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味“方山露芽”

左如

在中國這個愛吟詩愛飲茶的古老國度，每個茶名展開都是一首風(fēng)景詩，可感山水的靈秀奇美，可見草木的儀態(tài)萬方。有道是：名山藏名寺，名寺出名茶。方山之中，山寺之畔，春風(fēng)化雨，露滋芽生。披覽文獻，方山露芽，因方山亦因方山寺而得名。

方山何處是？方山寺今何在？歷史留給我們的只是語焉不詳以及疑義爭論。方山露芽，這一反復(fù)被唐人提及的名茶，于今竟遙遠(yuǎn)得像一個惝恍迷離的夢。

然而，當(dāng)散落在榛莽中的古茶遺存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時，古書上冰冷的文字霎時變成有血有肉的現(xiàn)實。它們就像遺世獨立的隱者，用與生俱來的孤高對抗時間，于淵默中蘊藏著蠻荒的力量。

在一個初冬的寒冷午后，我們與它們在杯盞間不期而遇。其溫香甘美，似是溫暖的問候，牽引著我們一步步走向它們的“隱居地”，循味以尋味。荒山？方山？

墨綠帶褐的葉張，夾著一枚披滿銀毫的細(xì)芽，就像彪形大漢的手托著一個新生的嬰孩。

梗葉相連，交錯堆疊，在蓋碗中顯得有些擁擠，越粗獷，離自然就越近?；貧w茶葉最原始的狀態(tài)，密林幽谷中，兀自生發(fā)，兀自凋零，跟著四季無聲輪轉(zhuǎn)。

茶遇水，芽浮葉沉，似冬去春來，扭曲重新舒展，干阽重新豐盈，方寸之間，一派生機。

艾先生，茶界人稱“大俗子”，他握起蓋碗出湯，手大碗小，碗幾乎被掌心覆蓋，只見茶湯汨汩而出，毫不拖泥帶水。當(dāng)過兵的他，連燒水泡茶都是干脆利落，軍人的風(fēng)范，依舊如此的雷厲風(fēng)行，不減當(dāng)初。

茶湯清黃透亮，純凈如茶室窗外的那泓清潭?！斑@是我們自己山上的荒山茶，16（2016）年（做）的?！彼弥駣A將茶杯逐一遞到每個人面前。拈杯湊近鼻端，氤氳的霧氣攜著像是蕨類香調(diào)的木本香氣，純凈而細(xì)膩。湯色看似清淡，滋味卻使人眼前一亮。醇厚溫閏里，帶著絲絲綿甜，甘冽爽口像是入口即化的怡口糖。如此暖意融融的“開場”，足以消解空氣中郁結(jié)的陰寒。

“這就是荒野茶嗎？”我們感到好奇?！安皇悄莻€‘荒，而是‘方正的‘方。”他糾正道。在許多福建人的口語發(fā)音中，“f”和“h”是沒有區(qū)別的。“方山茶？”我們更加疑惑了?！皩Π?！就是唐代名茶方山露芽?。　彼麍砸愕难凵窈驼Z氣不容置疑。

“福州生閩縣方山之陰?！保ㄌ啤り懹稹恫杞?jīng)》）“福州有方山露芽?！保ㄌ?李肇《國史補》）……驀然間，唐人筆下的記載，穿越千年，—字一句，清晰如在耳畔。此茶，曾在唐代享有盛名，卻又隨著唐王朝的覆滅湮沒在典籍的只言片語中。此時此刻，它離我們又遠(yuǎn)又近！

野茶之境

“走！帶你們到山上轉(zhuǎn)轉(zhuǎn)！”他那犀利的眼神似乎已經(jīng)讀出了我們的狐疑。放下茶杯，說走就走，風(fēng)風(fēng)火火是大俗子的行為標(biāo)簽。

茶室后，是一片蒼郁的山林?；蛘哒f，茶室本身就是山林的一部分。一條石砌的小徑，蜿蜒著把我們引向它的深處?！斑@里叫牛欄道，以前農(nóng)民農(nóng)閑時把牛趕到山上圈養(yǎng)著吃草，山谷林間里牛走過的道，就叫‘牛欄道。”村野的命名總是直截了當(dāng)，簡單通俗得可以，滿滿的鄉(xiāng)土氣息。這使人不禁聯(lián)想到往北400多公里外的武夷山，有一處大名鼎鼎的“牛欄坑”。它曾名不經(jīng)傳，近些年卻是“金”光閃閃，大富大貴。人和土地的命運，都因茶而改變。

較之閩東、閩北—帶的高海拔茶區(qū)，牛欄道的坡度很緩，走起來頗為輕松。沒多久，就看到幾叢高低不一的茶樹散落在山間林下。這一時節(jié)，蟲烏斂藏，寒山蕭索，茶樹卻是花朵怒放。一朵朵，一簇簇，雪白金黃，冰清玉潔，開在濃綠的枝葉間，憑添幾許泠然出塵之韻致。

山路迤邐，曲徑通幽之處，草枯葉黃，披散如發(fā)。松針堆積，柔軟如毯。就這樣一路我們踏入了野茶的領(lǐng)地。樹冠披張的是龍井群體種，樹型雖低矮，樹齡卻也是近一甲子。一人多高的是政和大白茶，枝葉垂拱，一列列如執(zhí)戟的士兵。鶴立其中的便是由酷愛喝茶的大俗子引自千里之外，經(jīng)過有性繁殖培育而出的原生云南大葉種喬木。高高在上，傲視眾生，縱然移栽異鄉(xiāng)，也是本性難移。粗壯的枝干上，青苔絨絨，還有石斛攀附其上！然而，這些還只是冰山一角。在這片浩瀚的山林中，錯落生長著幾十萬株茶樹！山清水秀的原生林竟成了茶樹的品種王國。

柔弱中的堅毅

時光退回半個多世紀(jì)前，這里要比現(xiàn)在熱鬧得多。

那是一個激情澎湃的年代，懷抱理想的青年，放下書本，扛起鋤頭，紛紛從城市來到山野鄉(xiāng)村，用年輕的無畏肩負(fù)沉重的時代。那時，茶場新建，茶樹新植，芽肥葉嫩，人與茶，惺惺相惜。

如今，不復(fù)以往的熙熙攘攘，讓牛欄道再次回到了密樹幽林，茶樹亦復(fù)返。被遺棄被忘卻的茶樹，與其說是自生自滅，不如說是自食其力，它們本來就是蕓蕓萬物的一份子。日復(fù)一日，年復(fù)—年，它們在不斷適應(yīng)自然的漫長歲月里，錘煉出倔強不羈的個性。這種個性，不經(jīng)意間暗合了當(dāng)下追求原生態(tài)的消費觀念，曾經(jīng)的一無是處蛻變?yōu)槿缃竦内呏酊F。于是，許多荒野茶的故事往往都是從知青茶場開始的。

草木看似柔弱，卻暗藏堅毅，它們的生命力超乎我們的想象。山間、泉水邊漫山遍野里桫欏叢生，柔枝嫩葉，樹冠如傘，亭亭玉立。盡管貌不驚人，很容易同鐘情酸性土的普通蕨類植物混淆，但它卻是蕨類家族中最德高望重的“耆老”——曾與恐龍同時代，是這個星球植物界的統(tǒng)治者，距今1.8億年！滄海桑田，萬劫余生，子遺一脈，鮮活依舊。

在它們面前，人類相形見絀，卑微得捉襟見肘。行至一棵枝條張牙舞爪的茶樹下，大俗子停住了腳步?！斑@株就是方山（露芽）茶了！”負(fù)責(zé)管理的老楊走到樹旁，輕撫樹干，抬眼望了望枝頭，如同凝望一位蒼蒼老者。

山靜日長，歷盡春秋。時間無聲奔跑，虬曲了枝干，斑駁了殘葉，留下一片深沉的寂靜。三五茶花，點綴枝頭，笑靨盈盈，仿佛宣示著某種勝利。待到來春，一場新雨過后，它，還有山中百余畝老樹新叢，又將嫩芽滿枝，再次開啟人與時間的新賽跑。杯盞里的“春天”

沿山勢逶迤而上，視野豁然開朗。這塊山腰的開闊地，被辟作了觀景臺。憑欄遠(yuǎn)眺，烏龍江如環(huán)如帶，30公里外的福州城，露出了朦朧的輪廓。

“那幾座連在一起的山就是五虎山，也叫方山?！贝笏鬃觹旨著天邊不遠(yuǎn)處五座連綿起伏的山峰說。五虎山，形如其名，因五座主峰高聳巍峨形似五虎盤踞而得名，由北向南，依次為“小虎”“大虎”“白面虎”“岐尾虎”“尾虎頂”。前四虎齊頭面北，唯“尾虎頂”面南，俗稱“回頭虎”，海拔最高，為五虎之最。古時，五虎山橫亙，天然分出了閩縣與侯官縣。若從福州城中觀五虎，山形則端方如幾，“方山”之別名便由此而來。

與五虎山相對，牛欄道所在的山叫“金雞山”，屬青龍嶺—脈。“‘五虎”阻截‘青龍，就是不讓它過江?！鄙埢罨?，龍爭虎斗，山川也很多情。不過，方山上的茶還是成功地渡了江，在新的領(lǐng)地完成了自我救贖。

山巖磊磊，林木森森。這片野茶的王國，有景看，有活干（采茶制茶），完全符合發(fā)展鄉(xiāng)村旅游的意境。曾有人建議大俗子，為方便更多的游客體驗。修建一條更大更寬的路進山，可是他卻謝絕了。因為在他看來，方山茶仿佛隱士般的山野精靈，默默隱居此地干年，和這里其他的一草—樹，只有它們才是這山林的真正主人，人在草木間，不過是匆匆的過客。大俗子不希望喧鬧的車水馬龍打擾這片凈土，希望人們能靜靜的走進牛欄道，放下身段謙卑恭敬，寵辱皆空，讓心靈被此情此景此茶蕩滌得清新純凈，得到心緒平和寧靜以致遠(yuǎn)，真正的融入大自然。

回到茶室，添水續(xù)泡。茶湯稠滑甘潤，溫香熟美中，春天在悄然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