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影：那些搖搖欲墜的光

劉翠嬋

無法和解的“冬”

時間并不是治愈創(chuàng)傷的良藥，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就是明證。男主人公李·錢德勒（Lee）的傷痛一直沒有被時間治愈，連痂都沒結(jié)，反倒像堆肥，時間越流逝，就漚出越多的負(fù)疚、自責(zé)與傷痛。

因?yàn)長ee覺得自己是“兇手”，是“罪人”，只有在時間里放逐自己，才能減輕自己的“罪行”。

海邊的曼徹斯特，是個小地方，也是個鬼地方。如果冬天死了，要等到春天才可以埋葬。因?yàn)闃O度寒冷，冰凍的土地，堅(jiān)硬得根本無法挖出一個完美的墓坑，埋葬一個死去的人。Lee的傷痛、自責(zé)，也如這寒冬之地，死死地堅(jiān)硬著，一點(diǎn)融化的縫隙都沒有。

一次半夜的酒后，Lee忘了關(guān)上家中壁爐的防護(hù)網(wǎng)，導(dǎo)致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在火災(zāi)中喪生，不久妻子也與他離婚。在警局里，Lee以為可以入獄贖罪，警察卻安慰他：“你是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世上保準(zhǔn)有其他成千上萬的人也都在這一晚犯了錯。”坐牢不成，崩潰的Lee想一死了之，搶下警察的配槍，但扣動扳機(jī)之前被摁倒在地。

死而不能，活即受難。曼徹斯特小鎮(zhèn)上，熟悉的街道、教堂、屋子都成了Lee心碎的理由，逃離是唯一之選。陌生的波士頓接納了一個沉默寡言的自我流放者。在波士頓，Lee是一個公寓的勤雜工，每天鏟雪、修水管、掏馬桶、扔垃圾，下班后住在陰冷的地下室，日復(fù)一日，活成了一個空心人。眼神空洞，表情癱瘓，說話結(jié)巴，交流阻滯。在酒吧里，美女搭訕也沒能活躍他的表情，別人無意的一眼，卻能讓他出拳相向。

威廉·福克納說：人，是一切不幸的總和。過去的一切，在Lee這里，永遠(yuǎn)過不去了。于他，只有逃避，沒有救贖。只有昨天，沒有明天。

深愛的哥哥突然去世，Lee不得不回到曼徹斯特，不得不成為未成年侄兒小帕的臨時監(jiān)護(hù)人，不得不承擔(dān)起哥哥過世后要處理的一切，不得不面對他不愿意面對的人與事。在醫(yī)院、殯儀館、墓地之間來來回回。送侄兒去學(xué)校、去訓(xùn)練場、去女朋友家。叔侄倆不時為了要不要賣掉哥哥留下的船爭吵，為了要不要搬去波士頓爭吵，為了要不要讓侄子去探望酗酒成性而與父親早早離婚的母親爭吵……兩個失去至親的男人，在冬天里磕磕絆絆，在磕磕絆絆中互相攙扶。

在街角，Lee與前妻蘭迪相遇是影片高潮。前妻已走出陰影，再婚，嬰兒車?yán)镉袆倓偝鍪啦痪玫暮⒆?。蘭迪聲淚俱下，抱歉當(dāng)初與Lee說了那么多絕情的話，因?yàn)楫?dāng)時她心碎了……后來才知道Lee更難過，因?yàn)槌诵乃?，Lee還要背負(fù)。她希望他能走出來，心不要一直碎著……可那個無法原諒自己的人，在前妻的安慰中，再一次崩潰，崩潰到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整部電影是灰冷的?；业拇蠛＃业奶炜?，灰的建筑?；野椎娘h雪，昏暗的行道樹，主人公飄忽的眼神，心灰意冷的所為。在巨大變故與生離死別之前，沒有撕心裂肺的痛哭與哀號，只有灰色的絕望。不得不夸一下男主人公的扮演者卡西·阿弗萊克，137分鐘，他奉獻(xiàn)了細(xì)膩而克制的演技，演活了一個深陷泥潭、貌似行尸走肉、內(nèi)心卻翻江倒海的人。

春天終于來到曼徹斯特，冰凍大地終于有了一點(diǎn)點(diǎn)微綠的影子，墓地終于可以挖出一個完美的墓坑安葬冬天死去的人了。葬禮結(jié)束，Lee的冬天依舊沒能結(jié)束。面對侄子的挽留，他竟語無倫次：“I can't beat it.I can't beat it.”（我受不了……我走不出來……）一個被自己的過去勒索的人，只好再一次逃離。

《海邊的曼徹斯特》沒有英雄主義，沒有雞湯勵志，沒有光明結(jié)局，只有一個無夢的落魄者，怎樣也無法與自己握手言和?？墒?，觀者卻被深深打動，因?yàn)樗囆g(shù)的真實(shí)和生活的真實(shí)精準(zhǔn)對接了。哪有那么多成功人生？更多人更多時候是打落牙齒咽下肚的辛酸，與無能為力。

大抵好的電影，也是一種慰藉與提醒。這世上有多少人衣冠楚楚，就有多少人遍體鱗傷。走夜路的人那么多，當(dāng)把自己的黑融入世界上所有的黑時，黑，就是你的所有了。

不知所終的“好”

所有不得好的愛情際遇大都是一樣的。電影《暖》和《半生緣》里的愛情，一個在現(xiàn)時的鄉(xiāng)村，一個在20世紀(jì)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但灰暗的深度、傷心的長度是一樣的。

暖和井河是曾經(jīng)的初戀。多年后，井河在故鄉(xiāng)遇到暖。

暖披頭散發(fā)，目光黯淡，瘸著腿，馱著沉重的秧藤，蹣跚走在竹橋上。井河迎面走來，心中錯愕：“是暖嗎？”

面對十年前的初戀，井河顫顫問道：“你好嗎？”

“啥叫好？”暖面無表情。

“有丈夫，有孩子，有吃有喝，除了腿瘸，渾身上下都不疼，是好嗎？”井河無言。

當(dāng)初，要不是來村里演戲的小武生橫空出現(xiàn)，暖也許會和井河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睾孟氯?。井河看到暖過著他感覺中不好的生活，感傷像空氣一樣包圍了他。井河心中潮起潮落，暖卻似死水一樣平靜。嫁給一個啞巴，天長日久的沉默，幫助暖戒了傾訴的渴望，戒了思念。

雨在下，每一滴都打在往事上，很無情地把井河拖入過去。斑駁的墻，青色的瓦，窄窄的深巷，蒼茫的心事。這世間，半生的緣分最是殘酷。后來大家都好也就罷了，若其中有人不好，那么這半生的緣分，就成了天邊的云朵，陰晴雨雪都脫不了干系。張愛玲小說改編的電影《半生緣》里的曼楨和世鈞，他們就都是彼此那朵天邊的云。

曼楨對世鈞說：我們回不去了。

吳倩蓮和黎明把愛情的含蓄、甜蜜、無奈，繁花落盡的凄楚，永失我愛的悲涼，演繹得深刻而絕望。不喜歡作為歌手的黎明，但喜歡作為演員的黎明。他曾經(jīng)滄海的眼神，在黃昏或入夜的巷子里拉得長長的背影，舉手投足間，張愛玲的味道無處不在。

“你好嗎？”是井河在滾滾紅塵之中可以給暖的唯一問候?！吧督泻茫俊笔桥跍婧ＩＬ镏罂梢越o井河的唯一答案。曼楨和世鈞久別重逢，還是這樣的一句話。“你好嗎？”曼楨用了積蓄十四年的氣力?！拔抑幌肽愫?。”每一個字都是世鈞埋藏在心頭的絕戀。

張愛玲在婚書上寫下：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jié)為夫婦。胡蘭成續(xù)上：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但聲動全城的“靜好”也僅有半生緣，他們的好，短暫到?jīng)Q絕。

要多好才是好？習(xí)慣了是不是一種好？結(jié)局如果在意料之外，那么一切都無所謂了。哪樣的柴米油鹽不是柴米油鹽？哪樣的風(fēng)花雪月可以永垂不朽？暖和曼楨，都過上了意料之外的生活，一個和啞巴無語廝守，一個和曾經(jīng)玷污了自己的人了卻余生。煉獄也罷，涅槃也好，今生今世都已惘然。命運(yùn)如果會流淚，應(yīng)該在這個時候痛哭。

暖高興或憂愁時，都愛在秋千上蕩。秋千在空曠的野地里蕩呀蕩，是蕩得高高的好，還是蕩得低一點(diǎn)好？沒有人知道。蕩得再高，總是要回到地上的。最壞的結(jié)果，是摔到地上，暖就是這樣被摔瘸的，連同曾經(jīng)像旗幟一樣高高飄揚(yáng)的愛情。

生死相依的“寬”

在不三不四的點(diǎn)去影院看電影，有兩大好處，一是票價便宜，二是運(yùn)氣好的話可以包場。

上午場放映《尋找羅麥》，一部沒獲得多少好評的電影。

“就我一個人？”

“是呀，你看，我們影院對你多好，為你一個人放電影?！钡陠T口吐蓮花。

五年前拍的電影，故事關(guān)乎生死，關(guān)乎不被理解和祝福的感情。一個叫羅麥的法國年輕人尋愛來到中國，一場車禍中的少年之死，成了他的夢魘，他覺得，自己就是肇事者。在隱秘的愛和無時不在的自責(zé)糾纏中，他再次選擇離開。在西藏，羅麥似乎獲得了救贖。他寫信給那個有著千絲萬縷關(guān)系的中國同性朋友“捷”，“我忽然覺得，死也沒那么可怕了”，“肉體只是今生的一個暫居地”。電影里交替出現(xiàn)西藏的雪山、寺廟，法國的巴黎和普羅旺斯，生死敘事在唯美畫面上慢慢鋪開。

“喲，就你一個人看呀。”保潔阿姨不知何時進(jìn)來，在背后突然“問候”了我一聲，嚇我一跳。

羅麥在西藏死于雪崩。趙捷去西藏見朋友最后一面，途中所歷讓他在死之前看清了生。趙捷前嫌盡釋，不遠(yuǎn)萬里把羅麥的骨灰送回法國普羅旺斯安葬，并見到了羅麥的前女友，年邁的母親才知道羅麥還有個六歲的孩子……而這，連羅麥自己都不知道。

以為結(jié)束，卻又重生。生死輪回，生生不息。

背后又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是一位保潔大叔。

“一個人看，寬嚯?！贝笫搴┖┑卣f。

保潔阿姨和保潔大叔總是在關(guān)鍵節(jié)點(diǎn)出現(xiàn)，在電影中出現(xiàn)“生死時刻”時把我拉回現(xiàn)實(shí)。大概我一個人，在黑暗里“面對死亡”，讓他們覺得不打招呼不行，怎么都得和我吱一聲。

“一個人看，寬嚯?！睂?，總是好的。寬敞，寬闊，寬容，寬恕……遇到難時，也是被安慰與開導(dǎo)，心要放寬點(diǎn)，要“寬心”。羅麥的內(nèi)心，糾結(jié)、痛苦、負(fù)疚，他以為他殺死了一個發(fā)廣告宣傳單的孩子，還以為殺死了另外一個沒來到世間的孩子，而此罪不可赦，他的心始終沒能“寬”起來。

在西藏，冷古寺之日日夜夜，雪山之高潔，高原之遼遠(yuǎn)，讓他的心漸漸“寬”了。

《尋找羅麥》試圖通過唯美的畫面，天籟一樣的配樂，兩個不同國度年輕人的尋尋覓覓，表達(dá)生與死的深邃主題。但保潔大叔僅一個“寬”字，似乎就舉重若輕戳中命門。

生，讓人為難;死，又令人恐懼。生生死死之間，似乎只有不?！皩挕毙?，才是坦途，才是星辰大海。

責(zé)任編輯陳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