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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語言之匣

      2020-07-30 09:29:40路魆
      廣州文藝 2020年7期
      關鍵詞:桑桑小安語言

      路魆

      第一節(jié) ?眠音

      “我又開始失眠了,但我的聲音睡著了……”

      說完這句話,在同一個房間里,張言和小安開始彼此沉默的一周。自從小安搬來和張言住,張言就開始失眠,他在夢里看見一個匣子朝他罩下來。張言想起一個久遠的回憶:他有個啞巴鄰居,天天躲在門后,每次他經(jīng)過啞巴家,啞巴一旦聽到腳步聲,就跳出來,張著空洞的大嘴,端著一個木匣子,追趕他,想要把他塞進木匣子里去。“那么小的木匣怎么塞得進一個小孩呢?”小安問?!斑@不正是恐怖之處嗎?”張言說。“是……”小安的身體顫了一下。

      即使這樣,張言還是想好好睡一覺。為了不觸發(fā)那個夢,他把家里的盒狀物品都收了起來,只要讓身體平靜地入睡,夢便找不到他吧。有時小安偷偷檢查張言的安眠藥瓶子,搖一搖,看看里頭還剩多少。某天睡覺前,張言把兩粒安眠藥放在水杯旁。在他上廁所時,小安把其中一粒安眠藥換成了一粒安慰劑。他們平躺在床上,像安葬在一起的兩具尸體,隔著三指寬的距離。某天,他們?nèi)タ匆粋€出土文物展。其中一副棺槨里面有一男一女兩具古尸,雙手搭在胸前,面部膨脹,呈現(xiàn)土褐色?!澳憧矗@像不像我們?”小安當時問道。

      “像,像死人在睡覺?!睆堁曰卮?。

      至夜深,張言突然起身,問小安:“你是不是把我的藥換了?”于是,兩人又開始說話了。至于說了什么,小安不記得了,腦海里一直在計劃前往邊疆C城的某個村莊研究某種死語言(無人再以其為母語的滅絕語言)的行程。所以,張言開口講話,都沒有引起小安的興奮。張言遲早會張開嘴說話的,就像他的名字暗示的那樣,可那種語言一旦徹底消失,就再也沒人會說了,小安是這么想的。小安沒回答張言,在黑暗中對視三秒,兩人又沉默下去。睡過去不多久,小安被張言的叫聲驚醒了。他坐起來,張著空洞的大嘴,對著黑墻大喊了幾聲?!鞍?!”小安以為進了賊,也跟著大喊起來。從驚恐的狀態(tài)中回過神來時,張言囁嚅道:“小安,你叫什么?我只是夢見那個木匣……”小安從未聽過張言發(fā)出這種夸張的聲音,因為他甚至不會大笑,似乎在壓抑著喉嚨的發(fā)聲功能?!拔覜]叫什么?!毙“不卮穑澳阈枰裁咚幎噙^需要我。”“不,我需要你,”張言說,“我需要和你說話。”“你是這么認為的?不說話的難道不是你嗎?”小安問。“我又開始失眠了,但我的聲音睡著了……”張言重復道。這句話仿佛是某種觸發(fā)的機關,當張言說出后,兩人自然而然地遁入靜默的狀態(tài),并持續(xù)很長一段時間。之后的半夜,兩人都沒睡著,他們偶爾抱在一起,但很快就分開,各自對著墻壁沉思默想。

      他們認識半年,但彌漫在兩人之間自然、沉默和倦怠的氣氛,卻讓這段短暫關系仿佛維持了多年。小安是語言學的大三年級學生,張言沒有工作;小安沒有錢,張言有些許積蓄;小安無法讓張言的話多起來,張言對小安拯救一種滅絕語言的行動也無能為力。在這段關系里,沒有拯救者和被拯救者,不存在引領者和被引領者,沒有維吉爾和但丁,無法對號入座。在生與死的問題上,誰也無法給予對方最后的安慰。沒有這么清晰的兩者關系了。

      半年前,在某個異國街頭,有很多像張言這樣的男人,在街頭游蕩抽煙,也等待著狩獵,或者被狩獵。張言似乎在那個電燈柱下抽了好多年的煙,直到小安這個游客經(jīng)過他身邊,發(fā)現(xiàn)了這個隱身在煙霧和煙頭中的男人。從偶遇、搭訕到離開,他們對這個過程輕車熟路,張言和小安互相看了一眼,便一起離開街頭。但小安感覺身邊的這個男人沒有重量,身體是由虛空煙霧組成的,是一個只有自己才看得見的幽靈。不知這是幸運還是不幸?!澳闶亲鍪裁吹??”在霓虹漸熄的街頭晃蕩了好久后,小安才開口。“我……我在出逃?!睆堁酝鲁鲆痪湓?。“你犯了罪?”小安問?!安皇?,”張言說,“就是出逃。字面意思啦?!蹦峭恚瑥堁哉f,他忘了自己的住處了(或許他根本就沒有住處,他是一只寄生在電燈柱下的煙鬼)。小安只好把他帶回酒店房間。房間窗戶外面是一片海港,有碼頭、餐館和酒吧。在這里,小安想著可以接觸更多說不同母語的人,為此花了昂貴的房費訂了這家海港酒店。

      然而,從黃昏到午夜,海港靜息,仿佛海上作業(yè)廢棄了,游人也消失了。連這個陌生的男人都緊鎖喉頭,小安懷疑自己選錯了旅行之地,也選錯了搭訕的男人。張言打開窗戶,在海港閃爍的紅光中抽煙。小安在床上整理一堆無用的資料,希望張言能問問自己在忙些什么,故意輾轉(zhuǎn)反側(cè),弄出些噪音來。第一次見面表現(xiàn)得如此冷淡,小安對這個城市產(chǎn)生了一些反常的幻想,好像這里的人的天性沒有被完全釋放出來。小安決定主動出擊,于是放下手中的資料,走到窗前,鼓起勇氣,準備從后面擁抱這個男人??尚“策@時發(fā)現(xiàn),海港和岸上被人塞得滿滿當當,一束束燈光明亮得像起了一場火,只是像默片一樣,行走推搡的聲音甚至沒有一個蟻穴發(fā)出的窸窣聲大。這種恐怖的畫面堵住小安的喉頭,雙手同時放了下來。見面的第一晚,他們沒有擁抱,離開窗口后,也沒再說一句話。不過,張言淋浴時發(fā)出的各種小聲響,小安坐在客廳里倒是仔細聽著:光腳行走在瓷磚上,雙手涂抹沐浴露,皮膚摩擦,嘴唇呼氣……似乎每一滴水聲都是他的肌肉發(fā)出來的,以此代替了真正的語言。這副由煙霧組成的身體是如何洗澡的呢:煙霧被水穿過,稍稍擾亂它的形狀,過后依然是一團模糊,除非有風,來自海港的風,或者他鼻子的氣息……

      第二天,兩人在機場分別,互相留了國內(nèi)的地址。在飛機上,小安對昨晚那個沒有存在感的男人產(chǎn)生了一絲奇怪的眷戀。即便沒有太多交流,小安還是很期待回國后再次見到他?;貒?,小安給張言打了電話,那邊沒有接,過后傳來一條短信,說人還在國外。小安沒有回復短信,認為這段邂逅迎來了終結(jié),便按原計劃,轉(zhuǎn)機去了邊疆的C城。

      在那里,小安發(fā)現(xiàn)了C城一種死語言的殘卷。擁有這份珍貴文物的,是一個走私商販。

      小安和走私商販當時在戈壁灘上相遇。走私商販向小安討了點水喝,兩人坐在一塊巖石的背光處聊天。走私商販決定不再從事這項職業(yè),理由竟然是,他感覺自己在買賣古老的時間……小安不知道這個理由有什么特別之處。得到這份文物不是件難事,想想那些在新疆出土的吐火羅語殘卷吧,在季羨林之后,中國之內(nèi)估計已無后繼者去潛心研究它們了。畢竟研究死語言是一種龐雜的、對實際經(jīng)濟卻無甚益處的工作。世上已有更多更重要的死語言,比如吐火羅語,值得世人去研究,而小安著眼的這份只有一張A4紙大小的殘卷,甚至不會引起學術界的關注。走私商販也深知這份殘卷的價值,只在時間上,而不在金錢上。

      “這塊碎片有什么神奇之處?”走私商販對空舉起殘卷,讓陽光照亮每個古怪的文字?!澳銖哪睦锏玫剿??”小安問。“一個老頭手上。他用這份殘卷交換我身上全部的食物和水?!弊咚缴特溙土颂涂瞻T的口袋?!八焖懒??”“不,他只是想嘗嘗異域食物的滋味?!薄澳撬麜械胶苄腋0伞!薄盀槭裁磿械叫腋D兀克沁@種語言最后的使用者了。他應該感到悲哀吧?!?/p>

      一陣夾帶沙礫的風吹走了走私商販手中的殘卷。那張紙在駱駝刺樹叢上疾速掠過,小安去追它,像在追什么不可挽回的東西。那一刻,小安感覺自己是這塊土地的孩子;祖宗呼喚,用一種被藏在意識深處的陌生語言呼喚;祖宗想復活,在小安的喉嚨里復活,在每一個后裔的喉嚨里復活。小安的心變得跟這里一樣的干燥,一樣的古老。如果自己是這里的一粒沙礫,那么在千百年前,小安就曾聽聞過那種語言的發(fā)音。它有什么特別之處呢?小安追回了那張殘卷,上面寫滿了魚形文字。

      正如整個脊椎魚類王國,是在一條脊椎上增添血肉所組成的,那些邊疆古文,似乎也是由形如魚類脊椎的基礎形狀派生而來的,只不過在其上添加形狀各異的筆畫。這種造字方式看似簡陋,卻隱含著某種原生信息。魚。為什么是魚?沉默的魚,發(fā)出人類聽不到的聲音。在寒武紀,邊疆西部是汪洋大海,那時候人類還沒出現(xiàn),直到后來魚進化成了人類。邊疆部族是不是試圖回到魚類的紀元呢?發(fā)出水下的神秘語言,多么美妙?。”滑F(xiàn)代語言荒廢的喉嚨,會得到古老語言的珍貴饋贈。在邊疆刺目的光線下,小安久久地欣賞殘卷上的文字,每一個字都游動起來,從指尖末梢神經(jīng)游進血液里。

      走私商販沒有當場把古文殘卷交給小安,而是把它塞回羊皮包里,問小安要了地址。小安鬼使神差地把張言的地址給了他,因為突然有一種預感,心里覺得他們兩人會走在一起。這個打賭的押注就是這張珍貴的古文殘卷?!拔矣幸粋€比走私文物還要古老的問題,但我沒法用文字描述給你聽?!闭f完,走私商販朝一個陌生方向離開了。

      離開邊疆后,小安根據(jù)地址找到了張言的家。他家在一個廣場邊的小巷子里,外面熱鬧非凡,一旦進到巷子里,卻毫無人影。小安站在冰涼的巷子口,看著陽光下的廣場人群,覺得自己處在兩個世界的交界處。繼續(xù)往里走,在巷子的右側(cè),有一個小小的樓梯入口,小安走上去。站在門前,小安不確定里頭是否有人,猶豫一會兒后,敲了門,但沒人應門。下樓梯時,小安碰到拖著行李的張言,他們對視了一會兒,仿佛在認清對方的臉,最后只是互相點了點頭,便一起進了屋。那些沉默的日子似乎就是這樣開始的,沒有試探,沒有過渡,只有默許。小安覺得這是一種新奇的體驗,似乎發(fā)展出了一種心靈感應。

      結(jié)構(gòu)語言學家費爾南德·索緒爾說,語言是人腦子里的社會產(chǎn)物。

      正式和張言住在一起之前,小安跟室友們說:“你們知道,語言會改變?nèi)说乃季S結(jié)構(gòu),甚至生存模式?!毙“惨恢闭J同這個觀點,“發(fā)出沒有音調(diào)差別的喃喃聲,跟沉默不語的效果相當。而使用社會中普遍的語言,人的思維走不出同一個枷鎖,觸覺無法得到更新。語言更像一個機關,正如張言的那句話:我又開始失眠了,但我的聲音睡著了——觸發(fā)了我們兩人之間緊閉聲帶的關系——這是語言功能的一個小小例證。而學習新的語言呢,特別是那些稀罕又神秘的古老語言,雖然這不會賦予我什么,卻是打開新世界窗口的機關。也許我能夠像季羨林那樣,鉆研稀奇的吐火羅語吧——誰知道季羨林在德國學會了這門死語言后,是否對世界有了超越常人的認知,卻從來秘而不宣呢?我承認自己曾妄想,某種語言會帶來魔法般的效果?!笔矣褌儗π“材翘咸喜唤^的分析感到大惑不解,眨巴著眼睛。

      那天,在張言家,從上午開始,小安就反復掀開窗簾,觀察廣場外面。在人群的嘈雜中,有某個異樣的腳步聲,被耳朵捕捉到了。張言坐在沙發(fā)上,對小安的行為表示厭惡,“拉上!快拉上!刺眼!”

      期待已久的敲門聲終于響起!走私商販給小安寄來了那份古文殘卷,還附上邊疆老頭的住址,在一個叫作“烏鶴”的地方?!拔覐奈此瓦^這么奇怪的郵件?!编]遞員說。他把郵件交給小安后,看著自己的雙手,像在觀察什么陌生的東西?!八苤匾?,但沒什么奇怪的?!毙“舱f?!耙苍S是錯覺吧,拿著它,我好像突然不認識這座城市了,也聽不懂周圍的人在說些什么?!编]遞員晃頭晃腦地下了樓。當時在下雨,郵件包裹上殘留著雨水的痕,但小安感受到的,是來自邊疆的萬丈光芒、干燥的風,以及遺跡的氣息。小安迫不及待要打開郵件包裹,因為此時,自己是這份古文殘卷的唯一擁有者,心里升起了古老的喜悅,宛若大祭司得到自然之神回應時的那種神圣感。小安此時特別需要陽光,恨不得拆掉屋子里的重重帷幕,讓透亮的陽光照亮每一種死語言。

      然而,光會打擾張言的睡眠。沒有光,他便不需要說話。黑暗的低語都會引起身體的騷動,騷動意味著夢,意味著木匣子。每個窗戶都掛上簾子,黑色底料,繡有黃色的條紋圖案。不開燈,房間便一片昏暗,但也有光,光來自地毯上的阿波羅太陽神圖案。符號比實物能給他帶來更長久的希望。看似無光,其實光一直都在,張言解釋。小安只好打開臺燈,仔細撫摸殘卷上的每一個古老符號。如果張言也是魚,那他肯定是一只深海里不合群的雄性鮟鱇魚,向前伸長的背鰭上有一個能夠自體發(fā)光的小燈籠,捕食,探路。

      “孤獨的雄性鮟鱇魚,一旦遇到雌魚,會咬破其腹部,鉆進去寄生,終生那種?!毙“哺鷱堁哉f?!澳愀艺f這個干嗎?”張言在燈光黯淡的客廳抽煙,嘴前的那一點煙頭紅光,分明就是發(fā)光的小燈籠?!爸皇峭蝗幌氲竭@種奇特的深海魚,這物種就像我們倆。”小安說,接著補充道,“你覺得,魚會說話嗎?”“嗯。你抽煙不?”張言轉(zhuǎn)移了話題?!翱梢越o我一根嗎?”小安問。小安其實從來不抽煙,要是能讓兩人的話題多一些,比如討論抽煙的體驗,倒是愿意嘗試一下抽煙。

      張言把快燃盡的煙遞給小安時,火剛好熄了。

      小安需要自然光,畢竟要準備的資料實在太多了。但真正有用的材料,只是那張寫滿了密匝匝的非漢文字符的紙,全是手抄的,畢竟電腦輸入法里沒有這種文字。其他材料,不過是上課時常用的課本,對研究一種新的語言沒有任何參考價值,只提供了一種思維結(jié)構(gòu)。前面說過,新的語言會帶來新的思維結(jié)構(gòu),用舊結(jié)構(gòu)去開拓新結(jié)構(gòu),似乎是個水火不相容的事。小安想,這甚至有點像憑空造景,把自己退化成一個剛出生的孩子,甚至必須首先忘記漢文母語,從牙牙學語的階段,重新聆聽那種語言的發(fā)音結(jié)構(gòu)。可是只有找到走私商販口中的老頭,小安才能親耳聽到魚形文字的發(fā)音。

      “咕嚕咕嚕——”張言弄出些怪聲,“你最后聽到的,可能是這樣的語言?!?/p>

      張言連開玩笑都那么冷靜,像在說某件嚴肅的事情。他對著小安擺在桌上的手抄資料吐了一口煙,小安漸漸看不清那些字符了。歷史沒有給自己答案,小安覺得自己在做一件沒有未來的事,那種單純的快感來自哪里呢?小安放下手中的工作,和張言靠在一起。張言卻拿起桌上的殘卷,卷起來,似乎下一刻就要用火機燒著它,用來點煙。小安一把奪過來,放回文件袋里。五分鐘后,張言又點了一根煙,吐出的煙霧把小安重重裹住。小安把排氣扇關掉,他們就這樣在滿室的煙霧中不說話,窒息的感覺讓身體輕飄飄的。一直坐到夜半三點,小安獨自上床睡覺去了,在夢里還聽到張言在客廳沙發(fā)抽煙的咝咝聲。凌晨五點,小安發(fā)現(xiàn)身邊的床位還空著,感到失望,不再期待張言還會回到床上來,于是又閉上了眼。張言的煙出現(xiàn)在小安的夢里,遮住了走私商販離開的方向,那里有風沙、駱駝刺和渺遠的歌聲。小安以為那是狼煙,便朝著那里奔跑而去。

      收到古文殘卷后,小安向?qū)W校申請研究課題。

      負責課題的老師說:“你確定要研究這種陌生的東西?你知道嗎,自從有了孩子后,我的妻子就不再和我說話。因為她學會了和孩子交流的語言。那到底是什么語言呢?不是咿咿呀呀……不是的,而是一種我此生都無法介入的東西。我只能用 ‘東西這個詞來指代它,指代那種未知的恐怖……”小安糊里糊涂地聽完老師的這番話,然后拿到了批準課題的蓋章。

      接著,小安搬出寢室,正式跟張言住在一起。小安希望張言能夠支持自己——最重要的是,兩人一起進行這趟邊疆之旅。對于邊疆之旅,張言沒有馬上給出答復。“邊疆有木匣和啞巴嗎?”張言問?!澳抢镏挥酗L和石頭?!毙“不卮??!澳銇碇?,我有很多年沒夢見過木匣子了?!睆堁曰貞?。“我出現(xiàn)后,木匣子也許會關上吧?”小安有點慚愧,但在努力緩和氣氛?!拔矣珠_始失眠——”張言在重復?!暗愕穆曇魶]有睡著!”小安打斷了他,篡改了他的臺詞。張言愣了一下,隨后竟答應和小安一起去邊疆。這讓小安有點意外,是不是因為自己強行篡改那句話,從而影響了張言的思維?

      對這趟邊疆之旅,小安因此多了些神秘的期待。

      第二節(jié) ?莊周的匣子

      “如果語言有其獨立生命,它將飛馳而去啊……”

      有些日子,張言留下莫名其妙的字條后,獨自跑到偏遠異國。按他的話說,他在出逃,需要不斷地逃走,又回來,在一種永恒的拉鋸運動中。小安有時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房子空蕩蕩,未來幾天都無人歸來。張言的家人給他留了些錢,但小安不認識他家人,只聽說有個姐姐。在準備邊疆之旅時,小安在茶幾底下的電話本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姓和一個電話號碼,是里面唯一的聯(lián)系信息。小安猜,這就是張言的姐姐吧。可是這人姓周,而且只有姓,但無名。

      小安撥通電話,“周,你好。”接電話的,果然是個女人呢。

      跟周交談時,小安發(fā)現(xiàn)聽覺發(fā)生了些變化:元音在弱化,而輔音(特別是四個濁輔音)被單獨拎了出來似的,聽起來更像夢囈喃喃。比如周說的第一句話,在小安聽來是“n……sh……sh……”這樣模糊不清的音節(jié)組合。后來小安才聽懂,周是在問:“你是誰?”周的確是張言的姐姐,只是隨了母親的姓,跟母親生活在一起,而張言從小跟了父親。

      周的家在市區(qū)主干道旁,是一座古樸的小宅子,從外觀和地理位置上看,價值不菲,有成為一個城市旅游景觀的潛力。小安想起張言租的房子,跟周的宅子一樣,都處在那種熱鬧地區(qū)的冷僻角落里。它有一道不高的圍墻,伸出銀杏枝頭,無人注視,被排除在路人的視野之外。宅子有兩層高,爬山虎覆蓋了窗戶,很密實,意味著那些向外打開的窗,有很長時間沒有被打開過。

      張言的家庭對黑暗是不是有一脈相承的嗜好呢?周的屋內(nèi)同樣掛滿了密實的帷幕。但周偏愛這樣的室內(nèi)環(huán)境,是因為她是個短片導演,習慣在黑暗中制作和觀看屏幕影像。小安到訪時,周剛好完成一部短片的后期制作,正在觀看樣片。周沒有過問小安跟張言兩人的關系,似乎在通電話時就知曉了。她邀請小安去她的工作室,一起觀看她的短片作品。她懷著極大的熱情,絮絮叨叨地介紹自己的作品。她的熱情完全來自對作品的狂熱,而不是因為她本身富有生活激情。整個工作室里只有墻上的屏幕發(fā)出刺眼白光,她長得跟張言一點兒都不像,鼻翼陰影很重,臉在強光下顯得更為蒼白。

      對于聽覺的變化,小安一開始以為是電話故障,可當坐在周的身邊時,這個狀況依然沒有改善。小安一直琢磨聽覺到底出了什么問題,那些由連續(xù)輔音組成的話語像一大群黃蜂在嗡嗡叫。小安努力表現(xiàn)出專心聽對方講話的樣子,在混亂顫動的音節(jié)中還原其本意,時不時露出禮貌性的微笑,直到好一陣后,聽覺才稍稍恢復正常。但太遲了,小安根本來不及聽清周的話,也錯過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只記得在一個環(huán)形的房子外,有個人在繞著圈子,跑來跑去。周拒絕為小安播放第二遍,聲稱任何二次播放都會造成首次直覺的破碎,是小安親手毀了這部作品在視聽世界里的神圣。周關掉放映機,匆匆走出房間。

      要不要偷偷打開放映機?可是偷看別人的作品,就如同偷窺!小安就這樣猶豫到了晚上,想打開燈,竟沒有找到任何燈的開關,也沒有發(fā)現(xiàn)燈泡的影子。小安掛起四周窗戶的簾子,但層疊雜亂的爬山虎擋住了街燈的光線。小安感到一絲恐懼,還聽到了一個人讀書的聲音,聲音聽起來像是張言,又像是周:“愛在墓碑之間。羅密歐??鞓返南懔稀K劳鲋H,正是生命之時。”這時聽覺又出現(xiàn)了惱人的變化,元音衰弱,輔音沉重。在黑暗里探索這間宅子是一件刺激的事,小安沿著墻行走,偶爾浮現(xiàn)在視網(wǎng)膜前的是魚形文字的光輝。象形文字在屋里漫游,屋里沒有風,但黑色帷幕在飄動。好幾次,小安在一閃而過的身影里看到了張言,有時候是周,但他們不會同時出現(xiàn)。小安懷疑,張言根本沒有出國,而是躲在這兒。

      在盥洗室,小安遇到了周。她在梳洗短發(fā),把頭浸泡在洗手盆里,膨脹的泡沫快要整個裹住她的頭。小安問她還好嗎。周用鼻音濃重的話說:“我這是在讓自己清醒一下呢?!彼痤^時,像頂著一團巨大的棉花糖,走過小安身邊,消失在另一重門房的陰影里。小安加快腳步跟上去,在另一個房間,再次碰到了周。在一個落地鏡前,她用一個大勺子在頭上的泡沫挖出一個四方形器皿的形狀。“你在干什么?”小安問。“我在用泡沫做一個匣子。我想把一些物品放進去,看看泡沫能不能承受得住它們?!敝苷f,“當泡沫是泡沫時,它是脆弱易碎的??僧斔辛司唧w形狀后呢?會不會產(chǎn)生新的功能和性質(zhì)?”“你的問題,跟我的課題有相似之處。我在研究一種新語言,但確切來說,它已經(jīng)死了——要是有人將它在聲帶上重新表達出來,會不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對了,你的短片叫什么?”小安又問?!啊断蛔印??!敝芑卮穑拔业艿苁沁@部短片的角色原型。你跟他一起生活,不會不知道他在做一個匣子噩夢?!薄皬堁栽谶@里,我剛看到了他?!毙“舱f,感覺自己正在接近某個真相。

      “我有很多年沒見過他。嗯,他也有可能在這里哦。哦,不對,他人就在短片里。有時,他會從短片里走出來,但我認不出那是他,因為那是小時候的他。我們很早就隨父母分開生活了?!敝苷f,她還在搗弄頭上的泡沫,“有一次出差,我爸爸從一個僧人手里買了一個木匣子。僧人說,這個木匣子可以裝得下世間任何東西……但誰都知道,那只是一塊爛木頭,裝水都會漏。但我爸爸堅信這東西擁有神秘效果,于是拿自己兒子來做試驗,要把張言塞進去。他為什么會做出這種事情呢?他要把人塞進容器里,塞進家庭的牢籠里,而我只想把人以影像的形式拍進膠片里。聽起來,我和他在做同樣的事情,可在根本上,我們的理念是相悖的!我很慶幸選擇了跟媽媽生活。爸爸是個暴君?!薄八∥颐懊?,我想知道,你爸爸能說話嗎?”小安問,想起了張言的噩夢?!爱斎豢梢?,我媽媽才是個啞巴。跟爸爸分開后,她再也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周說,“即使在她病得最痛苦時,她的喉嚨都無法發(fā)聲。我?guī)z查聲帶。醫(yī)生說,她沒有聲帶,這個器官仿佛從來就不存在過。這也是我后來拍默片的原因。但里面的人物一直在說話,我只是把他們的聲音抽掉了。無聲的世界才最痛苦,但也是最安全的,你再也不會因為走路弄出來些吱呀聲,就被一個男人用藤條抽得渾身是傷痕。這些年,我在想,媽媽的聲帶到底在哪里?”周摸摸自己顯得有些膨大的喉嚨,以為那里多長了一個聲帶,好像有兩個聲音在她的身體里,迸發(fā)著言說的欲望,要她一刻不停地說話,去闡述自己的作品,去回憶作品的起源。

      張言跟她正相反。說不定,他終有天也會失去發(fā)聲功能?小安想象自己帶張言去醫(yī)院檢查聲帶,也同樣發(fā)現(xiàn)聲帶不翼而飛的那天,醫(yī)生會神奇地在周的喉嚨里發(fā)現(xiàn)三個聲帶。

      現(xiàn)在,周挖好了那個泡沫匣子,叫小安把一個杯子扔進去。

      小安從架子上拿起玻璃漱口杯,瞄準周頭上的泡沫匣子。小安擔心會砸傷周,但扔中了,而且沒有任何東西從泡沫里掉出來?!翱吹搅税??我成功了?!敝芷届o地說,“現(xiàn)在,我相信爸爸是對的。只要你相信一個事物擁有某種能力,它就會向你呈現(xiàn)它的極限?!薄澳惆职衷谀膬??”小安退到門口?!八チ酥槟吕尸敺?,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敝苷f?!鞍?,他肯定帶上了那個木匣子。我猜,他要把珠穆朗瑪峰裝進去?!毙“蔡岣吡艘粽{(diào),為自己的猜想感到奇妙?!暗矣X得,之所以沒人找得到他,是因為他把自己裝進匣子里,然后被大雪掩埋了。珠峰上那么多遇難者的尸體都無法被運送下山,更別說一個匣子。”周露出一個微笑。當張言的父親成功把自己塞進匣子那一刻,他的設想便成功了,而且只有他自己知道。小安忍不住幻想自己學會死語言的那天,身體會出現(xiàn)什么驚人的變化。

      周抹掉頭上的泡沫。這時,玻璃杯不知從什么地方掉落,摔碎了。

      “你說,媽媽的聲帶會在爸爸的木匣子里面?”周問道。小安又顫了一下,感覺到了什么,跑出房間,決定要去看看那部短片。

      小安摸黑回到周的工作室時,周已經(jīng)在那兒了(也許是有某條密道吧,這種古老的房子總是藏著許多驚喜),在昏黑中發(fā)出呼吸聲。有那么一瞬間,小安覺得那個呼吸聲跟張言每晚在自己耳邊發(fā)出的很相似。突然,房間里燃起了一團火,照亮了周那張慘兮兮的臉。她在燒膠卷。小安撲過去,從她手里搶救了最后一截膠卷。周頹然地在沙發(fā)坐下,屁股下有一堆打結(jié)的膠卷,被壓得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聲,像一窩狂躁的小老鼠,“這些工作真是毫無意義?。⊥瓿赡且豢?,它們就失去了意義?!?/p>

      小安只好自己搗弄那臺機器,剩下的膠卷大概只能播幾秒鐘。

      在黑白默片鏡頭最前面,有一個張著大嘴的小男孩,眼睛僨張,臉龐占了畫面比例的四分之三。在畫面右側(cè)的最遠處,有一只手伸出來,舉著一個木匣子,看不見舉木匣子的人的臉。整個畫面只有三秒鐘,沒有聲音,重復播放小男孩跑到鏡頭前最后三秒鐘的過程,他一直處在這個人工制作的驚駭狀態(tài)里。小安難受起來,假如讓膠卷燒完,這個令人窒息的畫面就不會以這種方式出現(xiàn)。

      “演這個男孩的人是誰?”小安不安起來。

      “我想起來啊,爸爸是那么鐘愛那些古典又夸張的形式!那年,他給我買了一部攝影機,要我把他將弟弟塞進匣子的神圣過程,拍進膠片里。是的,我對你說了謊——這其實是真實錄像,是我多年前的第一部作品,也是我此生唯一的作品!”周說,“我后面所有的作品,都不過是它的影子,是為了闡述它而拍出來的廢物!”

      關于《紅書》,榮格曾說:“……而那個神圣的起點,卻已包含一切?!毙“不秀绷艘幌?,失手推倒了放映機。

      這時,太陽好像終于升起了,猛烈的陽光讓宅子的黑色帷幕燃燒起來——啊,不對!小安看了下手表,現(xiàn)在才凌晨四點呢。在這個點,在異國的張言肯定還在疲倦和折磨之中卻無法入睡,而這里的太陽,肯定還在黑暗的深處還未升起。那是放映機起了火,燒著了帷幕。小安終于看清那些所謂的帷幕,其實是由一條條膠片拼成的簾子,在火光的映照下,膠片里的人物影像全部投影在天花板上,他們張著碩大空洞的嘴巴,舉著匣子的手臂,如同萬花筒的花紋,在旋轉(zhuǎn)?!鞍 @就是時間燃燒的味道,是我作品的味道,真讓人惡心……我一生都無法闡述那個超出我理解范圍的事件?!敝軟]有阻止火的蔓延,她的身體塌陷進沙發(fā)深處,最后變成一堆凌亂的衣服。

      如果說周后來的作品都是那部《匣子》的延伸,那么,所有現(xiàn)代語言都會是一種古老語言的變體嗎?小安拿起那些衣服,嗅了嗅,有一種與人體相悖的奇怪氣息,想起自己小時候飲過的一瓶過期墨水的滋味。很多年里,小安都幻想著手指能在紙上寫出墨水字來。

      小安伸出手指,在墻上的屏幕上寫——或者說畫了一個魚形文字。

      第三節(jié) ?忤耳

      “父母都是怎么消失的呢……”

      小安坐在故居的藤椅上,看著墻上的全家福。不過,他們的消失是從聲音開始的,肉體接著沉默,但他們的魂兒留了下來。他們的魂兒就是一種聲音,留駐在房子里,每當小安回到故居,那種聲音就在腦子里響起:

      “小安,房子里有很多聲音,其中有我的,有祖輩們的。聽他們的勸誡,繼承這間房子,再讓你的孩子繼承這間房子。這樣,我們的聲音就能延續(xù)下去,無窮無盡。這里是全宇宙最熱鬧的聚會。”

      有一種蜈蚣,長壽的蜈蚣,每死一條后代,便在后面增加一節(jié)身體,像麻繩那么長,找不到身體的起點,也沒有未來的終點——小安想象了這么一種節(jié)肢動物,后來想起這種鬼東西在伊藤潤二的漫畫里出現(xiàn)過。但小安深深地感受到某種終結(jié)的意味,自己的身體將是這條蜈蚣的終點,自己這樣的人,無論身心都不適宜孕育孩子,不愛孩子,不愛任何人,也甚至懷疑是否愛自己。

      小安像從前傾聽長輩勸誡那樣,豎起耳朵,聽聽他們的對話。他們都在說些什么無聊的話題呢:水井,香火,乳豬,燈籠,宅院,修繕……如果要用泥巴堵住他們的嘴,那得在地面挖出一個大坑來,小安笑了起來。小安是最初那具肉體的后裔,但不會是它的繼承者。如果非要繼承什么,那么,非那種死語言莫屬了,盡管小安無從判斷死語言是否比這一屋子無聊至極的聲音更有趣,更有意義。

      “爸爸,我把耳朵還給你?!毙“矊χ諝庹f。

      小安在抽屜里拿了一把銼子。這里有一塊銅鏡,但小安看不清自己的臉,只好摸索耳朵的位置,從耳根開始把自己的耳朵切下來。小安才發(fā)現(xiàn),原來耳朵的肉這么強韌,銼子怎么都割不破那里的皮肉。累了,天也黑了,小安放下銼子,收拾一下床鋪,準備度過這個嘈雜的夜,在眾多祖先的注視下入睡。床板很硬,有一層多年未拆洗的墊子貼在上面,有多少人曾在這之上度過一個個世紀漫長的夜晚?

      小安摸到了一些昆蟲蛻化后留下的碎殼似的硬皮,也許是祖先們破碎后的軀殼吧。接著戴上耳機,嘗試入睡,但在夢里,祖先們還在聊個不停,小安根本插不上嘴,還被訓斥學不會安分。在他們的話語海洋當中,小安覺得自己的聲音是一個異教徒,要接受洗禮懲處。耳朵癢癢的,后來一陣刺痛讓小安從夢中驚醒。小安想捂住耳朵,卻發(fā)現(xiàn)耳機掉落。同時,雙手觸到了黏糊糊的東西,小安很快意識到耳機掉落的原因:耳朵不見了。

      床墊上沒有耳朵,也沒有血跡。小安打開燈,對著銅鏡砍腦袋的兩側(cè),耳朵的確不見了,頭顱像一個光滑的球。猶豫了一下,掀開床墊——那里有一堆紅頭蜈蚣,在啃食兩只血糊糊的耳朵。銼子割不下的耳朵,蜈蚣的螯做到了。小安用棍子撥弄自己那兩只伶仃的耳朵——那么陌生的器官。蜈蚣受到驚擾,四處游移,慢慢地,頭尾相連,組成一條麻繩模樣的東西,而且由于慌亂,中間部分的蜈蚣還打了結(jié),無法解開,結(jié)構(gòu)失衡,身體因此顯得很沉重。這個怪東西,極似那種由五十只黑鼠因尾巴纏結(jié)而形成的、名為“鼠王”的駭人群生體。歷史上,“鼠王”的出現(xiàn)意味著不祥與瘟疫。不過,小安依然不確定耳朵到底是怎么離開頭顱的,是自己用銼子割下來的,還是這種自己想象出來的蜈蚣咬下來的?想起周的話:只要你相信一個事物擁有某種能力,它就會向你呈現(xiàn)它的極限!

      纏結(jié)的蜈蚣,正是祖先們的群生體呢。小安不打算從它們那里奪回自己的耳朵,而是把耳朵夾起來,放在這條長長的蜈蚣的尾部。

      “把耳朵還給你們了?!毙“矊χ谢钤谶@兒的聲音說。

      趁著夜色,小安離開故居,走入荒野中。噫,此刻的風聲變得那么衰弱。

      小安很難再收集聲波,聽覺障礙比跟周說話時出現(xiàn)的更嚴重,無論是元音還是輔音,都不那么清晰了。失去耳廊,失去的不僅是皮膚、軟骨、脂肪和結(jié)締組織。但小安沒有悲傷,沒有不適,畢竟不再需要去分析周遭零碎無意義的話語,只要是嗡嗡的聲音,都可以把它們從腦袋里過濾掉。原來一個人需要的交流可以這么少。這一切的變化,都是為了以更純凈的聽覺系統(tǒng)去接受死語言的浸潤吧。出于未知的原因,小安相信死語言的神圣,以及不可預測的神秘能力。

      回到張言的家,依然空無一人。小安把簾子都扯下來,光線涌入這間久處黑暗的臥室時,可以清晰地看見眼鏡上的灰塵毛屑,這讓人很不舒服。這里突然變得很丑陋,經(jīng)不起日曬雨淋,只能在黑暗里藏起所有積塵的旮旯。小安收拾行李,決定獨自一人去邊疆。就在這時,張言來了電話。小安很愕然,不僅因為這是張言第一次主動給自己打電話,還因為張言的語氣變得不一樣了。就像一種物質(zhì)發(fā)生化學變化變成另一種物質(zhì),張言的狀態(tài)從令人拘謹?shù)某聊?,轉(zhuǎn)變?yōu)榇藭r電話里莫名的歡快。

      張言以前話里那種沒有節(jié)奏感的字詞排列,現(xiàn)在變成圓舞曲三拍子的斷句節(jié)奏,作為日常對話,這種節(jié)奏著實怪異,像沒有發(fā)育成熟的語言系統(tǒng)。無論怎樣,小安為張言的變化感到喜悅,隨后心卻一沉,聽不清張言的聲音了,那好像只是一團混沌的空氣震動。小安把電話緊緊貼著耳洞,才勉強理解張言的意思。

      張言分享了那個夢境的最新變化,這跟他的現(xiàn)實變化似乎有因果關系。

      夢境的內(nèi)容大概如下:傍晚,暴風雪。經(jīng)過啞巴的家前,張言得到了一把火炬,悄悄靠近那道門。確認安全,他走進門里。啞巴的家沒有點燈。他四處探照。啞巴站在窗前,拿著木匣子,用匣口堵住從窗洞吹進來的風雪。張言用火炬照亮啞巴的臉。污穢的臉,光禿禿的頭,黑色的牙齒。啞巴像怕火的狼,瑟縮著想退后。啞巴無法退后,也無法用匣子嚇唬張言。因為一旦撒手,今夜的暴風雪就要從洞里灌進來。木匣子,正把灌進來的暴風雪全部吸進它的肚腹,一個無垠的內(nèi)部空間。張言點燃窗戶兩側(cè)的簾子。啞巴,連同手里的木匣子,被燒掉,沒吭一聲。暴風雪停了,人醒了。

      張言說完他的夢境,長舒一口氣。一會兒,他接著說:“醒來后,警察給我打電話,說我姐姐家失火了。她半個身體被燒傷。哦,半個身體被燒傷,是怎樣的呢?我猜,應該是以天靈蓋為中線,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吧。”張言像在討論電視新聞,流露出與己無關的調(diào)侃。

      “那場火,到底是你放的還是我放的?”小安問?!皼]關系,現(xiàn)在木匣子在夢里被毀掉了,我不會再做那個夢。夢與現(xiàn)實有同樣的效力?!睆堁哉f?!澳敲?,要把你塞進木匣子的,到底是你爸,是你媽,還是你姐?”小安又問?!岸紵o關緊要了。看,天氣真好,我們在邊疆會合吧。對了,地址是什么?說給我聽吧?!睆堁哉f。

      小安沒回答,掛掉電話,用短信把地址和時間給張言發(fā)了過去。小安把拆下的簾子全部掛了回去,房子重拾黑暗的溫暖,很疲倦,耳根也很清靜,卻硬是睡不著。

      “我的聲音已睡著,但我開始失眠了?!?/p>

      第四節(jié) ?烏鶴前哨站

      “語言無法獨立存活,它的宿主是人類的喉嚨……”

      小安在機票背面隨手寫下這句話。時間是晚上九點。飛往那個地方的班機,在晚上十一點。夜機的乘客少,小安不用擔心自己的耳朵會引來異樣目光。小安本打算買兩只硅膠耳朵,或戴一頂遮耳帽來掩飾——但這樣做僅僅是出于外觀原因,而對聽力沒有加強作用的話,這些功夫也就免了。耳朵脫落,跟幼兒換牙一樣平常,也許最終會長回來吧。況且“一個沒有耳朵的人,追尋一種滅絕語言”,這樣聽起來不是更有儀式感嗎?

      榮格說,夢的功能是補償性的。這種理論套在自己身上,小安能得到這樣的推論:失去世俗的耳朵,作為平衡的補償(或曰神的眷顧),自己會獲得理解死語言的聽覺。

      起飛后,巨大的引擎噪音還是讓小安的耳朵嗡嗡叫?!拔抑皇菦]了外耳廊,我的耳膜并沒有受損。”小安在座位上喃喃自語,覺得自己只是耍了個花招,不能從根本上得到補償性的功能。刺破耳膜,會發(fā)出氣球被扎穿的爆裂聲嗎?太可怕了,小安不敢想下去,畢竟所謂的補償性只是一種設想。地面的燈光被云層抹掉,機艙如暗藍色的水族館一樣輕輕搖晃著。百無聊賴中,為數(shù)不多的乘客想彼此交談,卻發(fā)現(xiàn)沒有可用以交流的共同語言。大家只好蓋上毯子入睡。小安很難一個人入睡,既然睡不著,那只能假寐。

      小安的鄰座本來空著,一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人,在那兒坐了下來。小安半睜著眼,沒看清那人的長相,只覺得那是一位穿著紅色衣服的矮小女人,她垂著頭,唉聲嘆氣,是不是沒發(fā)現(xiàn)自己呢?整個機艙這么多空位,為什么偏偏坐在自己旁邊?小安不敢挪動身體,生怕驚擾她那悲傷的形體。原本舒服的身體姿勢,現(xiàn)在變得很僵硬難忍。

      “如果不是有心事,誰會選擇坐這一趟航班呢?”那個女人說。

      小安先是錯愕,然后意識到她的確在跟自己說話,只好睜開眼?!斑@到底是什么航班?”小安才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不是普通乘客,她是一個穿著紅色制服的空中小姐,但年紀看起來至少得有六十,在機艙藍色的燈光下,臉上的皺紋如同刀刻般深邃?!爸挥行乃榈娜瞬艜@趟航班,去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這也是從那里回來的唯一航班,但我從未見過那些人回來過,一個也沒有。”老空姐接著又問,“那你呢?”“啊……”小安沉吟著。老空姐用手指在座椅電視屏幕上無聊地劃來劃去,“無聊是常態(tài),都二十五年了,這趟航班的節(jié)目表都沒更新過。氣死人。”“看來這架飛機的機齡很老了。”小安說,“你想看什么節(jié)目?”“現(xiàn)在的愛情電影變成什么樣了?我記得我的情人,他當時是機長,從跟他分開那一年起,我就沒有下過這趟飛機?!崩峡战慊貞浀??!胺判陌桑F(xiàn)在的愛情電影跟二十五年前一樣?!毙“舱f?!昂芎谩,F(xiàn)在我已經(jīng)適應了顛簸的氣流,回不到平地去了。他們好心地允許我住在這里,吃喝拉撒。二十五年來,我活在萬米的高空上,可是我老得很快?!崩峡战阏f,“我有時是這里的一塊玻璃,有時是過道上的碎屑,甚至是乘客呼出的一口氣,但我最終還是會回來。你知道嗎,鬼魂會一直留在它臨終時的房子,即使最后那里化成一片空地。所以哪天這架飛機退役了,報廢了,我會留在高空中,一直漂浮,像自由的白云……欸?你沒有耳朵,還要聽我這些陳年往事,真是為難你了。”“不,我謝謝你跟我說話。”小安說?!澳悄阏媛牰业脑捔藛幔课覀兛梢宰雠笥?。”老空姐搖搖頭,要擁抱小安。小安迎了上去,抱到的卻是一團霧氣。

      這時,座椅電視響起一段廣播提示音,像駝鈴,但更像是推門進酒館時搖蕩的門鈴,然后,老空姐的臉浮現(xiàn)在屏幕里。一陣氣流顛簸后,畫面變成雪花,她的臉也就慢慢不見了。她變成舷窗外的一朵白云了吧,小安突然感到一陣難以名狀的幸福,盡管懷疑自己看到的只不過是電視里的錄像。遠空,黎明尚遠,但由于城市朝天空投射大量強光,黑色云層的輪廓染上了橘色光芒,像流動的巖漿,仿佛下墜就會抵達火的核心??墒菍Ш斤@示,飛機正經(jīng)過一處戈壁的上空,不可能出現(xiàn)這么強烈的人造燈光——一定是戈壁上燒起了沖天的大火!要是這厚厚的云層被吹散,會不會就能從萬米的高空,看到部落族人在戈壁上燒出巨大的魚形的火焰紋章?那是地底之人對高空之人的召喚啊。小安恨不得馬上跳下飛機。

      在同一個高度,還有好幾架飛機在遠處閃爍著燈光,但張言不會在那兒里面,因為這個航班是一天一班的。那么,小安就是這個飛行高度的人中最孤獨的一員。老空姐說,這是一趟心碎的航班,兩個相愛的人不會同時坐上去。小安想起悉達多,還有悉達多的好友戈文達。戈文達是怎么對待他的好友悉達多的呢?“戈文達愛悉達多的一切言行,而戈文達最愛的是他的靈魂,他的高貴的、火一般的思想,他那些熾熱的愿望以及他的崇高使命?!蔽业撵`魂和思想是否足夠高貴,我的愿望是否稱得上熾熱,而我的使命又是否崇高?即使這三點都做到了,小安也不會找到一個戈文達式的人,即使找到了(張言會是戈文達的化身嗎?),自己也會像悉達多那樣依然不快樂。因為小安沒愛過什么人,所愛過的,只是自我。張言主動要來邊疆,不是因為他們的關系有了進展,也不是為了緩和什么,他這么做只是為了慶祝匣子的噩夢被驅(qū)除了,那種慷慨大方和熱情討好,是虛假的,是臨時產(chǎn)生的——對愛來說,它簡直一無是處。

      一位乘客開始夢游,他走到機艙的緊急出口,要拉開閘門,說要回家。其他人都在睡夢中,也沒空姐來制止他。小安離開座位,從那位乘客手里接過閘門把手,說道:“我覺得我到家了。你聽到了嗎,看到了嗎,下面的戈壁燒起了大火,那是我的著陸點?!陛p輕一拉,緊急出口就打開了,氣壓一下子把小安吸了出去,獨留那位夢游的乘客被冷風吹醒。

      小安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一個夢,在一家邊疆的旅館里,或者一塊巖石的背光處做夢。但如張言所言,夢與現(xiàn)實有同樣的效力。

      前哨旅館與小安一同蘇醒了。午后四點,邊疆的余熱還沒散去,絲絲的寒冷已在醞釀著。小安高興地發(fā)現(xiàn)自己睡了好一會兒,于是走下樓,來到前臺,可是沒看見前哨旅館的老主人,桑桑小姐。聽說這位老阿姨出生在江南——也許是上海,也許是蘇州——不知為何跑到邊疆開旅館。哦,小安想起來,桑桑小姐去參加一個婚禮,穿了件紅色的紗裙,早早出了門,好像要結(jié)婚的人是她呢。幾天后,桑桑小姐又去參加過一個葬禮,穿了件壽衣似的麻質(zhì)黑長衫,好像要死的人也是她……桑桑小姐不僅跟夢里老空姐的模樣相似,她們的聲音也接近。按弗洛伊德的想法,這肯定是因為小安入睡前,在一個特定的狀態(tài)目睹了女主人的形象,于是在夢中進行了投射。但要讓榮格來說,這其中的東西會更為陌生深邃。小安帶著疑問,坐在旅館門口,等桑桑小姐回來。

      旅館對面是一片陽光充沛的戈壁,沒有劃出具體道路,小安能找到這里來真是個奇跡。每天桑桑小姐出門的方向都一樣,而那個方向的盡頭似乎是一道懸崖。但桑桑小姐說,那邊有一個市集,她的朋友們和曾經(jīng)的親人們都住在那兒。他們都勸她在市集里投資旅館事業(yè),如果她偏要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段開業(yè),他們是不會為了給她制造熱鬧的商業(yè)氣氛而特意來入住的,即使付錢也不會答應。那個名為“烏鶴”的市集,正是那個會說死語言的老頭的居住地。趁桑桑小姐外出時,小安嘗試自己前往烏鶴市集,但往往走到懸崖邊便斷了路。

      旅館女主人回來時,星星已綴滿天空,閃爍藍光,仿佛冷得結(jié)了冰。她哭哭啼啼的,顯然在葬禮的悲傷情緒里還沒走出來。那些像老熊悲鳴般的哭聲,意味著小安的聽覺又變糟糕了。小安在門口踱步,聽覺的含糊影響了心中想表達安慰的情緒,生怕說錯了話,只能等桑桑小姐平靜下來,但她似乎收不住內(nèi)心的悲傷。小安給她遞來一杯水,“您還好嗎?能別哭了嗎?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您。”“你誤會我了,我這不是傷心。我很高興呢,姐姐終于獲得了自由?!鄙IP〗隳ㄖ蹨I,對小安笑著說。“您真的有個孿生姐姐?”小安問?!叭绻闶亲w機來的,那你肯定見過她。就在昨天,她終于安息了?!鄙IP〗惆醽硪粡堃巫?,在門口的廊子坐下來,看著那澄澈的星空?!拔衣犨^她的往事,聞者傷心。想必您今天就是參加她的葬禮吧。如果您早點兒告訴我,我會隨您前往吊唁。在飛機上,她給過我關于愛情的啟示?!毙“舱f?!安?,這沒什么可傷心的。在葬禮上你也見不到她,因為機組人員告訴我,我姐姐決定就算死,也要死在空中,不再回到地面。我只要一抬頭就能看見她,她是一朵美麗的白云?!鄙IP〗惆焉砩蠅垡滤频囊路宰髡?,充滿幸福感地說道,“我只好代替她,在今天的葬禮上扮演她的遺體,供大家吊唁。畢竟我們長得一模一樣,心意相通,她是天空的幽靈,我是戈壁的游魂,天地皆為我們所有。”小安有所觸動,抬頭望了望天空,打了一陣寒戰(zhàn)。戈壁的夜晚只有風聲和野獸的孤鳴,月光盡管那么凄冷,但給小安帶來了孤絕的寧靜。天上很久都沒飛機飛過,似乎除了那趟航班,其他飛機都不選擇這條心碎的航線?!皩α?,躺在棺材里頭時,我姐姐在夢里問我,她想知道你心碎的理由是什么?!鄙IP〗阏酒饋?,把一樓的窗戶關緊,把小安引到爐火旁。小安搖搖頭,沉默一會兒才說:“我聽不見,聽不見他的想法,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那趟航班怎么還沒來呢?今夜的月亮永遠都不會落下似的。”小安回到二樓去睡覺,決定再等一天。

      桑桑小姐跑到樓梯口,清清嗓子,為小安唱起一支歌謠:“草原鼠躲進洞里,風秋草不再抽絲。汝之墓穴將打開,走進去吧!向下走,走到光亮處。莫怕,莫怕,山神會為你歌唱,唱那只有一個字的歌?!边@首歌在旅館里久久縈繞,每一個字小安都聽得很清楚。又失眠了,那一個字是什么呢?魚形文字在小安眼前快速閃過。魚形文字總有一個特定的字就是山神的歌詞,而那個字的結(jié)構(gòu)和發(fā)音,包含了整個宇宙的浩瀚和精神的認識力量,是佛教中能生出十種法門的“唵”!

      今夜整棟旅館只有小安一個旅人,毫無睡意,起了床,在大廳研讀那份古文殘卷。魚形文字無異于天書,解讀工作沒有任何進展,那個老頭是唯一的線索。如果找不到老頭,這份殘卷等于廢紙一張,記載的死語言跟一個孩子的鬼畫符沒任何區(qū)別。小安覺得自己很任性,這種執(zhí)著追求的行為帶有很大的表演性質(zhì),深知研究它不會帶來任何的收益和榮譽,出發(fā)前對那種神秘能力的猜想也只是眾多自我安慰的借口之一。但冥冥中,有些人就要死于追尋一些神秘而無用的東西上,比如愛的定義,比如死后的生活,比如靈魂的形體。

      桑桑小姐住在地下室,通向地下室的樓梯在雜物房里。在姐姐死后的七天內(nèi),桑桑小姐會一直穿著那件壽衣。她這只穴居的衰老動物,總是從洞里爬上爬下,一刻都不能安寧,聲稱她的姐姐在借她的身體,享受人世的最后時光,仿佛還在等待她的機長男友歸來。桑桑小姐在大廳走來走去,小安于是叫她坐下來,把古文殘卷遞給她看,說道:“看,我在研究這種語言?!薄斑@東西哪來的?!”桑桑小姐忽然大驚失色,一下子扔掉了它。小安急忙撿起它,塞進包里,“這是很珍貴的文物,請您小心!”小安盡量平息怒火,同時意識到桑桑小姐似乎知曉當中的秘密。“燒掉它!否則給我滾出去!”桑桑小姐撕扯身上的壽衣,“哎呀,我穿的是什么破衣服?太晦氣了!”桑桑小姐變得如此反常和粗魯,令小安一時難以理解。她脫掉身上的壽衣,光著那副苦瓜干似的老軀,跑到旅館外,夜色一下子將她吞沒。小安抓起一件大衣就追出去。偌大的戈壁上,昏暗的月色中,肉眼可見的只有一棟孤立的旅館,再無其他參照物。這片土地在小安眼里失去了具體的地理意義,它可以是任何一片荒漠,也可以是某個遙遠星球的表面。小安穿著大衣都感覺冷,更別說一個老女人裸著身子奔跑。四周有野狼和狐貍出沒,聽覺的衰弱會讓小安無法判斷野獸的位置,那些孤絕的狐鳴,召喚同伴的狼嚎,混在風中難以分辨。小安已是獵物一種,在夜色中追逐的兩人會成為饑餓野獸的晚餐。云層散開后,月色傾瀉,戈壁是多么的通透明亮?。「呗柕暮趲r將大地分割成各種角度,是天然的坐標。夜晚的景色跟白天迥然相異,小安根據(jù)巖石的相對位置修正方向,終于看到一個發(fā)白瘦小的人體,佝僂著背,像被剝掉皮毛的野人,朝著懸崖的方向快步走去。

      那邊涌來朝陽升起般的柔和金光,然而,現(xiàn)在還是午夜時分。這到底是什么光?桑桑小姐在一塊巨大的黑色石碑前停下,黑石碑前面有一土坑,她跳了下去。小安一驚,跪在黑暗的土坑邊緣伸手摸索。月光順著黑石碑流淌,流進土坑里,小安看見桑桑小姐面朝懸崖的方向,身體蜷曲,躺在里面,如同胎兒在子宮里的姿勢。小安跳下坑里,為桑桑小姐披上大衣,像是接生了一個新生嬰兒,而不是救了一個老嫗。桑桑小姐的呼吸很微弱,卻面露微笑。她的身體是那么輕,輕得可怕,仿佛只剩一個骨架?!拔业臋C長先生,他就在那下面生活。我不會他的語言,他找不回自己的語言,我們被迫分開。這是一個生和死的問題。今天,我的葬禮舉行了……”桑桑小姐沒有把話說完,那道月光就把她的意識帶走了。小安不明白她說的“那下面”是哪里,卻忽然明白,這個故事里頭哪有什么孿生姐妹呢,根本沒有!因為桑桑小姐既是天上美麗的白云,也是地上微小的塵埃,故事里從來只有她一個人。

      無意間抬起頭,小安看見黑石碑上面刻著兩個沐浴在月光下的大字:烏鶴。

      小安爬出土坑,往懸崖邊繼續(xù)走去。懸崖之下,在更廣袤的土地上,有一片宏偉的石城,燈火輝煌,如世外鬼市。這里就是烏鶴,就是小安在夜機上看到以為燒起了沖天大火的戈壁大地。風化形成的橢圓形巨巖散落大地,被作為一種建筑框架使用,人們在巖石底部開鑿洞穴,掏空內(nèi)部,在其中修筑各式各樣的生活空間,表面則開滿了大大小小的窗戶,能隱約看見人們上下樓梯的影子。每一座巨巖建筑以天然不規(guī)則的方式排列,彼此交錯,構(gòu)成寬窄不一的街道。在巖石內(nèi)部修建空間是多么困難啊,小安不禁想起了金字塔和斯芬克斯石像。這種充滿科幻感的特殊建筑,讓小安以為自己正站在外星人移民飛船多年前的墜落點。要是仔細觀察,那種科幻感便隨之減弱了,因為街上擠滿了進行傳統(tǒng)商業(yè)買賣的人,馬和駱駝隨處可見,穿布衣的人們四處閑逛,在看街頭噴火表演。

      小安更像誤闖一個古代市集,一個只在夜晚出現(xiàn)的鬼市。白天,小安從未見過這塊黑石碑和烏鶴市集,而從未在夜晚來過此處。巨巖受到邊疆持續(xù)風化作用,才形成橢圓狀,這也意味著,再過一段漫長的時間,石城會隨著巨巖的侵蝕和崩塌而消失。但誰又知道在自己之前,石城到底存在了多長時間呢?小安感到若有所失,在失去地理意義后,此刻也失去了時間意義。這兩者都是可怕的。也許因一種語言的存在,人們會犧牲喉嚨,對地理和時間概念進行重新洗牌,文明于是得以延續(xù)。

      當月光從黑石碑上消失時,上面鐫刻的文字不再是兩個漢文。小安把身體貼緊黑石碑,恨不得爬上去,因為那分明是非常熟悉,卻一直無法理解的魚形文字。小安為這種變化感到興奮,并不是文字產(chǎn)生了變化,唯一的解釋是剛才看到魚形文字時,在大腦語言中樞的某種奇怪轉(zhuǎn)化中,用母語理解了它的含意。因此,意為“烏鶴”的魚形文字,是小安學會的第一個死語言詞語。然而,此時只能像幼兒時期記事物那樣,憑印象記住這個詞的形狀。

      這時,一架飛機低空飛過,仿佛要墜落,看得小安心驚肉跳。巨大的引擎噪音從天空壓迫下來,但在小安耳里,這股噪音此時像蚊子的叫聲一樣細微,因為烏鶴市集里的各種人類活動聲,占據(jù)了視聽世界。望著懸崖底部熱鬧非凡的烏鶴市集,小安多么希望那些人嘴里說的母語都是那種死語言,那么死語言這個詞便不再成立,而自己可以在此刻撤退,回到大城市的喧囂中,變得跟其他人一樣,形體模糊,沒有區(qū)別。飛機繼續(xù)飛行,消失在機場所在位置的方向。張言會在這趟航班上嗎?小安看著被燈火照亮的天空,如處寧靜的宇宙之外。

      土坑里的桑桑小姐忽然扭動身體,她還活著呢?!安灰犓f話,不要被他欺騙!一旦繼承那種語言,你將知曉宇宙的一切,你也將永生孤獨,因為一旦開口,聽到的人就會死……愛和語言互為毒藥!在我耳朵塞一片網(wǎng)球草葉子,在我心上戳一個洞,在我身上蓋一層泥土!我寧愿在今夜安息!”桑桑小姐說了一堆胡話,拒絕小安救她。

      小安把桑桑小姐從坑里拉出來,抱起她往旅館跑去。經(jīng)過眾多圍巖時,一個想法墜落在腦海里,引起一陣激浪:那個跟桑桑小姐說著不同語言的機長,正是自己要找的那個老頭,而此時,他正在烏鶴的某個石洞里等小安到來!

      第五節(jié) ?宿主的責任

      “我崇拜神靈,因為祂從不開口,從不施救,也從不殺戮……”

      桑桑小姐厭惡自己重新活了過來,她天天妄想回到黑石碑腳下,來一場低溫癥,讓臉色透出衰老的特殊粉紅,被那種致命的烏鶴語殺死之前,先親手葬送自己的性命。她想不到烏鶴語殘卷還在世上——“致命的烏鶴語應該被銷毀,就像用火焰烤最后一顆麥種!”

      小安留意到,桑桑小姐用的詞是“致命的”:致命的烏鶴語。于是小安糾正道:“這樣的語言在學術上叫死語言,死不等于致命,它只是沒有人再講了,等同死了……”

      “孩子,人皆共知的知識,我們不必再談起。你救我,就是要把我置于它帶來的危險中。在饑寒中死去的痛苦,根本比不上聽到第一個發(fā)音時就立刻灰飛煙滅的虛空!”桑桑小姐好像得了精神錯亂,一直在強調(diào)那種死語言擁有某種殺人能力,“學習烏鶴語,你會得到永生,至于代價——聽到你說烏鶴語的人,會暴斃身亡!你不得不放棄愛的能力,以減低自己的痛苦。我的情人是這世上唯一還會說烏鶴語的人,為了安全,他不再見我,不再和我說話,一生躲在烏鶴。因為我?guī)Ыo他太多痛苦了。愛是似真亦假的幻覺,再喧囂的聲帶也會沉默。所有交流都是絕望的!”

      桑桑小姐對烏鶴語的描述,大大超出小安的預想。小安對烏鶴語擁有神秘能力的猜想,的確存有異想天開的成分,比如它是某種宇宙代碼,學習者能獲得永生能力,或更宏大的宇宙思維,但絕不會置聽者于死地。這一切可信嗎?烏鶴語到底藏著什么秘密?作為跟吐火羅語曾同存于一片土地的死語言,即使單純作為一種語言來說,在語言成分和結(jié)構(gòu)上不應該擁有相似的特征嗎?音素、時態(tài)、語氣、詞性、所有格……

      “烏鶴語是怎么構(gòu)成的?”小安急切地問,“為什么你不學習烏鶴語呢?這樣你們就可以永生永世在一起了啊?!?/p>

      “你相信愛可以保持永恒?我覺得,它根本不是一種語言……也許是一種思維方式,一種習得后就會失去愛的能力的思維??烧l知道呢,我所知道的都講給你聽了,現(xiàn)在的我跟你一樣無知……我在你身上看到恐怖的征兆,你的耳朵脫離了身體,你將成為它的信徒和傳承者。如果你執(zhí)意要去追尋它——若那天到了,不要開口,不要施救,也不要殺戮,請你孤獨地活下去!那時我會奉你若神靈,在每個節(jié)日像供奉菩薩佛祖一樣,念起你的大名!”說完這段話,桑桑小姐開始了漫長的沉默,除非必要,否則不愿意發(fā)出一絲動靜,甚至連呼吸聲都極力掩藏起來,比游吟詩人更珍惜自己的嗓音。小安仿佛回到剛認識張言時,看到了他對聲音的恐懼,為逃避一種循聲而來的怪物,只好整日活在默片世界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

      是什么東西驅(qū)使自己來到這里的?自己本可以在大學教室里聽老師們宣讀教科書,研究語言的歷史演變、社會功能、語言共同體和普遍特性,而不是只身抵達邊疆,無既定義務、又無急迫責任地挽救一種死語言。整個烏鶴市集和烏鶴語,蒙上神話傳說的色彩,學界不知道它們的存在,甚至不會承認它們的存在。小安最初的任務是研究語言的普遍特性,然而從目前來看,烏鶴語不具備跟其他語言相比較的共同性。更重要的是,一種致死的語言,只會像精神藥物和劇毒物質(zhì)那樣被嚴格控制起來,推廣是荒謬而且危險的。小安很可能成為傳播它的推手,傳播世界性瘟疫似的把它帶到文明世界。桑桑小姐的片面之詞在小安心里種下了懷疑的種子,一個因愛絕望的女人,一個昨天參加自己婚禮,今天參加自己葬禮的瘋女人,會賦予情人身上最顯著特征——比如一種稀奇的語言——以絕對有害的幻想:愛殺死了她,她要報復情人的語言系統(tǒng),讓它在沉默中消亡!

      寄生者侵染宿主時,通過影響神經(jīng)遞質(zhì),讓宿主機體產(chǎn)生適應性的變化。一種感染舞毒蛾幼蟲的病毒,能讓幼蟲集體爬到樹頂?shù)人?,在高處繁殖病毒顆粒,最大限度地拓展宿主傳播病毒的范圍。剛接觸烏鶴語殘卷的日子,小安的聽覺變化似乎在表明,這種語言已在發(fā)揮它的功能:烏鶴語讓小安的聽覺減弱,甚至喪失(想想那些元音衰弱而輔音上位的日子),像清除黑噪音一樣,隔絕其他聲音,利于它的介入,迫使小安臣服于它的語言系統(tǒng)。如果把寄生者、神經(jīng)遞質(zhì)和宿主三者,看作突觸傳遞過程的三個組成,那么:釋放神經(jīng)遞質(zhì)的突觸前膜,是烏鶴語;神經(jīng)遞質(zhì)是聽覺;接收神經(jīng)遞質(zhì)的突觸后膜受體,便是大腦。喉嚨或聲帶,只是表達大腦意識的工具。然而,一個矛盾的問題出現(xiàn)了:學習者不聽烏鶴語的發(fā)音,怎能學會它呢?然而,學會之前,學習者就死在它手上了。因此,這個推論的前提是,烏鶴語不是一種用來“說”的語言,而是一種思維,文字和聲音只是記錄和表達這種思維的手段,而不是主體。烏鶴語相比其他語言具有更強烈的能動性,或直接說這種語言有自己的獨立生命。盡管它必須依附言說者的喉嚨,這一點跟其他語言沒有不同,正如病毒無法獨立存活。小安意識到,烏鶴語忽然變成了與病毒無異的形象——然而,就烏鶴語能給予人永生能力這一點看,它更像對人體有利的噬菌體病毒,只不過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小安認為還有另一個證據(jù),可判斷自己被烏鶴語感染了:自己現(xiàn)在變得那么盲目,拒絕規(guī)避風險,富有冒險精神,無法信任他人,這大大增加了掉入陷阱的概率。在動物世界里,只有宿主被成功殺死,比如螳螂被鐵線蟲控制投水溺亡后,這樣寄生者才能完成傳播和繁殖的過程?,F(xiàn)在,小安是那么強烈地認識到這些恐怖的現(xiàn)實,但一種無法控制的情緒不斷驅(qū)使自己進入烏鶴市集,找到桑桑小姐的情人,那個唯一懂得烏鶴語的男人!我這是為了證明什么?小安思索,是要在張言面前證明自己有用,還是在這個無用的世界中,消耗無意義的生命以尋求存在主義的例證,即使以死亡為代價?不,沒有死亡,只有永生,近似于靈魂被殺死的永生。在永生的世界里,愛是有害的,必須看著情人們相繼死去,而自己還活在每個世紀都在不斷重疊的感情高山之底!這樣的人不是神靈,就是瘋子!

      降低對一種事物的關注,會增加對另一種事物的敏感度,小安習慣了外耳廊不在,接收聲音能力低下的狀態(tài)。最內(nèi)的耳膜還有存在的必要嗎?戳穿它!戳穿它!就像被鐵線蟲控制的螳螂投水而死!但小安還沒準備好進入烏鶴,只有在白天,才會走到懸崖邊。白天的懸崖底部依舊是一片荒蕪,只有巖石、沙礫和野草,干旱缺水,這份寂靜是夜晚熱鬧的悲傷前奏。傍晚降臨,懸崖底部像海市蜃樓似的泛起一點點燈光時,小安就轉(zhuǎn)身返回旅館。

      小安一直回憶那個贈送烏鶴語殘卷的走私商販。他放棄這份買賣古老時間的事業(yè)后,在哪個城市,或小鎮(zhèn)里找到替代的活兒了嗎? 那仿佛是一個早已安排好的會面,靈魂引導小安前往戈壁,神圣的他者給予自己寶藏的地圖。旅程也早已埋下了伏筆,現(xiàn)在小安就在終點的邊界上。

      桑桑小姐的雙腿凍壞了,只能坐輪椅,旅館的經(jīng)營陷入停滯。只要遠遠看到有旅人靠近旅館,她就從輪椅上撐起身體,在窗口那兒對他們?nèi)氯拢骸白唛_走開!這里都是窮山惡水!”她每天都向小安示威,要是敢去烏鶴市集,她就用剪子戳自己失去知覺的大腿,還罵小安把自己害得生不如死。小安已無法很好地感知她的激動情緒,她的聲音甚至沒有一陣微風聲來得清晰。小安不僅對桑桑小姐的威脅置若罔聞,還在大廳研讀烏鶴語殘卷,引得她在大廳四處打轉(zhuǎn),像只逃命的草原鼠。桑桑小姐總是趁小安不注意,想伺機燒掉殘卷。有一次火燒掉了一個角,致使一個符號缺失,如果不是因為有手抄本,小安會控制不住自己掐死這個老婆娘。桑桑小姐不服輸,駁斥說,如果不是附近沒有警察署,她早就報警驅(qū)趕小安這個闖入者了。

      直到有一天,桑桑小姐看到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從烏鶴市集那邊清晨的白光里,向旅館走過來。矮的那個人并不是因為身高的問題,而是跟她一樣坐在輪椅上,后面有另一個人負責推著前行。桑桑小姐感覺他們不是迷途的旅人,似乎帶著什么確鑿的目的,她那套驅(qū)趕旅人的惡毒話語突然哽在喉嚨。小安把輪椅上的桑桑小姐推出門口,一起等待遠處的兩人走近,仿佛是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從縱深處向自己走來。清晨的陽光那么明亮,那兩人顫動的影子仿佛在高溫中被炙烤融化了似的。

      那兩個人走完這段不長的距離,似乎花了漫長的時日。當他們來到旅館門口時,已是正午,戈壁熱得人都要融化,意識像在夢里一樣搖擺不定。

      那是張言,還有他的姐姐周。

      第六節(jié) ?繞過斯芬克斯之謎

      “你的耳朵呢?哦,我知道了。一只丟在羅布泊,一只丟在這里……”

      沒有擁抱和問候,張言饒有趣味地盯著小安的頭顱兩側(cè)。他再也沒了沉默苦楚的氣質(zhì),有什么東西改變了他,僅僅是一個夢的轉(zhuǎn)變?人們說,從航拍地圖上俯瞰,羅布泊的地形似一只耳朵。經(jīng)過懸崖那邊時,張言說,那整個懸崖弧形也極似一只耳朵,真是太巧了。小安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耳朵不在了,只是一種不甚愉悅的感覺,在身體里蔓延開來。他們的關系到底是什么?或者從一開始,他們就不是以戀人的關系在一起的,只不過是一場沒有結(jié)果的憂傷的艷遇。

      “當年在羅布泊失蹤的科學家,會走到這里來嗎?就像從一只耳朵開始,穿過狹窄的鼓膜,抵達咽喉,再從咽喉抵達另一只耳朵?!弊谳喴紊系闹苷f。她有半側(cè)身體捆滿了白色紗布,包括半邊嘴巴,說話時不能完全張開嘴,顯得很滑稽??磥頍齻]有影響她的精神,而且兩側(cè)顏色迥異的身體,像是光與暗的嵌合體,在明亮的戈壁上散發(fā)著不尋常的非人類氣息。小安依然搞不清那場火到底是怎么燒起來的,火仿佛憑空而起。張言重重地點點頭,說道:“對,整個中國大地都是一副聽覺器官,我說的每句話都有聆聽者!我才意識到自己浪費了多少個日夜,我本來可以跟小安你好好談談?!薄澳憷斫饨憬愕目嘈牧藛??我當時給你拍那部短片,就是想讓你知道沉默的恐怖之處!但你現(xiàn)在的話好像太多了?!敝苷f。這對古怪的姐弟在猛烈的陽光下,不停地說,不停地說,不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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