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茶居
木麻黃學校
題記:五十年了,我還沒有畢業(yè)……
我還在哪里見過木麻黃:青島?崇明島?
常熟?蒼南?福鼎?深圳大鵬灣……
暖陽下輕輕拉長的青糖絲線,有禮有節(jié)的葉子
從異鄉(xiāng)的植物學可以摸到家鄉(xiāng)的形影
仿佛一個個小學同學,相遇唯有一笑
課本上沒有的,童話會說出來
作文里描寫干旱,模仿嘆息。在不懂得懷念的年歲
我學會了贊美頭上的光,落下的雨
在剛剛學會奔跑的那個清晨
加入了你的茂盛、挺拔,腳到路到
父輩們的農業(yè),鋤頭,扁擔,犁和耙。作為班主任
他們習慣于以樹喻人,由此也習慣了以樹育人
樹被一個人選中,就成了這個人
樹被一片土地選中,就成了這片土地的錨、秤和藥
守住一棵樹,就守住了水,守住了健康
當年我只看到父親那樣硬朗、粗糙的身子
如今發(fā)現(xiàn)還有母親的秀發(fā)
像不遠處的海,你無法從中分出雌雄
一朵浪花,兩種蔚藍,在自己的身上相互喂哺
世間安放在一個適合相愛的字母里面
綠水青山,海島東山
我的故土有沃野,肥田,土地公
漁歌短長,潮汐起伏,下了班的姑娘在林中漫步
放學的孩子又掌握了草木新知識
黃昏的光線慢慢移動,為著他們準備歡樂與晚餐
供奉樹神,宴請?zhí)煜?/p>
我應該在哪里建造房子,服務春天
沿岸都是客廳,風在屋后耕種
風也安排了一本書翻到黑夜才能讀懂月色
最后一頁,是沉默,是窗子,是早安
在木麻黃學校,誰就讀于天空,誰執(zhí)教于大地
我知道校長叫谷文昌,河南人,閩南相
以樹換命,以樹為生,以一棵樹造福鄉(xiāng)土
就像綠色不能執(zhí)迷答案,鳥只不能出售飛翔
谷校長留下了這樣的山水教育學:樹,不能買賣
澳 角 小 學
1998年春天,小雨暫停
換我下車。在咸濕的海風中
往事今事都安頓于岸上
在兄弟的家鄉(xiāng):澳角,這次我成了小學教師
小小的課堂,對著花名冊,我一個一個叫
波浪似的,這個仔,那個囡,都好看
調皮也是好的:怎么能不調皮呢
不調皮也是好的:不調皮才可能成為“三好生”
早讀課我常常遲到,又習慣于拖堂
孩子們和我一起重建教學時間
鐘聲不緊不慢,作業(yè)適可而止
就組組詞吧:同學或者湯姆
就造造句吧:母親織網父親捕魚
就寫寫豐收作文吧——有時難免詞不達意
把紫菜種在了山谷,把皮皮蝦喚作姑姑
我們也在晚上補課,為明天縣里的統(tǒng)考加油
同在一個漁村,夜色從來不老
(本地有言:閉著眼也能摸到家)
四周住的都是喜歡熱鬧的人
他們知道熱鬧的聲音里有自家孩童的歡笑
最重要的課程,就是記住校園一角
有一口井,月光在那里沖涼
有一棵樹,爬過了三代學子
有一個沙坑,跳著跳著就突然長大
周五的最后一課,我們隨便談談
窗口的鳥只也加入了討論
說吧你丟失的那塊橡皮
說吧你為什么罵了他一句
說吧下個星期想唱什么歌曲
時光翻過的每一頁都有淚水和驚喜
很抱歉我記不住多少名字
但相信在人群中我能把每一個認出
想必你記得有一節(jié)課我說:
“在母校,我們修讀一生”
哈哈哈,還有誰參與了我那個時刻的沉默
半年以后,我離開了澳角小學
離開了教師生涯。而通往澳角的路,從此不再改道
責任編輯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