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靜如
在古典詩歌領(lǐng)域中,“蹈襲”現(xiàn)象是極為常見的。皎然《詩式》所謂“偷語”“偷意”“偷勢”,指三種不同的借鑒手法,本質(zhì)上都是“蹈襲”,只不過有高明、拙劣之分罷了。高明的“蹈襲”是這樣一種情況:詩人盡管借鑒了前人的詩句,但是他要在借鑒中展現(xiàn)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換言之,“蹈襲”不能變成徹頭徹尾的“剽竊”,而是要加以熔鑄變化。宋人所謂“奪胎換骨”“點(diǎn)石成金”都是在這一意義上發(fā)生。
南宋陸游《巢山》詩有“穿林雙不借,取水一軍持”一聯(lián),這里的“不借”“軍持”仿佛天然的語言眷屬,一經(jīng)陸游的安排,便趣味橫生。于是,后世詩家們紛紛“蹈襲”,與陸游原詩形成了“互文本”??疾爝@些“互文本”的異同或優(yōu)劣,同樣是很有趣的。誠然,詩至唐宋,好的句法、好的命意給詩人們“創(chuàng)造”得差不多了,留給后世詩人的空間極小。不過,就是在這極小的有限的空間中,后世詩人也竭盡所能地去尋求變化。這正是古典詩歌成規(guī)不斷得到強(qiáng)化,又不斷得到拓展的原因。
一
方回《瀛奎律髓》卷三十三《山巖類》選了陸游的《巢山》詩,全詩云:“短發(fā)巢山客,人知姓字誰。穿林雙不借,取水一軍持。渴鹿群窺澗,驚猿獨(dú)掛枝。何曾蓄筆硯,景物自成詩。”方回評云:
“雙不借”“一軍持”,詩家多相犯,不可蹈襲。第七句好。
第七句好在哪里實(shí)在不容易看出來,但方回強(qiáng)調(diào)“‘雙不借‘一軍持,詩家多相犯,不可蹈襲”倒是頗有意思。關(guān)于這一聯(lián)的妙處,楊慎《升庵詩話》卷二云:
陸放翁詩:“游山雙不借,取水一軍持?!辈唤瑁菪?,言其價賤,不須借也?!豆沤褡ⅰ罚簼h文帝履不借以臨朝。漢時已有此名矣。軍持,凈瓶也,出佛經(jīng)。賈島《送僧》詩云:“我有軍持憑弟子,岳陽江里汲寒流?!?/p>
簡單說,“不借”是鞋子,“軍持”是佛教僧侶的凈瓶,用以飲水或洗手。宋人喜歡以這種借代語入詩,除了展示自己的智力、學(xué)問而外,亦在于這種借代好歹勉強(qiáng)營造了一點(diǎn)新鮮感,——至少前人沒這樣入詩過,或這樣屬對過。這種“新鮮”往往只停留在字面的玩弄或借代上,并不怎么涉及微妙或神奇的命意,因而是比較低級的。但對宋人來說,能做到這一點(diǎn)亦已不易。
相比于“穿林雙不借,取水一軍持”一聯(lián),方回的批語更有意思。方回說“詩家多相犯,不可蹈襲”,似乎是在陳述一個事實(shí):即陸游之前或者在他自己的閱讀范圍中已經(jīng)有了不少詩人用意“相犯”了。征之文獻(xiàn),“雙不借”“一軍持”同時相犯的未見其例,但是套用“雙不借”的則不乏其人。與陸游同輩的楊萬里有一聯(lián)云:
萬壑千巖雙不借,輕風(fēng)細(xì)浪一夫須。(《題王亞夫檢正峴湖堂》)
這里的“夫須”,應(yīng)該就是斗笠、蓑笠一類的東西。《詩·小雅·南山有臺》“南山有臺”,三國吳陸璣疏云:“舊說夫須,莎草也,可為蓑笠?!笨梢詾樽C?!安唤琛笔侵覆菪?,“夫須”是指斗笠,從而“萬壑千巖雙不借,輕風(fēng)細(xì)浪一夫須”便呈現(xiàn)出一個極其鮮明的意象。我們仿佛看到了一個隱士、一個漁夫,或者一個朝暮出入于山中的遺世高人。因此,楊萬里這一聯(lián)從意境上說還是頗為灑脫的?!叭f壑千巖”“輕風(fēng)細(xì)浪”作為“不借”“夫須”的陪襯或背景,亦比陸游五言律只能限定在“穿林”“取水”上要更為出色,意象上也更加飽滿。
比陸游晚一輩或幾輩的詩人也有類似用法,如徐似道句:“還我一笻雙不借,緩從云北過云南?!保ā额}蒼嶺》,王棻《光緒仙居志》卷二錄)魏了翁句:“一雙不借掛木杪,半破夫須沖曉行?!保ā额}謝耕道一犂春雨圖》,厲鶚《宋詩紀(jì)事》卷五十八)周紫芝句:“更乞老僧雙不借,為君穿盡玉玲瓏。”(《樓居雜句》,《太倉稊米集》卷二十二)戴昺句:“一笻雙不借,役役又東還?!保ā蹲晕淞诌€家》,王棻輯《臺學(xué)統(tǒng)》卷五十七)等等,都是例子。徐似道、周紫芝、戴昺的詩句有沒有祖本不好說,但魏了翁的那一聯(lián)很可能是來自楊萬里;陸游、楊萬里彼此之間是偶然相類同呢,還是其中一人有意相借鑒呢,一時難以實(shí)證。
但有一個人是大概率“蹈襲”了陸游原句的。劉克莊《自和徐潭二首》云:“萬里路曾雙不借,四天下只一禪床?!蔽覀兌贾绖⒖饲f是熟讀陸游詩集的,還曾摘賞很多雋語名聯(lián)來推重“好對偶被放翁用盡”。這里把僧人的凈瓶(“軍持”)換為“禪床”,是要掩蓋蹈襲的痕跡,但這種掩蓋恰似“此地?zé)o銀三百兩”。也許正是因?yàn)檫@些現(xiàn)象,方回強(qiáng)調(diào)“詩家多相犯,不可蹈襲”。諷刺的是,方回自己的世伯方岳就曾“蹈襲”,方岳《山中》第九首有句云:“留得壁間雙不借,尚堪鋤水共移秧?!保ǚ皆馈肚镅录肪戆耍┮苍S因?yàn)椤半p不借”“一軍持”不管是作為語言眷屬,還是各自單拿出來,都有妙趣,連自己的世伯都忍不住手癢,非得借用一次“雙不借”才肯罷休,所以方回深知這種用語、這種對偶對世人的誘惑,更要給讀者預(yù)授一點(diǎn)心得:“‘雙不借‘一軍持,詩家多相犯,不可蹈襲?!?/p>
二
據(jù)上文的分析,方回強(qiáng)調(diào)“詩家多相犯”,不盡出于詩家已然相犯這一事實(shí)。“雙不借”“一軍持”本身既是一對天然的語言眷屬,各自又含有追尋語言眷屬的屬性,相犯的事是會發(fā)生的。這個微妙的意思用英文來表達(dá)再合適不過了,所謂“It happens”。換言之,方回想強(qiáng)調(diào)的并不是已然事實(shí),更是一種常然之理。
這種常然之理,宋人吳沆說得很清楚:“予《和伯兄韻》云:室虛氣象還生白,筆退工夫見殺青。時方食素而修經(jīng),故殺青、生白二事得以并使。伯兄以為此對乃得于和韻,比之前輩尤為工矣。環(huán)溪又云:予作啟事中嘗有素王黃帝、小烏大白、竹馬木牛之對,見賞于朋儕。然用事太切,未免與前人相犯,亦是一病,不可不知。近日兒輩看《漁隠叢話》云:‘白間‘紅里,已是漫叟用了。由此觀之,則殺青生白,碧云紅雨,素王黃帝,小烏大白,竹馬木牛之對,皆未保終為我有,以其太切故也?!保▍倾臁董h(huán)溪詩話》)這段引文結(jié)尾“由此觀之,則殺青生白,碧云紅雨,素王黃帝,小烏大白,竹馬木牛之對,皆未保終為我有,以其太切故也”說得正是這樣一種常然之理。鑒于同樣的道理,方回告誡讀者“不可蹈襲”陸游的“雙不借”“一軍持”。
可惜,雖然《瀛奎律髓》流布甚廣,但方回的這個愿望還是落了空;這正是因?yàn)榇朔N蹈襲乃是一種常然之理。檢之?dāng)?shù)據(jù)庫,蹈襲者頗有其人:
去時雙不借,歸日一袈裟。(邱葵《贈義上人》,《釣幾詩集》卷二)
覽勝平生雙不借,穿林老去一扶留。(文徵明《和盧師召韻》,倪濤《六藝之一錄》)
云來千不借,月印一軍持。(陶奭齡《贈嘗住廓庵師》,《今是堂集》卷七)
雪行雙不借,雨汲一軍持。(胡文學(xué)《悟留法師自述少時苦行因賦二首同李杲堂作》,《適可軒詩集》卷三)
天上遙連雙轂轉(zhuǎn),水邊遠(yuǎn)勝一軍持。(張廷樞《三月二十一日蘇州府賜玻璃盤二瓶二殊寵頻繁渥貺滋》,《崇素堂詩稿》卷四)
倚壁山青雙不借,通泉水白一軍持。(周韓瑞《小雪聞雷》,《擷芙蓉集》“七言律”類)
殘夜登臨雙不借,故人兄弟小長蘆。(蔣士銓《寒山寺泊舟懷金礀南及進(jìn)與同年》,《忠雅堂文集》卷二)
踏破虗無雙不借,坐忘空闊一秋豪。(蔣士銓《除夕夢偕袁子才前輩登一高峰各成四語而寤》,《忠雅堂文集》卷十五)
風(fēng)塵雙草屨,云水一軍持。(尤珍《送城南老人往南澗禮塔度歲次韻》,《滄湄詩鈔》卷五)
虛廊雙不借,靜案一軍持。(林麟焻《圓覺寺贈喝三和尚詩》,周煌《琉球國志略》卷七)
排悶酒傾千鑿落,延年藥乞一軍持。(錢泰吉《荔園先生駿喜予病起賦詩見投次韻》,《甘泉鄉(xiāng)人稿》卷二十三)
谷口游行雙不借,溪頭汲引一軍持。(徐州牧《山齋寫懷一白韻》,陳弘緒纂《康熙南昌郡乘》卷五十三)
愛踏青山雙不借,笑攜白墮一偏提。(程濬《游岳墳后山題僧壁》,阮元輯《兩浙軒錄》卷十九)
況有游山雙不借,未妨舉酒一陶然。(祁藻《次韻答勿齋三首》,《亭集》卷七)
野岸踏青雙不借,春山覓句一扶留。(陸心源《次韻繼子端祠部四首》,《穰梨館過眼錄》卷十七)
借一軍持澆白業(yè),無雙荷葉侍青珂。(馮煦《漸西村人初集題詞》,袁昶《漸西村人初集》詩十三)
戴雙蓬累青山曲,汲一軍持野水濱。(袁昶《遇海光寺僧戲作》,《安般簃集》詩續(xù)乙卷)
罨菘雙服匿,供菊一軍持。(樊增祥《幽事》,《樊山集》卷十九)
青眼高歌雙不律,白頭供養(yǎng)一軍持。(樊增祥《鹿溪院長得樊山集惠題三律頃始見示依韻奉詶》,《樊山續(xù)集》卷八)
但這恰恰證明了方回作為一個批評家的眼力,后人實(shí)在太容易“相犯”了。盡管從品味和格局上講,《瀛奎律髓》是一部比較糟糕的書,紀(jì)昀《瀛奎律髓》批語所謂“每以一聯(lián)一句之佳取詩,此書所以終非正派”。
我們現(xiàn)在回到這些詩句中來。邱葵將“軍持”改作“袈裟”,文徵明將“軍持”改作“扶留”,程濬將“軍持”改作“偏提”,尤珍將“不借”改為“草屨”,錢泰吉將“不借”改為“鑿落”,樊增祥將“不借”改為“不律”,都只是詩人略施狡獪,改頭換面而已。宋以后歷代詩人“向古人集中做賊”也是有講究的,除了集句詩而外,一般都會適當(dāng)?shù)丶右愿膭?。這種改動主要是回避“蹈襲”或“剽竊”,給作為詩人的自己留下一點(diǎn)尊嚴(yán)。所以,上述詩句之中,完全蹈襲陸游等人原句的幾乎沒有,詩人們都在一定程度上做了小的調(diào)整。這種調(diào)整暗含著作者的一點(diǎn)苦心。
三
我們仔細(xì)檢視上引詩句,會發(fā)現(xiàn)詩人們在回避“蹈襲”之外,也在竭力地寫出一點(diǎn)新意。雖說這一機(jī)杼的“原創(chuàng)權(quán)”畢竟在陸游、楊萬里等人那里,但后世詩人們的這種苦心仍然是值得肯定的。它促使古典詩文在套路之中不斷地發(fā)生一點(diǎn)新的變化,哪怕這種變化是極微小的。
例如,程濬《游岳墳后山題僧壁》“愛踏青山雙不借,笑攜白墮一偏提”這一聯(lián),就很是費(fèi)了點(diǎn)心思。在這聯(lián)詩里,“青山”與“不借”(草鞋)固然是天然眷屬,“白墮”與“偏提”亦相契合。何謂“偏提”?唐人李匡乂《資暇集》卷下云:
元和初,酌酒猶用樽杓……居無何,稍用注子,其形若,而蓋、觜、柄皆具。大和九年后,中貴人惡其名同,乃去柄安系,若茗瓶而小異,目之曰偏提。
則“偏提”分明就是酒壺一類的酒器。唐韓偓《從獵》詩其三云:“忽聞仙樂動,賜酒玉偏提。”可知,唐人已有入詩的先例。至于“白墮”正好又是著名的酒。北魏楊炫之《洛陽伽藍(lán)記·法云寺》云:
河?xùn)|人劉白墮善能釀酒。季夏六月,時暑赫晞,以罌貯酒,暴于日中。經(jīng)一旬,其酒不動,飲之香美而醉,經(jīng)月不醒。京師朝貴多山郡登藩,遠(yuǎn)相餉饋,逾于千里;以其遠(yuǎn)至,號曰“鶴觴”,亦名“騎驢酒”。永熙年中,南青州刺史毛鴻賓赍酒之蕃,逢路賊,盜飲之即醉,皆被擒獲,因復(fù)名“擒奸酒”。游俠語曰:“不畏張弓拔刀,唯畏白墮春醪?!?/p>
這樣,“白墮”便成了美酒的代稱。程濬將“白墮”與“偏提”捉置一處,自然亦極相稱,是天然的語言眷屬。最妙的是,在“愛踏青山雙不借,笑攜白墮一偏提”這一聯(lián)中,不但“青山雙不借”“白墮一偏提”各自意象具足,而且“青山”對“白墮”,“不借”對“偏提”亦極工致。因此,雖然程濬這聯(lián)詩是蹈襲了陸游《巢山》詩的,但多少還是有點(diǎn)新意、新趣的。
同樣,蔣士銓《寒山寺泊舟懷金礀南及進(jìn)與同年》“殘夜登臨雙不借,故人兄弟小長蘆”亦不乏可稱之處。因?yàn)椤半p不借”(鞋)固然是用來承載人的身體重量的,“小長蘆”(扁舟)同樣如此;只不過一個是在陸地上(鞋),一個是在水中(舟)。這種水、陸并舉,是很渾成自然的。又比如,陸心源《次韻繼子端祠部四首》“野岸踏青雙不借,春山覓句一扶留”一聯(lián)可能還受了文徵明《和盧師召韻》“覽勝平生雙不借,穿林老去一扶留”的啟發(fā),但詩意的圓融上要更勝一籌。這里的“扶留”乃是拐杖。陸心源這聯(lián)詩寫一個拄著拐杖踏青覓句的老詩人,畫面感很強(qiáng)。
再比如,樊增祥《幽事》“罨菘雙服匿,供菊一軍持”一聯(lián)也同樣有新趣味。包括陸游在內(nèi)的詩人,提到“軍持”(凈瓶)時都是作飲水之用的,但在樊增祥這里,“軍持”則是用來插花的,所謂“供菊一軍持”。至于上一聯(lián)“罨菘雙服匿”中的“服匿”二字亦自有出處?!稘h書·蘇武傳》云:“三歲余,王病,賜武馬畜服匿穹廬?!鳖亷煿抛ⅲ?/p>
孟康曰:“服匿如,小口大腹方底,用受酒酪。”晉灼曰:“河?xùn)|北界人呼小石罌受二斗所曰服匿?!?/p>
則“服匿”分明也是一種盛酒器了,正如錢泰吉《荔園先生駿喜予病起賦詩見投次韻》“排悶酒傾千鑿落,延年藥乞一軍持”里的“鑿落”、程濬《游岳墳后山題僧壁》“愛踏青山雙不借,笑攜白墮一偏提”里的“偏提”。但在樊增祥這里,“服匿”是用來“罨菘”的,正如“軍持”是用來“供菊”的。插花而寫得如此典雅,樊增祥不愧為晚近詩壇大家。
不言而喻,陸游《巢山》詩“穿林雙不借,取水一軍持”一聯(lián)頗受到了后世詩人的“蹈襲”,從而形成了數(shù)不清的互文性文本。但這些互文本并不是一味地“拷貝”,詩人在有限的空間中不斷地去創(chuàng)造、去變化。這些創(chuàng)造與變化,有大、有小,有高明、有拙劣。但正是這一機(jī)制的存在,才促成了古典詩歌文本在“蹈襲”中的不斷“新生”。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