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齡大長公主墓托果盤侍女圖新考

□ 王晶晶

圖1 托果盤侍女圖

陜西出土的大量唐墓壁畫多是與當時現(xiàn)實相關的題材，并以人為主，繪制了墓主人及其身邊的人員，揭示出鮮為人知的唐代宮廷及貴族生活，展示出了非常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氛圍與生活氣息。不僅是研究唐代繪畫藝術的寶庫，也是研究唐代社會生活的重要資料。

房齡大長公主墓出土壁畫亦是如此。房齡公主為唐高祖李淵第六女，卒于咸亨四年（673）五月，十月陪葬高祖獻陵，終年55歲。房齡大長公主墓在考古發(fā)掘時已損毀嚴重，墓內(nèi)壁畫大多殘落，僅存27幅相對獨立的侍女圖①。與其他唐墓壁畫相比，其繪畫風格細麗奔放，人物身材高大，神態(tài)自然，為唐初壁畫墓中的精品。侍女手中所持壺、杯、盤、盒等器皿均帶有濃厚中、西亞特征，經(jīng)研究幾乎都有考古發(fā)現(xiàn)的實物與之佐證，并與文獻中貴族使用金銀器的記載相符②，說明這些繪畫題材，均取自于當時唐代宮廷中日常使用的實物，這些資料為我們研究唐代貴族生活的方方面面提供了多元化的視角。

這27幅侍女圖雖各自獨立，細看又相互有聯(lián)系。出于天井、甬道的侍女，雙身交置于胸前，作佇立迎候狀，出于墓室內(nèi)的侍女，更為接近主人，手中多持有器皿，似為侍奉主人進餐飲食。在這些捧物侍女中有一位托果盤侍女位于墓前室東壁北側，圖中女侍頭梳回鶻髻，著黃色窄袖襦，肩披深紅色絲帛，系紅色長裙，腳蹬如意云頭履，面形圓潤，體態(tài)豐腴，手持一五足圓盤，盤中盛有兩種果品（圖1）。這兩種果品究竟是什么果子，引起了眾多學者的好奇。

大部分學者認為畫面上處于盤左的果品是柿子。從外形看其狀扁圓，下部一圈柿蒂，其中一只還著鮮艷的桔紅色，畫中果子形象生動，與真實的柿子無異。柿子在古代稱為柹，是秋季成熟的一種水果，在我國已有2000多年的栽培歷史。在《禮記·內(nèi)則》和《上林賦》中均有記載③，《齊民要術》中有用嫁接法繁殖柿子樹的記錄，并引《食經(jīng)》中記載的用草木灰汁使柿子脫澀的方法④。據(jù)唐《酉陽雜鉏》中稱，柿有七絕：“一壽二多三無鳥巢四無蟲五霜葉可玩六嘉實七落葉肥大。”⑤白居易在《朝歸書寄元八》一詩中有“柿樹綠陰合，王家庭院寬”的詩句。至晚自唐代起就是陜西關中地區(qū)普遍種植的植物。

侍女盤中右邊有兩個橢圓形帶條紋的瓜果，這個果品具體是什么則爭議頗多。有學者認為此果是佛手瓜或佛手柑，單從外形看，畫中果子和佛手瓜確頗有幾分相似。但佛手瓜原產(chǎn)于墨西哥及中美洲，19世紀初才傳入我國，故此果是不會出現(xiàn)在唐代。佛手柑之說亦差強人意，因佛手柑在成熟時各心皮分離，形成細長彎曲的果瓣，狀如張開的手指，其外形與畫中果形相差頗大，所以此果也不應為佛手柑。

還有學者認為木瓜或者甜瓜。木瓜在我國栽培歷史已久，《詩經(jīng)》中有“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的詩句。但此時的木瓜并不是我們現(xiàn)在所吃的木瓜，它是中國木瓜，屬于薔薇科木瓜屬落葉灌木，而我們現(xiàn)在汁多味美之木瓜，是原產(chǎn)南美的番木瓜，屬于番木瓜科番木瓜屬小喬木，16世紀晚期才傳入我國，是兩個不同的品種。中國木瓜古稱“楙”，果實酸澀，不宜生食，水煮或浸泡腌漬以后才可食用。《毛詩正義》郭璞注云：木瓜“食如小瓜，酢可食”。⑥《齊民要術》在“種木瓜”中引《詩義疏》中木瓜曰：“欲啖者，截著熱灰中令萎蔫，凈洗，以苦酒頭汁密之可案酒食。密封藏百日乃食之甚美。”⑦《毛詩物品圖考》也載，“果實如黃金瓜，可以吃，但味不佳?！雹噙@些都說明了中國木瓜的味道，并不好吃。中國歷代以來栽種木瓜大都為藥用，或為觀賞。從外形上來說，中國木瓜果實成熟后似梨，外表光滑，果皮干燥后仍光滑不縮皺，所以有光皮木瓜之稱。所以無論從可食性和外觀上來判斷畫中之果都不會是木瓜。

圖2 八月炸

甜瓜在我國的栽培歷史也很久遠，中國是甜瓜的起源地，陜西又是最早栽培地之一，早在先周時期的周原遺址中就出土有甜瓜種子⑨，《詩經(jīng)》中也有“七月食瓜，八月斷壺”的記載，其后歷代典籍中都有甜瓜的豐富記載。甜瓜不僅是王公貴族，也是老百姓都能消費得起的普通水果。唐人也喜食甜瓜，甚至想辦法利用溫泉地熱，冬春栽培，使夏季成熟的瓜提早成熟。唐司農(nóng)寺設溫湯監(jiān)，掌驪山、藍田石門等溫泉，“凡近湯之地，閏黷所及瓜果之屬，先時而育者，必為之苑囿而課其樹藝，成熟則苞匭而進之”⑩，因此在二月、五月、七月，貴族們就可吃到成熟的甜瓜。但大多數(shù)的甜瓜還是應季而熟在夏季，“一頃南山豆，五色東陵瓜”（駱賓王《夏日游德州贈高四》）?！皡s用水荷苞綠李，兼將寒井浸甘瓜”可知為解暑將甜瓜浸入井水中，所以將夏季成熟的甜瓜和秋季成熟的柿子畫于一盤之中，似有不合理之處，從外形看其果形也不像甜瓜般圓潤。不過目前學者共識唐墓壁畫并非完全寫實，還有一定范本存在，甚至畫工有一定自由度的說法，所以這樣處理也并非不可。但細想又有疑問，房齡大長公主十月葬于獻陵，彼時正是柿子成熟之際，所以會不會有另外一種當季水果存在的可能性呢？

筆者在仔細觀察之下，感覺此果從外形來看非常像秦嶺自古以來就有的一個特產(chǎn)，俗稱八月炸的一種野生水果（圖2）。

圖3 八月炸 采自《中國高等植物圖鑒》

八月炸或稱八月札也稱八月瓜，是三葉木通和白木通的果實，為木通科木通屬的多年生落葉藤本植物。因農(nóng)歷八月果熟開裂而得名?！吨袊叩戎参飯D鑒》中載：“三葉木通，果實肉質(zhì)，長卵形，成熟后沿腹縫線開裂。分布于河北、山西、山東、河南、陜西、甘肅和長江流域各省。常生長于荒野山坡，溪邊、山谷疏林或灌叢間半陰濕處。果實肉質(zhì)，成熟后可食。（圖3）” 《秦巴山區(qū)野生觀賞植物》載三葉木通生長于海拔600～1200的低山區(qū)，是一種生于秦巴山脈野生植物，山民常常采集食用 。八月炸果實開裂后現(xiàn)白色果瓤，形似香蕉，乳白多汁，香甜滑嫩，聞之清潤芬芳，食之美味可口，所以也有有土香蕉之稱。成熟時果皮灰白色微帶淡紫或黃褐色，呈長卵形，頂端鈍圓，采摘后頂部有果梗痕。從外形上來看，八月炸成熟開裂的形狀與壁畫中描繪的果品十分相似，而且壁畫中果實的頂端部位也繪有一段短短的梗莖，與實物頗為相像。八月炸的成熟期在農(nóng)歷八月下旬至農(nóng)歷九月的秋季，與柿子的成熟季相同，且其產(chǎn)地之一就在陜西，陜西的秦巴山區(qū)一直有野生八月炸?？梢哉f八月炸和柿子一樣是地地道道的唐代長安本地水果。

中國最早的藥物學專著，成書于漢的《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就收錄有“通草”，即八月炸干燥的藤莖，它是一味常用中藥，唐及唐以前稱為“通草”，其后稱為“木通”，功效為“主去惡蟲，除脾胃寒熱，通利九竅血脈、關節(jié)，令人不忘”。 我國歷代本草中都有記載，通草是又名燕覆子的木通，別名又稱八月瓜。

唐代，就有食用燕覆子即八月瓜的記載。中國第一部由政府頒布的藥典，成書于顯慶四年（659）的《新修本草》載：“此物大者徑三寸，每節(jié)有二三枝，枝頭有五葉，其子長三四寸，核黑瓤白，食之甘美。南人謂燕覆?！碧泼显枺?21～713）著《食療本草》曰：“燕覆子，主利腸胃，令人能食，下三焦，除惡氣，和子食之更良。”唐陳藏器（687～757）《本草拾遺》云：“子味甘，利大小便，宣通去煩熱。食之令人心寬，止渴下氣?！蹦咸脐愂苛肌妒承员静荨份d“燕覆子，寒，無毒，主胃口熱閉，反胃不下食，除三焦客熱?！?/p>

宋蘇頌（1020～1101）編著的《本草圖經(jīng)》（1061）不但載有八月瓜可食用，還附記有唐代種植木通的記載：“通草……結實如小木瓜，核果瓤白，食之甘美……今人謂之木通……南人或以蜜煎作果，食之甚美，兼解諸藥毒?！闭稄V利方》（唐徳宗時期頒行）中記載：京師園圃間有種蒔者。又按，張氏《燕吳行役記》（唐宣宗時期游記）中載有揚州大儀甘泉東院兩廊前，有通草 。《本草圖經(jīng)》同時附有陜西南鄭出產(chǎn)的通草圖（圖4）。今《西安植物志》中載：“三葉木通（八月瓜、八月炸），根、老藤、果實均有利尿、通乳、舒筋活絡之效。其原亞種三葉木通與亞種白木通在西安植物園都有載培?！?可知今時之西安唐時之長安，是完全適宜八月瓜的生長以及培育的。現(xiàn)代研究表面，八月瓜中蛋白質(zhì)、氨基酸、淀粉、可溶性糖及有機酸均高于蘋果、橘子、梨等栽培水果，維生素C和微量元素的含量和栽培水果相當，是一種營養(yǎng)價值很高的野生水果 。所以八月瓜不但可食，而且口感很好，還具有極佳的食療作用，能疏肝理氣，健脾和胃，益胃生津，清熱利尿，還具有催產(chǎn)的功能。

中國古代向有藥食同源之傳統(tǒng)，唐代的農(nóng)業(yè)文明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一個嶄新的階段，經(jīng)濟的繁榮，社會的穩(wěn)定，飲食文化也進入了一個欣欣向榮的新時期。唐人一直在積極開發(fā)新食材，并且在飲食方面不斷創(chuàng)新，以飲食補身養(yǎng)生在唐代士大夫階級中蔚然成風。美國著名漢學家謝佛在《唐代的外來文明》書中“食物”篇首就說到：“任何想要在食品與藥物之間，或者是在調(diào)味品與香料之間做出明確區(qū)分的企圖都是徒勞的，而這種區(qū)分會導致對于食品在唐代文化中的錯誤認識，食品在唐代文化中的作用是錯綜復雜的，而不是單純一律的。經(jīng)過博學的醫(yī)師，尤其是經(jīng)過道士精心研究過的每一種食品都兼有醫(yī)療作用?！碧拼氖朝熤饕差H多，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食療本草》，著者孟詵師承孫思邈，他在繼承前人食療經(jīng)驗的基礎上編著食療專著《食療本草》，成書后流傳很廣，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書中收集食物本草兩百余種，日常生活中食用的米谷、蔬果、動物都可為藥源。在《食療本草》中也載有柿子的食療作用，“柿，主通鼻，耳氣，補虛勞不足” 。柿子與八月瓜，這兩種水果本身的營養(yǎng)價值就很高，在唐代既是高級的滋補營養(yǎng)品，也是食療的佳品。

圖4 通草圖 采自《本草圖經(jīng)》

唐代水果生產(chǎn)雖較前代有所進步，但水果的生長最受氣候影響，并且容易磕碰損壞和腐爛變質(zhì)，難以長期保存。長途運輸水果，不僅耗時耗力，而且稍有不當就會損失慘重。唐初社會經(jīng)濟還沒有到達盛唐時期的水平，也不可能人人都能達到“一騎紅塵妃子笑”的水準，所以在房齡大長公主墓壁畫中出現(xiàn)兩種陜西本地產(chǎn)的同季水果則更有合理性。這兩種地地道道成熟于秋季的本地水果，顯得正合時宜。

以上這些資料都進一步說明，無論從外形、產(chǎn)地、成熟季節(jié)以及營養(yǎng)價值和食療作用來看，房齡大長公主墓中托果盤侍女手中所盛果品都很有可能是俗稱八月炸的野生水果八月瓜和柿子。

注釋：

① 安崢地《唐房齡大長公主墓清理報告》，《文博》1990年第1期。

② 齊東方《唐墓壁畫中的金銀器圖像》，《文博》1998年第6期。

③ [漢]司馬遷《史記》，卷117，中華書局，1975。

④⑦《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六四詩書》，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版。

⑤ [唐]段成式《酉陽雜鉏》卷18，湖北崇文書局，1876（光緒三年）。

⑥ 《毛詩正義》。

⑧ [日]岡元鳳撰、王承略點?！睹娢锲穲D考》，山東書畫出版社，2002。

⑨ 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等《周原—2002年考古發(fā)掘報告》，科學出版社，2009。

⑩ 《唐六藝》卷19《溫湯監(ji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