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
讀著馮應榴的東坡詩合注時,想著為新書取個名字,東坡的“隔海清光與子分”,寫給弟弟子由,“隔海清光”四個字,雖然不錯,但覺得不像書名,也不能涵蓋書的內容。后來想了“天淵風雨”,出自宋詩,是寫秋意的,仍舊不十分滿意。思路跟著情緒走,走來走去,都是大同小異的僻路,恐怕只好如此了。
過去對朋友說,喝茶當然好,若只一味喝茶,未免清苦。隔三岔五,去咖啡館坐坐,換換口味,也很好。有人擔心咖啡上癮,其實不然。我每天早晨一杯咖啡,喝的時候很舒服,不喝也不想它。趕上回國的日子,二十天,一個月,只喝茶,甚至白開水,也沒覺得不習慣。作文,看事,都是如此,在不違心的情況下,盡量改變自己。
東坡有一首贈給吳德仁和陳季常的詩,大約是為尋訪吳氏不遇而作的,前面十二句,分別寫他和吳陳三個人,每人四句。寫陳季常的四句,是“河東獅吼”的出處,廣為人知:“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柳氏夫人效顰,真如某些人以為的,不是她蠻悍,而是她對佛法的理解比陳公子高明多少倍嗎?果然如此,季常該是多大的福分?東坡和黃庭堅替他擔心,豈不是太閑操心?但既然是好事,季常為何茫然?
詩開頭說自己:“東坡先生無一錢,十年家火燒凡鉛。黃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鬢無由玄?!睕]有錢還要燒鉛,豈不是自尋煩惱嗎?我猜想東坡的意思,不過是借玩物而喪志,不把自己整得太累。李白煉丹,寄意于神仙世界,仿佛隨身攜了利器,夜行壯膽,因此敢于對現世一切令人眼花繚亂之物表示輕蔑。東坡十年家火,如同他食蜜,試驗紅燒肉,玩丹砂,意不在此而徒有其表。
寫吳德仁,便有羨慕向往之情,不僅自己,也替陳季常拉來一個典范:“誰似濮陽公子賢,飲酒食肉自得仙。平生寓物不留物,在家學得忘家禪。”以平常心得釋家神髓。
平生寓物不留物,注釋引東坡自己的《寶繪堂記》:“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留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边@話對于像我這樣的人,最是貼心不過。對于幾億元買名畫的人,便狗屁不通了。
寶繪堂為駙馬王詵藏畫處。王詵是畫家、書法家、收藏家,詞也寫得清秀。因交好蘇軾,烏臺詩案中受牽連,被遠謫南荒。兩人分別七年,重歸帝都,朝堂再見,心無芥蒂,情感益深。東坡在《和王晉卿并敘》中說,王詵身為貴介子弟而風骨凜然,他唱和王詩,正要使其名存于自己文集中。
東坡在《寶繪堂記》中還說:他年輕時,喜愛書畫,家中有的,唯恐失去,別人手上的,做夢想得到。后來覺得荒唐:“吾薄富貴而厚于書,輕死生而重于畫,豈不顛倒錯繆失其本心也哉?”從此不那么癡迷了。見到喜歡的,雖也隨緣收藏,別人弄走,不覺得可惜。好比煙云過眼,百鳥感耳,見聞之時,心中愉快,一旦消失,不復惦念?!坝谑呛醵镎叱槲針?,而不能為吾病。”
世上美好的事物,可以成為快樂,不能弄成負擔。這樣的意思,就是莊子說的“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道理雖然淺顯,相信做到的人不多,首先我自己就做不到。東坡流放到惠州和海南時,我替他設想:一個人被驅離自己的家,驅離熟悉的環(huán)境,孑然一身,喜歡的東西沒有了,愛讀的書沒有了,未來行止不定,就算重新積存,不知存于何處,如此境況,日子怎么過下去?
也許到那時候,人哪怕不情愿,也被迫學會了寓物不留物的通達。
(選自《風容》/張宗子 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20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