,除了哭泣、口不能言和五體投地,我們哪里還有工夫去從虛空里拽過來幾句甜言蜜語呢?就像此刻,在沙漠深處的洞窟里,我剛剛得窺了一幅壁上的秋收圖,不自禁便想起了《佛說彌勒下生經(jīng)》里說起過的極樂世界,在那里,“雨澤隨時,谷稼滋茂,不生草穢。一種七獲,用功甚少,所收甚多。食之香美,氣力充實?!比欢乙仓?,不在他處,就在此時的敦煌一帶,那些棉花、玉米和葡萄,正在上氣不接下氣和拼盡了全力才能喘出來的一口氣中被收割,被聚攏,被運輸,至少在敦煌一帶,只怕也是在一整座塵世里,那極樂世界,不可能別存于他處,它只可能存在于我們的上氣不接下氣和拼盡了全力才能喘出來的一口氣之中。
那些棉花、玉米和葡萄,我突然很想親近它們,因此,我便出了洞窟,出了沙漠,跑上了夜幕降臨前的公路,這時候,暮靄漸至,而殘陽如血,再看大地之上,不管是彎下腰去的人,還是堆積在田間路邊的收成,一概都被血紅的光芒映照得溫馴、赤裸裸和活生生。對,他們實在是不能不溫馴,因為他們?nèi)贾?,在此刻,它們已?jīng)被征召,正在充當(dāng)一切眼淚和真經(jīng)的使徒。而離我最近的一位使徒,正站在一輛剛剛從我身邊緩慢行駛過去的農(nóng)用小貨車上,只見那人,站在玉米堆里,迎著風(fēng),大口大口地灌下了酒,沒多久,酒喝光了,他便扔掉酒瓶,俯身栽了下去,再也不曾起身,就好像,那身下的玉米,已經(jīng)在頃刻之間變成了酒,不管是誰,也無法勸說他不去將它們當(dāng)成酒。也不知是怎么了,我突然想沾染上那人的醉意,便也追隨著他和他的收成狂奔了起來,跑出去一段路之后,我竟真正地感受到了清晰的醉意,這醉意,既繚繞在我的周邊,也飄向了沙漠和曠野,此情此境,多像蘇軾寫下的那一闋關(guān)于秋收的《浣溪沙》啊——
慚愧今年二麥豐,千畦細浪舞晴空?;び嗔θ矩布t。
歸去山公應(yīng)倒載,闌街拍手笑兒童。甚時名作錦薰籠。
李修文,作家,現(xiàn)居武漢。主要著作有《山河袈裟》《致江東父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