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
讀《水滸傳》,讀著讀著,會恍惚:以為自己在讀《西游記》。
比如這樣的場景:
宋江深夜一人在清風(fēng)山上走,被一條絆腳索絆倒,隨后走出十四五個伏路小嘍啰來,把宋江捉住,一條麻索縛了解上山來。
押到山寨里,小嘍啰把宋江捆成粽子似的,綁在將軍柱上。小嘍啰說道:“等大王酒醒時,剖這牛子心肝做醒酒湯,我們大家吃塊新鮮肉?!?/p>
到二三更天氣,大王起來了,錦毛虎燕順。燕順一看綁著個人,道:“正好!快去與我請得二位大王來同吃。”
這里的描寫,是不是很像《西游記》中的場景?只不過《西游記》寫的是妖,《水滸傳》寫的是人。
其實,《西游記》中的妖怪,就是人;《水滸傳》中的人,往往也就是妖怪。
小嘍啰去不多時,只見廳側(cè)兩邊走上兩個好漢來:矮腳虎王英和白面郎君鄭天壽。
三個頭領(lǐng)坐下,王矮虎道:“孩兒們,正好做醒酒湯??靹邮?,取下這牛子心肝來,造三分醒酒酸辣湯來。”
這個王矮虎的口吻,是不是絕似《西游記》中妖怪的口吻?口口聲聲“大王”,口口聲聲“孩兒們”,都與《西游記》如出一轍。
一個小嘍啰掇一大銅盆水來,放在宋江面前;又一個小嘍啰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著一把剜心尖刀。
那個掇水的小嘍啰,便用雙手潑起水來,澆那宋江心窩里。宋江嘆口氣道:“可惜宋江死在這里!”
這種故弄的驚險,也正是《西游記》中的套路。
這一場景中,又是錦毛虎,又是王矮虎,又是白面郎君,如同《西游記》中山中妖怪的稱呼。而宋江,就像是唐僧。
還有更像的——武松像孫悟空。
武松被發(fā)配至孟州牢城營,差撥來點視,順便按照潛規(guī)則,要收取武松的“人情”??墒?,他發(fā)現(xiàn)武松好像并未準(zhǔn)備好送錢給他,便破口大罵。
武松道:“你倒來發(fā)話,指望老爺送人情與你,半文也沒!我精拳頭有一雙相送!”
下面話鋒一轉(zhuǎn),銀子又有了:“金銀有些,留了自買酒吃!”
怎么樣?老爺銀子有的是,就是不給你。
“看你怎地奈何我!沒地里倒把我發(fā)回陽谷縣去不成?”
我們此前知道,武松拳頭厲害。但他此時給我們展示了他的另一個特長:他的嘴頭也厲害。
這樣的伶牙俐齒,邪中含正,潑中有義,處弱勢而嘴不軟,在險地而心不驚,端的就是一個潑皮猴頭做派!
那差撥大怒。差撥只有大怒——現(xiàn)場還真的占不了武松的便宜。我們想想,孫猴子武功極高,卻也常常敗陣??墒牵卧寗e人在言語上占過什么便宜?
猴頭的嘴頭功夫高過手頭功夫,武松現(xiàn)在也是這樣。
大怒了的差撥只好去了。不久,只見三四個人來單身房里叫喚新到囚人武松,武松應(yīng)道:“老爺在這里,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什么!”
那來的人帶武松到點視廳前。管營喝叫除了行枷,下令開打一百殺威棒,一幫人便上來要按住武松。
武松道:“都不要你眾人鬧動。要打便打,我若是躲閃一棒的,不是好漢!從先打過的都不算,重新打起!我若叫一聲,也不是好男子!”
聲口越來越像那個西游的猴頭了。以至于兩邊看的人都笑:“這癡漢弄死!且看他如何熬!”
可武松今天要把“猴頭”進(jìn)行到底:“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兒,打我不快活!”
誰都知道孫悟空是石頭里蹦出來的,確實經(jīng)打。武松可是爹娘生養(yǎng)的血肉之軀啊,他頂?shù)米o情毒打奪命棒嗎?這武二,還確實“二”。猴頭不也常?!岸艃骸笔銌??
可是,管營突然要將就他:“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來?”
這是潛規(guī)則:大凡花了銀子或者有什么人情的,推說在押解來牢城營的路上患病未愈,就可以先免了這一百殺威棒,稱之為“寄打”。管營此時的話,明顯是提醒武松,利用這個規(guī)定,免了這頓打。
但是,大出我們意料的是,武松并不領(lǐng)情。
武松道:“我于路不曾害!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飯也吃得,路也走得。”
連續(xù)四個“也……得”,潑賴伶俐,典型的潑猴口吻。
但奇怪的是,今天管營好像鐵了心要周全他。
管營道:“這廝是途中得病到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這頓殺威棒。”
兩邊行杖的軍漢也看出了管營的想法,便低低地對武松道:“你快說病。這是相公將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
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凈。我不要留這一頓‘寄庫棒,寄下倒是鉤腸債,幾時得了!”
連續(xù)兩個“不曾害”,何等不正經(jīng),何等調(diào)侃,何等撒潑!直讓我們懷疑:此刻的武松,怕是被潑猴附身了。
大概,《水滸傳》的作者被吳承恩附身了吧。
(林小菊摘自學(xué)林出版社《江湖不遠(yuǎn)》一書,宋曉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