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與救贖
——論孫頻小說《繡樓里的女人》

⊙杜慧溶 ［太原師范學院文學院，山西 晉中 030619］

孫頻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稱為“城鄉(xiāng)結(jié)合處的屌絲寫作派”，不同于“80 后”寫作多為青春的激情與叛逆，她的文學青春期很短，一開始創(chuàng)作便直指人的現(xiàn)實處境，關(guān)注底層人的苦難生活。孫頻的小說延續(xù)了山西文學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脈絡(luò)，她的青春疼與痛始終立足于苦難的現(xiàn)實生活，她擅于從一兩個人物身上深挖其深層次的心理和人格空間，對人物的命運尤為關(guān)注，并探析此類悲劇命運形成的社會文化原因。孫頻的第一篇長篇小說《繡樓里的女人》便是將山西地方的時代背景與一個晉商家族的歷史沉浮相結(jié)合，在一個家族的興衰中她關(guān)注人物的命運，特別是女性的悲劇性一生。正如她所說：“真正的作家氣質(zhì)表現(xiàn)為敏感，有赤子之心，有探索真相的欲望，有人格的復雜與痛苦，有對人類苦難的深深悲憫，有對正義和良知的堅守，永遠在黑暗中渴望光明。”孫頻的小說就是在黑暗中尋找光明，她既寫出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苦難，又彰顯出在困難年代人性的愛與善。

一、獨特的文學坐標

“文學中的地域多少有別于現(xiàn)實中真實的地域，作家從中抽象出了獨特的風情畫、風俗畫，還有那些浸泡在人情感里的、流淌在人血脈里的東西，并使它們從此以后在文字里獲得了不死的生命?！彪m然文學地域與現(xiàn)實地域并不相同，但孫頻也指出現(xiàn)實地域?qū)ξ膶W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在她的小說中她寫自己熟悉的、曾經(jīng)厭惡的、渴望逃離的故鄉(xiāng)，寫這里的人和事，在她一次次描寫自己故鄉(xiāng)后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隱藏在厭惡、逃離背后的卻是對故鄉(xiāng)深深的愛，對故鄉(xiāng)人苦難生活的同情與理解，這種復雜而深刻的情感使得她的創(chuàng)作從未離開過山西，她始終關(guān)注山西縣城里底層人的生存活動，關(guān)注他們的悲喜和他們在物質(zhì)上的窘迫與精神上的困境以及在時代浪潮中的沉浮。

在《繡樓里的女人》中，孫頻緊緊圍繞山西民風民性來寫小縣城里的人情世故。朱曉進在《“山藥蛋派”與三晉文化》中將山西的民風民性概括為“重利輕名”“俗尚儉嗇”“倔賴”，孫頻小說中的人物自然也逃不開山西人的特性。首先是務(wù)實，“重實際、尚實干、講實利”，在“二月二”這一寓意新生的一天，賀紅雨為自己的未來找到了出路，但賀紅雨選擇段星瑞并不是出于愛，而是出于對自己與對方家庭處境的精心考慮。她有給自己挑選男人的謹慎，一方面知道自己不美，另一方面，那個不為人知的黃昏，在經(jīng)過充分考慮后，賀紅雨將段星瑞確定為自己的結(jié)婚對象。在賀紅雨做事前的種種考慮與確定目標以后的果斷行事中我們可以看出山西獨特的地域文化給予她的精神支撐。其次是儉嗇與倔賴，賀秀川是靠祖上發(fā)家的，他跟自己的父親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之后更加知道金錢來之不易，在賀紅雨母親去世后，賀秀川盤算了一下，自己已經(jīng)有兒有女，再娶不劃算，也因為這樣老姨太太才免遭被拋棄的命運。

二、物象的映射

“語象是詩歌本文中提示和喚起具體心理表象的文字符號，是構(gòu)成本文的基本素材。物象是語象的一種，特指由具體名物構(gòu)成的語象。”由此可見，物象是客觀存在的事物，是作者從實際生活中選擇出的創(chuàng)作材料。在文學作品中，物象是被作者人格化了的描寫對象，正是由于有了物象的具體呈現(xiàn)，作者的思想、情感才能有依托。在《繡樓里的女人》中，孫頻正是通過一系列物象來揭示人物的命運，表達她對女性命運的思考和對一個家族命運的探索。

繡樓，用來隔絕未嫁女子與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繡樓的文化標志如一道符咒，女子只要上了繡樓就不能輕易出來，這是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禁錮，也是典型的“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的象征。對女性來說，繡樓正如一座牢籠，每個未出閣的姑娘總要在這里孤寂地生活。繡樓是專屬于女子的建筑，孫頻通過繡樓這個文化標識清晰地洞察出女性被囚禁的命運。在小說中孫頻對女性的命運進行了深刻的揭示，賀紅雨因為是女孩，得不到父親與老姨太太的關(guān)愛，在她的成長過程中她一直羨慕甚至仇恨弟弟賀天聲；老姨太太因自己不能生育，在賀秀川面前一輩子都是低眉順眼的；賀紅雨在生下三女兒之后，狠心將她淹死，就是為了有一個兒子；女女雖沒住過繡樓，但她的一生沒有逃離那個小縣城，她心中的理想、找尋的愛情一一破滅，最后只能以悲劇結(jié)束。這些女性形象的塑造，表現(xiàn)出孫頻對女性命運的深刻認識，繡樓里的女人不僅有賀紅雨，還有老姨太太、女女甚至云云。

在張愛玲的筆下，月亮被賦予了鮮明的性別色彩，預示充滿悲劇意味的女性命運，孫頻的創(chuàng)作與張愛玲不謀而合。在《繡樓里的女人》中，出現(xiàn)了兩次描寫月光的場景，月光下的世界是真實而冷酷的，月光下人物的命運是悲慘的、絕望的。第一次描寫月光是在賀紅雨被兩個日本兵強奸了之后，那晚的月光像水一樣涌進繡樓，把賀紅雨徹底淹沒了，月光鋪在地上寂靜地流動著一種隱秘的肅殺。第二次描寫月光是云云遇到紀艷萍的時候，那是一個有著滿月的晚上，在月光下紀艷萍穿著紅色的衣服忽然像吸足了血一樣，展現(xiàn)得無比鮮艷凄愴。兩次月光的出現(xiàn)象征著兩位女性的悲劇，孫頻有意或無意地用月光暗示了人物的結(jié)局，月亮意象的出現(xiàn)使得我們對人物的心境更加了解。

玉米，山西的主要農(nóng)作物就是玉米，在農(nóng)村隨處可見玉米地，它與山西人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賀紅雨就是在玉米地被兩個日本兵強奸的，玉米葉嘩嘩地響著，變幻著形狀，正像成百上千個人圍觀著她。玉米被比作人，賀紅雨在被侵犯以后第一感覺到的是被別人圍觀的恥辱感。在賀紅雨還未出嫁的時候，賀天聲就對她的長相進行評判，怪她沒有趁早把自己嫁出去，現(xiàn)在像是老玉米，啃也啃不動，這里把賀紅雨比喻成老玉米，女性被比作物，是男性隨意挑選的對象，這不僅暗示了賀紅雨的一生，也揭示了女性的命運。

三、苦難與救贖

孫頻曾說：“我認為小說里是應(yīng)該有感情的，作家的內(nèi)心如果沒有感情，那寫作就會變成一種對世俗高高在上的審視而缺少同情與悲憫之心。”孫頻在寫作中將自己的感情投入到文本中，她同情人物的遭遇并且始終希望她們能夠逃離悲劇命運，正是這份同情與悲憫之心使得小說中的人物始終沒有放棄對理想生活的追求。小說中四代女性有不同的遭遇，但在不同的時代境遇中她們并沒有完全被現(xiàn)實環(huán)境淹沒，她們在展示女性苦難命運的同時也顯現(xiàn)出她們身上還未泯滅的人性，在黑暗的年代仍然有愛、有抗爭，這種無意識的對命運的反抗正是她們對自身苦難的救贖。

老姨太太一生沒有孩子，她害怕被賀秀川拋棄，這使得她對賀天聲的愛幾乎是瘋狂的、病態(tài)的，賀天聲在溺愛中成長為一個瘸子，這也導致他的悲劇結(jié)局。但在賀秀川自殺后，老姨太太并沒有拋棄賀天聲，她一直陪伴著這個兒子直到生命的終點。賀紅雨與老姨太太有相同的恐懼，她們的未來著落必須依附在一個男人身上，這既有人物自身思想的僵化，又有時代的局限，賀紅雨一生想逃離老姨太太的命運，但越逃離越發(fā)現(xiàn)老姨太太像影子一樣拓在她的身上。但賀紅雨畢竟是敢于反抗的，她對生活展示出頑強的韌勁，她對老姨太太以及賀天聲由仇恨到釋懷也是自身精神的升華。女女同樣對未來充滿希望，從小她就想走出去，可現(xiàn)實給予她的是沉重的打擊，當她成為工廠女工有了自己的經(jīng)濟來源時，她結(jié)束了不幸的婚姻，她的反抗是沉默的、絕望的。云云是唯一逃出家庭的女子，她去北京上大學，參加女權(quán)運動，后又移民美國，她的反抗更徹底、更堅決。在《繡樓里的女人》中，孫頻并沒有塑造真正健康、合理的女性形象，這一個家族中的女性都是病態(tài)的，但她們面對苦難展現(xiàn)出來的反抗意識是真實的，盡管生活滿目瘡痍，但她們?nèi)詫@個世界抱有迎難而上的勇氣與善意。

受制于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山西文學形成了自己特有的地域文化精神，山西文學的發(fā)展一直遵循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傳統(tǒng)，文學創(chuàng)作注重對社會現(xiàn)實進行揭露與批判，孫頻的創(chuàng)作自然而然地與這種文學風格相契合。通過繡樓里四代女人的人生，顯示那個年代男性與女性的精神面貌與價值追求，對其中不合理的成分進行批判，又歌頌了還未泯滅的人性，繡樓里的女人終將走出繡樓走向自己的人生。

①孫頻：《女人與女人,女作家與女作家》，《文藝爭鳴》2016年第4期，第33—36頁。

②孫頻：《小說中真正需要什么》，《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學報》2014年第1期，第45—49頁。

③蔣寅：《語象·物象·意象·意境》，《文學評論》2002年第3期，第69—75頁。

④孫頻：《作家的心理空間》，《書屋》2016年第8期，第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