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夢嫻
摘 ?要:以辜正坤教授的“詩歌鑒賞五象美”為理論框架,以許淵沖教授的“三美論”為參考,以其譯作《涼州詞》(黃河遠上白云間)為例子,分析漢語視象、音象在英譯時的處理方式,以及原文和譯文傳達的思想情感和境界。
關(guān)鍵詞:《涼州詞》;視象;音象;“三美論”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18-0-04
1、引言
中國古代傳統(tǒng)詩歌是頗具藝術(shù)性和想象力的一種文體,多有格式、韻律等限制。詩歌表現(xiàn)手法多樣,語言形象凝練,感情色彩豐富。讀詩是美的享受,詩歌鑒賞也常以“美”為標(biāo)準。漢語古詩詞以“意境”著稱,虛無抽象的意境是詩歌的精髓,翻譯需最大限度地展現(xiàn)原作意境所帶來的詩味、韻味和美感。音象、視象皆屬“意境”。
2、“五象論”與“三美論”
“詩歌鑒賞五象美”是當(dāng)代學(xué)者辜正坤提出的理論。五象,即視象、音象、事象、義象、味象。五象合一,構(gòu)造出獨一無二的意境。
其中,視象分為語意視象和語形視象。前者又稱內(nèi)視象,指詩詞欣賞過程中腦海隨之出現(xiàn)的具體畫面,是詩歌的意象美。后者又稱外視象,指詩歌的文字形象、詩行排列等外在形式形成的視覺效果,是一首詩整體給人的第一印象。
音象,有兩層含義,一指詩歌中描繪聲音的詞,是一種抽象的物象,與上文提到的視象同屬“鏡象”。本文將其稱之為“聲象”。如“兩岸猿聲啼不?。ɡ畎住对绨l(fā)白帝城》)”中的“啼”字,同上下文中的“白帝城”“江陵”“萬重山”等視象一起,將讀者領(lǐng)入一幅雋美山水畫中,同作者一起,乘著一葉輕舟,浮在長江之上,聽著聲聲猿叫,行過重重高山。二指詩歌中的節(jié)奏、韻律等特點形成的樂律美感。不同于聲象,此處從宏觀角度出發(fā),將詩歌作為一個整體來解讀。節(jié)奏,由文字的發(fā)音等組合構(gòu)建,讀起來朗朗上口;韻律,包括詩句的押韻帶來的樂感享受和漢字的音義同構(gòu)帶來的主觀情緒感受。
“三美論”是著名翻譯家許淵沖的譯詩理論之一,指意美、音美、形美。意美是對詩歌風(fēng)格、意境、思想情感等的總體把握,要求原作與譯作的神似;音美是詩歌文體特有的格律,翻譯時可以使用英文詩歌的模式,達到韻似;形美是在詩行排列、詩句長度等方面的形似。
可見,兩種理論存在相似性,都注重詩歌自身意境,強調(diào)美感和諧統(tǒng)一。本文基于這兩種理論,分析《涼州詞》譯文在視象、音象方面的處理方式。
3、視象、音象及其英譯
涼州又名西涼,在今甘肅武威,位于河西走廊,是絲綢之路的重要節(jié)點?!皼鲋菰~”是唐代流行的曲調(diào)名。王之渙是唐代著名邊塞詩人,他的這首《涼州詞》,展示了中國西部邊關(guān)的壯闊與荒涼。大河雄偉蒼莽,山脈巍峨險峻,城關(guān)孤零寂寞。羌笛奏出哀怨的折楊柳曲,埋怨春景不見,楊柳不青。但玉門關(guān)外,本就是春風(fēng)到不了的地方。詩人借春風(fēng)路之遠,渲染涼州境之寒,表現(xiàn)征人思鄉(xiāng)之切,悲壯蒼涼但絕不消沉,反而意境宏闊,基調(diào)昂揚。下文為原詩及譯作:
(1)原詩
涼州詞
王之渙
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
(2)譯文
Out of the Great Wall
Wang Zhihuan
The Yellow River rises as high as white clouds;
The lonely town is lost amid the mountains proud.
Why should the Mongol flute complain no willows grow?
Beyond the Gate of Jade no vernal wind will blow.
3.1視象
3.1.1語意視象
詩作題目為“涼州詞”。國人看到“涼州”二字,即能聯(lián)想到西北邊塞地區(qū)廣漠壯闊的自然風(fēng)貌、艱苦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舊時神秘瑰麗的大漠文化、古代邊塞詩派營造的雄渾磅礴的文化基調(diào)。這一未讀其文先知其韻的意境,與中華文化不可分割,與祖國疆土緊密相連。初見“涼”字,即心生“地處西方,常寒涼也”的荒寒蕭索,這是文字之于思想的魅力、文化滲入思維的表現(xiàn)。題目翻譯“out of the Great Wall”中,“out”一詞雖無法體現(xiàn)這些文化聯(lián)想,卻也傳達出一種偏遠之意,對中國文化略知一二的人,基本知曉“the Great Wall”的意義,世界文明也多有在邊疆之地建筑城墻以抵御外族入侵的傳統(tǒng),因此“長城之外”的翻譯也能表現(xiàn)出邊地之荒遠。
原詩前兩句“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通過“黃河”、“白云”、“孤城”、“萬仞山”四個視象,描繪出一幅空曠遼闊的大漠邊疆畫卷,既有色彩,又有景象。
“遠上”二字,表明了詩人自東向西、逆流而上、由近及遠的視角,使高原變得更為高遠。既不同于王之渙的另一名句“黃河入海流”的自西向東、順流而下,也不同于李白“黃河之水天上來”的由遠及近。這兩句詩都著重描寫黃河浩浩湯湯、奔流而下的氣勢,而《涼州詞》中的黃河卻化作一條絲帶,飛入云端、掛在天邊,蜿蜒迂回、閑適遠揚。譯文“rises as high as clouds”雖有云水遙相接、天地合為一的寥廓壯觀,卻無原作在視覺描寫上的創(chuàng)造性。
“孤”與“萬”相對,“城”與“山”相襯,荒無人煙、地勢險要的景觀于腦海立現(xiàn)。“一片”二字,意指單薄;“萬仞”二字,卻顯厚重?!肮隆弊?,渲染出城之孤立,人之孤單,為下文之“怨”做了鋪墊。因此譯文用了“l(fā)onely”,比字面意義所對應(yīng)的“alone”更符合原詩意境?!發(fā)ost”一詞,意為消失不見,卻讓我們看到了山中若隱若現(xiàn)的堡壘。這里的“proud”是形容詞,取“雄偉壯麗”之意,等同于“imposing and splendid”。巍峨群山之間,孤城更顯渺小。此句譯文,畫面感尤甚。
后兩句引入了“羌笛”、“楊柳”、“春風(fēng)”、“玉門關(guān)”四個視象。若說前文展現(xiàn)的皆為自然視象,后兩句則多為文化視象:羌笛、楊柳、春風(fēng),無一不是被賦予了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自然視象是實,文化視象是虛,虛實結(jié)合,詩意更甚。
提到詩歌中的楊柳意象,不少國人會聯(lián)想到春風(fēng),腦海中會浮現(xiàn)一幅河邊柳枝隨春風(fēng)擺動的畫面。春日飄飛的柳絮最惹眼,最能撩撥詩人的心弦。古詩詞中的楊柳也常與春天聯(lián)系在一起,如“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賀知章《詠柳》)”、“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fēng)御柳斜(韓翃《寒食》)”等。楊柳春風(fēng),既柔美多情,又兼生愁緒。《涼州詞》詩中的“楊柳”是個雙關(guān)語,除了指真正的柳樹,還指羌笛所奏的“何人不起故園情(李白《春夜洛城聞笛》)”的北朝樂府《折楊柳枝》之曲。折柳贈別,一是希望背井離鄉(xiāng)之人“隨處皆安,一如柳之隨地可活(褚人獲《堅瓠集》)”,二是取柳與“留”的諧音,寓意“挽留”。同時,纖纖細柳代表綿綿情愫,如《詩經(jīng)》名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怨楊柳”三個字,化虛為實,化板為活,藝術(shù)效果上得到升華,離愁別恨也更加真實。短短兩行字,便將讀者帶到玉門關(guān)外、廣漠之間,仿佛真切感受到了將士的無奈與愁怨。雖“一語不及征人,而征人之苦可想(唐汝詢《匯編唐詩十集》)”。譯作“Why should the Mongol flute complain no willows grow?”舍棄了雙關(guān),將折楊柳典故換做了自然環(huán)境對比:關(guān)內(nèi)春風(fēng)和煦,關(guān)外楊柳不生。邊境苦寒,溫柔不至涼州。有了前兩句的鋪墊,讀者也能明白,春風(fēng)不度、楊柳不生本是尋常。羌笛是西域特色,令全詩多了幾許異域風(fēng)情。“羌”在古代泛指中國西部游牧部落。譯文將羌笛譯為“Mongol flute”,雖然“蒙古”基本可以算作游牧民族的代表,易于讀者理解接受,但并不準確。羌笛的擬人化寫法仍舊保留,譯作還原了原詩意境,達到了意美要求。
3.1.2語形視象
說到語形,宜先提文字。語言學(xué)家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將人類文字分為表音體系和表意體系兩類。前者旨在摹寫詞的語音形式,多為拼音文字,如英文;后者用一個與發(fā)音無關(guān)的符號表示一個詞,如漢字。不同于字母拼寫的文字,漢字是方塊字,每個字占據(jù)同樣的空間,無論筆畫多少。這決定了漢語在視覺上比拼音文字更容易達成文字對稱等形式美感,也成就了中國古詩詞的特有魅力。詩行排列的整齊感會暗示詩本身的格律上的規(guī)則性和整齊感。(辜正坤:2004)
《涼州詞》是一首近體詩,又名格律詩,對字數(shù)、行數(shù)、平仄、韻式等均有嚴格限制。其中字數(shù)、行數(shù)是語形視象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本詩形式上屬七言絕句,全詩四行,每行七字,鋪排規(guī)律,對仗工整。根據(jù)許淵沖先生的形美原則,譯詩時,行數(shù)、字數(shù)等方面需盡量向原詩靠攏??梢钥吹?,譯作同為四句詩,不僅句式對等——均為三個陳述句和一個疑問句,且長度上非常接近,尤其是二、四句長度相同,雖看起來仍像是用自由體而作,但將單詞長短不一的英文處理成長度大致相當(dāng)?shù)木渥右褜崒俨灰住?/p>
另外,譯作有個原詩沒有的藝術(shù)形式:眼韻。眼韻也稱視韻,指拼寫相似但讀音不同的多個單詞形成的視覺上的韻律,在古代英文詩歌、特別是用中古英語寫成的詩歌中較為常見。這些詩歌原本包含真正的韻腳,但因為讀音的演變,最終只在視覺上達成了統(tǒng)一。例如莎士比亞著名作品《哈姆雷特》中的兩句臺詞:
The great man down, you mark his favourite flies;
The poor advanced makes friends of enemies.
—Player King, in William Shakespeare, Hamlet, act III, scene II
譯文一、二句句首的“the”和三、四句句尾的“grow”“blow”均是既有音韻又成眼韻;而一二句句尾的“clouds”“proud”,二、三句中間的“mountain”“complain”,以及三、四句句尾的“no willows grow”“no wind will blow”皆屬眼韻,這些簡單詞匯和語形美感使整首詩作看上去非常和諧,達到了形美要求。
3.2音象
3.2.1聲象
詩作中,羌笛聲、楊柳曲是謂聲象。前文提到,羌笛和楊柳是本詩視象之一,兩個實際相距較遠、一般不會同時出現(xiàn)的物體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幅亦虛亦實的朦朧畫面。但這僅是詩的表面,羌笛聲、楊柳曲兩個深藏的聲象才是詩的靈魂。
羌笛又稱羌管,豎著吹奏,音色似笛,宛轉(zhuǎn)悠揚,但更為清脆高亢,帶有悲涼之感。羌笛是唐詩中的常用意象,多出現(xiàn)在邊塞詩中,如“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雪凈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高適《塞上聽吹笛》)”等,宋代也有“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范仲淹《漁家傲·秋思》)”等著名詩句。羌笛的出身就與邊塞將士、異族風(fēng)霜有關(guān),幾千年來,文學(xué)賦予了它凄涼寂寥之味、離別遠征之苦。該詩中,有了前面兩句的背景鋪墊,沒聽過羌笛之聲的人,也仿佛通過這羌笛二字,聽到了大漠孤煙起、長河落日時緩緩奏響的一支哀怨長曲。無限深情蘊藉,皆藏于這文化之音。而聽過的人,就更能體會到音樂喚起的哀愁了。
楊柳曲的曲調(diào)已經(jīng)失傳,現(xiàn)今只剩歌詞。而這也給了后人無限的想象空間——清脆的羌笛奏出的別離之曲,定是哀傷之調(diào)。因此,羌笛和楊柳真正表達的,并非羌笛對不見楊柳的怨恨,而是戍卒被楊柳曲勾起的思鄉(xiāng)之情,情也含蓄,詩也深永。典故較難翻譯,譯文直接按照字面意思來處理,羌笛聲還在,但楊柳曲的聲象卻無法體現(xiàn)了。
3.2.2節(jié)奏
學(xué)界一般將漢字定義為表意文字或意符文字(logographic)。漢字的每個音節(jié)單位都等于一個詞,因而漢語是單音節(jié)語言,一字一音、一音一義,無詞尾變化。而且,幾乎所有漢字均為開音節(jié),結(jié)尾只有元音沒有輔音。這使?jié)h語聽起來作一頓一頓地流動狀,念起來字正腔圓,朗朗上口。英語明顯與之不同,詞尾輔音和詞首元音相連形成連讀、吞音等現(xiàn)象,構(gòu)成了漢語詩歌沒有的抑揚格、揚抑格等輕重音組、音步。英語一詞多音節(jié),用輕讀、重讀表示語調(diào),因此聽起來是連綿起伏的。中英文韻詩,同樣是抑揚頓挫,一個是輕快利落,一個是跌宕波折。
漢語詩歌利用漢語的單音節(jié)等特點,使讀者在韻律中感受作者營造的境界。單音變化成為平仄。平仄,是中國詩詞中用字的聲調(diào),代指由平仄構(gòu)成的詩文的韻律。中古漢語有平、上、去、入四種聲調(diào),后三種統(tǒng)稱仄聲。格律,指詩詞中某一固定格式的平仄運用。因為這些格式本就講究音樂性、兼顧音韻美,所以格律詩本就是應(yīng)“韻”而生。加之漢語句讀比較簡短,比如這首《涼州詞》每句僅有七個字,讀起來較為輕松,又是一首首句平起入韻的七言律絕,平仄格律規(guī)整,極具節(jié)奏感。
構(gòu)詞方面,漢語有著音節(jié)上平穩(wěn)的規(guī)律,“2+2+3”結(jié)構(gòu)就是其中一個體現(xiàn)。前文提到,漢語是單音節(jié)語言,一個字即一個音節(jié)。兩個音節(jié)組成的音步叫做標(biāo)準音步,三個音節(jié)形成的節(jié)奏單位叫做超音步。根據(jù)著名漢語韻律句法學(xué)學(xué)者馮勝利的理論,漢語的合格音步“小不低于二,大不過于三”,如“電影/電影院”?!半娪皠≡骸眲t是兩個音步。另外,漢語的自然音步呈現(xiàn)典型的節(jié)律格式,遵循“右向構(gòu)詞,左向造語”原則。例如“電視”是一個音步,“電視機”是詞,“看電視”是短語,諸如“閱讀書”“種植樹”等則是錯誤表達。因此,在七字格中,中國人最習(xí)慣的斷句方法就是右向標(biāo)準音步“2/2/3”,這是漢語在幾千年的演變發(fā)展過程中形成的獨特規(guī)律,最終形成了中國人根深蒂固的思維模式。例如并列字串“柴米油鹽醬醋茶”,人們大多會自發(fā)斷句,讀作“柴米/油鹽/醬醋茶”,而不是“柴米油/鹽醬醋茶”“柴米油鹽醬/醋茶”“柴/米油鹽醬/醋茶”等其他形式。這也解釋了為何五字音譯短語如“加利福尼亞”,人們會本能的讀作“加利/福尼亞”,而非“加利福/尼亞”“加/利福尼/亞”等。反過來,這一思維又影響了人們不自覺的根據(jù)這一原則創(chuàng)造短語,如古詩詞“羌笛/何須/怨楊柳”和現(xiàn)代短語“中華/人民/共和國”等。所以,不僅是這首唐詩,所有排列規(guī)整的古代詩歌讀起來皆是節(jié)奏分明,絲毫不弱于英文詩中音步和格律的樂感。
細讀譯文會發(fā)現(xiàn),其一、二、四句均可歸為抑揚格六音步,但第三句沒有入韻,因此全詩少了些通順流暢、一氣呵成之感。這首詩是一首唐代邊塞詩,雖含蓄委婉的揭示了出征人不得還鄉(xiāng)的怨情,但字字雄渾、悲涼蒼勁,不消極、不萎靡,反而洋溢著盛唐詩人的廣闊胸懷。這離不開盛唐開放大氣、國富民強的社會背景。詩的神韻與風(fēng)骨,皆在這哀而不傷之中,這也是詩作飽受推崇、流傳千古的原因之一。單就本詩而言,漢語抑揚頓挫的特點,正應(yīng)了其中的慷慨豪邁。而用流水一般有急有緩、婉轉(zhuǎn)連綿的英語讀出后,宏偉的畫面和坦蕩的氣勢便減弱了三分。
3.2.3韻律
押韻,大概是許淵沖譯詩最明顯、最新穎的特點。他系統(tǒng)地將中國古詩翻譯為英法韻文,并提出自成一派的韻體譯詩方法與理論,在翻譯界脫穎而出。原詩四句的最后一字分別為“間”“山”“柳”“關(guān)”,按現(xiàn)今讀音標(biāo)準,一、二、四句都押/an/韻;譯詩句末單詞分別為“clouds”“proud”“grow”“blow”。其中,第二句為了押韻,采用倒裝結(jié)構(gòu),正確語序為“The lonely town is lost amid the proud mountains.”。倒裝是一種修辭手法,在詩歌中頗為常見,具有藝術(shù)性和文學(xué)美。倒裝后似為語法錯誤,實則詩韻更濃。雖然原詩和譯詩看起來都是押尾韻,但略有不同:原詩為“aaba”式,而譯詩為“abcc”式。這也帶來了藝術(shù)感受上的細微差別。根據(jù)辜正坤教授在《互構(gòu)語言文化學(xué)原理》一書中提出的觀點,英語音節(jié)復(fù)雜,同韻詞相對難找,所以詩歌常用轉(zhuǎn)韻,比如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常用的多元韻式“ababcdcdefefgg”;漢語一音多字,無需頻繁換韻腳,是一元韻式。一元韻式中,同一個單一響亮的音不斷重復(fù),有助于增強藝術(shù)效果和感染力,以及音樂感和節(jié)奏感。
書中還提到了漢語音義同構(gòu)理論。在漢語音義陰陽同構(gòu)現(xiàn)象中,辜正坤教授指出,“凡意義相對昂揚奮發(fā)、時空關(guān)系及含義指向都呈正向擴張型的字,其讀音多響亮、厚壯,雙唇發(fā)其音時的開口度都相對較大(即陽性字);反之,凡意思相對收縮壓抑、呈負向退降的字,其讀音多沉鈍、拘謹,發(fā)音時雙唇開口度都相對較?。搓幮宰郑?。”(辜正坤:1995)從/a/、/o/、/e/、/u/、/i/五個漢語元音拼音字母來看,從左到右開口度依次減小?!懊髟鲁鎏焐?,蒼茫云海間。(李白《關(guān)山月》)”和“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李清照《聲聲慢》)”兩句詩就是典型對比:天、山、蒼、茫、海、間都是發(fā)/an/、/ang/、/ai/等陽性音,除了詩中的視象美,更用音象烘托出了宏偉壯觀之景;尋、覓、冷、清、凄、慘幾個字的/un/、/i/、/ing/等發(fā)音也更襯托出了作者的愁苦憂郁。
本詩單就韻腳來看,間、山、關(guān)都是開口度相對較大的/an/音;clouds、proud、grow、blow則為/a?dz/、/a?d/和/??/,元音開口度大,但受到了結(jié)尾輔音的限制。不一樣的收尾,會給人不一樣的心理感受。加之漢語開音節(jié)的特性,原詩顯得開闊大氣,更具盛唐風(fēng)范;譯作更顯壓抑,更能感受到征人的離情別緒。從音象美的角度分析,譯作雖讀起來與原作感受略有不同,但達到了譯詩的音美要求。
4、結(jié)語
詩歌翻譯是門藝術(shù),重在意境,難在意境。魯迅說,中文有三美,“意美以感心;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痹姼枋俏淖秩雷罡呒壍谋憩F(xiàn)形式。翻譯是一個在眾多可能的表達中追求最相似的過程,通過前文分析可以看到,《涼州詞》譯作“以詩譯詩”,“視象”“音象”處理妥當(dāng),兼具意美、音美和形美,雖在景色描寫手法、典故活用、韻腳等方面與原文略有差別,但傳遞出了原詩的思想感情、意境和神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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