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有味是清茗

左如

搪瓷缸里放上茶，沖入開水，茶末茶梗飄舞，端起小口小口地喝;一只茶漬斑斑的白瓷壺，把茶泡了又泡;粗陶大壺泡茶，粗瓷大碗喝茶，淋漓暢快……

這些民間很常見的飲茶方式，與文人所崇尚的優(yōu)雅精致茶生活情趣有霄壤之別。盡管這看起來非常粗糙隨意，卻是最接近平凡率真的生活底色。

茶，在中國人的生活中，既可與柴米油鹽醬醋為伍，亦可同琴棋書畫詩酒為友，村夫野老，文人雅士，帝王將相，皆愛此杯中物。

茶為國飲，名副其實。茶之道，亦深蘊其中。也許，會有人說，中國雖是茶道的文化之源，但較之儀式感強烈的日本茶道，中國茶道似乎找不到較為具體的形式，至少沒有一套標志鮮明的程式。其實不然，茶道就在我們?nèi)粘Ｉ钪校鞍傩杖沼枚恢保翰杩山饪侍嵘?，亦可祛病消?茶可聯(lián)絡感情，亦可化干戈為玉帛;茶可敬神祭祖，亦可會友待客……正如一商水只有放進大海才永遠不會干涸，茶道只有充分融入生活的每—個日常，才會生生不息，歷久彌新。

人間有味是清茶?！芭荨痹谌碎g煙火里的茶，最有滋有味。神農(nóng)在民間

“何須魏帝一丸藥，且盡聲仝七碗茶?！碧K軾對茶可謂推崇備至，茶雖非藥，功效卻勝似藥。然而，曾生長在荒野榛莽中的茶，最初被人們發(fā)現(xiàn)認識正是因其神奇的藥效。

追溯中華茶史文明的童蒙時代，大多數(shù)人都愿意相信是神農(nóng)氏最先發(fā)現(xiàn)并利用了茶：“神農(nóng)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边@則頗具神話色彩的記載雖難為信史，但茶在民間作為藥用，有著相當悠久的歷史?！恫杞?jīng)·七之事》中就輯錄不少關于茶保健功效的記載：

《神農(nóng)食經(jīng)》：“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悅志?！?/p>

《廣雅》云：“荊巴間采葉作餅……其飲醒酒，令人不眠?！?/p>

華佗《食論》：“苦荼久食，益意思?！?/p>

壺居士《食忌》：“苦茶久食，羽化;與韭同食，令人體重?！?/p>

《枕中方》：“療積年瘺，苦茶、蜈蚣并灸，令香熟，等分搗篩，煮甘草湯洗，以末傅之?！?/p>

《孺子方》：“療小兒無故驚蹶，以蔥須煮服用之?！?/p>

可見，至少在唐代以前，茶就是一劑保健良方。此后，在歷代多部藥書、醫(yī)書中，茶的藥效都備受重視。譬如，我們都很熟悉的《本草綱目》，對茶性及保健作用進行了系統(tǒng)的闡述，并附茶藥方16則。

《本草拾遺》云：“諸藥為各病之藥，茶為萬病之藥?！贝苏f并非有意夸大茶的療效，而是茶確能給尋常百姓的生活帶來健康的福音。

就拿時下熱度很高的白茶來說吧，宣傳口號“一年茶，三年藥，七年寶”主打的便是健康牌。白茶在國內(nèi)市場躥紅前的很長一段時期里，它多供出口，在當?shù)夭柁r(nóng)或百姓家中，則會存放一些茶。他們存茶并不是為了現(xiàn)在所謂的收藏投資，而是因為陳年白茶可用作患麻疹幼兒的退燒藥。此方古已有之，清-周亮工《閩小記》云“太姥山古有綠雪芽，今呼白毫，色香俱絕，而尤以鴻雪洞為最，產(chǎn)者性寒涼，功同犀角，為麻疹圣藥，運銷國外，價同金埒。”如今，白茶正強勢崛起，人們熱衷于藏白茶，在期冀增值的同時，也為了享受在時間中日積月累的保健價值。

還有武夷巖茶四大名叢之一的鐵羅漢。它在許多旅居東南亞閩籍華人華僑眼中，不只是鄉(xiāng)愁的慰藉，更是專治傷風感冒的“神茶”?；莅布R華作家朵拉的童年記憶里，就曾深深烙印著鐵羅漢的濃釅滋味：“輕輕撕開包裝紙，一小塊四方的茶葉打開，黑黑的，倒在杯里，加點鹽滾燙熱水沖下后，蓋要密，要穩(wěn)，燜十分鐘，掀開杯蓋，倒出來，茶湯顏色墨黑。喝下后，喚去躺在床上，蓋被子蒙頭睡一覺，再起來就—身汗，神奇效果這時出來了。說效果神奇，因感冒傷風喉嚨痛立馬煙消云散.科學說法應是茶湯喝下變小便。細菌跟著小便沖走了。這茶的神話至今仍在……”

以茶為藥，飲茶治病，在尋常百姓的生活中，與其說是代代相傳的生活經(jīng)驗，不如說是祖先賦予的生活智慧。

“清晨一杯茶，餓死賣藥家?！痹挷诶聿徊?。神農(nóng)在民間，這絕不是神話。

人走，茶不涼

林語堂先生曾說：“中國人最愛品茶，在家中喝茶，上茶館也是喝茶;開會時喝茶，打架講理也要喝茶;早飯前喝茶;午飯后也要喝茶。有清茶一壺，便可隨遇而安。”在中國老百姓的生活中，茶不止于飲料，端茶送水迎來送往間還是一種人情世故的學問。比如，端茶送客就是一種很微妙的表達方式。

客來敬茶，這是人們習以為常的生活禮儀。主賓之間，飲茶相談。如果主人想要結束談話，又不便明說，就端起茶杯請客人用茶。來客便心領神會，自覺告辭。這一來一往，巧妙地避開了主賓之間的尷尬，都給對方一個臺階下。不過，這種待客方式在當代恐怕只有在影視劇中才能見到，現(xiàn)實生活中早已消亡。又如，在茶聚茶敘時，主人給賓客斟茶時，客人則以手指輕叩桌面以示感謝。看似微不足道的舉動，卻體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尊重。

—杯茶，飽含了世間的人情冷暖，就連遠離紅塵的佛門也難以免俗。蘇軾曾有一千古絕對：“坐，請坐，請上坐;茶，敬茶，敬香茶?！闭f的是他任杭州通判時，曾四處游歷。有次，他途徑莫干山時，曾到一座寺中小憩。在交談的過程中，住持對他的態(tài)度，經(jīng)歷了從起初漫不經(jīng)心到后來奉為座上賓的大轉(zhuǎn)變。臨別，當住持向他求贈墨寶時，蘇軾便以此聯(lián)諷刺住持的勢利眼。

佛門中人尚且如此，更遑論蕓蕓眾生了。所以，世態(tài)炎涼人情淡薄也叫“人走茶涼”。然而，在飲茶氛圍濃郁的福建，一杯“工夫茶”中，充盈著滿滿的人情味。在閩南地區(qū)，人們每一天生活，從茶開始，又從茶結束。不論是市井街頭，還是居家辦公場所，都能見到人們?nèi)齼蓛蓢篮炔枧收劦臏厍雒?。最令人感到溫馨的是，當你走進一家店鋪時，不管你買不買東西，店家都會先請你先坐下“呷”杯茶。在閩南人眼中，來者便是客，縱是生意不成，人情還在。于是，很多到過閩南的人都覺得“他們不像在做生意，好像喝茶才是要緊事。”一杯茶，瞬間就拉近了陌生人之間的距離。就算是遇到紛爭，也都可以借—杯工夫茶來解決。泡茶喝茶，心平氣和，彼此敞開心扉，最終化干戈為玉帛，握手言和。這同巴蜀地區(qū)常有的“吃講茶”一個道理，吃茶只是形式，化解矛盾解決糾紛才是真正目的。

另外，如果你來泉州游玩，常常會在一個毫不起眼的厝邊巷口擺著“愛心奉茶點”。一杯清茶，夏來消暑，冬來送暖，傳遞的是這座海絲古港市井間的濃濃溫情。人走，茶不涼，留下的是茶香滿溢的古城記憶。

這杯茶，敬天愛人

人在草木間。茶，是天時地利人和的成全。自古以來，中國人就把天視作萬事萬物的主宰。采茶要看天時，制茶也要看天。于是，從采茶開始，人就對“天”保持高度的敬畏。

喊山，是武夷山一種古老的祭茶風俗。元時，武夷山成為御茶園，每年驚蟄日，督造貢茶的官員都要召集縣丞、茶工赴喊山臺祭天禮神。祭畢，主祭攜眾人高呼：“茶發(fā)芽噦！”“茶發(fā)芽噦！”響徹云霄、回蕩山谷的喊聲，是人對自然高亢的宣告，也是對豐收的祈盼。除了喊山，明清以來，還有祭祀武夷山種茶始祖楊太白。據(jù)林馥泉描述，“（巖茶）開山之日，全廠工人于天微明起床，包頭即于楊太白公神位前，燃燭燒香禮拜”，并有許多禁忌，如禁止言語、禁止坐食，不能回頭看等等。這些禁忌雖迷信且可笑，卻盡顯人們的質(zhì)樸以及對造物主的崇敬。

中國人敬天敬神，更敬祖。以茶祭祖，古已有之。齊武帝在遺詔中吩咐：“我靈上慎勿以牲為祭，唯設餅、茶飲、干飯、酒脯而已，天上貴賤，成同此制。”身為帝王，能如此尚儉，實屬難能可貴。在百姓家，以茶獻祭更嚴循“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的古訓。知名作家董橋旅居倫敦時就曾在一個除夕夜奉一壺鐵觀音在父親的靈前：

“于是親沏一壺鐵觀音供放在父親彩色照片的左邊，另外還擺出一套茶杯和碟子。這套茶具一色陶土，這時，壺嘴上冒著熱熱的白煙，看看還算是清清淡淡幽幽雅雅的……單靠鐵觀音縷縷香氣，就可以把父親騙到倫敦東南郊區(qū)這幢破樓的客廳里。不用護照。不用簽證。不用英航飛機。不用遭海關白眼。到底是大年夜：風雪夜歸。”

身在異鄉(xiāng)的他，除夕團圓時，不禁油然而生思鄉(xiāng)思親之情。他深諳父親生前愛喝鐵觀音，對父親的回憶也都有一盞鐵觀音：“父親坐在書房里靠窗的那個軟墊沙發(fā)上，兩手捧著一盞新沏的鐵觀音，白煙裊裊，凄凄切切，半蒙住他那張有風霜的臉?！毖沤〉淖掷镄虚g，飽蘸著他對父親深深的思念。

在民間，不少地方祭祖祭神也都有“三茶六酒”之俗，而婚姻嫁娶則有“三茶六禮”?！叭琛保从喕闀r“下茶”、結婚時“定茶”和同房時的“合茶”。婚嫁以茶為禮，概因茶象征著愛情的忠貞不渝，而茶樹多籽，象征子孫綿延，茶樹常青，象征愛情不老。明代許次紓《茶疏》云：“茶不移本，植必生子，古人結婚，必以茶為禮，取其不移植之意也，今人猶名其禮日下茶?！?/p>

人間有情，天地草木亦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