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憶太行革命學校

劉緯毅

1984年春，中共山西省委在太原迎澤賓館召開知識分子工作會議。散會后，時任山西省教育廳副廳長的肖育英問我：“你是不是在太行革命學校學習過？”我說是。接著他又問：“陶魯笳給咱們作報告，在臺上作記錄的是不是你？”我說是。他說：“這就對上號了，沒想到在這里遇到了老校友?！倍嗄瓴灰姷睦闲Ｓ严嗾J，我倆禁不住談起離開太行革命學校后的經(jīng)歷。此后，因各自忙于工作，疏于聯(lián)系。

1995年，中共山西省委黨史辦公室與山西省地方志辦公室合并為山西省史志研究院。那時，肖育英從省委黨史辦主任崗位上退下來，我也從省地方志辦公室副主任崗位上退下來，省史志院召開老干部會時，我們又聚在一起，當聊到太行革命學校的人和事時，他建議我寫一寫太行革命學校。我說當時自己只是個學員，不了解全面情況，又因當時我擔負兩本書的編修任務，也就將這件事擱下了。

2001年，華北電力學校教授尹力安到太原講學時，我們6位既是河南同鄉(xiāng)又是太行革命學校校友的同志聚會，互相講述了近幾年的情況后，聊起當年在太行山上的情況，幾人一致建議我寫一寫當年學校的情況，但后來因別的事務再次耽擱了。

現(xiàn)在，肖育英和聚會時的幾位老校友多已謝世，我也近90歲，還是寫寫太行革命學校吧，一是盡一份責任，二是不負老校友的囑托。

我是如何上了太行革命學校的

1948年秋，我在河南省立新鄉(xiāng)中學讀高中二年級。此時，新鄉(xiāng)周圍各縣均已解放。學校當局號召學生南逃，發(fā)給路費，去上河南臨時中學，并說共產(chǎn)黨是不會阻攔的。早前由于我的二哥閱讀并藏有共產(chǎn)黨的進步書籍，1946年被國民黨反動當局逮捕，慘遭酷刑，因此我對國民黨早已不滿，便拒絕南逃，以家中還有祖母、嫂子、妹妹為理由，于1948年底攜全家返回剛解放的修武縣。

時任修武縣婦女聯(lián)合會主任的陳鈞是我大姨的女兒，得知我們回來便到家中看望。寒暄幾句后，她轉過頭問我是想?yún)⒓庸ぷ?，還是繼續(xù)上學讀書？我不加考慮便表示，愿意繼續(xù)讀書，再參加工作。她說：“那也好，現(xiàn)在太行革命學校要招生，得上太行山。我和你姐緯珠、三舅王啟鴻就是1937年上了太行山參加革命的。不過你要上太行革命學校得等到春節(jié)后。這兩天你先去宣傳隊與他們一塊兒往墻上寫標語、畫《解放戰(zhàn)爭形勢圖》?！钡诙欤揖驼业叫麄麝?，與他們一起往墻上刷寫“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 “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等革命標語。此時，淮海戰(zhàn)役勝利結束，北平、天津也已解放，除新鄉(xiāng)、安陽、太原、大同、綏遠以外，長江以北幾乎成了一片紅。因此，我們畫的《解放戰(zhàn)爭形勢圖》直接明了，格外引人注目，很受群眾歡迎。城里的工作完成后，我就帶上顏料、排筆，在家鄉(xiāng)小營村也為父老鄉(xiāng)親畫了一幅。

我的兄長劉覺生、同學劉貞堂、姜振修得知我要去太行革命學校讀書，都表示愿意一起去。這樣，我們4人就于1949年2月3日（農(nóng)歷正月初六）拿上表姐夫王杰（時為修武縣民主政府副縣長）寫的介紹信，前往焦作專署教育科報到。當晚，一位頗為儒雅的干部來到我們4人住的房間，詢問情況后，表示歡迎，并說，太行山上比較艱苦，要參加革命就不會舒服，得經(jīng)受艱苦鍛煉。我們一致表示愿意跟著共產(chǎn)黨參加革命。他說：“很好，明天就集合出發(fā)?！焙髞聿诺弥?，與我們談話的是太行革命學校的主要領導李慰。

2月4日吃完早飯后，我們集合在這里的30余人一起背著行李出發(fā)，沿太行山北麓東行到達輝縣薄壁鎮(zhèn)后，向北經(jīng)南村、合澗、彭城、磁山等村莊，到峰峰后坐上小火車向西北到涉縣北郭口，然后步行抵達太行革命學校所在地涉縣沙河村。連著8天日行夜宿，沒有一個掉隊。

太行革命學校概況

據(jù)檔案載，1948年10月，中共中央華北局奉黨中央指示，決定從太行區(qū)抽調一批干部準備南下;太行區(qū)黨委考慮所轄范圍新解放區(qū)迅速擴大，也需要一批干部，遂決定將原為培訓在職干部而設立的太行行政學院，改為以“吸收大量在鄉(xiāng)知識分子，經(jīng)短期訓練后參加工作，以補充本區(qū)干部缺額”為主要任務的太行革命學校。規(guī)定招收學員的條件：“老區(qū)是相當高小畢業(yè)以上者，新區(qū)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或有專門知識者。年齡一律三十歲以下?！?/p>

校長為陶魯笳（時任太行區(qū)黨委書記）、副校長為呂鴻安（時任太行行署主任）。主持學校工作的為秘書長李慰（20世紀50年代后長期主持中共山西省委黨校工作的副校長）。教務長為蘇貫之（20世紀50年代初任山西公學教務長，山西大學改為山西師范學院時為院長，后調任西北大學黨委書記、副校長）。政治部主任為卜虹云（太原解放后歷任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山西省委書記、中共晉東南地委書記、中共山西省委秘書長）。

學校共招收734名學員，被統(tǒng)一編為8個大隊。每隊設主任1名，干事2至3名。我被編入第四大隊。我隊主任為張本初（后長期擔任山西省委黨校文化部主任），干事黃黎（后為長治中學教師，1954年出席山西省模范教師代表會議）和袁宛峰（后調往北京）。

學校于1949年2月14日開學。安排的學習課程有毛澤東主席為新華社撰寫的元旦社論《將革命進行到底》，還有《社會發(fā)展史》 《新民主主義論》《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chǎn)黨》《中國土地法大綱》等。學校既無教室，又無教材，是采用上大課、小組討論和以隊為單位組織重點發(fā)言等形式教學。

上大課是在村邊一塊平坦地上搭的大席棚下進行的，講課者主要是李慰、蘇貫之、卜虹云等校領導。那時沒有擴音器，席棚四周又無遮擋，但他們講得聲聲入耳，學員們都銘記在心。老師們講授的新知識、新理論、新思想，對學員來說，具有強烈的吸引力、感染力，大家學習的積極性都很高。

學習《中國土地法大綱》時，學校要求學員在深入學習基礎上，根據(jù)《大綱》精神，按自己家庭實際情況填寫家庭成分。我因對家里土地、地租收入、工資收入都不大清楚，只知道家中無一人務農(nóng)，便把自己的家庭成分填寫為“地主”（1949年冬土改時，我家實際被定為富農(nóng)）。即便這樣，5月31日學校發(fā)展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團員時，我也光榮加入青年團。這件事讓我深切地體會到了黨的“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表現(xiàn)”的知識分子政策。

5月下旬，校長陶魯笳到校作了一次報告。他對學校教學工作給予肯定，對學員們在艱苦條件下堅持認真學習、提高思想覺悟給予鼓勵。接著主要講了全國解放戰(zhàn)爭勝利形勢，他說：“南京、上海、武漢都已解放。各路大軍正乘勝追擊，消滅蔣匪幫。從太行抽調的干部，都已準備整建制接管福建的一些縣。現(xiàn)在每天都有勝利捷報。”他還深情地勉勵大家善始善終，將來走上工作崗位努力為人民服務。

當時的物質生活比較艱苦，主食每天是小米，很少吃到玉米面窩窩頭，白面饅頭每周只有一頓。菜主要是土豆絲，偶爾搭點洋白菜或粉條。住的是農(nóng)民騰出的房間，因為沒有床，也沒有土炕，學員們就將谷秸攤平鋪在地上，再鋪上床單和褥子睡覺。剛開始幾天還沒感覺，五六天后虱子、跳蚤就都來了，鬧得大家睡臥不安。有人就編了順口溜：“虱子跳蚤齊騷擾，無可奈何何時了?！闭f笑著，干事黃黎循著笑聲來到小組里，詢問眾人緣由。一位學員又說了一遍，黃黎就接著說：“待到打倒蔣介石，害人之物全滅掉。”學員們覺得黃老師對得好，倍覺她親切而有水平。這時她也打開話匣說：“涉縣這個地方可是太行勝地??！晉冀魯豫邊區(qū)政府在彈音村，一二九師司令部駐在赤岸村，太行區(qū)黨委在西戌鎮(zhèn)，離沙河三四里路，太行行署、太行軍區(qū)也都在涉縣。劉伯承、鄧小平、徐向前、李雪峰等都曾在這里工作生活多年。我們能在太行中心地學習、生活，也是幸運的。等革命勝利了，你們一定不會忘記這段影響一生的在涉縣沙河村的日子?！?/p>

這段話直到70余年后我還記憶猶新。沙河村高低不平，有一條來自北山的小河。在村中河上建有一座很小的發(fā)電廠，專供駐在西戌鎮(zhèn)的《新華日報》（太行版）報社辦公、印刷用電。村外山坡上有核桃樹、花椒樹，群眾對我們這些年輕人都很熱情。

學校的文娛生活是比較豐富的。太行文工團多次到學校演出，劇目有《劉胡蘭》《血淚仇》《赤葉河》《王貴與李香香》《白毛女》等。演出的舞臺都是臨時搭的，那時沒有電燈，晚上演出時臺上點兩只汽燈。學員們勉強能看清楚演員的表演。每場演出都很打動人心。特別是看《白毛女》 《血淚仇》時，許多學員都流下眼淚，甚至有人帶頭高呼“為白毛女報仇” “打倒黃世仁” “打倒蔣介石”。每次看完演出，回到寢室，總還熱議劇中人物，久久不能入睡。

那時上大課之前十幾分鐘，各隊學員都要唱歌，起初是各唱各的，互不干擾。不久覺得這樣唱全場歌聲混亂，就改為甲隊呼叫乙隊唱。甲隊一人站起來喊“第×隊，來一個”，全隊便跟著也喊“第×隊，來一個”。如第×隊暫時沒有回應，就再呼喚，迫使該隊非唱不可。我們第四隊有位音樂愛好者，經(jīng)常領著全隊唱《義勇軍進行曲》 《八路軍進行曲》等。后來，我們第四隊的指揮尹力安便將《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的唱法改為齊唱和二重唱。這首歌唱出了人民心聲，特別動聽，加上一些陪襯詞，更使學員們興奮不已。

總之，人們都感覺幾個月來生活雖艱苦，精神卻愉快，沒有一人消沉。

畢業(yè)奔赴新崗位

1949年6月，根據(jù)革命形勢的發(fā)展，太行區(qū)黨委奉命做撤銷建制的各項準備工作。黨政軍機關及所屬單位均要遷往太原。此時，學校制訂的課程也都按計劃完成，遂安排兩天讓學員們進行學習總結。

我們小組總結時，學員們都說經(jīng)過5個多月的學習，收獲很大。大家認識到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即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其總代表就是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反動派。為了拯救中國，解放被壓迫被奴役的人民，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人民進行了堅持不懈的革命斗爭。李大釗、蔡和森、方志敏、彭雪楓、左權、葉成煥、謝家慶、劉胡蘭等無數(shù)革命先烈，最終都為革命獻出了寶貴生命。我們就要繼承先烈遺志，為打倒蔣介石、建立新中國而奮斗。這是我們組12人的共同心聲。據(jù)學校的總結，全體學員均表示要為打倒蔣介石、建設新中國奮斗，都初步確立了革命人生觀。

至于填報個人志愿，好多學員都表示原來還有點怕離開家，現(xiàn)在只要革命需要，不管去哪里，做什么工作都行。大家都填寫了“堅決服從組織分配”的鏗鏘誓言。

最后，除留校的20多人外，學校將其余學員按照“哪里來還回哪里”的分配原則，由專署分配工作。我們從河南修武來的4人都留在了學校，當時給留校學員每人發(fā)一身土布制服和一條毛巾。

確定留校的那天，學校就讓我到蘇貫之的辦公室抄寫、整理材料。蘇的愛人聽我的口音是豫北方言，就問我老家是哪里，我說是修武的，她便說她家是獲嘉張巨的。我說：“張巨我去過，村子很大，還有一些商店。”獲嘉、修武二縣緊鄰，我們說了一些河南的共同生活習俗后，我也不再拘束了。3天整理完材料后，蘇貫之說，明天咱們就出發(fā)去，往山西太原。

7月5日吃過早飯后，校部工作人員和留校學員分乘4輛卡車出發(fā)，經(jīng)響堂鋪、山西黎城縣境的東陽關，于下午兩三點到達長治。第二天經(jīng)六七個小時到達武鄉(xiāng)分水嶺，第三天下午到達太谷，第四天乘窄軌火車到達太原。第五天（7月9日）就分配學員工作。校部領導和工作人員也都走上新的工作崗位。至此，太行革命學校完成使命。

我所熟悉和了解的幾位老校友

肖育英，山西武鄉(xiāng)人，歷任共青團晉東南地委書記、山西省教育廳副廳長、省計劃生育委員會主任、省委黨史辦公室主任。離休后享受副省級醫(yī)療待遇。

夏一萍，河南修武人，曾任新華社攝影記者、河北省攝影家協(xié)會主席。

劉覺生，河南修武人，曾任中共山西省委黨校副教授。長期從事教學和研究工作，90歲時還編著了五卷本《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叢書》。

姜振修，河南修武人，工作后考入清華大學水利系，曾任山西省水利廳秘書、省農(nóng)機局處長。

許國華，河南汲縣（今衛(wèi)輝市）人，工作后考入北京俄語學院，畢業(yè)后歷任太原鋼鐵公司翻譯組長、太鋼第一中學校長。

尹力安，河南汲縣（今衛(wèi)輝市）人，工作后考入北京電力學院，任華北電力學校教授。

牛尚儒，河南汲縣（今衛(wèi)輝市）人，曾任太原鐵路局公安局科長。

楊本河，河南汲縣（今衛(wèi)輝市）人，曾任太原市糧食局秘書科科長、太原面粉廠廠長。

宋和宗，河南修武人，曾任修武縣中學教師，出席全國模范教師代表會議，后任修武縣政協(xié)副主席。

校友們都沒辜負太行革命學校的教育和黨的培養(yǎng)，在各自的崗位上為建設中華人民共和國作出了貢獻。

（責編 王燕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