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民 趙世蘭
筆者在“以舟為家,向海而歌”《南?!八厦窀琛睔v史文化與傳播》研究報告中,運用文化地理學新視角,將疍民身份變遷的漫長歷史勾勒出一條邏輯鏈條:“疍民從“漢民”→“難民”;從“難民”→“漁民”;從“漁民”→“疍民”;再從“疍民”→“漢民”→新中國的主人?!笨此坪唵蔚难莼}絡(luò),背后卻傳遞著諸多復(fù)雜的文化信息,潛藏著早年“闖海人”遷徙漂流曲折悲壯的歷史背景,浸透著南?!八厦窀琛钡臍v史敘事。
“疍民”也稱“疍家人”,是這個特殊族群成員所擁有的一個共同的“名字”,也是強加給疍家人帶有蔑視口吻的一種稱謂和“符號”。然而,鮮為人知的是,這個長期受人歧視的疍民群體,在長期的海上生活和勞動中卻創(chuàng)造了數(shù)量龐大、優(yōu)美動聽、音樂形態(tài)獨特的“水上民歌”。
千百年來,疍家人特立獨行,熱愛海洋,用凄婉悲壯“水上民歌”抒發(fā)自己的情感,表現(xiàn)自己的真實生活。疍家人創(chuàng)造的“水上民歌”,是中國漢族民歌的一個分支,自然質(zhì)樸且?guī)е谡Z化、吟誦調(diào)特點的“水上民歌”,記錄疍家人生活,凸顯中國民歌敘事特征。
鮮為人知的是,早年險惡的海上生存環(huán)境和飽受蔑視欺凌的壓抑,唱歌成為疍家人宣泄和消解這種情緒的最佳選擇。如今已經(jīng)年過七十多歲的疍家老人張發(fā)杰依然記得小時候和父輩們一起出海打漁的經(jīng)歷,“我們常常是半夜出海捕魚,天亮前收網(wǎng),一旦睡著了,船和漁網(wǎng)被海風吹跑,于是疍家人發(fā)明了一個防止睡著的最好辦法,圍坐在船上一起唱歌,一直唱到天將亮時收網(wǎng)為止?!薄段覀儻D家人》是疍家人非常喜歡的一首歌,真實地再現(xiàn)了疍家人海上捕撈的經(jīng)歷:“我們疍家人,真是最勤儉,每日都捉魚,海味換山珍,晚上船出海,三更半夜都未睡,天未光亮就收網(wǎng),平平安安最重要,魚多多,蝦大大,平安返回就是過癮,蟹多多蝦大大,阿爸阿媽最精神?!痹偃纭蹲嫦绕吹胶D稀贰白嫦绕吹胶D?,生活條件好艱難。住在水棚茅蓋頂,族外稱俺疍家人。出海捕魚小舊船,風大浪高飄天涯。天不下雨沒水喝,遇上臺風難回頭。疍家捕魚織麻網(wǎng),麻網(wǎng)易破心懼慌。不曬麻網(wǎng)又怕爛,日日篩網(wǎng)更艱難。”歌中唱出了疍家人一路逃難、一路哀愁、一路漂流、一路悲歌的悲壯和豪氣。唱出了與命運抗爭、與大海搏斗的艱難場景,彰顯了疍家人堅毅、冷靜和勇于挑戰(zhàn)的性格。痛苦艱辛的海上漂流經(jīng)歷促成了南?!八厦窀琛钡膽?yīng)運而生,也突出了“歷史敘事”的鮮明主題與基調(diào)。
(一)疍民:從“漢民” → “難民”
公元220年,漢帝國崩潰。此后,中原經(jīng)歷了三國時期的混戰(zhàn)、西晉王朝的短暫統(tǒng)一,又迎來了一場更大的戰(zhàn)亂。
西晉王朝為爭奪政權(quán)而爆發(fā)內(nèi)戰(zhàn)。公元311年,匈奴、鮮卑、羯、羌、氐五個游牧部落聯(lián)盟,乘機大舉進攻中原。洛陽、長安相繼陷落,中原人大規(guī)模南遷,史稱“永嘉之亂、衣冠南遷”。此時的中國又陷入一個大分裂與大混亂的格局中,長達三百多年的血腥屠殺和殘酷的民族壓迫下,北方人口銳減。如此亂世,中國傳統(tǒng)文化遭受巨大沖擊,一片良田美景的中原轉(zhuǎn)瞬之間演變成人間地獄。中原難民包括流亡貴族、家學淵博的文人,不得不面對殘酷現(xiàn)實——生存,還是死亡?生存,去向何方?他們面臨著生死抉擇——其中大部分南下來到長江流域,向著嶺南方向艱難地遷徙。
從東晉到西晉再到唐、宋、元、明、清,一個舊的帝國被另一個新的王朝推翻,一場又一場的戰(zhàn)爭,迎來往復(fù),造成一批批的北方難民越過黃河、順著長江向南方遷徙漂流,當時幾乎整個家族、整條村莊在族長、村長帶領(lǐng)下的扶老攜幼式的長途南下,并在嶺南一帶駐泊。同時,中原人把漢語、文化、習俗都帶到了嶺南,幾乎所有傳統(tǒng)廣東人的家族都有“族譜”記錄自他們是來自中原何方,何時遷到廣東,這就是嶺南地區(qū)沿海難民數(shù)量不斷疊加的歷史。
(二)疍民:從“難民”→“漁民”
南下的中原人在終于翻越嶺南山脈到達粵北,不再受戰(zhàn)亂影響。但此地是山區(qū),農(nóng)業(yè)物產(chǎn)遠不及平原地區(qū)豐富,中原人在那里繁衍了幾代人后,大多會繼續(xù)沿北江南下、沿西江西進而到達新的遷徙地——珠三角、粵西、甚至廣西東部地區(qū)。作為“外來者”在無地可耕、舉步維艱的情況下,選擇在沿海——“夾縫”中求生存,慢慢適應(yīng)海洋氣候環(huán)境,掌握捕撈技術(shù),習慣水上生活。
幾度沉浮之后,中原人逐步形成了海上“以舟為家”生活模式,從此,漁民生活成為他們悲愴宿命的一段序幕。
南宋官府派駐嶺南官員周去非所著《嶺外代答校注》,書中詳細記載了嶺南一帶海上船運、貿(mào)易往來,運送貨物、往返時間、經(jīng)過??康攸c等,統(tǒng)統(tǒng)記錄事無巨細,成為南宋時期記錄嶺南沿海事務(wù)的百科全書。
書中記載,沿海一帶的疍家人“以舟為室,視水如陸地,浮生江海者,蜑也。欽之蜑有三:一為魚蜑,善舉網(wǎng)垂綸;二為蠔蜑,善沒海取蠔;三為木蜑,善伐山取材?!盵1] 南宋時期的疍民,有水上捕撈、水下取蠔和山上伐木不同分工。
該書校注中還有具體注解:“這與蜑之一名,實有二族。其一山居,分佈于巴蜀、武陵等地,屢見於《華陽國志》及自晉至唐諸史。又一水居,分佈于閩廣沿海,《北史·楊素傳》稱之爲遊艇子,《寰宇記》一〇二稱之局泉郎,宋代則稱之爲蜑人?;蛑^後者卽由前者遷徙而來,然山居改水居,變異太大,殊少可能。且沿海蜑人祖先,有謂局東晉盧循之餘黨,有謂焉馬援南征之遺兵(參閱本條注④),說雖難稽,然水居蜑人起源甚早,可無疑也,豈待由川峽山區(qū)移來?《元史·英宗紀》:“(延祐七年十二月丁未)播州蜑蠻的羊籠等來降?!逼鋾r播州(今貴州遵義)尚有蜑,與沿海之蜑,絕不相關(guān)??芍骄又迮c水居者,不可混而為一。水居蜑人,于清代及民國年間,曾稱‘水戶,解放後,稱‘水上居民?!盵2]為躲避戰(zhàn)亂和自然災(zāi)害,種地為生的中原漢民,拋棄“種田手藝”,迫于生計,捕魚為生,他們在“視水為陸”海上生活的命運逆轉(zhuǎn)中,其身份已經(jīng)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
疍民文化專家陳序經(jīng)認為:“疍民”與“漁民”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漁民是生活在陸地,以打漁為生,有固定生活的居所,出海打漁之后會返回陸地生活,疍民雖然也是以捕魚為生,但是由于歷史的諸多復(fù)雜原因,使得他們長期不能登陸上岸,被迫依海而居,靠海吃海,慢慢形成了“以舟為家”的生活方式。
然而鮮為人知的是,一批又一批從北方中原地區(qū)逃難的數(shù)百萬難民,在漫長的遷徙和漂流的過程中,一部分人群選擇遠離城市喧嘩,在較為安全宜居的地方安營扎寨,慢慢適應(yīng)了當?shù)貧夂颦h(huán)境的情況下,保留和延續(xù)了諸多中原文化習俗,后來創(chuàng)造了包括建筑、服飾、語言以及飲食、藝術(shù)等領(lǐng)域豐富迥異、特色鮮明的“客家文化”。而大部分難民則選擇了繼續(xù)向南遷徙,他們遷徙漂泊的目的地是嶺南一帶的廣東、廣西、福建以及更加遙遠的海南熱帶海域。
斗轉(zhuǎn)星移、時過境遷,人口遷移改變著原有的生活習慣,催化著文化的融合,來自中原的文化在嶺南沿海地區(qū)頑強地生長。早年中原生活習俗和場景在疍家人的記憶里慢慢淡化,出海捕魚成為賴以生存的唯一亦或是最佳選擇,由于官府的追擊和嚴酷管束,即使是有短暫的登陸機會,也常常讓他們內(nèi)心感到忐忑和惴惴不安。究其緣由,長期的“浮游而生”、“以舟為家”的特殊海上生活,讓這個來自中原的特殊群體慢慢適應(yīng)和習慣了兩廣、福建和海南的海洋氣候環(huán)境,他們的心靈和情感與一望無際的大海已經(jīng)融為一體。
(三)疍民:從“漁民”→“疍民”
由于海上生活分布極為分散,加之大海遼闊任鳥飛翔等多種復(fù)雜原因,這批由難民轉(zhuǎn)變成為漁民的群體,被陸地人們漸漸淡忘,加上“以舟為家”的巨大而又分散的人口居住方式,官府難以管理和控制,因此慢慢形成對這個特殊族群管束從異常嚴酷過渡到相對寬松。當然這樣自由自在的海上生活方式,必然吸引大批來自沿海漁民不斷地加入到這個群體。時光荏苒,這個海上漂泊的群體,一步步向大??v深繼續(xù)延伸,逐漸成為海上“浪跡天涯”的“海上吉普賽”特點的龐大難民群體,這個社會邊緣和最低層的海上移動的族群成員,所從事的職業(yè)也是五花八門,大部分人以織網(wǎng)捕魚謀生,少部分善歌者則選擇四處流浪漂流,以賣唱謀生,有的女人則以唱為“媒”(媒婆);以唱為“巫”(治病驅(qū)邪的巫師、接生婆),有的女人在船上做些針線縫補雜活賺些零錢養(yǎng)家糊口,顛沛流離的艱苦生活難以想象。與此同時,這個群體有了一個十分形象的冠名——疍民。從此,這個浪跡天涯、以海為生、向海而歌的龐大群體,悲愴的宿命完全徹底地拉開了帷幕。
隱忍樸實忠厚的中原難民似乎也慢慢習慣了海上生活,加之,初來乍到新的地方,一是因為官府規(guī)定不允許這批難民——“游民”在陸地上停留居住,二是因為幾何式增長的大批難民造成土地資源極度緊張,擁有自己的土地耕種根本沒有可能,最使得他們痛苦的是子女無法接受教育,這就意味著海上生活是疍民世代永遠的現(xiàn)實。冥冥之中疍民認定自己的宿命和終點就是寬闊無際的大海。無論是順理成章還是帶有身份蔑視的約定俗成,“疍民”這個名字也許將成為一個永遠摘不掉的“綽號”。
有學者形象地比喻,許多地方的民歌是建立在痛苦之上的“歡樂”,南?!八厦窀琛币彩侨绱?。頑強的生命力和生存能力促使疍家人要學會和掌握海上勞動技巧和生活能力,與海為伴的疍家人在承受著海上生活種種苦難和受人蔑視雙重壓力下,創(chuàng)造了“水上民歌”,于是疍家人“向海而歌”的習俗初步成形,“疍家文化”也應(yīng)運而生。
早年海上生活就像是早期疍民游走的水上世界,也更像是嶺南海域一片片漂浮的貧民窟,疍民缺醫(yī)少藥,衛(wèi)生條件原始簡陋,但是,值得慶幸的是,他們卻終于遠離了戰(zhàn)火和硝煙,遠離了饑荒和寒冷,起碼他們能夠得以“生存”,值得慶幸的是,正是因為有了能夠帶來許多慰藉和快樂的“水上民歌”相隨相伴,疍家人才有了堅強地“活著”的希望和信心。
文獻記載,早年的疍民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一部分智者帶領(lǐng)疍家人在海上建起了船上學校、船上廟宇等生活、宗教和教育基礎(chǔ)設(shè)施,并熱情主動與當?shù)匕渡暇用褚约啊耙郎蕉印钡睦枳迕缱宓壬贁?shù)民族進行友好往來,換得衣物、淡水糧食和蔬菜,疍家人在逐漸適應(yīng)和創(chuàng)造改善著新的海上生活條件,將自己的生活與陸地居民生活盡可能的保持一致,“以舟為家”——把大海視為心目中的“世外桃源”,“向海而歌”——把唱歌當成對未來生活的美好心境。
事實上,人類除了毀滅,還可以創(chuàng)造,千百年的遷徙漂流,疍家人并沒有被戰(zhàn)火與天災(zāi)所屈服,而是選擇了漫長的跋涉,值得一提的是,疍家人在幾乎橫跨南北的艱難挺進和漂流中,“以舟為家”是疍家人的生活模式,“以海為生”是她們一生的宿命。然而鮮為人知的是,疍家人在常人難以想象的艱難而又孤獨的生活中,不斷地尋找生活中哪怕是短暫的快樂和些許的幸福,一望無際的大海上漂泊搖曳的小船里,疍家人發(fā)出了“心”的詠嘆和“情”的宣泄,那是疍家族群創(chuàng)造的歌謠——“水上民歌”,那是疍家人集體的智慧和真實生活的藝術(shù)白描。
(四)疍民:從“疍民”→“漢民”→ 新中國的主人
滄海蒼田,千百年的歷史流變、幾千公里的長途跋涉,從北向南疍家人一路遷徙一路漂流,呼喚和悲歌交織,悲歡離合、酸甜苦辣,幾多渴望和期盼、又有幾多失望和悲傷,幾家歡樂幾家憂愁,都統(tǒng)統(tǒng)表達在他們的心里和歌里頭。
南?!八厦窀琛笔钳D家人發(fā)自心靈的悲歌,是疍家人向“大?!薄⑾颉吧n天”的真情“呼喚”,數(shù)量龐大的民歌是留給后人珍貴的南海音樂文化遺產(chǎn)。
根據(jù)海南三亞“水上民歌”傳承人楊威勝回憶:疍家人是從福建泉州、廣東南海一帶的中山,還有這個江門、順德一帶漂流過來的。所以疍家人最早的母語是廣東話,就是講廣州白話。在海南因為經(jīng)過那么多年,有多少代人,我們也講不清楚。疍家人經(jīng)常出海捕魚,像游牧民族一樣,在這個地方捕一段時間,然后又到另外一個地方去捕魚,所以說疍家漁民也是像陸地牧民跟著草場游牧一樣,我們則是海上游牧人伴隨海風、追著魚群到處流浪漂泊,所以也有人把我們疍家人列為“海上吉普賽人”?!皾O家人仔福樂多,哥妹織網(wǎng)又唱歌,咸水歌飄十里過?!蹦虾!八厦窀琛笔钳D家人的《詩經(jīng)》,人們說有咸水的地方就有疍家人的歌聲。
疍家人的歷史是咸水歌寫成的,咸水歌是疍家人抒發(fā)生活的孤寂苦悶脫口而出的民歌小調(diào),經(jīng)過口耳相傳慢慢成為疍家人的精神生活的支撐。
廣東疍家歷史文化研究學者吳競龍在《水上情歌》中論述廣東咸水歌的歷史流變和傳播這樣論述:“咸水歌”,古稱“疍家歌”,又名“沙田民歌”或者“水上情歌”,是千百年廣泛流傳于中山坦洲一帶的一種著名民歌,是水鄉(xiāng)人世代傳承的精華民間口頭藝術(shù),是沙田人喜聞樂見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民俗文化。
一直以來,生活、生產(chǎn)在這里的水上沙田居民愛唱歌。人們把他們所唱的歌稱為“咸水歌”,意即生活的咸淡。咸水歌也常常成為疍民的一種特殊的交際手段,她們把咸水歌作為相愛的“姻緣線”,把歌唱的優(yōu)劣,作為選擇配偶的重要標準。
情歌在咸水歌中占有很大的比重,而且青年人尤為善歌。咸水歌一般兩個場合唱得最多,一種是碰上大臺風的時候,大海茫茫,天昏地暗,風疾浪急,雨狂雷響他們想找個背風的地方避一避, 便拼命地劃船逃命。他們?yōu)榱酥来蠹腋髯运幍奈恢?,便高聲的對唱起來。前問后答?左唱右和,保持整個船隊不落下一條漁船。而另一種情況,就是他們在“追女仔”和結(jié)婚典禮上,唱得十分歡快。這個事實,完全印證了咸水歌源于民間、源于生活的說法。[3]此觀點與海南三亞疍家人鄭石喜關(guān)于咸水歌歷史解讀有異曲同工之處。
吳競龍經(jīng)過史料考證認為:“明末清初的著名學者屈大均的《廣東新語》記下了幾首咸水歌,提出咸水歌的主要特點是‘漫節(jié)長聲,自回而復(fù),還記錄了幾首疍家歌,錄其二首如下:大頭竹筍作三椏,敢好后生無置家,敢好早禾無入來,敢好攀枝無晾花,清河綰髻春意鬧,三十不家隨意樂:江行水宿寄此生,搖櫓唱歌槳過深。其實,咸水歌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初唐甚至更早。初唐詩人四杰之一的王勃曾兩到廣州,他在《廣州寺碑》里說:‘揚粵當唐初,北人多以商至,遂家如此。六朝以來,謠俗謳歌播于樂府,炎方盛事自是偏聞四海。然方言猶操查音,以邑里猶雜午蛋夷故也。因此,說咸水歌已有上千年的歷史傳統(tǒng),那是絕不會錯的。也有專家認為,有人存在就有民歌存在。中山曾發(fā)掘出新石器時代早期的石器工具、飾物和煮食用的陶釜以及盛食用的陶盤、陶碗等??脊艑<覐倪@些出土文物推斷為3000年前,甚至5000年前,確實已有居民在香山(今中山)活動,靠漁獵為生。那么按有人就有歌的觀點來看,咸水歌的歷史,也至少可以定為3000-5000年。
咸水歌也是外國人最早了解的一種中國民間歌曲。在18世紀鴉片戰(zhàn)爭前,廣州十三行一帶,已經(jīng)有大量的洋人居住和經(jīng)商,英國商人對當時珠江上聽到的咸水歌十分感興趣,于是專門把“咸水歌記錄下來,編成書籍,同時把咸水歌這一粵語名稱,原汁原味地翻譯成為英文稱之為‘中國情歌介紹到外國,從而咸水歌也成為最早傳播到國外的中國民歌之一?!?[4]
疍民“依海而居”的生活方式,限制了與陸地生活的人們一樣接受教育,提高智力啟迪智慧的許多機會,但是,疍民除了物質(zhì)生活以外,時刻都在渴求精神生活的進步和變化,因為,精神需要、知識追求、審美理想是人類生活的本能。疍家人總說:我們疍家人唱的比說得好。的確,疍家人自古就具有“好歌”“善歌”和“斗歌”等時尚風氣。疍家人這種與生俱來的唱歌風,一直延續(xù)到今天。
疍家人從“中原漢民”到“北方難民”;從“難民”演化為“漁民”;從“漁民”蛻變?yōu)椤隘D民”;再從“疍民”提升為新中國的“主人”,經(jīng)歷了一個十分復(fù)雜而又漫長的歷史流變過程。他們從“依海而居”到“向海而歌”,疍家人把生活中所有的喜怒哀樂全部通過自己的歌喉宣泄出來,可以毫無夸張地說,疍家人的生活情趣、文化品味和審美追求以及聰明智慧全在這一首首動聽委婉的疍家歌里頭“集結(jié)”。(關(guān)于南?!八厦窀琛钡奶卣?、功能和傳播價值研究,另文論述)
海南的疍家人分布在海南三亞的三港、大疍港、保平港、紅沙崗、陵水新村港,望樓港,昌江縣等地,人口近10萬人。
根史料記載:北宋時期,海南糧食供應(yīng)緊張,當時解決缺糧問題要靠船運輸。蘇東坡寫道:“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北贝杀避娂蠢?、化、高、藤、容、白諸州兵負責掌舵渡海,但他們不了解瓊州海峽的潮汐潛流,“率多沉溺,咸苦之?!睍r任廣南西路轉(zhuǎn)運使的陳堯叟果斷決策:將雷、化、高、太平四州之民租米,送到與之水路接近的海峽北岸遞角場,“令瓊州遣疍兵具舟自領(lǐng)”。疍兵參與北船運糧之后,成效顯著,“人以為便”,陳堯叟因此項“宦績”而入載《瓊州府志》名宦錄。
趙汝適在《諸蕃志校釋·職方外紀校釋》“海南”條中記述海南商貿(mào)和市舶管理時提到“疍舶”,“瓊山、澄邁、臨高、文昌、樂會,皆有市舶。于舶舟之中分三等,上等為舶,中等為包頭,下等名疍舶。[5]
至則津務(wù)申州,差官打量丈尺,有經(jīng)冊以格稅錢,本州官吏兵卒仰此以贍?!?p>
關(guān)于疍民遷徙活動,陳序經(jīng)《疍民的研究》書中記載:“在瓊州東北的清瀾港,每年春夏兩季,好多疍家漁艇,從萬寧陵水一帶隨南風而來清瀾。他們在清瀾海傍,有些插木為柱、以茅為瓦,有些仍住在艇上。到了秋冬兩季,他們又隨北風而南返萬寧陵水。他們秋去春來,就像燕子一樣,一年要住二三個地方?!盵6]這就是早年海南疍民真實生活囧境。(詳見下圖陳錦霞繪制)
海南疍家“水上民歌”《漂流》唱出了疍家人南下海南遷徙漂泊的苦難經(jīng)歷:“從前祖公下海南,漂流海洋太艱難。海天茫茫人怕慌,漂日漂夜不見山。千山萬水水路遠,流急風猛過虎山。西北打雷風雨猛,吹剩悝桿布吹爛。搖櫓找槳銅鼓灣,一夜搖櫓到清瀾。男女老幼同艇住,疍家人子沒屋地。臺風天時無處避,生死同艇度危機。過了春夏又秋冬,年年依舊那樣窮。汪洋大海天茫茫,捕魚人家在四方。今朝在西晚在東,四海為家整日忙。春夏秋冬熱與冷,度日宿夜在海洋。東南西北不走向,隨波逐流苦回航。代代貧窮度日難,尋夠兩餐度時間?!?/p>
筆者曾多次采訪陵水“水上民歌”傳承人郭世榮,老人見到郭姓教授,興奮地以“兄弟”相稱,親自帶著我們一行人登上疍家漁船,海風陣陣,船抵疍家“漁排”[7],我們欣賞到了疍民鄭石彩等四位阿姐身著疍家漁民服飾,演唱海南三亞疍家“水上民歌”《十月種花》:“正月種花日頭黃,種花人仔臉帶青黃;二月種花人人去玩,種花人仔(呀)夜看花蘭;三月種花河霧暗,種花人仔(呀)無日精神;四月種花人說日曬,花盆照裂無見合(呀)邁……”各地都有“種花”或“贊花”一類的民歌,但是海南與北方地區(qū)每年3-4月春季種花季節(jié)不一樣,因為海南三亞是中國唯一熱帶海洋氣候,3-4月陰雨綿綿潮濕不適宜種花,只有到了9-10月播種才能夠花開滿園,此歌地域特點獨特鮮明。
疍家人從廣東沿海遷徙漂流到海南,“以舟為家”、“浮生江?!笔芎D显挼挠绊?,早已習慣講廣東話的海南疍家人慢慢加入海南方言。比如三亞疍家“水上民歌”《南海漁歌》(用白羅調(diào)演唱)“滔滔南海(呀)水連天,群群海鷗追魚(呀)船,千里大海任我行(呀),百里(呀)漁場捕魚(呀)忙?!备柚械摹把健弊旨仁呛D先肆晳T用語感嘆詞,也是生活中的口頭語。
廣東粵語滲透著海南方言,海南方言又夾雜著廣東粵語,海南疍家人的語言屬于哪一種語言體系里,難以定論。所以早年疍家人一直被當做海南少數(shù)民族,20世紀50年代,疍家人戶口本上的民族一欄為“疍族”,經(jīng)專家論證為漢族。1982年,疍家人戶口本“疍族”改“漢族”。過去疍家人的海上生活條件艱苦險惡,隨波逐流,生命朝不保夕,一條條漂浮在海上的小船,遠遠望去好似一枚枚雞蛋,“雞蛋”一詞不徑而走。據(jù)海南文昌、三亞、陵水等地縣文獻記載,疍家人的疍字是雞蛋的蛋,1949年以后,為了提高疍家人社會地位,蛋民改為疍民。
關(guān)于海南疍家人從何而來,疍家老人幾乎異口同聲,疍家人的祖先是山西的郭子儀(祖籍山西太原,唐代政治家、軍事家),從廣東中山、江門、東莞等地漂流到海南的疍家人家里,大多供奉的神像是郭子儀。
筆者采訪三亞“水上民歌”傳承人郭亞清時,他講述了一件鮮為人知的事,他說道:我的爺爺是為專門為疍家人造船的(木帆船),記得小時候,有一天,我看見幾名海軍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家船上,他們一邊聽阿媽唱疍歌一邊拿著小本記錄著什么,因為年齡太小,記不清媽媽究竟唱的是什么歌,再加上時間太久也記不清楚(呀)。但是,多年之后,有一天,偶然從廣播里聽到了歌唱家呂文科唱的《西沙,我可愛的家鄉(xiāng)》,美妙音樂,熟悉的旋律,我既驚訝又興奮,這熟悉的歌,這是阿媽常常唱給自己聽的疍家《搖籃曲》呀,“唉啰,唉啰,唉唉啰,寶寶要睡著……”吟誦式的音調(diào)和帶有戲曲婉轉(zhuǎn)拖腔,溫暖柔美而又甜蜜,筆者看到郭亞清動情地唱著這首充滿了美好回憶的“水上民歌”,眼睛里含著晶瑩的淚花。
疍家人聰明才智和知識文化幾乎全都集中體現(xiàn)在歌里頭,他們看見什么就可以唱什么,他們漂流到哪里歌聲就帶到哪里。早年疍家人在海上四處漂泊,與陸地流浪沒有什么區(qū)別,社會地位卑微,官府禁止上岸,失去上學讀書的機會,多數(shù)沒有文化。但隨著海風、順著海韻,一首首民歌從坦蕩的心胸流露而出,唱歌成為疍家人日常生活交流和表達的手段,彰顯著疍家人生活與藝術(shù)融為一體的智慧,也蘊含著疍家人為人處事的哲理和規(guī)范。
“按照古希臘人的說法,繆斯女神被創(chuàng)造出來是為了讓世界擁有聲音,擁有一種可感知的表達方式??娝故桥?,她們可以通過語言、舞蹈和音樂來改變世界,她們集美麗和真理于一身。”[8]用歌唱替代語言表達,這是疍家人“好歌”的文化基因,也是疍家人精神生活的升華和審美情趣的延展。具體而微,疍家“水上民歌”經(jīng)過了傳承和傳播日漸成熟,由最初表現(xiàn)日常生活情趣單段體“船上小調(diào)”,逐步發(fā)展成“嘆嫁姐、白啰調(diào)、水仙花調(diào)”等四種聲腔,表現(xiàn)力豐富的多段體、歌謠體、敘事性“水上民歌”。無論是出海打魚、織網(wǎng)曬網(wǎng),愛情表白、紅白喜事等,都可以通過運用不同的聲腔或音調(diào)進行交替轉(zhuǎn)換表達。疍家人的歌聲情真意切,旋律甜潤婉轉(zhuǎn),詞意含蓄深情,歡樂與憂愁,都融進“水上民歌”喜歌與悲調(diào)之中。比如《漁家對歌》“浪拍沙灘,浪拍海灘,銀光四濺咧,江心咧明月,映照漁船咧,大姐方沙灘,漁歌對唱咧,水撥琴弦啊啰,啊啰?!悲D家人出海捕魚的美好快樂之情溢于言表。但是大海無情常常帶來悲劇的發(fā)生,據(jù)一位疍家郭姓大姐回憶,多年前的一天,疍家人集體出海捕魚突然遭遇到了強臺風,臺風把疍家人的小漁船吹翻,一下死了一百多人,當時我躲在小船上不敢出來,大海一旦“變臉”發(fā)怒,真是恐怖可怕。
海難悲劇的陰影總是揮之不去,讓郭大姐整日寢食難安。于是郭大姐終于按耐不住,把自己遭遇臺風的故事編成了一首歌謠《招魂歌》:“海上風浪起無常,為活討海踏船出。千網(wǎng)萬網(wǎng)候一時,魚走網(wǎng)破風怒卷。阿父幺兒隨船逝,妻女岸上哭喪魂。只愿怒海平息處,阿父幺兒魂歸來。歸來,歸來,歸來,悲泣盡,魂歸來!” 她說:每次唱起這首歌謠,都忍不住淚流滿面、泣不成聲,聽的人也一起跟唱,一起跟著哭。我每天都在想念與我朝夕相處出海捕魚的親人故友。郭大姐說,因為骨子里流淌著疍家人的血液,繼承了疍家人好歌的文化基因,所以,一旦感情到了,唱歌擋都擋不住。
事實上,每當疍家人精神遭受痛苦折磨的時候,音樂使她們找到了一種心理上的安慰和平衡。
今天,雖然疍家人遷徙漂流的苦難歷史成為過去,但是大量優(yōu)美如歌的“水上民歌”依然在寬廣的南海海域“飄蕩”,歷久彌新。
與“兩廣”、福建的疍家人一樣,海南疍家人創(chuàng)造的“水上民歌”是中國南海熱帶海洋民歌文化的一部分,是疍家人遷徙漂流的歷史敘事,體現(xiàn)了熱帶海域疍家人的生活和審美情趣,包含了政治、經(jīng)濟、文化、社會、教育、宗教、家庭、愛情、民俗等內(nèi)容,語言豐富、特色鮮明,內(nèi)容廣泛、音樂形式多樣,在豐富中國海洋文化,助推海洋文明中,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新中國成立以來,“視水為陸”的疍家人陸續(xù)登岸生活,生存環(huán)境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文化生態(tài)引起了裂變,“向海而歌”文化基因鏈條面臨斷裂,“好歌風尚”隨海風消散,“水上民歌”生態(tài)退化加劇、瀕臨消失。
說起“水上民歌”的傳承和傳播,疍家人十分憂慮:現(xiàn)在的孩子都喜歡流行歌,不喜愛自己“水上民歌”,甚至連疍家話都不想學。田野考察發(fā)現(xiàn),目前唱“水上民歌”人平均年齡在50歲左右,在疍家人的重要祭祀節(jié)日比如祭海節(jié)、端午節(jié)等,也只能召集一百人來唱“水上民歌”,海南疍家“水上民歌”的歌聲在慢慢消失。這就是當下海南疍家人的現(xiàn)實生活和“水上民歌”生存現(xiàn)狀。
人是文化、信息的載體,疍家人從中原向嶺南及熱帶海域大規(guī)模遷徙漂流,“水上民歌”歷史成因和歷史敘事留下諸多疑問留給后人去探索和解讀。
南?!八厦窀琛笔且粋€鮮活的文化載體,通過這個活的音樂形態(tài),我們可以回顧和梳理疍民的歷史流變和時代變遷,并通過這個有聲的載體,去探索、去發(fā)現(xiàn)、去抒寫疍民千百年的“海上漂流史詩”,去深刻透視和努力反思這個發(fā)生在中國的一部漫長而又波瀾壯闊的歷史敘事。
通過這個活態(tài)的民歌藝術(shù),我們能夠親切地感悟到海洋文化的厚重與滋味,并充滿好奇和不斷地向深處去探索,去開掘其中所蘊含的歷史價值、文化價值與傳播價值。
當下的海南疍家“水上民歌”研究尚處在碎片化狀態(tài),文化生態(tài)保護缺少具體可操作性措施,常態(tài)化傳承傳播模式尚未形成,產(chǎn)業(yè)開發(fā)利用較全面政策和規(guī)劃未見出臺,海南疍家“水上民歌”歷史文化與傳播研究成果呼之欲出。
[1][宋]周去非:《嶺外代答校注》,楊武泉校注 ,中華書局 ,第115—117。
[2]同前。
[3]吳競龍:《水上情歌》---中山咸水歌,廣東教育出版社,第29-32。
[4]吳競龍:《水上情歌》---中山咸水歌,廣東教育出版社,第29-32 。
[5][宋]趙汝適:《諸番志校釋·職方外紀校釋》,中華書局,第217。
[6]陳序經(jīng):《疍民的研究》,商務(wù)印書館,1946年。
[7]登陸以后的疍家人對大海的依戀難以割舍,于是20世紀70--80年代,許多疍家人聯(lián)合起來,在駐地沿海搭建一艘艘漁船鏈接起來的“魚排”。
[8][挪威]讓--羅爾·布約克沃爾德:《本能的繆斯》激活潛在的藝術(shù)靈性 ,王毅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第2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