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崔鶯鶯女性形象和愛情觀之變化

摘要：金人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和元人王實甫的雜劇《西廂記》被譽為描寫崔鶯鶯和張生愛情故事的“雙璧”。對比《西廂記諸宮調(diào)》和《西廂記》中的女性形象崔鶯鶯發(fā)現(xiàn)，在《西廂記》中鶯鶯的篇幅明顯增加，個性特點已發(fā)生了明顯變化。王實甫將董本中的鶯鶯從內(nèi)而外改變，賦予其新的特征。通過文本細讀，對比董本與王本中崔鶯鶯形象的不同之處，探究不同時期作家對女性角色及其愛情觀的思考與認識。

關(guān)鍵詞：崔鶯鶯 《西廂記諸宮調(diào)》 《西廂記》 女性形象 愛情觀念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20）12-0101-02

《西廂記》繼承了《西廂記諸宮調(diào)》基本的故事結(jié)構(gòu)和框架，并在此基礎(chǔ)上使《西廂記》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力。《西廂記》在寫作的視角上有所轉(zhuǎn)變，董本對張生的描寫多于鶯鶯;但在王本中，女性角色鶯鶯更受重視。其主要表現(xiàn)：一是鶯鶯的形象由模糊變得清晰，且更加豐滿了，對鶯鶯外形美和心理活動的刻畫比董本更細致;二是從文本的角色比重來看，對鶯鶯、紅娘和張生人物描寫的比重大致相同，對鶯鶯關(guān)注更多。通過文本細讀，從三個角度來說明從《西廂記諸宮調(diào)》到《西廂記》鶯鶯形象的變化。

一、美中增添了生命的靈動

《西廂記諸宮調(diào)》和《西廂記》中都描寫了鶯鶯的美。鶯鶯的“外形美”是張生對鶯鶯一見鐘情的最關(guān)鍵因素。通過文本對比發(fā)現(xiàn)，王實甫對于鶯鶯之美的展現(xiàn)和思考在董本的基礎(chǔ)上更進一步，鶯鶯的美感呈現(xiàn)了層次感，同時并不僅僅停留在“外形美”的描繪，對鶯鶯女性角色的內(nèi)在美有了更進一步的描寫。王本中的鶯鶯增添了一份靈動、純粹、富有生命力的美感。

張生與鶯鶯第一次相見時，透過張生的視角，鶯鶯的美是有些許變化的。

在《西廂記諸宮調(diào)》中對鶯鶯的描寫是：“盡人顧盼，手把花枝染?！?/p>

在《西廂記》中，作者更加注重這一細節(jié)，并添加了一些變化：“他那里盡人調(diào)戲亸著香肩，只將笑花捻。”

兩幅畫面都是描繪鶯鶯與花互動的場景，但是王本中“調(diào)戲”二字將鶯鶯的靈動和生機凸顯出來，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女子形象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清初戲曲批評家金圣嘆在《第六才子書》中點評此句：“盡人調(diào)戲，寫雙文雖見客走入，而不必如驚弦脫兔者，此天仙化人，其一片清凈心田中，初不曾有下土人民半星齷齪也?！保p文：鶯鶯）金圣嘆認為，“調(diào)戲”二字將鶯鶯大氣的閨閣女子風貌充分展現(xiàn)。此處的“調(diào)戲”不似今天所說的帶有貶義的語義，而是充分展現(xiàn)鶯鶯與花互動時的那份真實與不做作的狀態(tài)，更展現(xiàn)了鶯鶯的真性情。但是，從文本中發(fā)現(xiàn)，鶯鶯的生活環(huán)境是非常壓抑封閉的，在這樣的氛圍里“調(diào)戲”這一動作更顯出鶯鶯本性中的靈動美。即使老夫人嚴格控制束縛著鶯鶯的生活，但這并沒有壓抑她天真的個性，人性本來的美好得以彰顯。鶯鶯在他人關(guān)注的狀態(tài)下，旁若無人，沉浸在自己的喜悅里，足以見其簡單、純潔與大方的氣質(zhì)。與以往呆板僵硬，遵守規(guī)矩，一板一眼的深閨女子不同，作者通過一個小的細節(jié)呈現(xiàn)，賦予鶯鶯以生命的活力與靈動。

對于鶯鶯的美，《西廂記諸宮調(diào)》作者描寫的視角由小及大，先是聚焦于鶯鶯的面部，再到動作;但王本作者對于鶯鶯之美的展現(xiàn)更加細膩，并以三個不同的場景逐步遞進地揭開鶯鶯美麗的面紗：普救寺、月下吟詩、道場，并以張生的視角及僧人的反映多角度呈現(xiàn)鶯鶯的美，使女性角色呈現(xiàn)更加完整，也為后來鶯鶯與張生用詩詞傳情交流做了一定的鋪墊。

二、愛情由被動轉(zhuǎn)為雙向互動

崔鶯鶯的形象從董本到王本，一個非常突出的變化是鶯鶯追逐愛情主動性的增強。當聽到張生月下吟詩時，王本中借紅娘之口告訴鶯鶯此人為張生，鶯鶯的第一反應(yīng)是“我依韻做一首”，大膽地表露心跡。當看到張生走來時，鶯鶯“他陪著笑臉兒相迎”。此時僅僅為張生和鶯鶯的第二次見面，面對一個不了解的、陌生的男性，深閨中成長的鶯鶯顯得大膽而真誠，勇敢表露自己的內(nèi)心。但董本中對鶯鶯的描寫是不同的。鶯鶯聽到有人吟詩，是在并不知何人的情況下才選擇吟詠，當看到張生迎面走來時，鶯鶯“早見女孩兒家心腸軟，虎得顫成一團，幾般來害羞報”，呈現(xiàn)出驚恐與害羞的狀態(tài)，少了王本中鶯鶯的那份大氣與坦蕩。

在道場上，《西廂記》中對鶯鶯的描寫也與《西廂記諸宮調(diào)》不同。在董本中，作者所呈現(xiàn)的只是張生大膽的追求，但是鶯鶯一心追悼父親，沒有絲毫回應(yīng)?！氨荒桥海徊徊?，不睬！”面對張生的癡情，鶯鶯全然不理，從董本中無法看出鶯鶯此時的心理狀態(tài)，她是否愛上了張生，張生和讀者都無法判斷。王本中的鶯鶯卻完全不一樣，“旦與紅云：‘那生忙了一夜?！痹诘缊錾?，不僅僅是張生在觀察著鶯鶯，鶯鶯也在觀察著張生，通過眼神互動和交流。

“外像兒風流;內(nèi)性兒聰明，冠世才學。扭捏著身子兒百般做作，來往向人前賣弄俊俏?！?/p>

從這一段唱詞中可以發(fā)現(xiàn)鶯鶯對于張生的形象已經(jīng)有喜愛或情感夾雜在其中，她并不是不解風情的女子，面對張生鬧道場，鶯鶯的內(nèi)心也在發(fā)生著變化，這也更符合少女面對男性時的那份本能的心理狀態(tài)。文本中寫到：“（末云）那小姐好生顧盼小子！”此處鶯鶯和張生是有眼神的交流與互動的，從鶯鶯的眼睛中看到了道場上的張生。鶯鶯相比于董本中的描寫，更加主動大膽，即使老夫人在場，即使道場莊重嚴肅，即使還在守孝，也沒有阻擋鶯鶯觀察張生的行為，在某種程度上，鶯鶯已經(jīng)向封建禮教作出了反抗。

王本和董本中鶯鶯對待感情的態(tài)度是截然不同的。王本對鶯鶯性格的改變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于男女愛情的思考，王實甫筆下的鶯鶯對待愛情已有嘗試和突破，她不是等待機會，而是創(chuàng)造機會，具有不凡的勇氣，而這體現(xiàn)的是作者對于愛情的一種新的思考與體察。在王本中，愛情是雙向互動和交流努力的過程，而不是董本中張生一人的癡情和迷戀。王本中，男性不再是愛情話語權(quán)的唯一掌控者，鶯鶯也有了主動權(quán)，并且牽制著張生情感的發(fā)展，女性角色在愛情中的地位和作用更加受到關(guān)注。

三、女性命運的審視與思考

在《西廂記》中，鶯鶯一出場便唱到：“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guān)蕭寺中?；渌骷t，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笔艢q的鶯鶯看到殘春的落花，不禁發(fā)出感慨。從前面老夫人的話語中了解到鶯鶯是前朝相國之女，父親因病逝世，老相國在世時鶯鶯已被許配給鄭恒。對于鶯鶯來說，按照父母既定的人生軌跡走下去即可，并不應(yīng)有太多的情感夾雜其中;但是一出場，鶯鶯卻有萬種“閑愁”，一個“怨”字凸顯了鶯鶯對自身命運的悲嘆。這里的唱詞無法判斷鶯鶯是否喜歡鄭恒，卻顯示出鶯鶯對于父母之命的婚姻并不滿意。父親逝世，母親年老，青春流逝，所嫁之人不知何處，真正使鶯鶯哀愁的是她對自身命運的無力把控和前途的渺茫。比起董本中的鶯鶯，王實甫筆下的她對自己人生命運已有了思考和審視，她對父母安排的人生軌跡并不滿意，從這一點上來看，王實甫是站在女性群體的視角上開始關(guān)注與思考她們的命運。

當鶯鶯最后決定和張生夜晚私會時，踏出最后一步的理由是不同的。賴簡后，張生病重，董本中的鶯鶯隨母親看望后，對紅娘說：“鶯之罪也！因聊以詩戲兄，不意至此。如顧小行，守小節(jié)，誤兄之命，未之德也?！笨梢?，鶯鶯是想救張生的性命，夾雜著報德的思想，推動她大膽與張生私通的理由并不是情的因素，反而是德。而王本中的鶯鶯走向張生，不僅為了挽救張生的性命，還因為心中的感情。在酬簡、月下聽琴、賴簡的過程中，鶯鶯對張生的情感逐漸遞增，她既考驗張生的情感，又掙扎于自我內(nèi)心的斗爭。當看到張生情誼深重，自己對張生的情感日益濃烈時，鶯鶯自然而然地大膽走向張生的屋子，跨出這一步的理由并不是“報德”。從這一點來看，王本中的鶯鶯對于婚姻的思考與董本是不同的，婚姻是要建立在彼此的愛慕中，要以情感為基礎(chǔ)，這種認識是對女性對自己命運選擇的一個重要的進步和飛躍，王實甫更加強化了鶯鶯對于“情”的認識，“情”是推動鶯鶯大膽私會的最重要原因。

四、結(jié)語

在王實甫的筆下，女性形象崔鶯鶯從內(nèi)而外實現(xiàn)了飛躍和轉(zhuǎn)變，在思想、行動上更加大膽、堅決。在外在形象上，王實甫賦予鶯鶯的美不局限于相貌，更多了一份生命的活力和才情的美感。在人物性格方面，鶯鶯對女性命運的審視，對婚姻愛情的思考更為深刻，不再是董本中平面化的人物，王本中的鶯鶯嘗試跨出時代給女性群體設(shè)的限制，把控命運，爭取婚姻愛情的選擇權(quán)。

王實甫創(chuàng)作《西廂記》時，在鶯鶯角色上凝縮了社會觀念意識的變化，人物的轉(zhuǎn)變實則是由金入元社會變化的縮影。王實甫不僅僅展現(xiàn)了鶯鶯的反叛精神，更加突出了處于時代環(huán)境中地位較低的女性群體對命運和婚姻愛情觀的思考。在男尊女卑的社會背景下，受壓迫和束縛的女性開始審視自身命運，嘗試主動掌握婚姻愛情，這些意識和行動的變化既是時代進步的縮影，也是作者對愛情的思考認識。在對女性形象的塑造上，王實甫對處于弱勢地位的女性更加關(guān)切，給予她們抒發(fā)情感、思考命運的權(quán)利，使女性形象有了新的生命力。從董本到王本，鶯鶯形象的變化具有超時代的意義，也使這一形象長期在中國文學作品中閃耀著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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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瑤

[作者簡介]吳玥，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