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的心事
秦嶺南坡的漢中盆地,河溪密布,小河能行木船、溪流可放竹排。這些河溪的源頭在秦嶺深處,水質(zhì)極好。沿途田園肥沃,草木茂盛,是生長牛羊的好地方。
隨著鄉(xiāng)村的凋零,如今卻很難看到牛羊的身影。
大山里地雖多,種莊稼的人卻少,養(yǎng)牛的人家更少。俗語說“一頭牛是放,十頭牛也是放”,放多放少,總要有一個人風(fēng)雨無阻地去放,老弱病殘,誰去放呢?養(yǎng)牛實在不合算,只有心眼實的莊稼漢還會放幾頭牛。
牛在減少,土地在荒蕪。這些年,政府以補貼的方式,號召購買農(nóng)機具,但買的人家很少,除了平地少,坡地多,不實用之外,也嫌那些鋼鐵玩藝不好用,沒有牛聽使喚,資深的老農(nóng)人還是喜歡養(yǎng)幾頭?!?/p>
然而,農(nóng)人最好的伙伴——牛的命運正在遭遇不幸。據(jù)說,生長在山野里的它們,價錢越來越貴,像一支漲停的股票,被瘋狂的人類炒上了天。而最疼愛它們的農(nóng)人,也成了迫害它們的幫兇。
不定哪一天,山溝里傳來牛的嚎叫,那一定是誰家把牛賣掉了。牛是山里人最貴重的財產(chǎn),不到過不去的坎,絕不會打它們的主意。為了給兒子在城里買房娶媳婦,為了供女兒上大學(xué),莊稼漢們只能忍痛割愛,把陪伴自己多年的牛換成鈔票。
拿著牛的賣命錢,主人的手在發(fā)顫??墒牵舨毁u,牛販子早晚也會偷去的,很難逃出他們的魔掌。只好愧疚地說句——伙計,對不?。《际清X逼的,來生讓我變頭牛,為你贖罪。
忠心的牛最能理解主人的心事,如同理解讀書很少就早早嫁人的女子,不是父母偏心、狠心,是家里實在太窮。
那些憨厚的莊稼漢,依然會留下一兩頭最壯實的牛,再窮也不會賣掉。
牛離開它的主人,注定死路一條,很快被血淋淋宰殺,被牛販子注水轉(zhuǎn)手倒賣給五花八門的老板,再被酒店、飯莊、火鍋城爭搶,然后用各種手段摻假,變著花樣擺上餐桌,讓一個個膨脹的胃成為氣球,最后比賽似暴病撕裂。
牛唯一的報復(fù)方式是讓病毒潛伏在吞噬者的五臟六腑,慢慢地發(fā)酵,釀成不治之癥,悄無聲息地索取他們的性命。
可憐的牛并不覺察步步逼近的陰謀和暗算,直到屠刀刺斷喉嚨的瞬間,才發(fā)出凄愴的哭聲,那哭聲使日月失色,山河動容;那哭聲不是畏怯,更不是乞求,而是向廝守了一輩子的山水和土地告別。這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哭聲,被蒼天作為證詞完整收藏,在風(fēng)雨交加時,會突然滾落大地,讓所有兇暴、骯臟的靈魂顫栗。
在瘋狂的屠殺中,牛已經(jīng)越來越少,野外放牧的更少,稀缺如雨后的彩虹。只有在遠山野水的地方,會有三三兩兩的牛,天生天長,與山水生死相約。
離開山野的牛,總是以悲壯的死,發(fā)出撕肝裂肺的警示,但那聲音總是被金錢的狂濤巨浪覆蓋盡凈。傳承它們血緣的子孫們,難免遭遇金錢動物的集體打壓、圍攻和迫害,為了避免種族滅絕,最終也只能選擇沉默。
牛的命運也是羊的命運。這對曾經(jīng)形影不離的親密伙伴,早已被利潤的屠刀分離開來,成群飼養(yǎng)的山羊,成了科技的試驗品,被激素催生,豬一樣快速長大,快速屠宰,快速食用。在山野放牧,只是賣個好價錢的由頭,像市面的土雞蛋,大都是掛羊頭賣狗肉。假貨橫行的時代,真貨難見天光,假貨甚至比真貨更值錢。山里人做不出這樣的虧心事,養(yǎng)的雞和羊都是自家吃的,他們從來不吃自家的牛。
不必說,牛是最杰出的哲學(xué)家。人世間最深刻的道理,已在農(nóng)耕生產(chǎn)中表現(xiàn)得全面而充分,不可顛覆。作為土地最忠實的守望者和見證者,它們的所有活動直接與社會、自然和宇宙發(fā)生關(guān)系。
牛的目光生來柔和,從不仇視什么,包括無情無義、貪婪殘忍的人類——他們其實也很可憐,一樣會被無形的刀宰殺,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什么也帶不走,什么也留不下。
殘留下來的牛,心事越來越重——它們吃草時再沒有從前那么心靜,總是望著山埡口,見有臟兮兮的汽車,一路吼叫著開進村里,渾身就不停地哆嗦。不出所料,它們中的幾個伙伴,被牛販子五花大綁,拉上鐵欄圍著的車箱,那哭聲凄愴無加。有人已經(jīng)交了豐厚的定金,過幾天又有幾個伙伴從山野消失。再過幾天,不知還有哪個不幸的伙伴被車?yán)缴酵狻?/p>
牛雖不聰明,但還沒笨到看不清眼前的命運——村莊正在衰敗,陪伴自己的老人在快速老去或死去,孩子越來越少,沒有人再陪自己去山上吃草。漫長一個冬天,只能困在草棚吃干枯的稻草。即使春秋時節(jié),它們脖子上總有一條長繩被樹牽著,少得可憐的自由也被變相剝奪。山野里的莊稼越來越少,村莊里的莊稼漢越來越少,徒有虛名的村莊,其實已經(jīng)宣判了它們活著的意義。真不敢想象,村莊何時會撕破臉皮,徹底拋棄自己。
牛的心事,也是莊稼漢的心事,沒有牛的山野沉悶而缺少生氣;沒有牛的日子像是缺少了什么。真不敢想象,當(dāng)牛徹底消失的時候,山野會荒涼成什么樣子?
葬 儀
松柏掩蔽的山村非常寧靜,好幾天也聽不到狗叫,偶爾有狗叫聲,一定是誰家來了客人,一村的狗都跟著叫起來。先前常有山外算卦的和小販往來,或收銀圓、古董,或用迷信騙錢財,如今不來了,翻山越嶺,嫌辛苦。
某個早晨或黃昏,山灣里突然有凄悲的哭聲響起,一定是誰家老人去世了,聽到的人心都皺成一團——村里沒有年輕人,這可怎么得了?給遠方打工的兒女打了電話,最快在次日才能趕回。村里人都知道了,很少有人上門去,大都是些老人孩子,去也幫不上忙。只有家族中最親近的幾個人去幫忙守靈。若是獨生子,又在外面,就苦了獨守的老人,心寒如冰,眼淚往肚里流。這時,才會迫切地感到兒女多的種種好處。
死者年齡不算太大,只有六七十歲。身體不舒服已經(jīng)有了幾年,只要能吃能喝,用土單方熬些湯藥喝著,依然苦作苦累。實在挺不住了,才去找醫(yī)生。進城路遠,沒人照顧,也怕花錢,先在鎮(zhèn)衛(wèi)生院將就用藥,病倒時才請人送到城里醫(yī)院,一查就是癌癥后期,住院每天幾百上千元,雖有醫(yī)保,國家花得多,但水漲船高,也不是個小數(shù)字,且要自己先墊付,想著就心焦。象征性治療十幾天,積蓄花完了,能借到的錢都借了,病人不忍心再花,借口不想受罪,要落個渾全身子,堅決讓送回家,聽天由命?;丶也怀鰯?shù)日,果然就死了。山里人多半是這樣死的,也有老人活到七八十歲,兒子或兒媳先去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悲從心生,驅(qū)之不散,身邊又沒人照顧,便尋了短見。還有些人死在礦難等各種事故中,若沒膽識的人領(lǐng)頭去鬧騰,只能得到一點可憐的賠命錢,一生就這樣結(jié)束了。
死者的兒女終于從幾千里之外回來了,忙戴上孝布去給親戚和鄉(xiāng)親們叩頭報喪,再三懇求去幫忙。好不容易等來些青壯年,忙請來村里有威望的干部當(dāng)執(zhí)事,按風(fēng)俗操辦喪禮。全村所有人出動,列出分工名單,黃紙黑字貼在墻上,各司其職。匠人們做棺材、修墳?zāi)?,腿腳硬朗、腦子靈醒的去購物、借東西,老人孩子們聽廚師吩咐打雜,置辦酒席。
出殯當(dāng)天,該來的人大都來了。先請所有幫忙的村鄰們坐頭席,再是家門戶族和親戚。然后由村干部主持說話,也算是個追悼會,把死者一生品德、事功、養(yǎng)兒育女的辛苦訴說一番。再由戶族長輩、娘家代表,對兒女的孝心和今后家事做以評述。孝子會得到眾人贊揚,不孝兒孫被大家鄙視。然后是念經(jīng),孝子們跪著,藝人邊奏樂器邊吟經(jīng),似歌非歌,只有他自己聽得懂。
接著,按藝人算定的時間騰棺,孝子中的年輕人聽藝人吩咐,完成所有程序,直到棺蓋合上。用長繩粗杠捆綁棺材是一個工藝活,一般是有經(jīng)驗的中年人完成,年輕人幫個手。孝子們給眾人叩頭后,開始出棺。只聽主事人大喊一聲——發(fā)!鞭炮齊鳴,七八個壯漢抬棺上肩,齊聲回應(yīng)——發(fā)!送葬隊伍出發(fā)了。
山陡路窄,中途不可歇息,精壯漢子們換著抬棺,眾人用長繩在前面拉,前呼后擁,號聲大作,終于到了墳地。幫忙的人要下山了,孝子們忙感激地給眾人發(fā)煙,男女不分,一人一包。酒席若有剩余,再邀請所有幫忙的人回去坐席。
孝子們請風(fēng)水先生反復(fù)校正棺材的方向,讓后輩都能走出苦吊的大山,或金榜題名,或財源滾滾,唯愿后人能出人頭地、揚名立萬、光宗耀祖。
已故的親人送上了山,入土為安,一件難辦的大事了結(jié)了??粗粋€和自己很近的人被土掩埋,一時氣氛有些凝重。年輕人在這個瞬間長大許多,知道人總有一死,只是遲早的差別。年老的想自己還有多久活頭,到那時,能不能把后事辦得更體面,送自己上山的人能多些嗎?
下山的路上,氣氛又活躍起來,大家說說笑笑,像趕廟會回家一樣,把剛才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凈。
晚上親戚和家門戶族中有威望的人照例要坐下說場話,主題是一個老的沒了,留下的另一個老人如何過日子。幾個兒女爭論不休,都想出去打工賺錢,誰都不想在家。有的雖在城里移民點買了房,但沒有收入,還是要去遠方打工。都只答應(yīng)寄錢,誰也不想守家。說了半夜沒頭緒,老人看著心焦,手掌手背都是肉,這年頭沒錢活不下去,誰都愛錢,掙錢第一,盡孝第二,只要還能走動,也不想連累兒女們,自己苦撐著,活到哪天算哪天。往往是一個兒子多是孝子,兒女越多老人越受罪,但多子多福也是實在的,至少遇到難事人多勢眾,圖個虛名。老人們也想得明白:孝兒孝女是緣分,不孝子孫是因果,有福沒福都是前世積修,一死百了,再積修來生,莊稼人的一生,就這么簡單。
山大林深的地方,也有不少長壽老人,以女性為多,八九十歲,依然紅光滿面,耳聰目明,能做家務(wù)。皆因喝山泉,吃天然食品,吸清新空氣,性情溫和,清心寡欲使然。
不論如何,日子還將繼續(xù),明天什么樣子,沒人細想,該來的會來,該去的會去,想也白想。太陽照常東升西落,日子像門前的山溪,依舊不舍晝夜地向前流動,永不回頭。
草木一秋
關(guān)于人生、命運、生命的深層意義,山里人并不明白,他們只用一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卻說得很透。其實,人生不過是一歲一枯榮的草木的加長版。另一句“草木本無意,榮枯自有時”則另有深意,既是對貪得無厭的強者的警示,也是對善良卑微的弱者的憐憫。
草木一樣的人,原本沒有貴賤之分,俗世一廂情愿地劃出尊卑的界河,到了生命的終點,貧富貴賤的概念已完全顛覆,如同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優(yōu)劣被調(diào)過頭來。說起來城市人也夠可憐,活著時為買一套天價的房子而拼命,死后依然要花巨資從開發(fā)商手里買一塊安身的墓地。那里依然是一座喧囂的“城市”,魚龍混雜,等級森嚴(yán),按籌碼對號入座,少不了爭名奪利,爾虞我詐,靈魂怎能安息?即便如此,對多數(shù)人依然只是奢望,更多的亡靈,只能寄身于墻壁上的一個隔檔,像高層樓盤上的單元房。
草木似守望鄉(xiāng)野的人們,在走到生命終點時卻是另一種情景:遠山野嶺,高天闊地,這些一輩子守望鄉(xiāng)土的人,死后自然會被送上山去。那應(yīng)該是一片背山面水的向陽坡地,古木參天,芳草如茵??諝庵袕浡菽竞头涿鄣奶鹣?,山坡前的小河平靜流過,飄逸著絲絲縷縷的白霧。他們真是好福氣,一群同族同姓的莊稼人,長眠在這片美好寧靜的山水間——有一簇簇的野花開得正艷,有一片片的青草長得正瘋,有一群群的鳥兒叫得正歡,有蝴蝶和蜂蜜歡快地飛來飛去,它們好像一大群孩子,唧唧喳喳,同他們說話,給他們唱歌,使這片荒涼、清靜的山野一點也不寂寞,莊稼地就在近旁,老屋就在身后的山灣,隨時可以回去看看……
這樣的“家”該有多好!去哪里還能找到?與其說是生活的饋贈,不如說是上帝的美意。這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活著時只會用汗水換取身上衣服口中食,只會安分守己、默默無聞,受盡了苦,吃盡了虧,受盡了有形無形的欺辱,沒見過大世面,沒享過大福貴,死后卻得到了足夠的補償——把肉體和靈魂完整地安頓在神仙也向往的地方。這個結(jié)果,注定是風(fēng)光了一生,威武了一生的人杰鬼雄們可望不可及的夢想。人最終比拼的不就是肉體的健康長壽和靈魂的安穩(wěn)寧靜嗎?上帝真是公平。
墓地里至少安葬著五六代人,爺爺輩以上的祖先,子孫們連名字也叫不上來。世事就是這樣,所謂“人走茶涼”,對活著和死去的人都是一樣,平日里,除了自己最親近的人,又會想起誰呢?即使想過,又為他們做過什么?
清明時節(jié),遠離家園的子孫們,千里萬里趕回來,看望作古為泥的親人們。子孫們跪在祖父祖母和父母墳前磕了頭,燒了紙,用最簡潔的話,向他們傾訴了無盡的追思和感恩,渴望他們更多地保佑自己、福蔭子孫……
整個過程顯得匆促而潦草。也有多愁善感的,會在親人墳邊多坐一會兒,想他們的恩情,懺悔自己的不孝。也想一下平時不愿去想的關(guān)于“死亡”的事,似乎對“死是容易的,活著卻很難”這句話有了更深的理解。當(dāng)然不會停留太久,活著總有忙不完的事情去做,這是由不得自己的事——生命就像泅渡一條江河,沒有退路,此岸是起點,彼岸是終點。
【作者簡介】葉平,陜西洋縣人。2007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人民文學(xué)》《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xué)》《小說界》《萌芽》《青年文學(xué)》《散文》等刊發(fā)表作品200多萬字,出版著作11部?,F(xiàn)供職于陜西洋縣文化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