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新階
山里的空氣清新甜潤,每一根樹枝的搖動,都像是撒了一波氧氣,讓人沉醉和心悸。
前幾天蔣叔剛把這一片田埂的雜草割盡,青草的氣息格外濃烈,那種清香只有在農(nóng)村待過的人才會覺得特別好聞。像我這樣上初中時每天都要割羊草的人,嗅到青草的芳香就像一個酒徒聞到酒的氣味一樣,有些魂不守舍。一個人在田埂上行走,這特殊的清香立馬牽出我腦海中儲存的一個時代的風(fēng)貌記憶。一個時代的故事立馬開始上演。
蔣叔的刀磨得快。他習(xí)慣在月下磨刀,一盆水放在磨刀石旁邊,一彎銀月臥在盆底,磨幾下,用手澆一捧水到磨刀石上,盆中的月亮就被他攪亂,然后慢慢搖蕩成月亮的碎片,待這些碎片復(fù)原,彎月再次沉入盆底,蔣叔的手又伸進(jìn)來了……磨了一會兒,月光投射在刀刃上,一片銀白。他用左手拿起鐮刀,用右手的大拇指輕輕從刀刃上滑過,一種澀澀的黏附感,這刀鋒利了,他把那盆中的彎月潑了出去。
只有把磨快的刀放上刀架,他的睡夢才香。
蔣叔的刀快,草就割得齊整,草茬幾乎貼著地面。他常說:女兒的鞋邊,男兒的田邊。女子做鞋,要把鞋邊修剪得光光溜溜;男人種田,要把田邊的雜草收割得整整齊齊。蔣叔的田邊是全寨子割得最整齊的,哪怕現(xiàn)在用了微耕機(jī)沒有喂牛了,他依然把田邊的雜草收拾得干干凈凈。
我還在田埂上呼吸著青草的清香,幾個小伙子騎著摩托從田邊的公路上飛馳而過。我揮手?jǐn)r住一輛摩托問小伙子急急忙忙去哪兒,他說蔣叔突然去世了,他們分別去請包廚的班子和跳喪的班子。
我差一點跌坐在田埂上,前幾天,蔣叔在這里割草,我還跟他講了很多話,問了他的孫子上高中的事。他一邊噗噗地割草,一邊回答我。我又想起蔣叔年輕時,有一次背著木背子握著鐮刀準(zhǔn)備下河割草,迎面來了一個人挑著一擔(dān)豬崽。他一想,家里剛賣了一頭豬,正要捉個豬娃,于是攔著賣豬崽的講價,賣豬崽的硬是一分不讓,直到蔣嬸在稻場坎上喊吃飯,還是沒有講妥,這時蔣叔說:就按你說的價,我稱半斤。賣豬崽的氣得不得了:你,你白耽誤了我的工夫。蔣叔說:你也耽誤了我的工夫,我一根草都沒有割。
蔣叔就是這樣一個有定力又很幽默的人,沒病沒災(zāi)的,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鄂西土家族死了老人,認(rèn)為是順頭路,稱為白喜事,要跳一種叫作“撒葉兒嗬”的喪舞。有研究跳喪的學(xué)者認(rèn)為,跳喪應(yīng)該是起源于原始狩獵時期,彼時武器落后,在和野獸的搏斗中,死人是常有的事,為了紀(jì)念死者激勵后人,人們在死者尸體前歌之詠之,舞之蹈之,歌頌死者的勇武,祈禱未來的順利。
跳喪是一種極具陽剛之美的歌舞,由一個人擊鼓領(lǐng)唱,被稱為掌鼓歌師,兩個人或者四個人在靈前邊唱邊舞。
跳喪本來是很多男人的愛好,也是一個鄉(xiāng)下男人出人頭地的機(jī)會。不論誰家死了人,大家都去幫忙劈柴挑水,掃地搭棚,一切安頓下來,天色將晚,就擂起牛皮鼓,跳起喪鼓舞,輪流換班,直至天明。跳得精彩的,就會引來無數(shù)的觀眾,甚至于跳得好的后生被年輕女子看上,下半夜就去樹林里約會了?,F(xiàn)在,年輕人大多外出打工,跳喪的人少了,于是就有年輕人組織了專門的班子,買了音箱麥克風(fēng),置辦專門的服裝,為辦喪事的家庭提供跳喪服務(wù),三千元一場。他們還到處攬活,誰家有重病住院的人,他們甚至提前到醫(yī)院接受預(yù)訂,預(yù)交定金,可以打九折。有時被人罵了出來,也有人想只是遲早的事,早定下來還可以省幾百元錢,于是就交了定金。小溝的岑小華父親病重,在鎮(zhèn)上醫(yī)院給郭小虎的跳喪班子交了五百元定金,沒想到老人病愈出院,過了五年還健康著,那五百元要了好幾回,最后掄著菜刀才要回來。
我歷來敬重蔣叔,是必須送他一程的。
蒼山如鐵,過去做生產(chǎn)隊保管室用的吳家老屋旁的刺楸樹上,抬喪鳥在叫,蔣叔家的鞭炮一直響個不停,明亮的燈光映白了半邊天空。
我和妻在靈前磕了頭,奠了酒,在階沿的椅子上坐定,就看到郭小虎的跳喪班子正在牽電線接音響,牛皮鼓已經(jīng)擺到稻場上了,還鋪了一大塊油布。
一杯茶還沒喝完,跳喪開始了,每個人都戴著耳麥,掌鼓師和跳喪的人的唱腔通過音箱傳出來,格外洪亮。
跳喪的四個人,竟然還有兩個女的,男女穿梭交叉,動作協(xié)調(diào)一致,還融入了現(xiàn)代舞蹈的元素。人們都覺得新奇,立馬過來圍觀。四個人跳了一陣,下去三人,留下一個男生,高個兒,身材苗條。他來了一段獨舞,掌鼓師沒擊鼓領(lǐng)唱了,歌聲是從音箱傳出來的,是根據(jù)跳喪調(diào)子的基本旋律改編并制作的伴奏帶。高個子男生的獨舞有不少高難度動作,已經(jīng)不是跳喪,而是一種舞臺表演了。就在他倒立旋轉(zhuǎn)時,一位姑娘端了一面鑼走向人群,討要賞錢……圍得密密麻麻的人群漸次散去,高個子男生又連續(xù)來了幾個后空翻,但圍觀的人已經(jīng)寥寥無幾了。
掌鼓師又拿起鼓槌時,一個六十多歲的人走過來說:“你們也忙活累了,我們來換一換,不要一分錢的,我們只是真心來送蔣叔一程?!蔽艺J(rèn)得這個人,叫覃春虎,他不由分說把鼓槌拿了過來,接著又上來幾個五六十歲的人,把牛皮鼓搬到靈旁的腳盆上。就在靈前,他們開始了不要音響不要統(tǒng)一服裝的跳喪。
覃春虎當(dāng)掌鼓師,開了場:
請出來,請出來,
請出一對歌師來,
好些打,好些跳,
莫把腳步踩錯了。
叫錯號子猶是可,
踩錯腳步有人說,
好漢不等人識破。
這叫四大步的開場,跳的人在靈前邊唱邊跳。掌鼓師領(lǐng)第一句,跳的人唱一句“撒葉兒嗬喲”;掌鼓師唱完第二句,跳的人再把一二兩句連起來唱一遍,當(dāng)然是邊唱邊跳。如果是奇數(shù)句,最后把倒數(shù)第二句和最后一句合在一起唱。
覃春虎掌鼓領(lǐng)唱節(jié)奏感強(qiáng),還在主旋律之外另外加一些襯詞,加一些花兒,跳的人也在基本步伐之外加一些花兒,這就增加了觀賞性,圍觀的人就越來越多。
換了掌鼓師,覃春虎加入跳喪的行列,也換了曲牌:
姐兒住在斜對門,
喂個狗子亂咬人,
張哥去了狠狠咬,
情哥去了不做聲,
一條狗子兩條心。
跳喪歌中有很多情歌,這與悼念亡者的情景似乎不協(xié)調(diào),卻也正好說明了鄂西土家人豁達(dá)樂觀的生死觀。死亡,也許是生命的另外一種形態(tài),生前的快樂在死后也還要繼續(xù)延續(xù),每一個活著的人的快樂應(yīng)該與死者分享。
叫好聲響起,持續(xù)了幾分鐘,跳喪的更來了勁,覃春虎帶他們盡情展示。老漢推車、鳳凰展翅、浪里撿柴、姑嫂推船、猴子爬巖、犀牛困泥、猴子望月、猛虎下山,各種高難動作套路一樣一樣表演,咚咚的鼓聲、洪亮的歌聲越過門口的小河,漫過那片松樹林,傳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
覃春虎們在靈前跳,郭小虎的班子在稻場里跳,更多的人擠在堂屋里看覃春虎他們跳,我也擠在堂屋里看。這才是原汁原昧的跳喪。
第二天清晨,跟蔣叔做了最后的告別,我們才回家。從今天起,他就要一個人躺在另外的世界里,這是每個人最后的歸宿。土家人給逝者送來了最后的熱鬧,給逝者展示了一場歡樂的藝術(shù),這是怎樣一種豁達(dá)的心態(tài)!
安葬了蔣叔,郭小虎專程登門拜訪了覃春虎,要他加入自己的班子,覃春虎拒絕了:“跳喪是我們對亡者的追懷,對死者的祭奠,是我們對死者靈魂的護(hù)送,不是為了掙錢,我們還是各劃各的船吧?!?/p>
在我的老家,再也沒有見到郭小虎的班子了。
幾個月以后,一位電視臺的朋友要拍一個跳喪的電視片,我陪他到我的老家,覃春虎約來了他的那些老哥們兒,跳了一場原始古樸原汁原味的土家跳喪舞。雖然圍觀者有兩百多人,但是人群鴉雀無聲,不是跳喪使他們憂傷,而是這樣的一種藝術(shù)形式直抵人們的內(nèi)心,讓人不由得去思考生命的厚度和質(zhì)地,思考在有限的時間里怎樣綻放出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光彩。
電視臺的朋友說:太震撼了,輕快而又凝重,活潑而又肅穆。哲學(xué)、宗教、藝術(shù)全部囊括在內(nèi),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他說這話時,夜幕剛剛降臨,最后的夕暉照在騾馬巖上,一只山喜鵲從那里飛過,鍍?nèi)玖艘怀峤饡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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