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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樸

      2020-08-03 06:53:36喬遷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周偉房梁蘇子

      喬遷

      蘇子平老師五十歲之前是沒有想過要給學生補課的,是有償補課。不但沒想過,而且對如火如荼的補課行為還嗤之以鼻和深惡痛絕。對學校里很多老師私下的有償補課行為很不屑,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地不屑。蘇子平認為,一名教師不應該為了錢去補課,或者說補課不應該要錢的。學習成績不理想的學生,如果真心好學,就可以來求教老師,老師也有義務為其答疑解惑,而不是收取其錢財才能為其課外講解。這是作為一名教師應該具備的最起碼的職業(yè)道德??蛇@職業(yè)道德好像在一覺醒來后都突然消失了,睜開眼睛看到的全是轟轟烈烈的有償補課。學生積極求補,老師積極給補,學校幾乎有一多半的學生搶奪分分秒秒在學校不上課的時間去校外補課。學校里有一半還可能更多的老師在校外都有課要補,要么在一些補課輔導學校偷偷任教,要么在家里或其他隱蔽地方私下辦班。總之,在蘇子平居住的這座縣城里,補課似乎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流行的時尚。雖然教育部門又開會又發(fā)文件地來禁止教師有償補課,也沒見這補課現(xiàn)象減少減弱,卻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畢竟,學生和家長有需求,都是狠下一條心要上高等重點學府的,花錢也認可。老師呢,似乎也已放下了清高的形象,白花花的銀子往兜里塞,何樂而不為呢。當然,也有不補課的老師,除了那些不教課的老師,像蘇子平這樣在一線崗位教課的老師,不補課的還真是寥寥無幾。在寥寥無幾中,蘇子平不僅算一個,而且是不補課老師中最為出類拔萃的一個。

      蘇子平因何是最出類拔萃的呢?因為無論那些輔導學校許以高薪還是學生家長給予厚利,蘇子平都不為所動,堅決不補。他甚至對個別言辭懇切近乎哀求他為其孩子補課的家長說:“如果真有不懂不會的題可以來問我的,不收錢?!睂W生家長看他的目光便滿是疑惑,其實就是不相信,認定這是他不給補課的托詞,只好搖頭嘆氣遺憾離去。蘇子平望著家長離去的背影,也只能無奈一笑。蘇子平是數(shù)學老師,在他們這所高中,他的數(shù)學教學能力首屈一指,公認的第一,而且在全縣的幾所高中學校,還沒有哪個數(shù)學老師敢說自己的數(shù)學教學能力比蘇子平強的。因此,蘇子平是炙手可熱的高中數(shù)學老師,想讓其補課的培訓學校和家長趨之若鶩,但都吃了閉門羹。這讓一些對蘇子平教學高度認可的輔導學校和學生家長疑惑不解:還真有這么清高的老師嗎?蘇子平并不是很富有,不像有的老師不補課是因為家境富裕,不想掙那個讓人說三道四有損師道尊嚴的錢。蘇子平?jīng)]什么錢,三年前跟妻子離了婚,妻子沒要他們居住了快二十年的那套又破又舊的單元房,而是拿走了他們所有積蓄。他現(xiàn)在每個月的那點工資,除了自己的生活開銷,還要支出一部分作為上大學的兒子生活費用。如此的經(jīng)濟狀況,竟然還不想掙外快,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其實,蘇子平對有償補課是有心結(jié)的。一九八五年,蘇子平上了高三,這時各地學校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地開始給高三學生補課,并收取一點兒補課費來補貼老師,由老師在晚自習的時候給學生加課。收取的補課費并不多,但蘇子平也拿不出來,他每天勉強能吃飽就已經(jīng)不錯了,手中沒有一點兒富余的錢。蘇子平家是農(nóng)村的,父親是個老實木訥的農(nóng)民,除了土地那點微薄的收入,沒有其他的生活來源。蘇子平還有兩個弟弟妹妹,也在上學,因此,一家人的生活就是掙扎在溫飽線上,除了吃飯,根本拿不出額外的錢來。拿不出補課費,這對青春年少的蘇子平來說,是很傷自尊的。但家境如此,他沒有辦法,雖然學校并沒有說交不起補課費就不準參加晚自習補課,但他還是決定在晚自習補課的時候離開班級,回到宿舍自學,以維護自己的那點尊嚴。但他只在宿舍自學了一個晚上,便被當時的數(shù)學老師趙良川拽回了班級。蘇子平數(shù)學學得好,很得趙良川青睞,選他當了數(shù)學課代表。年過半百的趙良川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站出來反對收取補課費的老師,他因此還和校長吵了一架,認為此舉有損師尊,褻瀆授業(yè)解惑之責。校長對他的激烈反對不置可否,只是微笑說:“收取補課費也不是咱們學校先有和獨創(chuàng)的,也是給老師一點兒辛苦費,沒有人反對的?!毙iL說這話時看著趙良川,意思很明了,除了你趙良川,其余的都是拍手贊成的。趙良川幾乎捶胸頓足,悲涼地叫了一聲:“師道尊嚴??!抵不住半兩銅臭?。 敝缶忠讯?,自己一己之力根本無法改變,只好長嘆了一聲:“辛苦費我不要,就讓那幾個交不起補課費的學生來聽課吧!”校長笑笑,并未反對,算是默許了。

      蘇子平也聽說了趙良川老師以不拿辛苦費來換取交不起補課費的幾個學生晚自習聽課的事,但他并沒有多么的高興,自尊心極強的他還是在晚自習補課正式開始后選擇回避到宿舍自學。趙良川第二天便知道了蘇子平?jīng)]上晚自習補課,當天晚上就闖進宿舍,薅著蘇子平就往教室走。蘇子平掙扎著不動,趙良川紅著眼睛說了一句:“有志氣咱不用在這兒,要考出去,上大學,哪怕……咱以后當個老師,咱不收錢給學生補課?!壁w良川說出最后這句話時,眼睛蒙上了一層水霧。

      蘇子平頓時熱淚盈眶,乖乖地跟著趙良川去了班級。也就是在那一時刻,蘇子平?jīng)Q定報考師范,他想做一個像趙良川老師一樣的老師。而且,以他當時的經(jīng)濟條件,上師范是最佳的選擇。師范是給學生生活補助費的。

      高校長不是第一個找蘇子平補課的人。但校長找到了他,這讓蘇子平很意外。高校長是學校的一把手,絕對的權(quán)威。

      高校長對蘇子平很客氣。蘇子平進了校長室,他便從辦公桌后站起來,繞過桌子把蘇子平讓到沙發(fā)上。高校長坐在蘇子平的對面,開門見山地說道:“蘇老師,想請你幫個忙,給一個學生補一補數(shù)學。”

      蘇子平就愣了一下,怔怔地望著高校長,十幾秒后,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不補課的?!?/p>

      高校長就笑了一下說:“我知道的,不給你補課費。義務的?!?/p>

      蘇子平就又是一愣,看著高校長。

      高校長說:“真是義務的,算我個人求你個人情?!?/p>

      蘇子平松了一口氣,笑說:“是咱們學校的學生嗎?”

      高校長點了一下頭:“你認識的,胡啟?!?/p>

      蘇子平便微晃了一下身子。高校長說的這個胡啟就是他現(xiàn)在教的一個高三學生,還有半年就要高考了。之所以提到胡啟蘇子平晃了一下,是因為這個胡啟不是普通的學生,是縣政府胡縣長的兒子,在這座小縣城,算是絕對的高干子弟了。好在這個胡啟平日還穩(wěn)妥,不像有些領(lǐng)導的孩子那么張揚,只是學習成績不是很出類拔萃,尤其是數(shù)學,可以說是欠缺了很大一塊。蘇子平心里還是敲了一下收兵的鑼,他不想與權(quán)貴有什么瓜葛的。蘇子平自信以自己的教學能力給胡啟單獨補一補還是能夠有所提高的,以他平時的觀察,這個胡啟倒不是太過于愚鈍的那類學生,只是心勁兒不足,遇到難題自動退縮,這可能跟他優(yōu)越的家庭生活有關(guān)。如果自己在后面頂著他走,也許會有所突破。只不過,這個賭他不敢打,萬一沒有提高,他雖然不會失去什么,也難免會讓胡縣長和高校長失望的。即使,他不想求他們什么事情。

      高校長從蘇子平的臉上瞧出了端倪,曉得蘇子平在打退堂鼓了,就笑著說了一句:“蘇老師有心理壓力了!”

      蘇子平臉便微紅了一下,高校長的眼睛很毒的,看穿了他的心思,這讓他有些許尷尬,也有一絲不堪,索性說道:“最終成績提高不了就不好了?!?/p>

      高校長哈哈兩聲:“你不用有所顧慮,我也是教過學的,補課是兩方面的事,老師用勁兒學生不用功也是白費,你只管補,至于最后有沒有提高,跟你沒關(guān)系?!?/p>

      蘇子平心中便有些釋然,高校長自知他要答應給胡啟補課,就一定會盡心盡力的。如果胡啟不用功,也怨不得他蘇子平。蘇子平就起身說:“晚自習沒課的時候,我就給他再單獨講一講吧。”

      高校長也起身說:“好,蘇老師辛苦了。給你一把小會議室的鑰匙,給胡啟講題的時候用,小會議室清靜?!?/p>

      小會議室緊挨著校長室,這個樓層除了幾個校領(lǐng)導,沒有其他人員,如沒有什么特殊事情,老師們是很少到這個樓層來的。

      蘇子平?jīng)]接鑰匙,看著高校長。

      高校長一笑:“不會有人說什么的。你就是給數(shù)學成績差的一個學生講講題嘛!”此話自然是指學校的其他人員了,主要是在這個樓層的幾個校領(lǐng)導。誰能說什么呢?誰又敢說什么呢!何況,那幾個校領(lǐng)導誰不知道他蘇子平從不為權(quán)錢補課的。真有閑言碎語了,他蘇子平大不了不補就是了。不過,要是真因為他們的閑言碎語致使蘇子平不給胡啟補課,一向強勢的高校長和手握大權(quán)的胡縣長能輕饒得了他們嗎?

      蘇子平就笑笑,接過了鑰匙。

      其實,除了胡啟,蘇子平早已給一個叫劉笑笑的高二學生補課了,而且是從高一就開始補的。但蘇子平不認為給劉笑笑是補課,應該是輔導。最初是補課,后來就是輔導了。劉笑笑的母親馬英花半年前和他結(jié)了婚,他們已經(jīng)是一家人了,劉笑笑也算是他的孩子了,給自己孩子補課,怎么能叫補課呢,只能是輔導了。

      蘇子平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的時候,送他的高校長突然說了一句:“馬英花跟你結(jié)婚有半年了吧?”

      蘇子平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高校長,不知道他為何這么問,但還是點了一下頭。

      高校長微笑著說:“過得還好?”

      蘇子平咧嘴笑了一下,沒說什么。他的笑很柔軟,說明他和馬英花過得還不錯。

      高校長依舊微笑著說了一句:“那就好!”

      蘇子平模棱兩可,不知高校長因何如此詢問。看看高校長不再說話,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蘇子平給胡啟補了兩節(jié)課后,心里便有了譜。胡啟就是他一直認為的那樣,心勁兒不足,遇到難題就退縮。胡啟的基礎(chǔ)還是有的,這要比劉笑笑好一點兒,劉笑笑數(shù)學基礎(chǔ)薄,初中就欠了賬,因此上了高中后數(shù)學就明顯的吃勁兒了,以至于學得沒了興趣,幾乎就要放棄了。如果不是劉笑笑數(shù)學如此糟糕,馬英花也不可能鐵了心地要找最好的數(shù)學老師來給劉笑笑補課,那樣,他和馬英花也就不可能有緣分相識結(jié)成夫妻了。只要基礎(chǔ)在就好辦,蘇子平因材施教,不讓胡啟感覺到爬坡過于吃力,但又一點點地往上爬。蘇子平和胡啟在小會議室補課的時候,從來沒有進來過人,不知道那幾個校領(lǐng)導晚間從來就沒來過學校還是有意避之,反正是不見半點人影。也沒聽哪個老師對他給胡啟補課有過非議,不知是都不知道還是不敢言說,瞧眾人的臉色,都是平平靜靜地面對著他,與往日沒有不同。這種情形,讓蘇子平心中安穩(wěn)了許多,也漸漸地把最初的那點擔憂排擠了出去。

      給胡啟補課一個月后的一天傍晚,蘇子平下班后直接回了家,因為馬英花給他發(fā)了一條短消息,讓他下班后直接回家,不要去食堂吃了,她請假在家給他做了好吃的。這很意外,幾乎沒有過的,他每天三頓飯幾乎都在學校食堂吃。學校沒有單獨的教師食堂,只給教師單設(shè)了一個打飯窗口,每頓飯象征性地交上一兩塊錢。在食堂吃飯的老師很少,除了他蘇子平以外,剩下的都是沒有結(jié)婚的單身教師。三年前蘇子平跟前妻離婚后,就開始在食堂吃飯了,他不怎么會做飯,在食堂吃省去了買菜做飯的麻煩。馬英花是食堂打飯的,是學生們眼中的打飯阿姨,也是一天三頓飯吃在食堂。不僅是吃在食堂,而且還要早早地來到食堂,做好打飯前的各種活計。馬英花是一年前來到學校食堂的,是跟著她的女兒劉笑笑來到學校后進到食堂的。劉笑笑從鄉(xiāng)鎮(zhèn)中學考到了縣城高中,她來陪讀。其實她根本不用來,學生公寓很不錯的,但她還是跟著來了。因為劉笑笑一走,家里就剩下她自己,笑笑爸爸三年前出車禍死了,剩下她們母女倆相依為命,她一個人害怕,也是舍不得劉笑笑,孩子似的死活跟到了縣城。到了縣城,馬英花就命好了,這話她自己說過好多次,包括蘇子平答應給劉笑笑補課,跟蘇子平確定關(guān)系時她都眼淚汪汪地說過。

      那天馬英花把劉笑笑送到班級,轉(zhuǎn)身就奔了學校食堂。二十年前,她就在這食堂吃飯來著,吃了三年,那時她是這個學校的學生,現(xiàn)在,她把女兒又送回了高中母校。學校這幾年變化很大,教學樓是新的,操場是新的,包括食堂也是新的,但位置沒變。馬英花鉆進食堂,就找蔡大姐。蔡大姐是她在校當學生時給他們打飯的,得知馬英花跟她是同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人,扯來扯去竟然還多少沾點親戚,便對她照顧有加,在飯菜上給予了不少實惠。馬英花長著一張娃娃臉,圓圓的,很漂亮,還有些沒心沒肺的,見誰都親。其實就是腦子有時缺根筋,這是蘇子平跟她結(jié)婚后發(fā)現(xiàn)的。不過,有時腦子缺根筋的馬英花很可愛的。每次打飯,馬英花都一口一個姐地叫,不扭捏不做作,透著親。蔡大姐就真心喜歡上了這個有時腦子缺根筋的馬英花,便把她當親妹妹看待了。后來三年高中念完,馬英花沒有考上大學,回了鄉(xiāng)鎮(zhèn),很快便結(jié)了婚。有時進了縣城,也還是要來看一看蔡大姐。最近這幾年馬英花沒來,笑笑爸爸死后,她忙著伺候劉笑笑,也是有些心緒不佳,不想出門了。

      蔡大姐早就沒了當年的苗條身材,變成了腰粗體胖的蔡大媽。這幾年也不給學生打飯了,成了食堂管理員。蔡大媽當了管理員,對馬英花來說,無疑是件喜事。馬英花來找蔡大媽不僅僅是為了看望,她是想看看能不能在食堂找點活兒干。食堂的活兒她熟悉,她在鄉(xiāng)鎮(zhèn)學校的食堂干過,后來笑笑的爸爸給人開貨車,收入比較高,她便不在食堂干了,在家專心伺候他們爺兒倆。沒想到,笑笑的爸爸三年前意外車禍身亡,沒了收入,好在還有些積蓄,讓她們娘兒倆不為生活所困,衣食無憂度過了劉笑笑的初中三年。而今,劉笑笑上了高中,花錢的地方會越來越多,她不能再坐吃山空,必須要找點活兒干。

      一見面,蔡大姐便歡喜地扯住了馬英花。雖然幾年沒見,馬英花也近四十了,但身材依舊勻稱,一張娃娃臉看不出多少歲月的殘忍,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清澈如水,儼然少女的眸子一樣純真。蔡大姐還是心直口快,咋咋呼呼地扯著馬英花喊:“你咋還跟個小姑娘似的呢,幾年沒見一點兒沒變,而且又豐滿又好看了。”

      馬英花臉一紅,眼圈也跟著紅了,叫了聲姐,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了。

      蔡大姐拽著她的胳膊問:“這是咋的了?快給姐說說?!?/p>

      馬英花眼淚唰地就淌了下來,抽搭著跟蔡大姐說孩子爸爸死了剩下她們母女倆相依為命。蔡大姐唏噓感嘆,跟著抹了幾下眼睛,最后在馬英花說出想找份活兒干時爽快地說:“行,正好食堂想找個臨時工,我去跟領(lǐng)導說,就用你了。”

      馬英花就怔住了,她沒想到會這么快這么順當?shù)鼐驼业搅艘环莨?,而且還是自己心里所想的。馬英花就一把抱住了蔡大姐,又哭又笑地說:“姐呀,我的命咋這么好呢,遇見你這么一個親姐呀!”弄得蔡大姐都不知她是高興還是悲傷了。

      蔡大姐讓馬英花在學生窗口給學生打飯。劉笑笑知道馬英花在食堂打飯后很不高興,倒沒有與馬英花吵鬧,只是盡量不去馬英花打飯的窗口。馬英花心里有些失落,笑笑大了,自尊心強了,便也盡量躲閃著劉笑笑,怕自己見了劉笑笑母愛涌起露出親昵之舉,讓所有學生都知道這個站在窗口打飯的阿姨便是劉笑笑的媽媽,讓劉笑笑難堪,也怕劉笑笑耍脾氣攆她回鄉(xiāng)下去。雖然劉笑笑在校一天三頓飯頓頓躲避著她,回家后也不像初中時那樣與她親昵了,馬英花的心里還是倍加珍惜與笑笑在一起的點滴時光,閨女是娘的心頭肉,哪有不疼的。

      馬英花最不希望的,就是劉笑笑像她當年一樣,沒考上大學?,F(xiàn)如今考不上大學倒不見得回鄉(xiāng)下去,但終歸是考上好。因此,馬英花就十分關(guān)心劉笑笑的學習。高一第一次測試后,劉笑笑哪科成績都很好,只是數(shù)學成績不理想,不僅僅是不理想,而且很差,一百五十分的題,只得了七十分,及格都算不上。馬英花就有些急了,把劉笑笑的數(shù)學測試卷翻了好幾遍,腦子都翻大了,她高中學的那點東西好像都拌飯吃了,她覺得自己連題都看不明白,別說做和講了??磥恚氚褎⑿πΦ臄?shù)學成績提高上去,也只能補課了。

      第二天見到蔡大姐的時候,馬英花說了劉笑笑的數(shù)學成績,提到了補課。蔡大姐嘆了一口氣說:“這個成績是不行,可現(xiàn)在補課很貴的?!?/p>

      馬英花不知有多貴,就問蔡大姐。蔡大姐說:“三五個人一起補,一節(jié)課一個半小時最少要一百的,如果是一對一地補,最少也要一百五的,現(xiàn)在好像二百塊錢的也有了?!?/p>

      馬英花就呀了一聲,直吸涼氣,她沒想到這么貴。劉笑笑在鄉(xiāng)中學也補課的,晚自習時老師給同學們一起加課補課,每學期才千八百塊錢,可千八百塊錢在這兒才能補十次八次的,一學期得多少個十次八次??!她這個臨時工,一個月才一千多塊錢,在食堂干一個月,還遠遠不夠劉笑笑補一個月課的呢。

      學生開始進食堂打飯,馬英花機械地打著飯,滿腦子都是補課的事。補與不補像兩個人似的纏斗著,誰也不服誰。一個細小微弱的聲音叫了她一下:“走神了?!瘪R英花一驚,竟是劉笑笑站在窗口打飯,似笑非笑地望著她。馬英花慌忙挖了一勺子劉笑笑愛吃的菜扣在了劉笑笑的托盤里,又打米飯,劉笑笑慌忙刷了飯卡,轉(zhuǎn)身離開了。

      再沒有學生來打飯了,馬英花轉(zhuǎn)身來到蔡大姐跟前,咬著牙發(fā)狠地說:“補,多少錢也得補。哪個老師數(shù)學教得最好?”馬英花心中鋼鐵般硬,大不了從笑笑爸爸的身亡賠償金中拿出一些來。她在心中惡狠狠地說。笑笑爸爸出車禍身亡得了二十萬賠償金,這錢她一分也沒動,準備給劉笑笑上大學用的。如果劉笑笑因為沒錢補課考不上大學,她還留著那些上大學的錢干什么。

      蔡大姐看著馬英花,馬英花飽滿漂亮的小圓臉異常堅定。蔡大姐就往外面飯廳一揚臉,沖著坐在飯廳吃飯的一個男老師說:“自然是蘇老師數(shù)學教得最好了。喏,那個吃飯的就是。你沒注意過?”

      馬英花就去看吃飯的蘇子平老師,說了一句:“他又不在學生窗口打飯,怎么能注意呢!況且,我念書的時候他沒教過我,已經(jīng)沒什么印象了?!?/p>

      蔡大姐看了一眼馬英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驚乍著說:“蘇老師現(xiàn)在也單身呢,不如你倆成了得了?!睆N房里的氣流和飯廳里的氣流是不一樣的,蔡大姐驚乍的話跑出去便被氣流頂散了,蘇老師沒聽到,依舊在不緊不慢斯斯文文地吃著飯。

      馬英花的臉唰地紅了,紅到了耳朵根,她趕緊小聲對蔡大姐說道:“姐,你快小點聲,讓人聽見。人家可是老師,我一個臨時工,讓人笑話?!?/p>

      蔡大姐說:“笑話什么,你比他小八九歲呢,真成了他不吃虧的?!?/p>

      馬英花便瞄了一眼蘇子平老師,說了一句:“瞧著不像奔五十的人??!”

      蔡大姐就撇了一下嘴:“男人不顯老的,哪像咱們女人,過了五十就都是老奶奶了?!?/p>

      馬英花噗地笑了,問蔡大姐:“蘇老師補課多少錢一節(jié)的?”

      蔡大姐搖了一下頭說:“他不補課的,這人好像跟錢有仇似的。”

      馬英花就瞪大了眼睛去看蘇子平。蘇子平吃完了最后一口飯,起身走了。馬英花轉(zhuǎn)身往外走說:“我去收拾一下飯廳。”

      蔡大姐說:“著的什么急,還有那么多學生沒吃完呢!”馬英花已經(jīng)小跑似的奔了出去。

      馬英花對蔡大姐說:“能不能讓我在教師窗口打幾天飯?”馬英花聲音柔弱,透著絲絲凄楚,目光哀求地看著蔡大姐。

      蔡大姐嚇了一跳,伸手去摸馬英花的頭,不熱。蔡大姐問:“咋的了?身體不舒服嗎?”

      馬英花搖搖頭,瞄一眼蔡大姐囁嚅著說道:“我想讓蘇老師給笑笑補課。”

      蔡大姐就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地笑,沒想到有時腦袋缺根筋的馬英花還能想到這出,便說:“整得可憐巴巴的,想認識蘇老師是吧?我給你介紹一下就完了,你倆以后成了別忘了好好謝我就行?!?/p>

      馬英花臉又紅了,嗔怪蔡大姐說:“姐,就別開我玩笑了。我是真的想讓蘇老師給笑笑補一下數(shù)學的?!?/p>

      蔡大姐說:“好了,好了,一會兒你就去老師窗口打飯吧。好好打啊,沒準就打成了一樁好姻緣呢!”蔡大姐又哈哈了起來。

      蘇子平老師是最后一個打飯的,在那幾個年輕老師都打完飯后,他才慢慢悠悠地來到窗口。每天在教師窗口打飯的都是蔡大姐,今天不是了,是一個瞧著大約三四十歲面容姣好的女子。蘇子平怔了一下,問了一句:“蔡大姐呢?”

      馬英花趕緊說道:“蘇老師好,今天蔡大姐和我換崗了。”

      蘇子平又是一怔,望著笑盈盈的馬英花說:“你怎么認識我?”

      馬英花忙說:“蘇老師你沒教過我,二十年前我就在這讀書,你沒教我們班的,你那時剛到學校幾年,英俊瀟灑,我們女生都很喜歡你的?!瘪R英花一口氣說完,像是在背題,看來是想了好久有意這么說的,吹捧的意味很明顯,笑眼看著蘇子平,臉都紅了。

      蘇子平還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刻意地看了一眼馬英花。馬英花長得白,雖然個頭不算太高,但身材勻稱豐滿,尤其是一張娃娃臉,笑吟吟的,一看就是沒多少心機的人。蘇子平趕緊轉(zhuǎn)移了視線,他覺得馬英花像一個饅頭,熱騰騰地散發(fā)著麥子的香味。蘇子平說了一句:“夸大其詞了!”就沖馬英花微微一笑,端著飯盤走了。

      馬英花一直看著蘇子平坐下來吃飯,才松了一口氣,悄悄地用手撫了一下胸口,心中說了一句:“哎呀,可算搭上話了,一定要行的??!”

      下次蘇子平再來打飯時,馬英花依舊叫蘇老師好。蘇子平只是笑笑,并不多說什么。過了幾天,蘇子平發(fā)現(xiàn)馬英花打給他的菜里總是加一個煎蛋,即使今天食堂菜譜里沒煎蛋,別的老師都沒有,馬英花也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放到他的菜盤里。一天馬英花又變戲法似的給他放了一個煎蛋,他忍不住問了一句:“我怎么總有煎蛋呢?”

      馬英花笑盈盈地看著他說:“蘇老師不是喜歡吃煎蛋嘛!”

      蘇子平一愣,望著馬英花說:“你怎么知道的?”

      馬英花嫣然一笑:“你吃煎蛋的時候,一點點地咬,慢慢地品著吃,只有喜歡吃的人才會這么吃的?!?/p>

      蘇子平就怔住了,他沒想到這個長著一張娃娃臉看著毫無心機的馬英花還會這么細膩地觀察人,而且還透著一絲體貼。蘇子平的心里頓時就熱了一下,回給馬英花一個感激的笑,轉(zhuǎn)身離開。走開兩步,又轉(zhuǎn)回身來,狐疑地看著馬英花說:“你……不是有什么事吧?”

      馬英花臉唰地就紅了,很明顯的,臉皮白里透著紅,讓人心動又不忍心的樣子。蘇子平趕緊說了一句:“你要有事就盡管說吧?!?/p>

      馬英花咬了一下嘴唇,一橫心說道:“我能下班后去找你說嗎?”馬英花知道補課的事不是一句兩句就能說下來的。

      蘇子平想了一下說:“好吧,今天晚上我有晚自習,吃完飯我在辦公室?!?/p>

      馬英花忙說:“那我去你辦公室找你吧?!?/p>

      蘇子平點點頭,離開了。

      馬英花來到蘇子平辦公室,辦公室沒有其他老師,馬英花直截了當?shù)貙μK子平說:“我想請?zhí)K老師給我女兒笑笑補課。她就在咱們學校,高一,叫劉笑笑?!?/p>

      蘇子平早已猜到了是補課的事,別的事他蘇子平也沒能力來辦的。蘇子平就說:“我不補課?!?/p>

      馬英花盯著蘇子平狠心說:“補課費你可以高點?!?/p>

      蘇子平一笑:“我不補課,也不收補課費。”

      馬英花才知道蔡大姐所言不虛,心中頓時灰冷失望,顫聲對蘇子平說:“蘇老師,求求你了……”

      蘇子平擺了一下手說:“劉笑笑有不會的題可以來問我,我來給她講?!?/p>

      馬英花覺得自己聽錯了,瞪著一雙大眼睛驚異地看著蘇子平。馬英花不敢相信蘇子平說的是真的。

      蘇子平很嚴肅認真地又說:“我一三五有晚自習,五點半放學,七點上晚自習,除去吃飯時間,還有一個小時的空余時間,她有不會的題可以來問我。”

      馬英花猛地沖蘇子平鞠了一躬,轉(zhuǎn)身跑了出去。馬英花邊跑心里邊呼喊著:“就試一下吧,萬一蘇老師說的不是不補課的托詞呢!”馬英花一口氣跑到劉笑笑的班,在門口不管不顧地喊劉笑笑。劉笑笑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急切地問她:“媽,你干什么呀?”馬英花命令劉笑笑:“去把你不會的數(shù)學題拿出來,跟我走?!眲⑿πσf什么,看馬英花臉上從來沒有過的認真,都有些猙獰了,趕緊轉(zhuǎn)身跑回了教室,拿了一張數(shù)學卷子又跑出來,乖乖地跟在馬英花的身后急匆匆地向教師辦公室走去。

      蘇子平給劉笑笑講題的時候,馬英花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靠在了門后走廊的墻上。當蘇子平認認真真給劉笑笑講題的聲音微弱地傳出來,鉆進她的耳朵,她緩緩地靠著墻滑了下來,蹲在那兒,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馬英花不敢相信,蘇子平老師說的并不是托詞和假話,真是不敢相信現(xiàn)今還有這么高尚的老師?。∵@太難以置信了。

      馬英花跟蔡大姐悄悄說了蘇子平給笑笑補課的事,蔡大姐也幾乎不敢相信,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蔡大姐感慨了一句:“蘇老師真是世間少見的好老師??!”

      馬英花說了一句:“咱不能讓這么好的老師白費力的,我一定要給他補課費,還要多給?!?/p>

      蔡大姐盯著馬英花看,把馬英花看毛愣了,不住地上下打量自己。蔡大姐撲哧一笑:“給什么補課費呀!蘇老師不會要的。我看啊,別給錢了,給人吧!把你自己給他得了。”

      馬英花臉就唰地成了一張紅紙,嗔怪道:“姐啊,不帶這么拿妹子開心?!?/p>

      蔡大姐不笑了:“我看你和蘇老師挺般配的,成了,你下半輩子不也就有了托靠?不能總是一個人單著的,孩子早晚是要飛走的?!?/p>

      馬英花心里便動了一下,動了一下后趕緊收住了,從心底深處嘆了一口氣,嘴上說道:“咱和蘇老師不在一個層面上啊?!?/p>

      蔡大姐說:“屁,兩個人過日子,只要對脾氣就行,啥層面不層面的。蘇老師的前妻有工作有文化,跟蘇老師倒是一個層面的,不還是沒過下去嗎?我看,你可以試探一下,萬一蘇老師同意了呢。要不,我給你牽線搭橋問問?”

      馬英花趕緊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拽住蔡大姐說:“可千萬問不得,笑笑還得讓蘇老師補課呢?!?/p>

      蘇子平看著嫵媚的馬英花說:“謝我?怎么了?”

      馬英花撲哧一笑,嗔道:“還裝!”

      蘇子平發(fā)怔:“裝什么?”

      馬英花就一愣,看蘇子平的表情不像是在假裝,而且蘇子平從來也不假裝,他缺少這方面的演技,馬英花就說:“你真不知道??!我成學校的正式職工了?!碧K子平頓時瞪大了眼睛,怔怔地望著馬英花。

      馬英花興奮地說:“今天后勤主任來找我去辦的,雖然還是工勤人員,但我是正式的了,不是臨時工了。太意外了,我都快驚喜死了,以為你早知道不告訴我呢,要給我個驚喜呢!”

      蘇子平不相信地說了一句:“怎么可能?”

      馬英花喝了一口紅酒說:“怎么不可能啊,高校長讓辦的唄!高校長不是讓你給胡縣長兒子補課嗎?又不給錢的,不是,是你又不要錢的?!?/p>

      蘇子平腦子里就嘩啦一下,閃出了高校長那天找他給胡啟補課時,送他到門口突然提到了馬英花的情景,還問馬英花跟他過得好不好,原來是早就有此意,只是沒跟他說罷了。也許,怕當時跟他說了,引起他的反感,讓他以為是變相交易的。蘇子平吧嗒了一下嘴說:“你怎么知道我給胡縣長兒子補課的?”蘇子平記得自己好像沒跟馬英花說過的。

      馬英花又喝了一口酒,笑說:“這種事瞞得住嗎?只是都不說罷了?!?/p>

      蘇子平就苦笑了一下,感覺有些不好,但不忍壞了馬英花的歡喜心情,拿起酒杯碰了一下馬英花的酒杯說:“祝賀!”

      馬英花便嗔怪了他一眼,一口把杯里的酒喝掉,滿面春光地看著他紅著臉說:“快吃,趁笑笑還沒回來!”

      蘇子平身上一熱,加快了吃飯的速度。

      第二天蘇子平想去校長室跟高校長說聲謝謝,但又怕被其他校領(lǐng)導看到,引起不必要的猜疑。蘇子平是不喜歡讓人家說他與領(lǐng)導黏糊的,而且自己去了怕也張不開口,便沒去,想等與高校長碰面時再說吧??膳c高校長碰了兩回面,張開嘴想說謝謝,還是沒說出來。高校長對他笑笑,打了聲招呼,也沒提馬英花成為學校正式職工的事,就過去了。蘇子平心里有些過意不去,再給胡啟補課時,就更加地用勁兒了。

      高考結(jié)束,過了半個多月,成績便出來了。胡啟的數(shù)學得了一百二十五分,比蘇子平開始給其補課時的八九十分高出三四十分,這讓蘇子平長舒了一口氣,也算是對高校長把馬英花轉(zhuǎn)成正式職工的答謝吧!

      高校長沒有馬上找蘇子平,而是過了幾天后才找的他。高校長的臉上還洋溢著喜悅,對蘇子平說:“胡縣長讓我代他謝謝你?!?/p>

      蘇子平笑笑,沒說什么。

      高校長眼珠一轉(zhuǎn),語氣略微沉重,有些為難地說:“想再求蘇老師一回?!蹦抗獗懵湓诹颂K子平的臉上。

      蘇子平心里咯噔了一下,高校長這么說應該還是補課,不知又是哪個權(quán)貴家子弟。蘇子平雖然心里不太情愿,但好像也沒有多么反感,而且有些張不開嘴一口拒絕,便微笑著望著高校長。

      高校長看蘇子平態(tài)度尚可,便說道:“是房山的兒子,下學年上高三了。”看蘇子平表情愣怔不知,便笑著說了一句:“就是房地產(chǎn)?!?/p>

      蘇子平便也笑了一下。原來房地產(chǎn)本名叫房山啊!房地產(chǎn)在縣城可是名副其實,是本地首富,據(jù)說縣城有一半的樓房都是他蓋的,在縣城一說房地產(chǎn),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倒沒有幾個人說得出他的本名來。蘇子平笑了一下后便微蹙眉頭,這個房地產(chǎn)的兒子房梁他雖然不教,但還是有所耳聞的,同辦公室的老師多次提起過他,不僅僅是學習不用功,而是根本不學,尤其是數(shù)學,就沒有超過五十分的時候,連滿分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蘇子平聽幾個老師說過,房梁能來到他們這所縣級重點高中,是他的父親房地產(chǎn)花了大錢送進來的,應該是所言不虛。而且同辦公室的老師還說,房梁說過,念完高中后他爸就直接把他送出國,不在國內(nèi)念大學的。蘇子平便說了一句:“房梁不是念完高中就出國嗎?”

      高校長顯然也聽說過此消息,揮了一下手說:“是房梁自己想出國,房地產(chǎn)根本不同意,還是想讓他在國內(nèi)念大學。你也知道,有些大學不是有錢就能上的,還是要看分數(shù)。房地產(chǎn)找了我,點名請你給房梁補一年數(shù)學,下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哈哈。”高校長看著蘇子平,故作不知地笑了一下。蘇子平自然知道是補課費的問題,高校長是不能跟老師提這個問題的。

      蘇子平微微抽動了一下鼻子,皺著眉頭說:“房地產(chǎn)怎么偏找我?”

      高校長又哈哈了一聲:“房地產(chǎn)和胡縣長關(guān)系不錯?!?/p>

      蘇子平心里便哦了一聲,怨不得呢。胡啟就是個成功的例子擺在那呢!房地產(chǎn)一定問過胡縣長是誰給胡啟補的課。蘇子平起身說:“房梁我補不了的。”

      高校長忙攔住蘇子平說:“我知道房梁跟胡啟還是有些不同的,但我已經(jīng)答應房地產(chǎn)了,你能給房梁補課的?!?/p>

      蘇子平生硬地說了一句:“我沒答應的?!?/p>

      高校長就略顯尷尬地笑了笑,又用那種哀求似的語氣說道:“蘇老師,算我個人求你了,就算幫我個忙,幫學校一個忙,行不?”

      蘇子平盯著高校長,不知道高校長因何讓他幫學校一個忙。

      高校長哀嘆一聲說:“咱學校新建體育館,房地產(chǎn)出的工程隊,幾乎沒要錢的,你不答應給房梁補課,我怕房地產(chǎn)讓工程隊停了,體育館就要半途而廢了。他是個商人,講的是利益,講的是付出與回報,你給房梁補課對他來說就是回報??!”

      蘇子平目瞪口呆,沒想到自己竟成了學校新建體育館與房地產(chǎn)之間的一個小籌碼。

      高校長拉蘇子平坐下來?!拔乙婚_始就跟房地產(chǎn)說明了,你蘇老師是不補課的,除了你之外,其他的老師你隨便挑,可他不干,就是讓你來補,說誰也比不得你蘇老師。”高校長看著蘇子平斟酌著說道。

      蘇子平的臉微紅了一下,高校長所說不知真假,但抬舉他的話還是讓他心里有絲羞澀與自得的。

      高校長發(fā)現(xiàn)了蘇子平臉上的微妙變化,立刻接著說道:“蘇老師,學生們可都盼著新體育館早日建完呢,你就犧牲一下自我,給咱們這些學生一個寬敞明亮的體育館吧!”高校長言語中透著一股悲壯,大有蘇子平不答應就不會有新體育館的悲涼之氣。

      蘇子平心中一熱,說了一句:“我不能保證出成績的。”

      高校長頓時喜笑顏開:“那是自然,我都跟房地產(chǎn)說清楚了,你給胡啟補課前我也說過的,補課是兩方面的事,你一頭用勁兒也是白搭的?!?/p>

      蘇子平就起身。高校長說了一句:“房地產(chǎn)說接下來的事你們談?!?/p>

      蘇子平就嗤笑了一聲:“我不收補課費的?!?/p>

      高校長忙說道:“義務的,義務的?!?/p>

      房地產(chǎn)特意在自己招待權(quán)貴們的一個二層小樓里安排了一個補課間。補課時間定在晚間,蘇子平周一和周四沒晚自習,來給房梁補課。高三一開學,房梁便不上晚自習了,在補課間由各學科最好的老師單獨補課,各學科補課時間錯開。房地產(chǎn)特意安排了一輛車,負責接送補課老師。蘇子平拒絕了,吃過晚飯,溜溜達達地就去了,也沒多遠的。蘇子平從來沒有到過房地產(chǎn)的這座小二樓,只是零星地聽說過。進了樓,有人引領(lǐng),蘇子平環(huán)顧左右,也沒有什么太特別的。等被引進補課間,蘇子平便愣住了,房間內(nèi)與房間外有著天壤之別。房間內(nèi)的豪華程度他蘇子平根本沒見過。兩套實木的辦公桌椅對擺著,是給補課老師和房梁用的??繅τ幸涣锇肴烁叩膶嵞竟?,上面擺滿了各種小食品,還有新鮮水果和各種飲料,瞧著不像是一個補課間,倒像是要搞聚會似的。

      房地產(chǎn)和房梁都在。顯然,房地產(chǎn)是有意等待著蘇子平,高校長不會不與他說蘇子平的與眾不同,這讓他對蘇子平很是高看一眼。房地產(chǎn)沒跟蘇子平提補課費,只是與蘇子平客套了幾句話后,目光一轉(zhuǎn)嚴厲地對房梁說道:“敢不聽蘇老師的話,有你好受的?!迸趾鹾醯姆苛簺_房地產(chǎn)微噘了一下嘴,沒吭聲,表情還是有些懼的。房地產(chǎn)呵斥完房梁,轉(zhuǎn)臉對蘇子平笑說:“蘇老師要嚴一些的,這小子都讓我給慣壞了。助理小李就在門外,有什么要求就喊他來安排?!闭f完,使勁兒地握了一下蘇子平的手,離開了。

      房地產(chǎn)剛走,門一關(guān)上,房梁便唰地原地打了個轉(zhuǎn),一臉的輕松,隨手拿起一瓶飲料,擰開咕咚了兩口,問蘇子平:“你喝什么?”蘇子平拿起一瓶水,擰開,喝了一口說:“我?guī)硪粡埦碜?,你做一下。?/p>

      房梁立刻面露苦色,目光乜斜著蘇子平說:“做什么卷子呀,我最煩做題了,就講吧!”

      蘇子平心里便有了絲怨氣,口氣有些不悅地說:“數(shù)學不做題怎么能提高呢?把卷子做了,我看看你數(shù)學目前究竟是什么水平?!闭f著,從包里掏出一張卷子,放在了桌子上。

      房梁看蘇子平,蘇子平看著他,目光犀利,不茍言笑。房梁就小聲嘀咕了一句,磨磨蹭蹭地挪到桌子前,趴在那兒做卷子。抓耳撓腮做了沒有幾分鐘,便又躥起身來,跑到食品柜那兒拿了一塊小食品吃上了。反復幾次,蘇子平終于忍不住,盯著他問:“你沒吃晚飯嗎?”房梁搖了一下頭說:“吃了?。 碧K子平又問:“你很餓嗎?”房梁再次搖頭:“不餓呀!”蘇子平心里就冷笑一聲,起身走到門口,拽開門喊小李。小李便飛快地跑了過來,問蘇老師有什么吩咐。蘇子平?jīng)_食品柜上的東西一揮手,厲聲說道:“所有的東西都拿走!”小李愣住了,看著蘇子平。蘇子平鐵青著臉,又用力地揮了一下手:“拿走,通通拿走!”小李聽明白了,看了一眼嘴里還嚼著的目瞪口呆的房梁,趕緊找了一個大方便袋,稀里嘩啦一股腦兒地胡嚕到袋子里,拎了出去。

      門一關(guān)上,房梁把嘴里的東西噗地吐掉,沖蘇子平叫道:“算你狠,我還不補了呢!”蘇子平就冷笑了一聲:“你確定?”房梁呼哧呼哧地瞪著蘇子平,蘇子平就與他對視著。房梁瞪了足有兩分鐘,蘇子平就與他對視了兩分鐘。最終,房梁像泄了氣的皮球,撲通一下坐在了椅子上,扯過卷子,一臉怨氣地做了起來。做了能有半個小時,便不做了,一個勁兒地瞧蘇子平。蘇子平起身說:“做完了?”房梁猶疑著點了一下頭,目光閃過一絲羞愧。這一絲羞愧蘇子平看到了,心里便舒了一口氣,這個看似桀驁不馴的富家子弟,也知道羞恥的。只要還有羞恥心在,便不是無可救藥。

      蘇子平拿過卷子看了兩眼,便知房梁的基礎(chǔ)實在太差了,真不知道他初中和高中的數(shù)學是怎么學的,難怪現(xiàn)在數(shù)學只有四五十分。蘇子平就說了一句:“我們從頭開始吧!”房梁驚叫起來:“啥?”蘇子平抖了一下卷子:“不應該嗎?”房梁就一臉痛苦地癱坐在了椅子上。

      蘇子平有晚自習的時候,如果家里不用洗洗涮涮,馬英花是不回家去的。她收拾完了食堂,便來到蘇子平的辦公室,看蘇子平利用上自習前的時間給劉笑笑講題。當然,劉笑笑回到家或是課間也是可以隨時來問問題的,只是這個空閑時間講題已成了習慣。今天劉笑笑有些興奮,蘇子平給她講題她也不認真聽,總說話。馬英花與蘇子平成了夫妻后,劉笑笑就不喊蘇子平老師了,而是改叫蘇爸,叫得又甜又親切,讓蘇子平的心里暖暖的,即使劉笑笑不認真聽講他也惱不起來。笑笑做了兩道題,一拱身又趴在蘇子平的眼前說:“蘇爸,你要有錢了?!?/p>

      蘇子平怔了一下,疑惑地看著劉笑笑。一旁的馬英花看了一眼蘇子平,也把目光盯在了劉笑笑的臉上。

      劉笑笑有些神秘地說:“還瞞我是不?房梁都偷偷跟我說了?!碧K子平才想起房梁跟笑笑好像是一個班的。

      馬英花說:“啥房梁?”劉笑笑就咯咯兩聲:“不是啥房梁,是我班同學,叫房梁?!瘪R英花就嘖嘖兩聲:“這名字叫的?!眲⑿πτ挚┛﹥陕暎骸敖蟹苛核闵堆?,他爹叫房地產(chǎn)呢!”馬英花就叫了一聲:“呀,那可是咱縣首富啊!”劉笑笑不理馬英花,笑盈盈地看著蘇子平說:“蘇爸,你努努力,讓他高考數(shù)學得滿分,你就能得十萬多塊錢了?!?/p>

      蘇子平和馬英花都驚愣了一下,馬英花叫道:“什么十萬多塊錢?”蘇子平一臉的迷茫,看著劉笑笑。

      劉笑笑看看蘇子平,笑說:“蘇爸,你不知道???房地產(chǎn)沒跟你說呀!房梁跟我說,他爸跟補課老師都說了,以他高二期末的成績?yōu)榈讛?shù),只要他高考成績分數(shù)比高二期末多,多一分給老師一千塊錢。蘇爸,房梁高二期末數(shù)學還不到五十分呢,你讓他考一百五十分,你就能得十萬多塊了?!眲⑿π裳坶W著光亮說。

      馬英花就有些興奮地叫道:“真的呀,蘇老師的能力沒問題,你數(shù)學那么次現(xiàn)在都能得一百多分了?!瘪R英花看一眼蘇子平對笑笑說。

      劉笑笑沖馬英花一噘嘴:“干嗎說我!”

      蘇子平說了一句:“房梁的基礎(chǔ)還不如笑笑呢?!?/p>

      劉笑笑立刻精神振奮:“看看,我還是有基礎(chǔ)的。蘇爸,那房梁能不能提高啊?”蘇子平搖搖頭:“難說的。”

      馬英花立刻擔心地說道:“那萬一沒提高又降分了呢?蘇老師你是不要賠人家錢???”

      蘇子平和笑笑就怔望了一眼,噗地樂起來。劉笑笑對蘇子平說了一句:“蘇爸,你就是找了個弱智啊!”說完,哈哈地笑著跑走了。

      蘇子平也要去上晚自習了,馬英花還擔心地看著蘇子平說:“真不能讓咱賠錢吧?”

      蘇子平難得地在馬英花的頭上胡嚕了一下,笑著說:“賠什么錢,我又不收他補課費。”

      教高二的英語老師周偉又來找蘇子平。開學后,他已經(jīng)找過蘇子平幾次。周偉探頭看沒有別的老師,便閃身進來,壓著聲音對蘇子平說:“蘇哥,行不行???你再考慮考慮唄!老弟絕對虧不了你的?!敝軅ピ谛M廪k了一個輔導學校,專門給初高中學生補課,學校好幾個老師利用周六周日的時間去他那里講課。早些年周六學校是不放假的,只是周日放半天假,后來上面要求得嚴,就只剩高三在上課了,說是學生自愿來學校學習。老師不要求整日在校,上完課就可以走的。因此很多老師周六周日就有時間在外補課了。教育局嚴令不準在校老師開設(shè)輔導班和補課,因此周偉的輔導學校是以他老婆的名義開的。他老婆沒工作,但誰都知道,老板實際是周偉。至于老師不讓補課,周偉已經(jīng)跟蘇子平說過了,讓蘇子平放心,絕對安全,不會被抓住的,他在局里有內(nèi)線——自然指的是教育局。蘇子平對這種補課班根本就不去??砷_學后,周偉便盯上了他,周偉對他說:“你又不是不補課,房梁你不給補著呢嘛!我雖然沒房地產(chǎn)有錢,但我也不會少給你的,在我那兒的補課老師一節(jié)課都三百,我給你四百行不?”

      蘇子平才知道他給房梁補課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人盡皆知了。但又不能說是高校長懇求他給房梁補的。蘇子平只好搖頭說:“給房梁補課我不收錢的。你那兒我也不會去的?!敝軅ジ揪筒幌嘈牛骸疤K哥,咱沒毛病吧!就別拿兄弟不識數(shù)了,我不耽誤你掙房地產(chǎn)的錢,你周六周日去我那兒就行?!碧K子平搖頭,不再搭話。周偉看看蘇子平,憤憤而去。這樣的情形已經(jīng)有過好幾次。今天周偉又來了。

      蘇子平搶先說話:“我已反復考慮過了,不去的?!敝軅ザ辶艘幌履_,咬牙說道:“蘇哥,我再給你加一百,五百一節(jié)課,你跟誰都別說的。行吧!”

      蘇子平笑笑,從抽屜里拿出一卷衛(wèi)生紙,扯下一截往外走說:“我去趟廁所,你走時把門給關(guān)上?!笨觳匠隽宿k公室。

      體育館建好后過了幾天,高校長把蘇子平叫了去。高校長沒跟蘇子平說客套話,直截了當?shù)卣f:“你也該晉高級職稱了。”這句話讓蘇子平心里不由得抖動了一下,百感交集,不知該說什么。其實蘇子平的條件早夠了,可每次評定高級教師時,他都被刷了下來。一開始是各種條件限制,投票評選、校領(lǐng)導認定等等,蘇子平總是在某個環(huán)節(jié)過不去。有看不公的老師私下告訴蘇子平活動活動,可蘇子平不動,便總是與高級教師失之交臂。后來名額限制嚴了,僧多粥少,他蘇子平自然更搶不到了,有幾個后到學校的年輕教師都越過他成了高級教師,這不能不說是他蘇子平心中的一個痛。但他又不想違背自己的內(nèi)心行事,那樣做的話,就會有另一種痛了,他同樣心有不安。

      高校長看看顫抖了一下的蘇子平說:“是胡縣長指示特批給你一個名額,我去找了胡縣長。”

      蘇子平張張嘴,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心里雖然有些不舒服,但卻說不出來,也或許是要說聲謝謝的。心中五味雜陳。

      高校長說:“你只管把申報高級教師的材料準備好上報就行了?!碧K子平點了下頭,笑了笑,笑得有些難看。高校長就一笑,往外送蘇子平。走到門口時,高校長忽然問了一句:“房梁還行嗎?”

      蘇子平怔了怔,站住腳說:“基礎(chǔ)太差,我從頭給他講的,也許……能好一些吧。”

      高校長就微笑著點了下頭,沒再說什么。蘇子平就出來了。

      蘇子平還是沒憋住,晚上回到家把高校長找他申報高級教師的事說給了馬英花,他說的時候語氣平淡,不動聲色,但心里一直在翻騰著。馬英花驚喜得半張著嘴,突然孩子似的撲過來,差點沒把蘇子平撲倒了。她抱住蘇子平驚叫著:“真的呀!真的呀!這幾天蔡大姐還說職稱的事呢,說你早都該進了,可你就是榆木疙瘩一個,不開竅,進了高級一個月多拿一千來塊錢呢!我都沒敢跟你說,怕你不開心。”馬英花眉飛色舞地仰著臉說。

      蘇子平笑著說了一句:“沒開竅也行了?!?/p>

      馬英花松開蘇子平,歡快地去找酒,要喝一杯慶賀一下。蘇子平忙說了一句:“笑笑一會兒下晚自習了,還得接她去呢!”馬英花的臉就紅了一下,嗔怪了蘇子平一眼:“沒勁!不是還得補課吧?”

      蘇子平臉色頓時不悅。馬英花輕拍了一下自己的嘴,過來扯著蘇子平往外走說:“陪我買水果去,順便把笑笑接回來?!?/p>

      劉笑笑一看到蘇子平,便笑嘻嘻說道:“蘇爸,房梁說你說他有進步了?!?/p>

      蘇子平笑笑,沒否認。房梁雖然還沒有完全進入蘇子平想要的學習狀態(tài),但的確已經(jīng)有了進步,起碼對他的講解能認認真真地聽了,有時還問問題,蘇子平便不失時機地夸獎一下房梁。什么樣的孩子都喜歡讓人夸,好孩子都是鼓勵出來的。蘇子平教了二三十年學,這個道理是知道的,因此他很少說學生怎么怎么不行怎么怎么不好。

      劉笑笑接著說:“房梁說他一定努力學,讓數(shù)學得高分,讓你多得錢。”

      馬英花咦了一聲,扯了一下劉笑笑說:“你怎么老說房梁,你是不是喜歡上人家了?”

      劉笑笑甩掉馬英花的手,翻了一下白眼說:“搞清啊,是他喜歡我的!他跟我黏黏糊糊說的?!?/p>

      馬英花就又慌亂地來扯劉笑笑說:“笑笑你可不能談戀愛呀,咱還要考大學呢!”

      劉笑笑快跑了一步,跑到蘇子平的另一側(cè),挽住蘇子平的手臂沖馬英花說:“談戀愛就不能上大學了?”仰臉看著蘇子平說:“我才不會跟他談戀愛呢,胖乎乎的!”

      蘇子平點了一下頭說:“對,以學習為重,縣城還是太小了,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p>

      劉笑笑咯咯笑了兩聲說:“不過我告訴他了,如果他數(shù)學高考考得好,拿高分,我還是可以考慮與他交朋友的。咱先把錢掙到手再說。”劉笑笑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

      蘇子平想告訴劉笑笑不要這么做,可張了張嘴,竟沒說出來。他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還是希望房梁能考個好成績的,雖然他不想要錢。

      又一年的高考結(jié)束了。

      劉笑笑考了五百九十八分,雖然上不了自己向往的清華北大,但是省內(nèi)高校幾乎是可以挑著來的。房梁也考了將近五百分,過了本科線,這是他進入高中以來發(fā)揮最好的一次,也是最揚眉吐氣的一次??磥恚朔苛鹤约河霉Γa課老師們是下了大氣力的。房梁第一時間便告訴了劉笑笑,主要是告訴她自己的數(shù)學得了一百一十分,幾乎是創(chuàng)造了歷史創(chuàng)造了奇跡。這也證明蘇子平補課方式方法得當。劉笑笑就歡喜地告訴蘇子平:“蘇爸,你可以去領(lǐng)錢了,能領(lǐng)六萬多呢!房梁說別的補課老師都去領(lǐng)了,都沒你多。”

      蘇子平微笑了一下,沒動,看似無動于衷,心里其實還是動了一下,但他自我鎮(zhèn)定住了。馬英花用眼睛瞄他,有些心急火燎的不甘,看來是對那六萬多塊錢動了心。蘇子平不說要,她也不敢說要,尤其是聽其他補課老師都去領(lǐng)了,她覺得蘇子平也該去領(lǐng)的,蘇子平不比其他老師付出得少,而且更多,像蘇子平這樣盡心盡力認認真真的老師還有幾個呀,憑什么該得的都不要呢!

      蘇子平看出了馬英花的想法,淡淡地說了一句:“補課前我就跟高校長說過,不要補課費的。”

      馬英花就笑了一下說:“那是你的錢,我不要的?!碧K子平心里偷笑了一下:一家人了,還我的錢,不還是想要嘛!看看馬英花,并沒有生氣,只是有些不舍,心中便也安穩(wěn)了。

      高校長找了蘇子平,開門見山地說:“你應該去把你該得的領(lǐng)了,也不少呢,又不是只有你自己有,你不領(lǐng)也不好?!备咝iL話中不帶“錢”字,卻一聽明了。

      蘇子平覺得自己不領(lǐng)沒什么不好,付出了不要回報還不好,而且也沒有要求誰宣揚自己的無私奉獻高風亮節(jié)。

      高校長看一眼蘇子平,只好挑明了說:“你不領(lǐng),其他人會認為你故作清高來貶低他們,不會講你的好的?!碧K子平就顫了一下,愣怔地看著高校長,他從來沒往這上想過的。蘇子平一直認為自己補課不收錢是自己的事,跟他人無關(guān)。卻沒想到,給房梁補課,不要錢倒成了貶損他人,這個他人還是他的幾個同事。蘇子平才明白,這幾天那幾個給房梁補課的老師瞧他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也不跟他打招呼了。蘇子平沉著臉緩緩地說了一句:“補課不要錢是我的原則,我沒想貶低誰?!鞭D(zhuǎn)身離去。

      星期天沒有課,中午蘇子平煮了一點兒面條吃了。馬英花去了學校食堂,食堂每天都有學生要吃飯的。劉笑笑早沒影了,走的時候告訴蘇子平和馬英花,中午不回來吃,幾個同學聚餐。高考結(jié)束后,劉笑笑就經(jīng)常出去瘋玩,要把高中三年的沉重與沉悶在上大學之前甩光。蘇子平與馬英花也不阻攔,只告訴她注意安全。吃完午飯,瞇了一覺,馬英花便回來了。馬英花前腳進屋,后面門便被敲響了。馬英花轉(zhuǎn)身打開門,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站在門口,笑瞇瞇地問:“是蘇子平老師家吧?”蘇子平過來一看,竟是房地產(chǎn)的那個助理小李,怔了一下問:“你這是……”

      小李助理倒不見外,笑著抬腳進了門。進了門后便從拎著的包里掏出一捆錢,放在茶幾上,對目瞪口呆的蘇子平和馬英花說:“房總讓我送來的,十萬,補課費。房總讓我代表他謝謝蘇老師。”

      馬英花當啷來了一句:“不是六萬嗎?”

      小李助理一笑:“房總說蘇老師應該得這個數(shù)?!瘪R英花就驚喜地看著蘇子平。

      蘇子平嘴角抽動了一下,不去看那捆錢,狠著心對小李助理說:“房總的心意我領(lǐng)了,錢拿回去。我有言在先,補課不收錢,我不能食言?!?/p>

      小李助理說:“蘇老師沒必要如此較真的,十萬塊錢也不算少了,怕是也有蘇老師兩年工資了?!?/p>

      馬英花不由自主地點了一下頭,目光期冀地看著蘇子平。

      蘇子平就冷笑了一下,沉著臉說了一句:“我還活得下去。請拿著錢離開吧!”

      小李助理呵呵兩聲,伸手把那捆錢往包里塞說:“那好吧!房總說了,如果蘇老師視金錢如糞土,那蘇老師就是不差錢,就請?zhí)K老師在我們新開發(fā)的榮貴小區(qū)買個單元吧!榮貴小區(qū)是咱們縣城目前最好的小區(qū),也是最貴的,每平方米四千塊,房總給蘇老師挑了個一百平的,樓層好,鑰匙我都帶來了,過后去交款就行了。”小李助理從包里掏出一串鑰匙,輕輕地放在茶幾上,依舊笑看著蘇子平和馬英花。

      蘇子平看著小李助理放在茶幾上的鑰匙,不由得打了個晃兒,面色灰白。馬英花臉都慘白了,看一眼鑰匙像見了毒蛇似的哆哆嗦嗦地說了一句:“我們……我們買不起?!瘪R英花的聲音弱小無力,透著一股哭腔。

      蘇子平冷冷地說了一句:“我們有房子住。”

      小李助理便環(huán)顧了一下屋子說:“這樓太舊了,光線也不好,還小,不如房總讓你買的樓好?!?/p>

      蘇子平又冷冷地說了一句:“住習慣了!請你離開吧!”

      小李助理不笑了,很認真地說:“房總說了,這個房子你必須得買,他是蓋房子的,有人買他房子他才高興。不過,你這套房子他是要打?qū)φ圪u的,過兩天去把樓款交了就行了?!闭f完,看了一眼再次目瞪口呆的蘇子平和馬英花,不等蘇子平再說話,起身開門而去。

      蘇子平和馬英花好半天才緩過神來。馬英花興奮得臉色通紅,透著少女般的紅暈,撲到蘇子平的身上驚叫著:“蘇老師,咱們要有新樓了,才一半的錢哪!”

      蘇子平苦笑:“那一半的錢我也沒有啊?!?/p>

      馬英花立刻叫道:“我有,我有!笑笑爸爸那二十萬賠償金我一直沒動?!?/p>

      蘇子平嚴肅地說:“那是笑笑的錢。”蘇子平心里在抵抗著茶幾上的那串鑰匙。

      馬英花立刻說道:“也是我的錢??!笑笑一定會同意的,蘇老師,咱就買了吧!咱們就住新樓吧!好嗎?”馬英花嬌柔地說道。她撒嬌的樣子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臉紅紅的,嘴里呼著熱氣,帶著一股中午吃過香菜的清香味。她伸手去扒蘇子平的衣服,蘇子平都能感到她的手有些燙人了。蘇子平心里的抵抗便一下子潰敗了,軟軟的,憐惜地看著這個比自己小了近十歲的女人,心里輕嘆了一聲:我應該給這個孩子似的女人一套新房的。

      倆人快進入狀態(tài)時,馬英花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響了有十來聲也沒停,蘇子平說:“接一下吧?!泵噪x著的馬英花說:“不用,一定是打錯了,我又不認識別的男人。”蘇子平就笑。可手機停了,接著又響,不依不饒的。蘇子平心中一震:“會不會是笑笑?”馬英花一聽,立刻跳下床去撲向茶幾抓電話。號碼不是笑笑,但一直在閃叫著,馬英花只好接了。電話一接通,一個女孩驚慌失措的聲音立刻沖了出來:“馬阿姨,我是笑笑的同學,房梁非得讓笑笑同意做他女朋友,扯著笑笑不讓走,你快來吧!我們在補課間呢!”

      馬英花慌急地喊道:“什么補課間呀?在哪呀?”電話已經(jīng)掛了。電話里的聲音很大,蘇子平已經(jīng)聽到了,慌忙喊馬英花:“我知道!”倆人就手忙腳亂地套衣服,打開門就往外跑。出門前,蘇子平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茶幾上的那串鑰匙,伸手抓起,和馬英花直奔補課間。

      房梁顯然是喝了酒,年少的臉漲得通紅,眼睛也通紅,閃著火光,一只手死死地抓著劉笑笑,盯著劉笑笑不停地叫喊著:“你為什么不做我女朋友?你說過我數(shù)學考好了就做我女朋友的。我爸不是給你們錢了嗎?”幾個男女同學堵在門口,驚慌地看著,誰也不敢上前去拉房梁。劉笑笑一臉的淚水,在拼命地掙扎著,想擺脫房梁的拽扯。

      蘇子平和馬英花闖了進來,聽到了房梁的叫喊,蘇子平快步?jīng)_到他們跟前,硬生生掰開房梁的手,扯過笑笑推給馬英花。房梁忽地沖蘇子平撲了過來,蘇子平抬腿一腳把他踹倒在地,把那串樓房鑰匙扔給被踹呆了的房梁說:“我說過,我不要錢的。”轉(zhuǎn)身,擁著馬英花和笑笑大步走了出去。

      回來的路上,三個人默默無語。馬英花和劉笑笑一人一邊扯著蘇子平的胳膊,緊緊地貼著蘇子平,這讓蘇子平心里充滿了溫馨。走了一會兒,劉笑笑破涕為笑地抬頭對蘇子平說了一句:“蘇爸,錢白瞎了。”

      馬英花瞪了笑笑一眼,又嗔又怨地說:“是新樓沒了?!?/p>

      蘇子平哈哈笑了兩聲,左右各看一眼說:“你們娘兒倆真是一對奇葩母女??!”又語重心長地對劉笑笑說:“女孩子,不要輕易許諾男人的?!?/p>

      劉笑笑眨眨眼睛,狠狠地點點頭。

      蘇子平的前妻賈秀珍和兒子蘇元一同來到蘇子平的家。當然,這也曾經(jīng)是他們共同的家。賈秀珍是在蘇元考上大學后跟蘇子平離婚的,幾乎迫不及待。她和蘇子平夫妻關(guān)系早已是名存實亡,之所以沒離,就是不想影響蘇元考大學,蘇元一考上大學,便迅速地提出與蘇子平分手。蘇子平自知兩人已無過下去的可能,主要是賈秀珍不能和他過下去了,只好同意。賈秀珍之所以跟蘇子平離婚,是因為她覺得蘇子平太窩囊了,不能與時俱進,在許多老師都用自己的教師資本補課掙得盆滿缽滿時,他蘇子平竟然還墨守成規(guī),堅決不補課掙錢??粗K子平的許多同事因補課都換了新房買了新車換了新天地一樣,而他們家還是破舊不堪以步代行,賈秀珍就很沒面子,很痛心,如果蘇子平不是老師也就罷了,可他是,抱著一個掙錢的金碗?yún)s吃糠咽菜,怎能叫她過得下去。離開蘇子平起碼還能眼不見心不煩了。女兒大多跟父親親,兒子大多跟母親近。蘇元自小就親近賈秀珍疏遠蘇子平,再加上賈秀珍在蘇元跟前就沒稱贊過蘇子平,更多的是貶損,蘇子平在蘇元的心中就一直是個窩窩囊囊的父親。這樣的父親,在同學朋友面前說起來寡淡無味也沒有什么臉面的。因此,蘇元考上大學后,每年學校放假回來都只是過來看一眼蘇子平,便跑回賈秀珍身邊了。蘇子平和馬英花結(jié)婚的事告訴了他,蘇子平是希望他能回來見見馬英花的,這是對馬英花的承認和尊重。但蘇元沒有回來,放假也沒有回來,給蘇子平來了一個電話,說利用假期勤工儉學。今天,還是第一次見面,蘇元帶著他的母親蘇子平的前妻賈秀珍一同來到了蘇子平和馬英花組成的新家。

      賈秀珍和蘇元進屋后便主人似的坐在了客廳的沙發(fā)上,看著蘇子平和馬英花。賈秀珍不住地打量著馬英花,把馬英花看得心里發(fā)毛,膽怯地遠遠地倚靠在臥室門口,像是怕突然受到攻擊好快速躲進臥室里似的。馬英花是不能躲起來的,她覺得那樣不禮貌,何況,她現(xiàn)在是蘇子平的妻子,是這里的女主人,有什么好躲的呢!

      雖然不是太年輕但依然漂亮的馬英花讓賈秀珍的心里很不舒服,因此一開口說話便冰冷生硬,不像是與蘇子平做過多年的夫妻,倒像是打過多年仗的敵人。賈秀珍把目光從馬英花的身上強扭到蘇子平的臉上說道:“蘇元決定留在北京?!碧K元在北京念的大學。

      蘇子平已從母子倆闖進屋來主人般毫不謙讓地占據(jù)沙發(fā)位置的驚訝中緩過神來,坐在他們對面的一個凳子上看著他們。蘇子平點了一下頭說:“好!北京挺好?!彼闶腔貞速Z秀珍的話。兒子蘇元要留在北京工作真的挺好,北京是首都??!蘇子平心里就是這么想的。但蘇子平想得太簡單了,想得太少了。

      賈秀珍立刻撇了一下嘴說:“蘇元要在北京買房,已經(jīng)定好了?!?/p>

      蘇子平心里立刻轟隆了一聲,他再不問世事,北京直上云霄的房價他還是有所耳聞的。蘇子平低語了一句:“北京的房價很高的?!?/p>

      賈秀珍又撇了一下嘴:“有錢就不高。”這話自然是在打擊蘇子平了。沒離婚之前,賈秀珍就與蘇子平多次喊叫過,以他蘇子平縣城第一高中數(shù)學教師的資本,補課一年掙個十萬二十萬是沒問題的,可他蘇子平死活不掙這個錢。他不想反駁賈秀珍,對賈秀珍談師道尊嚴只會讓賈秀珍更加反感與不屑,沒意思。

      蘇元看了一眼蘇子平說:“北京市里的房子是買不起的,我定的房子離北京將近一百公里,好在交通方便。房價也每平方米兩萬呢。我可以貸款慢慢還,但需要交首付,不到六十萬。”

      蘇子平就看了一眼賈秀珍,離婚時賈秀珍帶走了所有的存款,具體數(shù)字蘇子平不知道,他從來不問也不管,但幾十萬應該是有的。他和賈秀珍的工資雖然不高,但縣城生活消費畢竟也不高,蘇元高中也沒補課花什么錢,大學生活費他每個月都給的。

      蘇元看蘇子平看賈秀珍,忙說道:“我媽給了三十萬?!?/p>

      賈秀珍不失時機地接了一句:“我都掏出來了?!?/p>

      蘇子平就羞愧地看了蘇元一眼說:“你知道,爸沒什么錢……”

      賈秀珍立刻冷笑了一聲,譏諷道:“蘇元不是你兒子嗎?”目光卻瞟向倚在臥室門口的馬英花。

      馬英花閃身進了臥室,很快便出來了,把一張銀行卡放在茶幾上說:“蘇老師的錢都在這兒呢,密碼是蘇老師的生日?!?/p>

      賈秀珍盯著馬英花冷冷問道:“卡里多少錢?”

      馬英花愣了一下:“五萬?!?/p>

      賈秀珍立刻喊道:“怎么才五萬?蘇子平你一個月也有五千塊錢工資的!”賈秀珍目光直射向蘇子平。

      蘇子平驚訝地看著賈秀珍,他和賈秀珍離了四年了,賈秀珍竟然知道他現(xiàn)在一個月開多少工資。蘇子平的臉慢慢地漲紅了,看著賈秀珍說:“我不吃不喝嗎?每個月不給蘇元生活費嗎?”

      賈秀珍往沙發(fā)背上一靠,瞟了一眼馬英花說:“那也不該這么少?。 ?/p>

      馬英花忙囁嚅著說道:“我沒花蘇老師的錢,笑笑也沒花,我有工資的。蘇老師的錢還交了一些水電費取暖費物業(yè)費什么的?!瘪R英花往后退著說,像是為自己沒分擔這些費用而愧疚似的。

      蘇子平心里便猛地痛了一下,看著又退到臥室門口的馬英花。馬英花低垂著頭,像是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不敢直視他們?nèi)齻€大人。蘇子平才想起馬英花跟了他一年多,他竟然從沒說過讓馬英花用他的工資買過一件衣服一件飾品。蘇子平心里突然對馬英花又愧又疚,要不是前妻和兒子在這兒,他一定會起身過去把馬英花抱在懷里。

      蘇元陰著臉看著蘇子平說了一句:“還差不少呢!”口氣理直氣壯,像是蘇子平欠著他許多錢沒還似的。

      蘇子平艱難地說道:“我沒有了?!?/p>

      賈秀珍往前一探身,沖蘇子平叫道:“你這也是一個父親該說的話?錢送到你手里你都不要,你配做一個父親嗎?你就是個窩囊廢!”賈秀珍惡狠狠地說道。

      倚在臥室門口的馬英花唰地抬起頭來,一轉(zhuǎn)身進了臥室,又風一般地刮了出來,面帶怒氣,把手里的一張銀行卡摔在了茶幾上,沖賈秀珍喊道:“不準你這么說蘇老師,這里有二十萬,密碼寫在后面,拿去吧!”

      眾人一下子都怔住了,目瞪口呆地看著被怒氣漲紅了臉的馬英花。蘇子平突然醒過神來,沖馬英花喊了一句:“你干什么呀?”伸手去抓茶幾上馬英花剛?cè)酉碌你y行卡。

      賈秀珍已手疾眼快地一把抓到了手中,往后縮著躲閃著。蘇子平慌忙伸手去搶,蘇元起身擋住了蘇子平,推了蘇子平一把叫道:“你不是說沒錢了嗎?”

      蘇子平焦急地喊道:“那不是我的錢!”

      蘇元指著馬英花叫了一聲:“是你給她的錢!”

      蘇子平抬手就摑了蘇元一耳光:“那是她的錢,笑笑爸爸的死亡賠償金!”

      蘇元就愣住了,怔怔地望著馬英花,突然起身沖了出去。賈秀珍慢慢地輕輕地把銀行卡放在茶幾上,也慌忙跑了出去。

      蘇子平把馬英花一把拽到懷里,聲音顫抖著說道:“你咋這么傻呀!這錢是你和笑笑的呀!”

      馬英花哭著說道:“我不能看著他們欺辱你呀!”

      蘇子平緊緊地摟住馬英花,淚珠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

      蘇子平收到了兒子蘇元發(fā)來的一條短信。

      蘇元已經(jīng)回北京幾天了。這讓蘇子平有些意外,那日蘇元狂奔而去,蘇子平以為至此父子恩斷義絕,起碼是蘇元不會再搭理他這個父親了。蘇子平疑惑地打開短信:爸,替我跟馬阿姨說一聲對不起,她的錢我以后會還她的。祝你們幸福!蘇子平心里就猛地蕩漾了一下,有些恨愛交織百感交集。他猶豫了好一會兒,下了決心,給蘇元回復了一句:不用你還了。蘇子平看了一眼表,這個時間馬英花應該到了食堂,做開飯前的準備。蘇子平起身出了辦公室,向食堂走去。

      蘇子平?jīng)]有進食堂后廚,站在飯廳里喊了一聲馬英花。馬英花在里面聽到了,往外看了一眼,放下手中的活兒往外走。蔡大姐在后面喊了一句:“老夫少妻的,輕點兒膩啊!”馬英花就嗔怪地瞪了蔡大姐一眼,趕緊跑了出來。

      馬英花來到蘇子平跟前,蘇子平虎著臉,目光緊緊地盯著她。馬英花有些發(fā)毛地問:“咋的了?出什么事了?”

      蘇子平眼睛突然就紅了,嘶啞著聲音說:“你把錢給蘇元匯去了?你管賈秀珍要的賬號?”

      馬英花松了口氣,笑笑,淡淡地說:“總不能看著孩子交不上首付吧!你是父親,還是應該幫一下的?!?/p>

      蘇子平哽咽著說:“那是你的錢!是笑笑的錢!”

      馬英花眼圈一紅:“你還是沒把我們娘兒倆當成你的家人。咱們現(xiàn)在不是一家人嗎?”

      蘇子平突然一把抱住了馬英花,嗚咽了一句:“咱們是一家人,你倆是我最親的人?!?/p>

      馬英花趕緊往外掙脫,紅著臉慌亂地說道:“蔡大姐他們在里面看著呢!”

      蘇子平不撒手,緊緊地抱著馬英花又說了一句:“你的錢我來還!”又狠勁兒抱了一下馬英花,松開,轉(zhuǎn)身快步走去。

      馬英花慌慌地走回廚房,不好意思地沖蔡大姐笑笑。蔡大姐卻沒笑,有些癡癡地看著飯廳說了一句:“蘇老師對你是真心好的,不好,他這人是做不出來這種舉動的?!?/p>

      馬英花輕推了一下蔡大姐說:“姐,別笑話我家蘇老師了?!?/p>

      蔡大姐甩了一下手,認真地說:“笑話什么,我是羨慕?!?/p>

      馬英花心里便抹了一層蜜。

      蘇子平有晚自習,吃過晚飯后沒有回家,馬英花收拾完了食堂也便過來,陪一會兒蘇子平,等蘇子平去上晚自習她再回去。門口有個身影晃了一下,一個胖腦袋探了進來,竟是房梁。蘇子平和馬英花站了起來,看著他。房梁猶猶豫豫地進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沖倆人笑了一下,突然沖蘇子平鞠了一躬,抬頭說:“蘇老師,謝謝你?!闭f著,把一串鑰匙放在辦公桌上,是那天蘇子平扔給他的樓房鑰匙。

      蘇子平勉強笑笑:“是你努力的結(jié)果,我也高興,把鑰匙給你父親拿回去吧。”

      房梁忙擺手說:“我爸讓我送來的,我拿回去他得打死我。”又猶豫了一下問道:“笑笑呢?”

      馬英花立刻緊張地看著他,抖著聲問:“你要干啥?”

      房梁笑了笑:“阿姨,你別害怕,我不會傷害她的,我喜歡她怎么能忍心傷害她呢!”

      馬英花就松了口氣說:“她去鄉(xiāng)下奶奶家了,得待些天的?!?/p>

      房梁哦了一聲,有些失望地對馬英花說:“那你跟笑笑說一聲吧,那天對不起,我明天就走了,我爸同意我出國了,就不能跟她道別了。”

      蘇子平和馬英花都怔了一下。馬英花說:“我一會兒讓笑笑給你打個電話吧?!?/p>

      房梁就又笑笑,說蘇老師馬阿姨再見,轉(zhuǎn)身往外走。蘇子平趕緊攆上去,他拍了拍房梁的肩膀說:“在外少喝酒,對身體也不好?!?/p>

      房梁就咧咧嘴,點了一下頭。

      蘇子平一直把房梁送到樓梯口,回來,看馬英花瞧著辦公桌上的鑰匙有些發(fā)呆,蘇子平心里就又痛了一下,即使現(xiàn)在想要這套樓房,也拿不出那對折的錢了。馬英花的錢已經(jīng)匯給了蘇元,現(xiàn)在住著的舊樓都不值對折的錢。馬英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多少有些不舍地說:“我明天幫你還回去吧!”

      蘇子平看了一眼鑰匙說:“抽空我自己去吧!”過來握住馬英花的手,注視著馬英花的眼睛說:“對不起!”

      馬英花就嗔笑了一句:“誰稀罕似的?!?/p>

      蘇子平微微用力握著馬英花的手說:“我一定讓你住上新樓,還要比這套大比這套好。”

      馬英花就咯咯了兩聲,一臉幸福地說:“行,我等著?!?/p>

      蘇子平去見了房地產(chǎn)。

      蘇子平把鑰匙放在房地產(chǎn)寬大氣派的辦公桌上時,房地產(chǎn)還是怔了一下,然后笑著說道:“蘇老師真不食人間煙火嗎?”

      蘇子平一笑:“我不要房子,可以還給我那十萬塊錢嗎?”

      房地產(chǎn)又是一怔,哈哈了兩聲說:“行!不過我覺得要這套樓房比要十萬塊錢好,如果房款蘇老師一時不湊手,可以先欠著的,什么時候有什么時候給都行。說句真話,蘇老師挺讓我尊重的,你這樣的老師,現(xiàn)在不多見了?!?/p>

      蘇子平笑笑:“我拿錢就行了。其實我應該拿六萬的……”

      房地產(chǎn)唰地一擺手:“你跟他們不一樣,他們是奔著錢來補課的,你不是。如果我猜得不錯,不是特別需要你是不會要這十萬塊的?!?/p>

      蘇子平笑笑,不語,不否認。

      蘇子平拎著錢起身離開,房地產(chǎn)從椅子上站起來,語重心長地說:“蘇老師,我是個商人,你別覺得我說話不中聽,錢有時候能解決你現(xiàn)實生活中很多精神世界里無法排解的困難,誰也不可能永遠生活在精神世界中?!?/p>

      蘇子平一下子站住了腳步,怔怔地看房地產(chǎn),他沒想到,他自認為一身銅臭的房地產(chǎn)竟能說出這種話來,聽著確有道理。

      房地產(chǎn)從桌子上拿起一張名片,遞給蘇子平說:“這是給我蓋樓供應水暖器材的刁老板,他兒子下半年上高三,想找補課的老師,數(shù)學也想請你,又怕你不干。你考慮考慮,可以給他打個電話,他很期望能接到你的電話?!?/p>

      蘇子平看看名片,猶豫了一下,接了過來,對房地產(chǎn)說了聲謝謝,離開了。

      蘇子平來到了周偉的輔導學校。周偉告訴過他學校在哪兒,也曾多次讓他到學??匆豢?,不說讓他補課,就是看一看,但蘇子平每次都是一笑而過。周偉的輔導學校很大,一個小商業(yè)樓的整個二樓都是,有七八個房間,每個房間都有學校教室一半那么大,擺滿了課桌椅。周偉對蘇子平的突然到來十分驚訝,表情可以說得上是驚喜,隨即就受寵若驚地招呼蘇子平,領(lǐng)著蘇子平挨個兒房間看??催^,來到校長辦公室,輔導學校校長周偉妻子平日待著的地方。但周偉一來,這屋的校長實際就成了周偉。周偉給蘇子平拿了一瓶礦泉水說:“蘇哥,按那天我跟你說的,你來,每節(jié)課五百?!?/p>

      周偉妻子在一旁驚叫了一聲:“啥,不都是三百嗎?”周偉便狠瞪了一眼妻子,把妻子瞪得閉緊了嘴。周偉笑說:“蘇哥跟他們能一樣嗎?蘇哥就是五百一節(jié)課。周六周日你只要有時間,想上幾節(jié)都行,咱班級多,串換得開?!?/p>

      蘇子平問:“一年能上五十個周六周日嗎?”

      周偉一愣,不解地看著蘇子平說:“蘇哥怎么個意思?只要想上可不止五十個周六周日啊,寒暑假可以天天來上的?!?/p>

      蘇子平就微笑了一下說:“那我周六周日各上兩節(jié)吧,每周四節(jié),寒暑假也可以上一些的?!?/p>

      周偉立刻驚喜地叫道:“行,行,蘇哥,你想怎么上就怎么上,我不怕多的。”

      蘇子平看了一眼周偉,猶疑著說:“我想……先跟你借點兒錢?!?/p>

      周偉愣了一下,隨即干脆地說:“行,要多少?”

      蘇子平輕咬了一下牙說:“想借十萬?!?/p>

      周偉眼珠子就外鼓了一下,盯著蘇子平的臉說:“蘇哥遇到什么難事了嗎?”

      蘇子平訕笑:“算是吧!”

      周偉就點了一下頭,爽快地說:“行!我這里正好有十萬,要存還沒存呢,你拿去?!被仡^招呼妻子:“把錢拿出來?!?/p>

      周偉妻子磨磨蹭蹭的,有些不情愿地去拿錢。

      蘇子平說:“謝謝,我給你寫個欠條?!?/p>

      周偉大度地一揮手:“寫什么欠條啊,我記著你上的課,往外扣不就完了嘛!”

      蘇子平擔心地說:“我來,現(xiàn)在在你這兒上課的數(shù)學老師怎么辦?”

      周偉就啞然失笑:“蘇哥,你掙的是錢,不是來普度眾生的?!?/p>

      蘇子平說:“那不好,畢竟是同行,人家還是先來的。”

      周偉就哈哈笑:“我再開一個數(shù)學班不就完了嘛!他補他的,你補你的?!?/p>

      周偉妻子把錢點好拿了過來,蘇子平拿好,與周偉告辭。蘇子平一走,周偉妻子便沒好氣地沖周偉嚷:“一堂課沒上呢,先拎走十萬塊錢,什么人??!”

      周偉便懟妻子說:“財神!他來咱這兒上課,補數(shù)學的人得烏泱烏泱的,你就等著數(shù)錢吧!”

      蘇子平把沉甸甸的兩捆錢放到馬英花手中時,馬英花完全驚呆了。馬英花盯著蘇子平哆嗦著說:“哪來的呀?”

      蘇子平擠出一絲笑:“我說過要還你的,我不能花你和笑笑的錢。”

      馬英花幾乎是怒吼著再次問他:“我問你這錢哪來的?”

      蘇子平淡淡地說:“房地產(chǎn)那十萬,周偉那十萬,我同意周偉去他的輔導學校上課了?!?/p>

      馬英花緊緊地盯著蘇子平的眼睛說:“這么做……你心安嗎?”

      蘇子平垂下眼睛,避開馬英花的目光說:“沒什么不安的,我想通了,又不是偷,又不是搶。”

      馬英花突然一頭扎進蘇子平的懷里,嗚嗚地哭著說:“蘇老師,我不想你心里過得不舒服??!”

      蘇子平頓時濕了眼睛,抱住馬英花說:“我不能讓你跟著我受苦,那樣,我不舒服的。”

      蘇子平猶豫了好幾天,還是掛通了刁老板的電話。蘇子平自報家門后,刁老板立刻驚喜地一口一個蘇老師親切地叫著。蘇子平淡淡地說:“我們見個面吧!”刁老板立刻叫道:“好,好,我現(xiàn)在就過去找你,你有時間嗎?”蘇子平看了一眼窗外,校門口那里間或有兩個行人匆匆走過。學校剛剛開學,學生都在上課,校園里也靜悄悄的。蘇子平說:“你到學校門口吧!”刁老板立刻道:“十分鐘后就到。”

      蘇子平出了校門,鉆進了刁老板的車里。刁老板立刻握住蘇子平的手,連聲地說:“久聞大名,久聞大名?!碧K子平心里就浮上一絲不快,這人一見面給人的感覺就很不爽,虛偽得很。蘇子平不跟他客套,直截了當?shù)卣f道:“房老板給我的名片?!钡罄习灞阌值曊f道:“就盼著蘇老師的電話呢,盼星星盼月亮??!”蘇子平加快語速說:“看看什么時間補合適?”刁老板說:“哦,我兒子也晚自習補。我找房老板給高校長打招呼了,晚自習出來補。高校長跟房老板關(guān)系鐵著呢!”蘇子平說:“行,每周補兩次,周一和周四我沒晚自習?!钡罄习妩c頭說:“行,行?!碧K子平看刁老板,刁老板看著他,恍然大悟地說:“補課費,補課費。蘇老師,每次一百五行不行?房老板的做法我學不來的?!?/p>

      蘇子平心里便有如吞了一根頭發(fā),想立即下車走人,又忍住了,點了點頭。周偉跟他說過,現(xiàn)在單補少二百都不干的。補課老師都不喜歡單補,一個人補一節(jié)二百,三五個人一個小班補課,每個人一百或一百二三,自然是人多合算的。而且,多人補課并不比補一個人累多少。周偉的學校是大班補,每節(jié)課只收五六十,人多,一個班二十左右個學生,一節(jié)課千八百塊錢,基本上是周偉拿一多半老師拿一小半,在蘇子平這兒就是一半一半了。雖然看著是老師拿得少,周偉不出力還拿得多,但他周偉出地方出資料,當然還要保安全的,每有風吹草動,周偉都能先知先覺,讓補課老師躲風頭避兇險。補課老師們也清楚,這風險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躲避過去的,哪年沒有幾個補課老師被抓被罰被處分,在周偉這兒雖然沒有自己招學生掙得多,卻也省心,不擔驚受怕,錢拿得也安穩(wěn)。

      蘇子平看著刁老板得了大便宜一般喜滋滋的笑臉說:“我想先用一萬塊錢?!钡罄习迳眢w就抖動了一下,眼珠快速轉(zhuǎn)動著磕磕巴巴地說:“這……這……”蘇子平推開車門說:“那就算了。”刁老板慌忙抓住蘇子平的胳膊說:“可以,可以。”拿起鼓囊囊的手包,看了一眼蘇子平,慢慢地打開,包里有不少錢,費勁兒地點出一萬塊,又查了一遍,遞給蘇子平說:“蘇老師你點點?!碧K子平接過錢,沒點,裝進褲兜里,把早寫好的一萬塊錢借條遞給刁老板,推開車門下去了。刁老板搖下車窗,沖蘇子平喊道:“在我店里上啊!你知道地方吧,不用我來接你吧?”蘇子平頭都沒回地進了學校。

      劉笑笑最終報了省城師范大學,即將成為師范大學的一名新生。蘇子平串了兩天課,和馬英花一起去送劉笑笑入學。馬英花和劉笑笑不讓他去,說耽誤他教課的。蘇子平執(zhí)意要去,半真半假地說:“我是去故地重游,尋找一下我當年的青蔥氣息?!边@話在蘇子平嘴里說出來,委實不易,可見蘇子平心情是不錯的。劉笑笑就一驚一乍地笑說:“不是去找尋暗戀女生留下的氣息吧!蘇爸,大學時談沒談過戀愛呀?喜歡班里哪個女生呢?”蘇子平嘿嘿一樂,依舊半真半假地說:“我得回到學校才能想起來呀!”

      還能想起什么呀!蘇子平一進省城師范,便知道什么都不會再現(xiàn)了。他畢業(yè)后就再沒有回來過,二三十年的時光已經(jīng)讓曾經(jīng)使他熱血沸騰的學校變得物是人非。蘇子平在偌大的校園里走來走去,心中感慨萬千,想想,生活還真是不容錯過今天??赡囊粋€今天不是被每一個明天覆蓋掉了呢!

      蘇子平和馬英花回轉(zhuǎn)的時候,與劉笑笑在餃子館吃餃子。上車餃子下車面。劉笑笑是不太喜歡吃餃子的,但她執(zhí)意要吃餃子,好讓蘇子平和馬英花順順利利上車,平平安安到家。吃飯的時候,氣氛很沉悶,這是難免的,上大學是子女與父母最幸福的別離。從現(xiàn)在開始,意味著劉笑笑和他們的別離開始了。尤其是和馬英花,將近二十年的朝夕相處,說形影不離也不為過,突然就要時隔多日不見,怎能不傷楚別離呢!雖然省城離他們的縣城不過幾百公里,可劉笑笑也不可能每周都回去看望馬英花。馬英花一直眼淚汪汪的,盯著劉笑笑一刻都不想移開目光。劉笑笑也眼圈紅紅的,她在極力忍著,不讓眼淚涌出來,還不住地說笑著,刻意想弄出輕松的氣氛來。

      蘇子平拿過劉笑笑的背包,從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張卡塞進去說:“這卡里有一萬塊錢,密碼是你的生日?!?/p>

      劉笑笑和馬英花就都愣住了。馬英花慌急地問:“你哪來的錢?”

      蘇子平笑笑,沒言語。劉笑笑眼圈又是一紅,眼淚終于忍不住滾落下來,伸手去抓背包說:“蘇爸,不用的,你都給我拿生活費了。”

      蘇子平捂住背包,故作嚴厲地說了一句:“聽話!”又說道:“省城不是咱那小縣城。笑笑也大了,咱不跟人攀比,但也得有幾件像樣的衣服,要不然都沒男生喜歡?!?/p>

      劉笑笑撲哧一下笑了,抹著眼淚說:“喜歡我的男生到時都得排成隊的?!庇滞K子平說:“蘇爸,你別太累了,不想補課咱就不補了。等我畢業(yè)了,我養(yǎng)你倆?!?/p>

      蘇子平的心里就酥軟了一下,又酸又疼,眼里全是淚水,腦子里突然就閃了一下蘇元的臉,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股失落感,慌忙低下頭去吃餃子說:“行,蘇爸等著笑笑養(yǎng)我們?!瘪R英花已抱住笑笑嚶嚶地哭了起來。

      劉笑笑大人似的抱著馬英花哭笑著說:“馬英花,咱不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蘇爸就不要你了?!瘪R英花就抬起頭來,瞪著蘇子平說:“真的嗎?”

      蘇子平嘴里的半個餃子一下子噴了出來。劉笑笑哈哈地笑了起來,對蘇子平說:“蘇爸,馬英花有時腦子缺根筋的,你可得看好她呀!”

      蘇子平?jīng)]笑,鄭重地點了一下頭說:“你媽不是腦子缺根筋,是心地太善良了。讓她受苦受委屈,別說我不答應,老天都不能答應的?!?/p>

      劉笑笑就又摟住馬英花眼淚汪汪地說了一句:“馬英花,你的命咋這么好呢!”

      每年的教師節(jié)蘇子平都要去看趙良川老師。每年去的時候,他都覺得很輕松,可今年不一樣了,感覺步履如灌了鉛一樣,死沉死沉的,路上有好幾次都不由自主地偏離了方向,甚至轉(zhuǎn)身往回走了。蘇子平只好強迫自己咬著牙奔向趙老師家。趙老師已年近八十,雖然行動不是很靈活,但精神狀態(tài)還算飽滿,思維也很清晰,蘇子平一進屋,他便與蘇子平談論現(xiàn)今的補課現(xiàn)象,言語之中難免義憤填膺。除了在電視上獲取此類消息,趙老師出外遛彎兒的時候還很關(guān)心學校教育教學的,常常與人打聽哪個老師教得好,哪個老師上課不好好講,好課后給人補課什么的,氣得陪伴他的師母無數(shù)次把他踉踉蹌蹌扯回家?,F(xiàn)如今的人也是,一提起補課個個痛恨不已,看作是噬人血肉的鬼獸一般,轉(zhuǎn)過身來卻又四處打聽哪個老師教得最好,想方設(shè)法花錢請其為自己子女補課。面對補課老師笑臉相迎,轉(zhuǎn)過臉面便厭惡之情盡顯于表,如此還能有什么好聲音。趙老師聽得多的自然是痛恨之聲,因此,趙老師便極其痛恨老師補課。每次見面,趙老師都要同蘇子平罵一陣補課老師師德敗壞什么的,末了,還不忘自得地對蘇子平說上一句:“我很欣慰,還有你這么一個有著高尚師德師風的學生啊?!?/p>

      今年,趙良川老師也對蘇子平感嘆了這句話??磥?,趙老師還不知道蘇子平也已經(jīng)開始補課了。蘇子平如芒刺背,坐立不安,借口有事,早早匆忙離開了趙老師家。

      蘇子平每次去給刁老板的兒子上課,刁老板只要不忙,都會像個監(jiān)工似的在遠處瞄著。蘇子平便很不爽,心中亦有些氣惱,但又不能攆其離去,因為刁老板并不靠近他們,只是在遠處不時地看一眼。刁老板的兒子小刁根本不是學習的料,每次蘇子平給他講題讓他做題他都半聽不聽邊玩邊做,心思完全不在學習上。小刁的腦子并不笨,還很聰明,但喜歡討價還價,跟蘇子平嘀嘀咕咕的,怕遠處的刁老板聽到,一張卷子還要分兩回做,把蘇子平氣得幾次想把卷子摔在他臉上,起身拂袖而去,從此再不為其補課。但自己已收了刁老板一萬塊錢的補課費,只好咬牙挺著,強壓心中怒氣。最后,講得蘇子平心里都死灰一片,這個小刁怕是他的一個敗筆了。

      十一

      轉(zhuǎn)眼一學年就過去了。蘇子平在周偉培訓學校所得的補課費不僅還清了最初拿的十萬塊,而且還剩余一萬多。蘇子平便利用去省城教師培訓的機會找了劉笑笑,去商場給馬英花買了一枚鉆戒。劉笑笑眼圈紅紅地對蘇子平說:“蘇爸,你對我媽真好!”蘇子平說:“說反了,是你媽對我好!”劉笑笑轉(zhuǎn)了一下眼珠,笑了:“也對??!”蘇子平小心翼翼地把鉆戒收好,對劉笑笑說:“先別告訴你媽呀!等我們結(jié)婚登記紀念日時我再送給她。你媽跟了我,連個結(jié)婚儀式都沒有?!碧K子平語氣低沉。劉笑笑就俏皮地伸手在他眼前擦了一下說:“別哭?。●R英花看不到的。”又一扯蘇子平說:“蘇爸,我請你吃餃子去吧,你今天不是坐車回去嗎?”蘇子平知道劉笑笑不喜歡吃餃子,就說道:“吃什么餃子啊,去吃德克士,我還沒吃過呢,怎么著我也得嘗嘗,好吃就給馬英花也帶點兒回去。”

      果真如蘇子平擔憂的那樣,刁老板的兒子小刁高考成績十分不好,數(shù)學成績也僅僅比他補課之前提高八分。刁老板牙疼似的陰著臉,把蘇子平當初的那一萬塊錢借條還給了蘇子平,便再無掏錢的舉動。按補課的次數(shù)來算,他還應該再給蘇子平兩千多補課費的,顯然是不想掏剩余的錢了,氣囔囔地小聲嘀咕著說,還不如房老板那種方式呢!蘇子平聽見了,看了一眼刁老板那種小奸商的嘴臉,什么話也沒說,轉(zhuǎn)身走了。

      周六,蘇子平來到周偉輔導學校,上樓梯的時候,碰見一同補數(shù)學的另一所高中的張老師,張老師從二樓下來,臉若冰霜。蘇子平和他打招呼,張老師冷冷地看了一眼蘇子平,目光如刀,竟一言未發(fā)擦身而去。蘇子平心中頓覺不安,匆忙上樓,直奔校長室。周偉果真在,蘇子平問:“張老師怎么了?沒上課就走了?”周偉一笑:“張老師不干了。蘇哥,數(shù)學以后就全靠你了?!碧K子平心中便明白了,張老師是讓周偉辭退了。他來周偉的輔導學校后,很多學生便不在張老師的班補,非得讓蘇子平來補,尤其是半學期考完試后,蘇子平補的學生成績明顯要高于張老師補的學生,如此一來,不光是學生自己往蘇子平這班撲,學生家長更是推波助瀾,甚至吵嚷著不讓蘇子平來補就不到周偉輔導學校補了。周偉可不想讓補課的學生流失,那流失的可是真金白銀,便把學生一個個往蘇子平的班里塞?,F(xiàn)在蘇子平的補課班已是人滿為患擁擠不堪,而張老師的班幾乎是門可羅雀,剩下的學生交的補課費夠給張老師的就不錯了,周偉都沒錢可賺,哪能不辭退張老師呢。

      蘇子平心中不安亦有些不忍地說:“這樣多不好?!敝軅ゾ瓦甑匾恍Γ骸疤K哥,你還真是菩薩心腸啊。張老師的班你也幫忙拾起來吧,時間錯開你兩個班都上,正好把學生勻開,你那班都坐不下了?!碧K子平?jīng)]吱聲,他不太想連著補,兩個班都補,跟上班就沒什么區(qū)別了,甚至比上班都要累。周偉看蘇子平不想干,忙說道:“蘇哥,兩個班是兩份錢的!你看看你現(xiàn)在住的那樓,又小又舊的,我嫂子又年輕又漂亮,你忍心讓她?。磕阍谖疫@兒干兩年,我保你換一套又大又寬敞的新房?!敝軅ユ倚χf。

      蘇子平心里便刺痛了一下,周偉點在了他的痛點上,他跟馬英花說過的話不能不算。蘇子平就點頭說:“好吧!”

      周偉就一臉的歡喜。

      高校長電話打到教師辦公室,讓蘇子平到校長室去一趟。蘇子平不知高校長找他做什么,想是又有哪個權(quán)貴找到其頭上想讓他來給孩子補課的。蘇子平心中不禁啞然一笑,也真是難為了高校長,教師大會上口口聲聲嚴肅認真地講本校教師不準出去補課,卻又不得不違背原則私下里找老師來補課,別的科老師高校長找過誰他不知道,他已是補之有二了,胡啟和房梁。難道又有其三了?

      蘇子平進了校長辦公室,沙發(fā)上坐著兩個人,一照面蘇子平就怔住了。其中一個人他認識,是他當年的一個學生,他教過的。高校長招呼蘇子平,指了一下他認識的那人說:“這是教育局的李書記,專職紀檢書記?!备咝iL臉色沉重,語氣雖然平穩(wěn),卻透著一絲不安。李書記起身,來握蘇子平的手,很親切地叫了一聲蘇老師,說蘇老師教過我三年呢,可是我最尊敬的老師。

      高校長就故作驚訝地說:“是嗎?那太好了!快坐,快坐下說。”

      蘇子平就笑了一下,很難看的,在李書記的對面坐了下來。蘇子平心里敲鼓了,李書記找他,絕不會是給孩子補課的。跟他來的人瞧著也似曾見過,應該也是教育局的人,是李書記的下屬。蘇子平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難道是在輔導學校補課被人告了!這幾年雖然禁止和打擊補課叫得很兇,但一直是民不舉官不究的。一定是被告了,蘇子平的腦子里迅速地閃過張老師那雙冰冷如刀的眼睛。看來李書記是來核實的,周偉兩口子是一定不會說的,自己能說嗎?又沒有抓到現(xiàn)行。

      李書記開門見山,望著蘇子平說了一句:“蘇老師補課了吧?”蘇子平微笑著看李書記,不回答。蘇子平?jīng)]法回答,承認補課不僅自己要受處分,還要牽連周偉。輔導學校雖然名義上不是他的,但他能脫得干干凈凈嗎?周偉當初毫不猶豫就拿出十萬塊錢給他的情景至今想來還讓他頗為感動。如果一口咬定說沒補,這就是撒謊了,蘇子平還做不到臉不紅不白滿嘴謊話的地步。因此,只有不回答最好。

      高校長在一旁連忙插了一句話:“蘇老師是從不補課的。”

      李書記一笑,不多說什么,扭頭看了一眼隨員,隨員立刻從包里拿出兩張照片遞給李書記,李書記起身把照片遞給蘇子平說:“蘇老師,是學生家長告的你。”

      蘇子平猶疑地接過照片,照片上竟是他坐在小刁身邊給其補課的情景。蘇子平頭便嗡的一聲,顯然是刁老板告了他,不知什么時候偷偷拍的他給小刁補課的照片。刁老板最后與他相見的那張氣囊囊陰沉的臉立刻在蘇子平的腦子里猙獰起來,還真他媽的是一個奸詐歹毒的小商人。蘇子平心里恨恨地罵了一句,不做抵擋了,把照片還給李書記,痛快地點了一下頭,承認了。高校長一步躥到李書記跟前,掃了一眼照片,退回去低罵了一聲。

      沒過幾天,對蘇子平違規(guī)有償補課的處分就下來了,給予蘇子平記過處分,取消高級教師資格,三年內(nèi)不準評優(yōu)評先。高校長負有領(lǐng)導責任,被教育局誡勉談話。高校長按照教育局的要求,將此處分決定與在校老師通報,以示警誡。高校長并沒有召開全校教師大會進行通報,而是讓辦公室主任拎著處分文件加速度地在各老師辦公室走了一遍,也算是替蘇子平遮了一下臉面。

      高校長把蘇子平找到校長室,給蘇子平看了處分決定,恨恨地說:“什么玩意兒。房地產(chǎn)給我打過電話了,讓我替他跟你說聲對不起,刁老板畢竟是他推薦給你的。房地產(chǎn)說了,他不會再用刁老板的水暖器材,這種小人不可交。”

      蘇子平勉強笑了笑,起身離開了。

      下班吃過晚飯,等馬英花收拾完了,蘇子平就和馬英花出了校門,一起回家。剛出校門,刁老板便從車里跑出來,看來是一直守候在門口的。刁老板跑過來,擋在蘇子平面前,一臉討好的笑,不住地道歉:“蘇老師對不起,對不起,一時腦子昏了,做出這不是人的事來。蘇老師你大人不記小人過,跟房老板說一聲,不能不用我的水暖器材呀!”說著,從兜里掏出一沓錢,往蘇子平手里塞:“這是五千塊,補上的,補上的?!碧K子平冷冷地看著他,握緊了手,不接。刁老板忙又往馬英花手里塞:“一定得拿著的,一定得拿著的,都是我的不對??!”

      馬英花一笑,伸手接過錢,一甩手揚了出去,紅紅的鈔票就漫天飛舞了。刁老板驚叫一聲,連忙去抓散落的錢。馬英花抱緊了蘇子平的胳膊,快步離開了。

      夜晚上床后,馬英花極盡溫柔。終于,蘇子平的眼淚慢慢地無聲地流了出來。馬英花抱住蘇子平的頭,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脯上,哄孩子似的說著:“不哭,不哭的?!碧K子平便嗚地哭出聲來,身體不住地抖動著。馬英花便把蘇子平摟得更緊了,揉搓著蘇子平的頭發(fā)也淚流不止地哭道:“咱不補了,咱不補了啊!我什么日子都能過的,我有你就行了,咱不換新樓了,不換了!”馬英花大聲喊道。

      十二

      蘇子平來到周偉輔導學校。周偉憤憤地說:“這種家長就活該孩子念書不成器!”蘇子平苦笑了一下,沒說話。周偉又說:“蘇哥你放心,我這里指定沒事。這回來上課的學生我都讓他們把手機交上來,上完課再拿走。咱局里還有人的,來檢查前我告訴你,躲開就是了?!敝軅フA藘上卵劬?,往上舉了一下手指。蘇子平還不說話,只是笑。周偉就神色緊張地說道:“蘇哥,你不是不想補了吧?高級教師那點兒錢算什么呀,在我這兒用不上一個月你就拿回去了。”

      蘇子平咬著牙說:“補,我答應給你嫂子換新樓的,我得兌現(xiàn)。”周偉就高興地說:“這才像個男人嘛!一諾千金,一言九鼎。”蘇子平說:“別轉(zhuǎn)了,見到你嫂子別瞎說話,她不高興我補課。”周偉就說:“明白,明白。到時候你把樓鑰匙往她面前一甩,看她驚喜不。不對,是驚嚇不!”

      蘇子平先被驚嚇住了。

      周日的上午,蘇子平正在補課,門突然被推開了,闖進來兩個人,其中一人手中還拿著一個小型錄像機,對準蘇子平和黑壓壓的學生就錄。蘇子平一下子蒙了,呆呆地看著那兩個人錄像,不知做什么好。學生們先是一愣,隨即便炸了,呼喊著“抓補課了”,蜂擁著往外跑。在校長室里的周偉和妻子聽到叫喊聲躥了出來,迅速跑進了教室,看到兩個人在錄像,怔了一下后,周偉妻子便撲上去搶錄像機。周偉叫道:“你們干什么?你們誰呀?”兩個錄像的人推擋著瘋狂搶奪錄像機的周偉妻子,沖周偉威嚴地喊了一句:“我們是縣紀檢委的?!敝軅テ拮颖阋幌峦W×藫寠Z,和周偉目瞪口呆地看著縣紀檢委的兩個人。站在臺上的蘇子平也聽到了,心里轟隆了一聲,看了一眼窗外,烏黑的一片云緩緩地籠罩了過來。

      這回是周偉辭退的張老師舉報的。張老師知道周偉在局里有內(nèi)線,告到局里也很難抓到現(xiàn)行,就向縣紀檢委舉報了,并說不能讓教育局先知道??h紀檢委便沒有通知教育局人員參加,自己突擊來查,便抓了蘇子平一個現(xiàn)行。周偉一臉殺氣,氣呼呼地罵道:“他告你,我去告他,我還留有他在我這兒補課拿錢的單子呢!”

      蘇子平倒心如止水了,搖了下頭說:“算了!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敝軅ゾ瓦赀晷φf:“你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不就是比他強嘛!有勁兒往教學上使啊,整人算他媽什么能耐??!”蘇子平說:“你告他你也脫不了干系的?!敝軅夂吆叩卣f:“脫不了干系就脫不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學校那點兒工資我還真沒看上?!碧K子平起身離開說:“就說我來這里請求補課的,不是你找的我。別說差了?!敝軅ゾ皖澲曇艚械溃骸疤K哥……”蘇子平揮揮手,一笑而去。

      對蘇子平的再次處理很快便下來了,調(diào)離一線教師崗位。高校長也有連帶責任,受到記過處分。高校長對蘇子平說完處理決定后,斟酌了一下,還是說道:“紀檢委和教育局認為你剛剛被處分過,接著又犯,屬于知錯未改變本加厲,是決定開除你公職的。我去找了胡縣長,胡縣長幫著說了話,課你不能再上了?!备咝iL輕嘆了一口氣。蘇子平喉嚨滾動了一下,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嗓子撕撕拉拉地疼,啞著聲音說:“謝謝!”高校長面有愧色:“我是始作俑者啊!最初不找你給胡啟補課就好了。唉!我也是身不由己啊!你看看,辦公室和后勤想去哪兒,你隨便挑?!备咝iL望著蘇子平。

      蘇子平起身,突然笑了一下說:“我哪兒也不去了?!闭f著,從兜里掏出一張紙放到高校長辦公桌上說:“這是我的辭職信!”說完,不等驚詫的高校長說話,大步走了出去。

      周偉驚驚慌慌地跑到蘇子平家,盯住蘇子平說:“蘇哥,你真辭職了?”蘇子平點了下頭。周偉就一臉愧疚地說:“都他媽的怨我,非得拽你到我那兒去?!碧K子平一笑:“怨你什么,辭職是我自愿的?!敝軅裳垡婚W光說:“蘇哥,這回好了,你就常年在我那兒干吧,我聘你當校長,錢兄弟保準少不了你的?!碧K子平搖了下頭:“兄弟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我想離開這個地方?!敝軅ヒ惑@,張了張嘴,嘆口氣說:“也好,畢竟是傷心打臉之地啊。蘇哥,以你的能力水平,到哪里都是炙手可熱。”說著,從包里掏出兩萬塊錢,放到茶幾上說:“蘇哥,別推辭。”眼含熱淚,起身開門快步走了。

      馬英花匆匆忙忙回到家,一進門,看到蘇子平穿戴整齊地坐在沙發(fā)上,像是正等著她。蘇子平艱難地沖馬英花笑了一下,把茶幾上的兩萬塊錢指給她說:“給笑笑交學費的?!瘪R英花瞪著蘇子平:“什么意思?”蘇子平說:“我辭職了?!瘪R英花說:“我知道,高校長找過我,還讓我勸你呢,我沒吱聲。有什么呀,不干就不干,我不還有工資呢嘛!我養(yǎng)活你。我還有一大筆存款呢!”馬英花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蘇子平苦笑著說了一句:“笑笑說得沒錯,你有時候腦子確實缺根筋,不過挺可愛。”馬英花就美美地說:“你就說我傻得了唄!”

      蘇子平從兜里拿出一個戒指盒,打開,伸向馬英花說:“你跟我結(jié)婚,連個儀式都沒辦,送你枚戒指吧!”馬英花就驚喜地望著閃亮的鉆戒,臉色緋紅,激動地說:“蘇老師,你咋對我這么好呢!”蘇子平凄凄一笑:“留個紀念吧!”馬英花一驚,盯住蘇子平說:“蘇老師你什么意思?”蘇子平垂下眼睛說:“我要離開這兒去大慶,我的一個學生在那兒開了一所學校,跟我說過讓我去。”馬英花說:“去就去唄,分開就不能跟我過了是嗎?”蘇子平把戒指塞到馬英花手里說:“前途未卜,我不能牽累你。你還年輕,跟我這個已是半百的老頭子過什么呀!聽話!房子也留給你,我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都寫明了,協(xié)議書我簽完字了,就放在床頭柜上。我今天就走,學生那里急,一會兒就去趕車?!?/p>

      馬英花狠狠地咬著嘴唇,把嘴唇都咬紫了,淚水嘩嘩地從臉上往下淌著,嗚咽著說:“你這就是不要我和笑笑了唄!”蘇子平頓時心如刀絞,之所以事先沒跟馬英花商量自己的決定,就是怕馬英花死活不同意,也怕自己心一軟就放棄了離婚。自己沒有了高中教師工作,就沒有了固定收入,去學生那里也是前途未卜好壞不知,而馬英花必須得供笑笑上學,絕對不能牽累她。蘇子平咬著牙拿起腳邊的行囊就走。

      馬英花就哭著說了一聲:“不能把戒指給我戴上再走嗎?”蘇子平轉(zhuǎn)過身來,拿起戒指,緩緩地戴在了馬英花的左手食指上。馬英花一把擼了下來,哭笑著說:“你戴錯了,應該戴在無名指上?!闭f著,自己把戒指戴在了無名指上,還用力地往指節(jié)根處推了推。蘇子平頓時淚如雨下,仰著頭,狠心轉(zhuǎn)身拎起背包奪門而去。

      蘇子平上火車之前去看望了趙良川老師。趙老師坐在輪椅上,癡癡呆呆的,看見蘇子平,晃著頭嗚嚕著。師母哀怨地看了一眼蘇子平說道:“你前些日子給一個孩子補課被處分的事他聽說了……腦出血。”蘇子平撲通一下跪在了趙老師面前,抱住趙老師行動不便的雙腿,羞愧萬分地哭了起來。趙老師言語不清地沖他嗚嚕嗚嚕地叫著什么,蘇子平忙直了一下腰貼近他的嘴,竟然聽清了,趙老師對他說的是:“不見了!”蘇子平頃刻淚水橫流,起身飛奔而去。是啊,不見了,再也不見了,他還有何顏面來面對趙老師呀!

      幾天后,蘇子平在學生開辦的學校安頓了下來。第一天去上課,面對著眼前的一群學生,蘇子平心中霎時百感交集,酸楚不已。真是人生無常世事難料,自己從一個堅守不有償補課的高中教師,在短短三年時間中竟變成了一個專職補課老師,這是不是對他人生的最大嘲諷呢!

      一天課程結(jié)束,蘇子平婉謝了學生請他出去吃飯的盛情,慢慢地向?qū)W校不遠處租住的公寓走去。在公寓門口,一個熟悉的豐滿嬌俏的女子在向四處張望著。他看清了她的臉,那是馬英花的娃娃臉。一定是笑笑告訴她位置的。蘇子平來到培訓學校的當天晚上,笑笑就打來了電話,倒沒說什么,只是讓蘇爸照顧好自己。笑笑一定是把他手機定位了。馬英花看到了他,怔了一下,像個孩子好久未見親人似的飛奔過來,跟隨她一同飛奔的,還有她那流淌出來的淚水。馬英花邊跑邊哭喊著:“我也辭職了!你別想丟下我?。 ?/p>

      頓時,酸痛與幸福交織著涌上了蘇子平的心頭,淚水止不住地涌出來。蘇子平張開雙臂,迎向飛奔而來的馬英花。他要把馬英花摟在懷里,摟得緊緊的,再也不松開了。

      責任編輯 劉升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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