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玻璃的少女

何君華

女兒王佳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吃玻璃的，現(xiàn)在王志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是李燕出走之后的事。

李燕是王志的前妻，準確地說，應該是妻子。因為從法律上，他們倆的婚姻關(guān)系并沒有解除。十五年前，在一次再尋常不過的吵架過后，李燕突然選擇了離家出走，從此音訊全無，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似乎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王佳毫無預兆地吃起了玻璃。

這當然是一件駭人聽聞的事。將大量無色透明的有機玻璃大把大把塞進嘴里，就像塞進綠色無污染的有機蔬菜一樣，這還不夠恐怖嗎？

那時王佳剛剛上小學，大概六七歲。因為不期而至的這個令人驚恐的癖好，王志不得不堅持每天中午給王佳送飯。這里說的飯，當然指的是玻璃，那種無色透明的有機玻璃，整塊的或是碎片都行。

本來，王佳所在的學校是提供免費午餐的，但王志找了一個借口，說王佳有嚴重的食物過敏癥，只能吃家里專門為她做的食物，吃別的則會導致全身通紅瘙癢難耐，嚴重的話甚至會危及生命。學校盡管對王志的話將信將疑，但仍然批準了他的申請——少一個學生吃飯當然是好事。

每天中午，王志都風雨無阻地把女兒從教室里叫出來，找一個僻靜無人的角落，讓她單獨享用她的午餐。

王佳專注地啃食那些嘎嘣作響的有機玻璃，簡直讓人誤以為那是世間最難得的美味。

王志當然帶女兒看過醫(yī)生，可是全城的醫(yī)生都毫無辦法。無論是消化內(nèi)科醫(yī)生，還是胃腸科醫(yī)生，甚至神經(jīng)內(nèi)科和心理精神科醫(yī)生，所有能夠找到的醫(yī)院和診所，王志都找遍了，可是毫無結(jié)果。醫(yī)生們找不到治愈王佳的任何辦法，甚至無法為王佳吃玻璃卻從未造成身體傷害提供一個合理的解釋。

起初，醫(yī)生們當然根本不相信王志對女兒“病情”的單方面描述，認為那純屬虛構(gòu)，屬于一種非現(xiàn)實題材的小說藝術(shù)，為此醫(yī)生們甚至要求王佳當眾表演吃玻璃“絕技”。直到王佳在眾目睽睽之下大嚼玻璃碎片時，醫(yī)生們不禁目瞪口呆。

醫(yī)生們搬出從日本和德國進口的胃鏡、腸鏡，極其仔細地觀察王佳的消化系統(tǒng)，發(fā)覺王佳的胃的確能夠像消化一棵白菜一樣消化一塊有機玻璃。除了嘖嘖稱奇之外，醫(yī)生們無法表達別的觀點。醫(yī)生們甚至想過要把這樣一個奇特的病例寫成論文，但一想到那些高高在上的核心期刊根本不會發(fā)表這樣荒誕無稽的“虛構(gòu)”作品，便只好作罷。

王志向周遭所有人隱瞞了女兒吃玻璃而且只吃玻璃的事實。但王佳一天天大起來，馬上她就要去上大學，將來還要談戀愛，還要嫁人，怎么辦？總有一天，王佳吃玻璃的事會公之于眾，人們?nèi)绾谓邮苓@個吃玻璃的少女？

王志痛苦不已，但毫無辦法。如果李燕一直不出現(xiàn)，他就不得不一直獨自將王佳撫養(yǎng)下去，每每想到此，他就頭疼欲裂。他不止一次勸過女兒，是不是可以嘗試改變她的這一癖好，哪怕僅僅是在人前假裝可以吃別的也行，可她根本不理。

終于，王志忍無可忍地咆哮：“王佳，你就不能為我考慮考慮嗎？我是你爸！”

王佳這么多年來第一次對爸爸表現(xiàn)出恐懼的表情，她像一只因受傷而落單的麋鹿一樣驚恐地說：“難道你想像對媽媽一樣，也把我摁在窗玻璃上嗎？”

那一刻，王志終于明白了王佳這么多年來只吃玻璃的原因，原來是對他將李燕摁在窗玻璃上毆打的蓄意報復。

那一天，爸爸將媽媽的嘴和臉久久地摁在窗玻璃上，讓年幼的王佳誤以為玻璃是世間最難得的美味，爸爸要十分耐心地讓媽媽吃個夠。而媽媽也確實不止一次托夢給她，反反復復只有一句話：“玻璃真好吃！”

黑夜無邊。王志有些透不過氣來，他趕忙打開窗。這時他看見了多年未見的李燕，她變成了一個由無數(shù)玻璃碎片組成的透明玻璃人，正眼神空洞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