嘆息和橋

薛谷香

一

那天是哪天？偶見朋友圈我那個做專業(yè)攝影的房客小伙子曬出了一組香港電視劇《嘆息橋》的劇照，我雖然完全不懂攝影藝術(shù)和電影語言，但也驚嘆于畫面所呈現(xiàn)的文藝氣息，幾近極簡的居家布置，戶外風景光與影，明和暗獨特處理，人物在畫面中的獨特位置，真心覺得好有魅力。房客小伙的點評是這部電視劇的拍攝值得他學習，我心里暗自贊嘆了一下他的學習態(tài)度。

當時我除了看書，也有一搭沒一搭地“二倍速”追劇，比如《清平樂》《重生》《我是余歡水》《龍嶺迷窟》等，我各有看點，不求甚解，看之樂之，學習之批判之，而且多半會半途棄劇。心想，不妨過兩天也“二倍速”追一下這部《嘆息橋》，值得搞專業(yè)攝影的小伙子學習的電視劇，是否也值得愛好文學的我學習一下？

但是一想到港劇，隨即就會聯(lián)想到：豪門恩怨，油麻地警署，污點證人，槍戰(zhàn)，重案組，“做人么，最主要是開心。你餓不餓？我煮碗面給你吃”這一類套路。港劇不也正因為這些老套路而陷于整體式微嗎？我默默地期盼港劇可以走向復(fù)興。至于二倍速追此劇，暫時擱置吧。

二

我的腦回路卻盤旋于此?！秶@息橋》？嘆息橋？名字為什么那么熟悉？

分明記得我以前借給我媽媽看的圖書里頭就有一本小說叫《嘆息橋》，是香港女作家亦舒寫的。以前我媽媽每年來杭州小住，尚能看書看報，且比我更具有資深文藝女青年氣質(zhì)，港臺言情小說能看得淚流滿面，武俠小說能看得哈哈大笑，自然，看書的時候就不需要和我念念碎了，為此，我常去書攤借書，也常向單位里的小年輕那里借書給她看。有時給她看的書我也會“二倍速”瀏覽一遍，所以對《嘆息橋》有印象，依稀記得書中男女主人公最后是去意大利威尼斯的嘆息橋上分的手。意境很美但很凄涼。書中也有些金句，但我不記得了，包括講的是啥故事我也都不記得了。

于是花了一天時間，上網(wǎng)溫習了這本小說的電子版。亦舒筆下《嘆息橋》小說寫的女主人公名字叫李平，美麗不可方物，人人見之都會驚艷不已，偏偏她又有極其俗艷的衣品，不穿得大紅大黃大藍不甘心，由內(nèi)地到香港謀生，憑借皮相好看接二連三地實現(xiàn)了人往高處走的目標，最后和一位富豪子弟夏彭年談戀愛，居然識得富豪家里的時大彬茶具，原來李平自己是上海資本家家里的小姐，歷經(jīng)時運變遷，家道中落，而且自己的父母還是這個香港富豪的舊時東家，且在香港富豪來香港發(fā)展時傾力資助過，所以深得富豪全家厚待，但是富豪子弟為了家族利益需要和更富的富豪名媛聯(lián)姻，還是和李平分手了。

就這情節(jié)，當年我媽媽照樣能哭得稀里嘩啦。

但書中有幾段描繪非常迷人。

——“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叫威尼斯的地方？”“啊，水鄉(xiāng)威尼斯?！薄巴崴褂蟹N沒落貴族金碧輝煌皆在褪色中的憔悴，一切只褪剩淡淡的影子，像將明將滅的靈魂，十分動人?！边@樣的形容，李平卻聽懂了……

——“在威尼斯，有一座橋。”李平聽到這里，嗤一聲笑出來?！叭{河上起碼有十條橋：新橋，亞歷山大橋——”“不，這座橋，有個很特別的名字?！薄敖惺裁?？”“叫嘆息橋。” ……

李平深覺世界，無奇不有，十分神往，“沒想到一座橋可以嘆息為名，只知道以形為題的有九曲橋、玉帶橋、七孔橋?！?/p>

是啊，我聯(lián)想到我們杭州蘇堤上的六吊橋，分別叫映波橋、鎖瀾橋、望山橋、壓堤橋、東浦橋和跨虹橋，前幾天的黃昏時分我還剛剛走過蘇堤，站在橋上，一邊是在夕陽輝映下綿延的山巒和仿佛灑上一層碎金一樣的湖面，一些皮劃艇運動員在奮力前行，上空是水鳥自由飛翔，一邊是群山托舉、夕陽勾勒的雷峰塔。那種意境，如詩如畫。令我心生感慨，畢竟余生只是倒計時，美景也是浮云。但如果這算我在橋上嘆息的話，那么，反觀之，這也是我在橋上慶幸著自己的奢華人生。設(shè)想，如果人生時間不稀缺，世上美好不稀缺，又談何奢華呢？

繼續(xù)在電腦上讀小說。

——最后的晨曦，夏彭年與李平站在著名的嘆息橋上。他眼睛酸澀，精神恍惚，聲音重濁。她強自振作，心懷重壓，黯然銷魂。整個天空是灰紫色的，只在東方有一絲魚肚白，雨水墮在河中，圈圈漣漪，煙霧蒙蒙。他說：“景色美得叫人嘆息?！彼f：“不只是這樣的緣故吧?！薄鞍?。”“你看，彭年，人生就像一道橋，我們自彼處來，往那頭去，一邊走，一邊不住嘆息，因恨事太多?！薄p輕嘆息一聲，轉(zhuǎn)過臉去。

小說就此結(jié)束了。我也不由發(fā)出了一聲嘆息。

威尼斯的嘆息橋，我當下是“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別說有疫情，就算可以出境，我也不打算出行，我必須在有需要的時候，半天之內(nèi)趕到上海，趕到我媽媽身邊。

那座嘆息橋到底長啥樣？它本身最初所承載的嘆息聲是一個怎樣的傳說？

我決定先不去查百度，保留點神秘感留待我有緣去那里之前再做功課。

三

我還是架不住開啟了港劇《嘆息橋》的追劇模式，隨即知道它的內(nèi)容與亦舒的小說完全無關(guān)。

但沒想到，我非但根本不能以二倍速，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甚至在開始幾集，我都忍不住要重復(fù)看一遍，而且重復(fù)看的時候更加仔細，不放過任何一處細節(jié)，因為它簡直就是羅生門本“門”啊。每一集都以一個人物為主要敘事者，他或她對過去的回憶和對當下的表述，到了下一集另一個敘事者那里就會有偏差，每集的敘事者還會突破第四面墻與觀眾互動，而所有的細節(jié)其真實性卻都沒有被客觀地揭曉，到底是他的敘事對，還是她的敘事對？無解。當我深入劇情，便會邊按照自己破解“懸疑片”的思路去參與拼湊整個故事，邊品嘗到很多迥然不同的人生況味。它講述的故事與愛情有關(guān)，但又不僅僅是愛情那么簡單。恰如全集15 集的不同標題：懷疑，妥協(xié)，迷茫，情義，失常，正常，責任，轉(zhuǎn)移，冷漠，自私，逃避，取代，自由，勇氣，承諾。每一集又以個中一個標題的出現(xiàn)為分水嶺，前半段后半段分別由不同年齡和完全不像的演員扮演同一個角色，場景時間分別是20 年前和20 年后，空間在香港和比利時之間切換，這也是人生中前塵種苦因，后塵嘗澀果的無奈吧。

我再掐指一算，頓時倒吸一口冷氣。我遭逢半世風雪，在社會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無非就是在用經(jīng)驗和教訓演繹上面每一集的標題啊。其實這恰恰是我熱愛文學的初衷，讓我可以在作品中突破我自己有限的生活時空和歷練，讓我當下閑云野鶴的生活與煙火氣對接，與逼仄擁擠的人間沖突對接。我對該劇編導(dǎo)肅然起敬。

而劇情故事里的橋其實是比利時布魯日的一見鐘情橋。劇情借女主角何樂兒從父親那里聽到的詮釋是:“嘆息橋本是一道愛情橋，相傳橋上相遇的男女會一見鐘情，但當愛燃燒殆盡，便只剩一聲嘆息?！?/p>

而這座一見鐘情橋，從劇中第一次見到，我便一見鐘情地愛上了它，看似不起眼的棕色石頭小拱橋，一段連接著一幢帶尖尖屋頂?shù)淖厣∈^房子，一段是一條小路，劇中它輝映在柔和的橙色光線下，像是深秋或初冬的黃昏時分，絕對是我喜歡的調(diào)調(diào)，我一下子覺得自己詞匯貧乏了，竟然形容不出它的美。女主角何樂兒對男主角李子勇在那里因緣際會，他們一見鐘情了嗎？嘆息了嗎？似乎是的，似乎又不全是的。

這座橋，我強烈地想去，連同這部港劇一起，可以說把我給害了。我隨即和我的發(fā)小在微信里說：“疫情過后，假如我媽媽情況還好，我第一個想去的國家是比利時，我想去布魯日看一見鐘情橋?！卑l(fā)小欣然同意。而眼下，我算是深陷于劇情里了。由此荒廢了一周的光陰。

四

這便是這部劇《嘆息橋》的主題曲《困局》。

“看鐵閘搖晃，籠內(nèi)有月光，回憶泛黃。會在盼望里遇見失望，行著爬著沿路骯臟。有浪困住我便有彼岸，誰未原諒纏住不放？還在生，抹前塵上路。還在掙扎的，思海有霧。蒙著眼，承受一生煎熬，還是困局。誰于溝渠描繪星圖？誰的衣裳藏尖刀?誰人心高?誰人登高?”

連同這個主題曲，我也在手機里找到列為我的“深夜單曲循環(huán)”，欲罷不能。

“困局”是誰做的局？全劇沒有一個“完美”的壞人，戀人之間會雙方各執(zhí)一詞，母親對兒子是善意的剝奪自由，父親和兒子之間是觀念不同，又不屑于溝通，朋友之間是無私奉獻卻又相互誤解，等等吧，剪不斷，理還亂。這或者就是上帝為阻止人類更好地溝通而設(shè)置的“巴別塔困境”。

“鐵閘”是什么？是男主角李子勇在比利時被黑社會囚禁的黑屋？抑或是存在主義作家保羅.薩特筆下的“他人就是地獄”？為什么“搖晃”？是里面的人作困獸之掙？抑或是整個世界的不安穩(wěn)感？恰如女主角何樂兒只身到比利時旅游時是以搖晃的鏡頭拍攝的，也恰如另一個人物梁淑媛的思路，經(jīng)常突然“震顫”，令人不寒而栗。

“誰于溝渠描繪星圖？”這句話似乎是全劇的理想主義旗幟，深深地感動了我，我也有理由相信，假如這是這一群創(chuàng)作者的心聲，整體式微的港劇有希望走向復(fù)興了。這句話的精神內(nèi)涵從王爾德開始就屬于醒世良言：“我們活在陰溝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敝徊贿^到了毛姆那里表述為：“滿地都是六便士，他卻抬頭看見了月亮”；到了高曉松那里表述為：“我媽說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p>

五

我在劇中李子勇和另一個人物方小薇身上都看到了活在陰溝里仰望星空的人性光輝。這兩個角色的成年扮演者林保怡和周家怡對角色的把控也可圈可點。顯然，他們都是不滿足于TVB 既往成績舒適區(qū)域的明星，而是不斷探索如何通過自己的表演來詮釋人物豐沛的內(nèi)心世界。不是拼流量，而是拼爐火純青的表演功力，這等演技，橫掃那些流量小花小鮮肉幾條大街有沒有？

李子勇和方小薇掉到溝渠的原因都是父母，都是因為窮。不同的是李子勇的父親連借錢救患癌的母親的能力也沒有，這讓李子勇痛心疾首，他將母親沒錢治病的痛苦包攬在自己身上。他從為母親籌錢看病開始，一而再地鋌而走險去賺錢。而父親卻認為兒子在母親最后的日子還不如多陪陪母親。父子無法相互理解。

而方小薇則是父母一起借了高利貸又一起逃走，讓她獨自邊打工邊抵擋債主。李子勇獲悉后義無反顧地為她扛起了債務(wù)，這也成為他一個人在比利時繼續(xù)冒險掙錢的動力之一，但又因為得罪了黑社會被關(guān)了起來，耽誤了約定回香港給方小薇過生日，又生怕她擔心沒有說實話，而是用“比利時錢好賺，洋妞又好泡，所以不想回來”的理由善意欺騙但實質(zhì)深深傷害了方小薇。不久，方小薇就陷入了一段盲目的愛情里，李子勇得悉后又失去了回香港的動力，繼續(xù)在比利時賺錢，直到聽說方小薇被男方騙了錢又拋棄了她，才義無反顧地回了香港，為方小薇開了餐廳，讓她當主廚，讓她按自己的喜好為餐廳命名，設(shè)計菜單，還讓她住在自己家里，成了隔一道墻的房客，且不收房租。看到一個男人這么呵護一個女人，真的感到很溫暖。

而方小薇在相信李子勇寧可“泡洋妞”，也不回來給自己過生日之后，在目睹李子勇當著自己的面和何樂兒談戀愛之后，還是任勞任怨地照顧李子勇的爸爸和小弟弟，她把對李子勇的愛升華為兄弟關(guān)系，把兄弟的家人當作自己的家人。

他們成為彼此照亮的燈塔，正因為有這樣超乎愛情的友誼和親情，他們的人生才有開掛的可能。什么叫同舟共濟？什么叫情義無價？李子勇和方小薇的故事可以托舉得起。

但是，或者這二人終究是耽誤了最好的年華，耽誤了愛情事業(yè)雙豐收的可能性。為此，我也嘆了一口氣。

六

劇中還有個我最不喜歡的人物，叫胡啟源。在我看來他就是廢柴一根，但是在劇中“社會上”的價值取向中他居然是一根燒火棍。

拿他和李子勇比，居然大家都認為他更值得何樂兒嫁，從何樂兒的老爸到閨蜜都這么看。他是媽寶男，雖然大學畢業(yè)有好工作，但愛玩玩具勝于一個男人該有的擔當。成年胡啟源看起來很油膩，很猥瑣，居然還把玩具當至寶。他和何樂兒談戀愛，并與之同居，一開始可能還出于抵抗他那個彪悍媽媽的控制，應(yīng)該也不乏愛情和激情，但后來覺得何樂兒也很煩，不比他媽好多少，但他沒有條件租可以放得下他玩具的房子，相比之下還是何樂兒的住處比較寬敞。他又有結(jié)婚拖延癥，和何樂兒同居8 年就是不求婚，實際上就是混吃混住混有地方放玩具，當自以為又找到了一個可以放玩具的家，原來是在偶然的機會邂逅了自己的舊上司梁淑媛，在以前的相處中居然和梁淑媛有了一個半大兒子，隨即就想抓住這頭對那頭的何樂兒耍賴，明明說好要拍婚紗照，任憑何樂兒把電話打爆都不解釋一下為什么不去。后來是發(fā)現(xiàn)自己在梁淑媛的家里根本沒有位置，才帶著他的玩具離開了，繼而和何樂兒完婚。一個大男人，表面東混西混，內(nèi)心不一定有多么的千瘡百孔，又或者，內(nèi)心連千瘡百孔也沒有，只剩下結(jié)痂后的麻木，真是慘不忍睹。

我替何樂兒想想，這個婚，要結(jié)它做什么呢？“誰人心高?誰人登高?”寧缺毋濫不好嗎？

唉——

七

意猶未盡。劇里劇外，或者人生以理智來看，都是喜劇，以感情來看，都是悲劇。

其實我也常常自嘆：世界遼闊，屬于別人的都是康莊大道，都是開掛人生。但屬于我人生的，只有一條小路，偶有湍流，幸而上面都有獨木橋。幸而我自彼處來，往那頭去，一邊走，一邊也曾嘆息，不是恨事太多，是我自己努力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