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建

作者簡介

鄭小瓊，生于1980年，四川南充人，2001年南下廣東打工。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詩刊》《獨立》《活塞》等。出版詩集《女工記》《玫瑰莊園》《黃麻嶺》《鄭小瓊詩選》《純種植物》《人行天橋》等。作品獲得多種文學獎項，曾參加柏林詩歌節(jié)、鹿特丹詩歌節(jié)、土耳其亞洲詩歌節(jié)、不萊梅詩歌節(jié)、法國“詩歌之春”、新加坡國際移民藝術(shù)節(jié)等國際詩歌節(jié)。

風 暴

我想象明亮的事物，它們涂抹黑夜的樣子

比如鳥鳴、山野、夜晚盛開的花樹

海中溺亡者的靈魂，浪尖的鋼琴

星星打開三一教堂的門，航標燈取出海的鑰

匙

我拾起波浪與落日的殘骸，隨風撲向防浪堤

破碎的水沬，它的聲音所能抵達的領(lǐng)地

我想象身后的木槿、九重葛、楹樹、鳶尾

美麗事物黑暗中的根部、虬枝、尖刺

在安靜的旅館，我眺望航海志和煉金術(shù)

跟朝陽一起浮出的海島與白帆、猛獸與怪魚

健壯的海盜們、玫瑰色的云，颶風與海嘯

他們狼狽地在某個孤島落魄而絕望的眼神

島嶼荒廢的菜地、漸老的漁船、化成灰燼的

漁具

在廢棄的魚碼頭，我用瓶子裝滿晨光、臺風

把它們囚禁在狹小的房間，等待時間將它們

照亮，我正孕育一個女性暴風般的海洋

海 上 落 日

在窗口看海，它的濤聲，她們談論

跟海有關(guān)的事物，海浪，沙灘，棕櫚

灰海鷗掠過海灣，三五艘漁船出海

跨海大橋顯露出白色的曲線

她站在游輪的艙頭，遠去的島嶼

海的深處，一些看不見的事物

在生長，有人拾貝殼、游泳

穿過灰暗而陰郁海岸線的樓群

暮色中的天空，夕光里清晰的輪廓

纜繩與朽木，浪中升起的事物

細碎、完整，風倔強而緩慢吞噬

礁石、樹影，我在船艙里眺望

不愿與晚霞為伴的落日

它像悲壯的英雄扎入大海

她們用手機拍下這落日染透的暮色

某天又將它們刪除，仿佛悲壯與決絕

從未發(fā)生

行 途

你坐在火車晦暗的身體里眺望

車窗送來飛鳥的羽翼，那樹蓬松開

飛翔的欲望，沿鐵軌向后撤退

從一個個隧道，辨認虛無的天空

霧的自由，陌生的地名積聚

白晝突然打開日光的暗影

投在黎明的莊稼地，迷霧的樹林

模糊不清的行程被薄薄的車票收藏

河流布滿渾濁的詞語、遠方的言辭

我們共同渡過海的本身，浪的行程

旅途被鹽收進濤聲里，一些人或事

像浪逝去——海的盡頭，礁石的動蕩間

漫長的鐵軌折疊進車廂剖開的黑夜

一半停在左窗的海，一半落于右窗的山

飛鳥穿過繁復層疊的花木，老宅的鳳凰樹

嗚咽，另一棵沉默地佇立，一個啞語者

從溺水的夢間抽出黑夜的純粹與寂靜

拾掇淺灘的小舟與漁火，在薄薄的車票上

尋找遠方的雨水和一些故友的地址

柔 軟

我在黑夜中遇見孤獨的海星

腔腸動物黏稠的汁液，柔軟的軀體

容器般的天空盛滿灰燼的暮色

靈魂與星辰將流回它們各自的位置

少女們用皮膚縫補褲子上的破洞

黑夜被寂寞切成一片片，涂上酸檸檬

和“深夜不冷”的彩色雞尾酒一起喝下

海腥味的街道、衰敗的教堂和使館

庭院廢棄的花園，鴿群般微暗的路燈

盛裝雨水的九重葛傾倒出海膽的溫柔

我穿過祖母衰老的舊漁港碼頭

祖父拄著拐杖眺望海之邊緣

纜繩、銹鐵錨、系船柱、舊輪胎

不再有海的體溫、乘浪而去的船不復歸來

白海鷗銜住泡沫與死魚掠過沉寂的碼頭

鹽與淚腐蝕的靈魂，海浪拍打饑餓的岸

沒人唱漁歌，夜垂釣星辰、浪花、漁火

灼熱、滾動的靜寂覆蓋住黑夜中的皮膚

少女們在酒吧中顛簸如大海上晃動的船只

欲望的肉體散發(fā)海的喘氣，在她的陰影下

祖父們的鐘老去，軀體上的野花枯萎

我坐在礁石上，鯊魚在大海深處

校準多足章魚彎曲折疊的柔軟時間

日 出

我沿相反的方向觀察日出，背陰處的孤寂

幾只尖嘴海鷗帶來的喧嘩，它們掠過

吞食波浪的礁石，彎曲的海岸線

無人的沙灘，天際漸趨蒼白的孤月

我面向西方等待日出，背后的霞光

送來另一面的喧嘩、沙灘的戀人和早泳者

用詞語校準波浪的痕跡與連綿的回響

折好昨日黃昏留下的夢，在安靜的海灣

在孤獨中辨別安靜冷清事物的愛與真理

不為喧嘩所左右，不跟隨泡沫起伏

我明白不曾放棄遠方、島嶼，古老船只

它們的堅持所付出的代價，在此刻

我坐在海邊，光線將壓在我的背上

而我將馱著它們遠行

螺

花紋螺在白晝投下斑斕的色彩

她從線條上辨認宿命的力量

隱藏大海深處的鯨魚，孤身一人

潛入蔚藍之中，它光滑的軀體切開

鄉(xiāng)愁、魚骨天線、海鷗的尖叫

如今剩下一具骨骼向我們展示

遙遠而未知的力量，茂密的

骨殖間，大海停止沖動與喧囂

它巨大的陰影，鐘聲、白帆

舊的波浪覆蓋住沙灘與沉船

大海沿潮水的曲線剝落沉重的史跡

我從水柱上認領(lǐng)荒蕪的三角梅

它在古老圍墻探頭，望見天空中

堅實的星辰與纖弱而蒼白的月亮

海螺延伸清晨的寂靜、沉默

我站著，守候正在分娩的黎明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