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南陔
一
1947年(當時紀年作民國三十六年),我滿六歲,進私塾讀書。農(nóng)家四季皆忙,冬季稍閑些,孩子們?nèi)プx書識字,所以有人把私塾稱“冬學”。教書先生要求也不高,能招呼鼻涕佬就行,私塾先生也被稱為“冬烘先生”,是否還有其他含義,不得而知。
蒙師叫葉朝芳,人稱“朝芳媽媽”。男人被稱為“媽媽”,意在諷刺說話噦唆、辦事迂腐,不過也有些許褒揚的成分,如和藹可親、待人誠實等。既為蒙師,也不好過多議論。
我進蒙館是先生主動要去的。那天,我跟著同垮的幺叔去學堂玩,先生見我穿著干凈,說話清楚,寫了幾個字教我念,發(fā)現(xiàn)我讀音還準,就帶信給父親叫我去上學。父親有點清高,知道朝芳媽媽的底細,又不好意思回絕,便讓伯父帶我去了。父親沒打算讓我在那里讀多久,學名也沒讓起,寫在書本上的是小名“劉金山”。
發(fā)蒙倌子都一樣,先從描紅開起。先生用紅筆寫下“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幾個字,然后教認、教讀、教握筆、教筆順,再回到座位上去讀、去描紅。這幾個字寫會了,再往下寫。至于字義,先生沒教學生也不懂,讀書就是認字,字認會就行了。
學堂后邊有個大竹園,雖沒有周樹人家的“百草園”出名,但肯定比他家的園子大。樹木高過房頂,桂竹有益子口粗,水竹密不透風。先生家兩條大黃狗特厲害,學生娃初來,需要熟人帶領(lǐng),跟狗混熟了,才不會咬你。有一天,那兩條大黃狗對著園圃不停地叫,垮里人以為來賊了,大著膽走到園子邊去看,發(fā)現(xiàn)是一只好大好大的野物,便回來報告說:不得了,園里有老虎!消息很快傳開了。鄉(xiāng)公所知道了,派槍兵來打擊。我們家鄉(xiāng)是崗地,山林巖洞在城北,相距一百多里,老虎怎么跑到城南來了,一直是個謎。慶幸的是,我上學沒碰著,如果是那樣,后面的故事也許就沒了。中午時分,先生緊閉大門,把小窗戶也用木板堵起來,叫我們一個個趴在桌子上,不要外出,小心槍子誤傷。躲了半個時辰,聽到幾聲槍響。又躲了半個時辰,外面有動靜了,先生出去看了回來說:老虎被打死抬到集上去了。天色已晚,這才放學讓我們回家。
第二天父親從集上帶回一塊骨頭,說是虎骨,可以泡酒喝。骨頭上有血漬,我很害怕,看都不敢看。再后來才知道,其實并不是老虎,是一只金錢豹。不管是虎是豹,反正都是死在大黃狗名下,印證了《增廣賢文》的那句“虎落平陽被犬欺”。
二
過了年,父親把我送到祠堂垮亞強先生學里去讀書。據(jù)說亞強先生是我們劉姓最有學問的人,他與父親同輩,見了面應當稱大伯。
祠堂垮離我家有兩三里路,要翻過兩道崗穿越一條沖。祠堂粉墻黛瓦,石磴圓圓的,門檻高高的,漆黑的大門緊閉著??謇锶思乙彩歉糸T寶壁,隆向大瓦屋。學屋在亞強先生的廂房里,東西兩間。圣人像懸掛在東廂房書案上方,很高大,很威嚴。亞強先生端坐在書案左邊的太師椅上,穿著長袍子,戴著小氈帽,留著小胡須,也很高大,很威嚴。父親給圣人上香后,命我向先生行禮下拜。然后先生給我起學名,說:這“南陔”二字是叫你長大后好好孝敬父母,那樣子柴集南邊的半條街都是你的。家鄉(xiāng)人說話,“街”與“陔”不分,先生的話我聽不明白,讀書不多的父親也未必清楚。
桌凳需要自備。先生看我離學堂遠,又是遠房侄子,就找來一套舊的給我坐。不過有點高,要扒在桌子上,兩條腿懸在凳子半空。學生娃嘛,就這樣也很滿足。
課本也需要自備。一本書往往爺爺讀了爸爸讀、爸爸讀了兒子讀,所以要十分愛惜,不得損壞。我讀的是《國文》,父親說是托集上的干爹去沙市打貨時代購的。有點小得意的是,同學們中數(shù)我的課本最新。
亞強先生打人比較厲害,用手指拐敲學生的頭。學生頭疼先生手指拐估計也不好受,后來他就發(fā)明了一個狼牙棒樣的東西,拿那家伙敲,學生疼先生不疼。不過我常常受到他的優(yōu)待,因為我背書很少打阻隔,即使背不出來也只用手揪揪耳朵。先生打人還是很有分寸的。
最快樂的時光是在上學放學的路上。前垮后垮的學生有七八個。一路上,我們在田埂邊抽茅草簪,摘端陽泡;在園圃旁折月季蕻,偷糖梨子。很是開心。私塾沒有課表作息時間表,無所謂遲到早退,只有一個硬指標:那就是到校后要“收書”,即向先生背誦前日上的課文。能背出來就萬事大吉。
路上也有煩惱,同路的大學生喜歡欺負小學生。小學生要帶零食給大學生吃,求得庇護,不然他們會捉弄你。在先生收書的時候故意打岔,分散你的注意力,讓你結(jié)結(jié)巴巴地背不上來,吃先生的狼牙棒。
我還不止一次看大學生們打架,打得泥里水里的。小學生只能站在遠處偷看,不能笑。笑了,打敗仗的,會回過頭來對付你,那力氣綽綽有余。
我在亞強先生學里讀了將近兩年,《國文》八冊包本,即從第一冊第一課背到第八冊最后一課?!栋偌倚铡返拇笞趾孟褚矊懙搅恕熬胃晃祝瑸踅拱凸?。長大懂事后,只記得《國文》開頭的幾句“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百家姓》也只記得開頭的“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其余的統(tǒng)統(tǒng)交還給先生了。
三
1949年,我八歲。襄河發(fā)大水,河東的人逃到了河西。有個姓劉的災民來我家彈棉花,說他原是教書先生,學屋被水沖走了,學生娃逃荒了,這才出來做點小手藝,為一家老小掙口飯吃。父親看他衣著打扮言談舉止與其他災民不一樣,就留在垮子北頭草房子里住。父親早就考慮祠堂垮太遠,我上學越?jīng)_過嶺不安全,想換個先生,這下不找上門來了。于是這位災民成了我的第三任先生。不過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敢問。
出于這種身份與背景,先生當然不敢得罪我,也不愿意得罪其他學生。他做了一把竹簽,很長,起初我以為是用來打人的,后來才知道那是一把“尿簽”,誰要上茅廁,就帶上它,這樣有個先后次序,免得撞車。
先生是災民,根本提供不了課本。不過他有辦法,就教我們學珠算。先是“三遍還原”,也就是“見子打子”,算盤裝上“123456789”,有口訣的,比如“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除二”等等,每位上是什么數(shù)就加什么數(shù),三遍之后如果口訣沒念錯,珠子沒撥錯,盤式就變?yōu)?87654321,就OK了!再學“七遍還原”,那是每遍都加“123456789”,七遍之后盤式變?yōu)?87654321,非常有趣。再后來學減法,也有“三遍還原”與“七遍還原”兩種,不過最初盤式為“987654321”。還有乘法、除法,什么“破頭乘”“留頭乘”等等,夠整十天半月的。
后來父親不知從哪里找來一本《修身》,也是分冊的,講修身養(yǎng)性一類的知識,大抵與后來的自然常識課本差不多,也是一句也記不清了。而災民先生教的珠算我記憶深刻,并在后來為單位管理財務賬目時受益匪淺。
四
1950年,我去王家垮科之先生學里上學。
科之先生戴眼鏡,說話斯文,寫字時手不停地發(fā)顫,字寫得歪歪扭扭。不過他讀書很好聽,大有壽鏡吾老先生念“鐵如意”時把頭拗過去、再拗過去的味道。我在他學里讀的是《詩經(jīng)》?!瓣P(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先生領(lǐng)著讀,我也搖頭晃腦跟著讀,這樣形成的習慣后來讀中學時都難以改變,常常引得同班捧腹大笑?!对娊?jīng)》只讀了前面幾章,又換成《論語》?!墩撜Z》只開了個頭,科之先生的私塾就停辦了。
科之先生住在集上,與學屋有二里之遙,一般來說他會趕來收早書的,也有來遲的時候。來遲了,那幾個大學生會幫助收書。小學生要是背不上來,他們可以打。先生授權(quán)了的,沒辦法。收完書要是先生還沒來,大學生就會玩“請先生”的游戲,這是一種類似占卜的活動。把兩塊硯盤滴上幾滴濃墨水,然后合起來,由領(lǐng)頭的捧著拜孔夫子,其他人畢恭畢敬跪在后面。拜完,再打開硯盤,看墨滴形成的圖畫,分析先生這會兒走到了什么地方。還真靈驗呢!不過有一次,我們剛擺好架勢,先生就進門了,大家迅速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
學堂快解散的前幾天,科之先生叫為頭的大學生把我們帶到秦屋場參加大會。我從沒見過這么大的場面:禾場上用方桌木板搭起高臺,臺上用杉木條扎起架子,架子上拉起大幅標語。人也很多,每人手里拿著紙做的小彩旗。亞強先生學里的學生來了,還有許多私塾里的學生也來了。學生們個子小,擠不進禾場去,站在屋山頭觀看。誰開的會,誰講的話,都不知道,唯一留下的印象是在大會開始前有人教唱歌,因為這是我平生學唱的第一支歌:“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長大后才知道,歌名是《全世界人民團結(jié)緊》,前幾句是這樣的:“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了美國兵呀……”
五
秦屋場開會后不久,柴集公辦小學成立了,父親帶我去報名。我向接待的先生行鞠躬禮,那先生說:“你今后稱我們?yōu)槔蠋?,見了面不必行禮,問聲‘老師好就行!”他問我讀了幾年書,讀了些什么書。我一一作答。后來,老師把我分到四年級,說:能不能跟得上,就看你的啦!
公辦學校與私塾最大的區(qū)別是:私塾先生坐著講學生站著聽,公辦學校先生站著講學生坐著聽,起初很不習慣,覺得這樣對老師很不禮貌。還有上課下課的規(guī)矩,不像私塾只有上茅廁才有出去玩玩的機會。老師也很多,我在柴集讀了三年,老師都沒認全。
不過有一位老師我記得非常清楚。
他姓吳,個子不高,是個歪嘴巴,歪得特別厲害。他教我們音樂,教“三只老虎”時邊唱邊跳,加上他的歪嘴巴,十分好笑。
他是我們學校唯一能把煤汽燈——即燒煤油的汽燈——點燃的師傅。那時候,學校經(jīng)常搞演出,演《小放?!贰缎置瞄_荒》之類的小劇目,我也扮過角色,上過舞臺。有一次學校演戲,煤汽燈突然滅了,吳老師上來邊修邊說,又唱又跳,硬是沒讓戲臺子冷場,臺下的觀眾一個勁兒地鼓掌。從此我們對他刮目相看。班主任告訴我們:吳老師是大城市來的人,在表演皮黃戲呢!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這是在說單口相聲。
也有讓我尷尬的事發(fā)生。有一次,我“紅庚八字”的父親給她送來油條,順便交代給“山兒”幾根。舊社會農(nóng)村有“納八字”的習俗,就是定娃娃親,這“紅庚八字”就是未來的媳婦。私塾并入公辦學校時,我讀四年級,“紅庚八字”讀三年級。我整天藏著躲著,生怕碰上她的面。這下倒好,下課后,三年級四年級的男同學女同學爭著跑出來,看看“山兒”到底長什么樣?真叫我無地自容。好在“紅庚八字”沒上他們的當。不幸的是,“紅庚八字”讀五年級時夭折了,才沒有更多的故事發(fā)生。
1952年土地改革后,由于家庭變故,我失學了。學校來了兩位老師,對父親說:你不能耽誤孩子的前程呀!貧雇農(nóng)、地富農(nóng)的子女都是國家的未來,我們老師也不會歧視任何一個學生的。不久,我復學了。讀六年級時,還當上了學生會主席。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