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春祥
兩年前,我讀完《山家清供》后,對吳土榮說,我想給兄開一個食單,兄幫我試驗一下,這其實是南宋作家林洪的食單,你如果試驗好了,我們到富春江邊富春山里找個地方找些人品嘗。吳是我老家的餐飲高手,開有一間很大規(guī)模的酒家,桐廬菜做得地道,還會書法,是個有文化的大廚。
百節(jié)年為首,庚子年來了,我整理出這份食單給老吳,包括十二道菜,一道糕點,一種酒(連著使用的酒杯),一種茶。
碧澗羹第一。杜甫有詩“鮮鯽銀絲膾,香芹碧澗羹”。這首詩老長,記錄的是《陪鄭文廣游何將軍山林》在越中吃晚飯時的情景。這不就是芹菜做的湯嗎?是的,不過,選擇什么地方的芹菜還是有講究噢,《呂氏春秋》說:菜之美者,云夢之芹。云夢澤在湖北省,唐宋時期逐漸干涸消失。李漁在《閑情偶寄》里講:白下的水芹實在太好吃了,白下就是現(xiàn)今的南京。材料你自己選,以“芹獻”(指禮物的微薄,自謙的表示,見《列子·楊朱》)作第一道菜,別像笑鄉(xiāng)下人一樣笑話我。
蔊菜第二。林洪說,朱熹喜歡酒后吃點蔊菜,朱大文豪還寫有兩首蔊菜詩,其中一首是:“靈草生何許,風泉古澗旁。褰裳勤采擷,枝箸嚏芳香”。蔊菜長在什么地方呢?水邊,沙地邊,甚至石頭灘上,到處都是,我們小區(qū)里也有,富春山腳嚴子陵釣臺邊,嚴灘的亂石灘中,長的蔊菜,特別好吃,是嚴光三餐的必備嗎?不知道,我猜猜是。蔊菜又叫辣米菜、江剪刀菜,估計用開水焯一下,澆點麻油就可以吃了。
太守羹第三。有羹字其實不是羹,南梁蔡撙擔任吳興太守(今湖州)時,飲食不打擾鄉(xiāng)里,只在房前種些白莧、紫茄,作為日常食物。這兩種菜都清爽,不過還有更清的官員菜,春秋時代,公儀休做相國,他妻子在自家院子里種點冬葵菜,公儀休毫不客氣地拔掉,理由是“與民爭利”,他的意思是說,自己種了菜,那以種菜為生的老百姓的菜就會賣不好。紫茄,我們桐廬人叫落蘇,我最喜歡削成片狀,猛火炒,再加幾瓣蒜。
傍林鮮第四。竹林中筍長得正盛時,就在竹邊掃葉生火,煨熟竹筍,味道特別鮮美,取名“傍林鮮”。石室先生文與可,蘇軾的表兄弟,他做臨川太守時,有一天,正與家人在煨筍,忽然收到蘇軾的書信,信中有詩云:“想見清貧饞太守,渭川千畝在胃中”,文與可讀到此,一口飯噴得滿桌子都是。筍的做法太多了,我不多說,我要吃煨筍。
土芝丹第五。土芝就是芋頭。選個頭比較大的芋頭,裹以濕紙,用煮酒和糟涂其外,以糠皮火煨之,候香熟,去皮溫食,有溫補功效,千萬別用鹽,用鹽散精氣!唐玄宗時,有個叫懶殘的僧人(又懶又殘),將芋頭放到牛糞中煨,有人來喊他,他理都懶得理,還說:“尚無情緒收寒涕,那得工夫伴俗人”。哈哈,這土芝丹真誘人,寒冷的冬天,弄一爐火,煨得芋頭熟,天子也不如我!
元修菜第六。林洪說,他讀蘇東坡寫老朋友巢元修的《元修菜》一詩,每次讀到“豆莢圓而小,槐芽細而豐”,總要跑到田間地頭去找,元修菜到底是什么菜,找啊找,二十年都沒有答案,直至碰到從四川來的人問了才明白,原來就是“豌豆苗”。豆苗嫩的時候,采來洗凈,用芝麻油炒熟,然后下鹽、醬、姜、蔥等佐料。我忽然想起,伯夷叔齊兄弟倆,不食周粟,跑到首陽山“采薇”,那“薇”,不就是豌豆苗嗎?還是野生的。
撥霞供第七。林洪以前到武夷山六曲山里,拜訪止止師。大雪天,捉得一只兔子,卻沒有廚師,止止師說,我們就按山里人的做法吃吧:把兔肉切成薄片,用酒、醬、椒料腌一下,把風爐安到桌上,用少半鍋水,等水開了一滾后,每人拿一雙筷子,擺動涮熟了吃。吃的時候,隨自己的口味,蘸汁調(diào)味。五六年后,林洪在京城楊姓朋友家又吃到這個菜,于是大有感慨,作詩記之:浪涌晴江雪,風翻晚照霞。醉憶山中味,都忘貴客來。鍋熱湯滾,不斷翻卷起浪花,就如行船在江上,波浪徐來,晚霞映人,美美與共,這就是“撥霞供”了,林洪補充說,豬肉、羊肉,都可以這么吃的。這不就是南宋的中國式火鍋嗎?嗯,就是,不過,火鍋太直接,遠沒有“撥霞供”詩意。我們回百江老家過年,老爺子總是千方百計地高價地弄來兩只野兔子(近年來越來越少),年三十晚上,最受歡迎的,就是野兔燒蘿卜絲,這是我們家的經(jīng)典“撥霞供”。
酒煮菜第八。林洪說,鄱江士請他吃飯,上了一道菜叫“酒煮菜”,一看不是菜,是條酒煮的鯽魚。江士說:鯽魚,是糧食變的,用酒煮食,對身體很有益處。魚到底可不可以稱菜?其實杜甫《白小》詩里已經(jīng)說了:“細微沾水族,風俗當園蔬”,范成大《晚春田園雜興》中也有“海雨江風浪作堆,時新魚菜逐春回”。那些水里的魚類,是可以當作蔬菜的,魚菜。而鯽魚是糧食變的,我們一聽就笑了,但我們似乎不應(yīng)該去嘲笑這個古老的傳說,神話說,鯽魚乃上古時期的農(nóng)業(yè)之神后稷所化,我到岐山采風,當?shù)匕傩辗Q后稷為“麥王爺”。當然,老吳呀,你選用的酒煮菜,一定要富春江里野生的,背青肚偏黃,一斤左右即可。
棕魚第九。棕魚其實不是魚,是棕櫚樹的花苞,因其中細子成列有如魚子故稱。蘇東坡有詩云:“贈君木魚三百尾,中有鵝黃木魚子”。將棕魚剝下蒸熟,和筍一樣燒,如果用蜜煮、醋泡,可以帶到千里之外,川蜀一帶做菜多用它。這道宋代特色川菜,我是第一次看到。棕櫚樹上的花苞,我們小時候會摘下來玩,打仗丟來丟去砸人。
忘憂菜第十。什么菜吃了能忘憂?嵇康說:萱草忘憂。張華的《博物志》載:“萱草,食之令人好歡樂,忘憂思,故曰忘憂草”。萱草尚未開花時,將其摘下,熱水焯過,放上調(diào)料,味美,但曬干更好吃,不賣關(guān)子了,忘憂草,我們叫它“黃花菜”“金針菜”。我吃了幾十年的黃花菜,很遲才知道它叫萱草、忘憂草。春日載陽,采萱于堂,天下樂兮,憂乃忘。原來如此。
石子羹第十一。終于上來一道湯,不過呢,是道石頭湯。溪流清處取白小石子,或帶蘚衣者一二十枚,汲泉煮之,味甘于螺,隱約有泉石之氣。林洪打趣說,這方法是從吳季高那里學來的,吳還說:雖然不是求仙煮食的石頭,但其意趣非常清雅?!渡郊仪骞仿铮緛砭褪乔宓澄?,但這道湯,本非清苦,只為情趣。以我冒昧猜測,找那些帶青苔的小石子,漂凈,與蔥、姜、芫荽、辣椒等一起煮,味可能會更美,自然,水要用好的山泉。
銀絲供第十二。這道最特別的菜,最后上,此菜為南宋張镃發(fā)明。我在《袖中錦》中寫過張镃,這位富豪的后代,也是有名的文人,前半輩子過得極瀟灑。有天中午宴會,數(shù)杯之后,他命人去準備“銀絲供”,并且特別交代:調(diào)和要好,又要有本味。大家都在想,這要上來一道什么菜呢?過了好久,仆人搬出一張琴,請琴師彈了一曲《離騷》,眾人這才大悟,“銀絲”指琴弦,調(diào)和要好,是指調(diào)好琴弦,又要有真味,大概是取陶淵明“琴書中有真味”之意吧。老吳呀,桐廬有古琴彈得好的人嗎?沒有的話,屆時杭州我請一個來。
清供十二道上完,再上一道糕點,大耐糕。
林洪是在向云杭家里吃到“大耐糕”的。此糕選取生李子,去皮,剜核,用白梅、甘草焯一下,然后用蜜和去皮的松仁、欖仁、去皮的核桃肉、切碎的瓜仁填滿,放入小甑蒸熟。這糕名,來自向云杭的祖先向敏中,向敏中寵辱不驚,耐得住寂寞,皇帝稱他為“大耐官職”。向敏中的這個故事,我也寫過,原出沈括的《夢溪筆談》。這糕制作也不復(fù)雜,成本便宜,我建議各級紀委強烈推薦,為官為人,都要“耐煩”,唯有“耐煩”,才可以成就一些事。
這份庚子食單,沒有酒嗎?有的,有的,不上茅臺,不上五糧液,就用“新豐酒”吧(配方太長,我另外給你)。昔人《丹陽道中》詩云:乍造新豐酒,猶聞舊酒香。抱琴沽一醉,盡日臥斜陽。那個馬賓王,不是駱賓王噢,深得唐太宗賞識,他酷愛喝酒,酒量也大,據(jù)說,他曾在新豐,一次喝酒一斗八升,眾人皆驚。四五十斤呀,比武松都能喝。
那么,喝酒用什么杯子呢?可以用富春山上伐下來的竹子做杯嗎?完全可以,但我們索性用林洪提供的“香圓杯”吧,老吳,你家院子里不是有棵大香櫞樹嗎?把香櫞果中間橫著剖開,掏空果肉,就是兩個杯子。來幾個人剖幾個杯子,不要浪費。新豐酒倒入香圓杯中,酒中有香櫞味,香櫞中有酒香。
老吳,這份庚子食單,可以隨季節(jié)不同略有變換,比如喝酒的杯子,夏天就用“碧筒杯”,將酒倒到鮮綠的荷葉中,再扎緊,喝的時候,戳破荷葉,用荷葉的柄(碧筒)直接吸就是,蘇東坡(又是他)夏天逛西湖時就愛這么喝,“碧筒時作象鼻彎,白酒微帶荷心苦”,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碧筒杯飲酒,賽過活神仙。
最后上茶,這就不按照林洪提供的了,我們夾點私,龍井,或者雪水云綠,或者五云曲毫,都很不錯。
老吳呀,這份庚子食單,你大顯身手吧,我都有點迫不及待了!
責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