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的敘事分析

⊙張 華［北京電子科技職業(yè)學(xué)院，北京 100176］

敘事，對于小說家來說，就是講故事。莫言在2012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獎典禮上發(fā)表演講，將自己稱為“講故事的人”。同樣的故事題材，由于講故事的人在敘事人稱、敘述視角、敘事順序、講述節(jié)奏等方面的差異，故事也會呈現(xiàn)出迥然不同的風貌。

《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以童年時期的“我”為敘述視角，描述了20世紀60年代末發(fā)生在農(nóng)村的一次體育運動會，重點講述了土造“右派”朱總?cè)死蠋煹墓适?。精彩的敘事技巧下沸騰著運動的歡樂，散發(fā)著生命的活力，與“文化大革命”背景下壓抑的社會氛圍以及人們苦難沉重的生活形成巨大反差，小說也因此閃爍著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

一、兒童的敘事視角

“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觀察事物的角度和方法不同，感受和認知也會產(chǎn)生相應(yīng)的差異。這好比攝影，仰拍、俯拍；正拍、側(cè)拍；順光、逆光；站點和視角不同，照片也會存在很大的差異。同理，敘事視角不同，小說也會呈現(xiàn)不一樣的風貌。

敘事視角，也叫敘事聚焦，是作家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選取的觀察世界、反映生活、表達情感的特殊角度?！度昵暗囊淮伍L跑比賽》以回憶開篇，將聚焦的鏡頭推拉到1968年前后，用一個孩童的目光和感受，描述了一場盛大的體育狂歡。

作為敘事者，兒童與成人是有很大區(qū)別的。首先，兒童心智發(fā)展不成熟，注意力不集中，做事隨性，因此在敘事中，經(jīng)常會產(chǎn)生話題轉(zhuǎn)移、思維跳躍的現(xiàn)象。兒童視角的敘事，不受時間的限制，也不受邏輯的束縛，思維發(fā)散，講述經(jīng)常隨著意識的流動而發(fā)生偏移，敘事也會隨著自身的喜好與興趣而東拉西扯，不著邊際。因此，小說承載的信息更為豐富，更為駁雜，反映的社會生活也更為廣闊。

一般來說，一次普通的長跑比賽，除了講述運動員你爭我奪的激烈競爭以及觀眾搖旗吶喊的助威之外，實在沒有什么可描述的?？墒?，莫言用兒童的敘事視角，在“長跑比賽”的主干上，生發(fā)出了許多枝干，而且枝繁葉茂，郁郁蔥蔥，頗具審美性。在萬米的跑道上，兒童敘事者“我”，由發(fā)令員錢滿屯引發(fā)故事，饒有興趣地為大家講述了大羊欄小學(xué)轟轟烈烈、攪動全村的“撿雞屎運動”，描述了“文化大革命”時期一場令人啼笑皆非的愚蠢鬧??；在萬米的跑道上，敘事者“我”又由觀賽群眾桑林評論比賽而引發(fā)開去，講述了朱老師和小霸王桑林之間的一次比武對決，展示了朱老師的勇敢與正義，也展示了他令人震驚的“鐵頭神功”。在比賽過程中，作為孩童敘事者的“我”，一會兒看看比賽，一會兒瞧瞧觀眾，思維不斷地從跑道上游離，意識像海水漲潮一樣，四處浸漫。接下來，“我”在長跑比賽中還講述了朱老師和“我”姐姐因為走路先邁右腳而被劃定為“右派”的故事?！拔摇别堄信d趣地詳細描述了“我”姐姐因反抗“右派”的劃定，和大王撒潑大罵，誓死反抗的故事。作為孩童的敘事者“我”，沒有人情倫理上的親疏立場，不帶孰是孰非的價值判斷，更缺乏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政治觀念，僅僅是一個看熱鬧的圍觀者，原生態(tài)地展現(xiàn)著這場人間鬧劇。在比賽過程中，“我”還穿插了農(nóng)民無賴王干巴侮辱“右派”美女遭人教訓(xùn)的故事，講述了朱老師帶我們游泳，和來自黃河水文站的“右派”小杜比賽憋氣獲勝的故事。小說因為兒童視角的意識流敘事而汪洋恣肆、氣脈充盈，使本來單薄孤立的比賽場景顯得格外豐富與飽滿，并且趣味橫生，熱鬧非凡。

兒童和成人還有一個區(qū)別，就是心思單純，沒有過多地受到塵世功利的污染，他們往往從生命原點出發(fā)，依靠直覺、感受，按照生命本真的樣子去認知世界，反映世界。作者借助這種純樸的兒童視角，能夠過濾成人世界的理性邏輯、價值功利、社會習俗等因素，更加真實地映照世界，彰顯事物的本質(zhì)。除此之外，兒童還喜歡游戲，愛好運動，喜歡探索，善于想象，追求歡樂，熱愛自由，他們無拘無束，充滿生命的活力與能量。作家從兒童的視角去探索世界，描述生活，文本承載的將是更多的光明、善意與歡樂。因此，在生活極度貧困艱難的“文化大革命”時期，這場運動會成為孩子眼中的“全民狂歡”，它深切地反映了體育運動的獨特魅力以及人們對蓬勃生命力的執(zhí)著追求。對于這場運動會，村民和右派的熱情空前高漲，村民出勞力，右派出技術(shù)，連“我”們這些頑童也加入進來，大家修跑道，架籃筐，搭球臺，紅旗招展，彩旗飄飄，真有些“人歡馬叫鬧春耕”的意思。兒童本來就喜歡熱鬧歡騰，這場全民參與的運動會籌備工作，在兒童視角的觀照與渲染之下，成為全民的狂歡，宛如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

兒童喜歡玩耍，追求快樂，熱愛游戲。在“我”的敘述中，右派抓兔子的活動，既是一場狩獵勞動，又是一場歡樂刺激的游戲，更是一場力與美的展示。短跑運動員張電和長跑運動員李鐵負責攆兔子，標槍運動員馬虎負責用標槍刺殺兔子。有窮追不舍的，有短促出擊的，尖銳的標槍閃著白光，在天空劃過美麗的弧線，帶著響尾蛇般的簌簌聲響，猛一低頭扎下去，百發(fā)百中！一上午竟穿了四十多只兔子。體育起源于勞動，又還原于勞動，在兒童視角的觀照下，體育運動擺脫了功利的競爭，拒絕“喝鱉血”“吃瘋藥”的弄虛作假，呈現(xiàn)了它最原始最質(zhì)樸的模樣。體育運動是人類通過身體活動來增強體質(zhì)，維護身體健康，進而獲得精神愉悅、自我完善的一項人類活動，它能塑造人的精神品格，錘煉人的意志品質(zhì)，人類通過體育運動達到自我完善，自我超越，進而獲得精神的自由。右派抓兔子的活動，通過兒童視角的描述，展示了人類的速度、力量與智慧之美，以及人類不斷挖掘自身潛能，不斷挑戰(zhàn)自我，追求極限的生命意識和生命能量。

兒童的目光是單純質(zhì)樸的。主人公朱總?cè)?，并沒有因為丑陋的相貌、身體的殘疾受到“我”的歧視?！拔摇睂λ錆M了敬仰與崇拜。朱老師雖然是個“羅鍋”，但他更是一個體育天才。他說：“人與野獸的一個重要區(qū)別就是，人是唯一的有意識地通過運動延長生命的動物。”作為孩童的“我”雖然不甚了解這句話的含義，但省里來的右派贊許地看著他，并不住地點頭認可。在兒童視角的觀照下，體育活動沒有名利上的肆意追求，沒有勝負的激烈較量，大家都盡情享受著運動創(chuàng)造的生命快樂和精神愉悅。對于所有的運動，朱老師秉承的態(tài)度都是熱情地參與，積極地挑戰(zhàn)，真誠地欣賞。

跳高比賽中，朱老師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了背越式，領(lǐng)先了世界潮流十幾年，這種新奇的跳法讓我們目瞪口呆，連專業(yè)跳高運動員汪高潮都隱隱地感覺到一種震撼；面對競爭對手，朱老師沒有絲毫忌妒，真誠地夸贊汪高潮是“鳳凰展翅”，謙虛地說自己是“老鴰打滾”。面對縣乒乓球冠軍的輕蔑，朱老師不卑不亢，使用“膠皮像豬耳朵一樣亂扇乎”的破拍子，用左手就輕而易舉地打敗了對手，氣得冠軍摔拍子，朱老師卻笑著說：“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敝炖蠋熒眢w殘疾，后背就像背著一口大鍋，跑步的樣子就像一只大鵝，一跑一探頭，讓人既感動又難過，大家覺得“一個人變成這樣的羅鍋腰子還不如死了好”。長跑比賽，運動會組委會不愿意讓朱老師上場，校長也婉拒他，可朱老師偏要參與，甚至把事情鬧到了縣革委會主任高風那里。這些都體現(xiàn)了朱老師積極的參與精神以及對體育運動執(zhí)著的熱愛，體現(xiàn)了朱老師不斷挑戰(zhàn)自我，挑戰(zhàn)極限的運動精神。敘事者通過“我”對朱老師故事的講述，于不動聲色中彰顯了對生命意識、生命活力的禮贊。

莫言在許多小說中，都積極張揚勇猛剛健的生命強力，比如《紅高粱》里余占鰲的人物刻畫，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度昵暗囊淮伍L跑比賽》，通過兒童視角的觀照，生動傳神地描述了以朱總?cè)藶榇淼挠遗煞肿訉w育運動的熱愛，以及在參與體育運動中迸發(fā)出來的強大生命活力和不屈不撓的生命韌性。

二、民間的敘事立場

2001年10月24日，莫言在蘇州大學(xué)發(fā)表了演講，他分析了“為老百姓寫作”和“作為老百姓寫作”的敘事立場。莫言認為，“為老百姓寫作”，作家把自己放在了比老百姓高明的位置，采取了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是一種準廟堂的寫作；而“作為老百姓的寫作”，作家在寫作時用平等的心態(tài)對待小說中的人物，不充當?shù)赖碌脑u判者，保持了民間的立場和視角。

在《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中，莫言就是把自己作為老百姓的一分子，站在民間的視角上，去描述生活，講述故事的。

首先，莫言的民間立場，使《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擺脫了政治思想與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操控，把敘述元點放在了生命形態(tài)的展現(xiàn)上，使故事產(chǎn)生陌生化效果。小說用很大篇幅描寫了“右派”的故事。右派，也稱右派分子，是1957年在“整風運動”中針對黨的工作提出寶貴意見，而后有的卻被打擊處理的知識分子和愛國民主人士。中國的右派分子，很多人被送到農(nóng)村進行勞動改造，他們身敗名裂，甚至家破人亡，直到1979年，中央決定進行全面復(fù)查，糾正錯誤，蒙冤二十二年的右派分子才被平反昭雪。在故事的敘述中，莫言摒棄了意識形態(tài)話語，對右派的政治身份沒有進行過多觀照，也不像一般小說那樣，把右派的生活描寫得痛苦悲慘、暗無天日。莫言從百姓的立場和角度出發(fā)，對右派進行重新定義。

“右派”在百姓的眼里，不是被政治打壓的壞分子，個個都是身懷絕技的大能人。小小的膠河農(nóng)場，人才薈萃。敘述者懷著崇敬的心情，歷數(shù)了右派的技藝絕倫、神通廣大。省報總編輯李鎮(zhèn)撅著糞筐地里轉(zhuǎn)一圈，到了黑板報前，提筆就寫，拿筆就畫，字漂亮，畫俊美，看得我們直咂嘴；建筑工程師趙候之設(shè)計的糧倉像個迷宮，“遠看像座廟，近看像草帽，出來進不去，進去找不到”；會計師老富閉眼盲算，超越幾十個會計，雙手打算盤，雙手點鈔票，雙手寫梅花篆字，像三國里徐庶的老娘。這些右派，叫花子唱歌窮歡樂，每天晚上都吹拉彈唱，充滿了樂觀主義精神。他們在苦難的生活環(huán)境中，把自己的知識技能與生產(chǎn)勞動、精神生活相結(jié)合，去化解苦難，超越痛苦，展現(xiàn)了生命的活力與韌性。莫言通過民間的敘述立場，把關(guān)注的重點放在生命形態(tài)的展示上，謳歌了蓬勃旺盛的生命強力。

其次，《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的民間敘事立場，還體現(xiàn)在敘述內(nèi)容的選擇上。知識分子敘事，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基礎(chǔ)上講究事件的客觀真實，力求給讀者留下誠實可信的印象，從而樹立自己的敘述權(quán)威。但莫言的民間敘事，增添了更多的杜撰與想象，摻雜了夸張與戲說的成分，帶有更多的渲染，在顛覆敘事權(quán)威的基礎(chǔ)上，拉近了讀者和敘事者的距離，增強了故事的趣味性與傳奇性。例如，京劇名旦蔣桂英嗓子好，眼睛亮，會“拿情”，一曲唱罷，村里老光棍小光棍全部酥軟癱倒?！八周洶c倒”僅僅是文學(xué)表達形式上的夸張，為了展示蔣桂英色藝雙全，敘事者借助麻子大爺侯七之口，制造傳播了蔣桂英的緋聞，說1949年前蔣桂英隔著玻璃窗跟一個大資本家親了一個嘴，就掙了十根金條。敘述者還借在縣城念過中學(xué)的雷皮寶之口，杜撰了三角眼作家的風流韻事，為了漂亮女人跳火車摔斷了腿，還十分形象逼真地描述了作家生活的腐化墮落，一天三頓吃餃子，不吃餃子就吃包子，都用大肥肉做餡，咬一口，滋滋噴油。這些內(nèi)容，生動俚俗，不甚文雅，卻富有活力，生機勃勃，極具表現(xiàn)力。

民間的特點在于它的包容性，既海納百川，又藏污納垢，民間敘事也無所顧忌，信口開河，洋洋灑灑，葷素兼有，真?zhèn)尾⒋?。民間敘事還有一個特點，故事情節(jié)發(fā)生分歧，難辨真假時，敘事者不尋找標準答案，按照眾聲的喧嘩，秉筆直書即可。比如，朱老師駝背的來歷，有人說，是他在大興安嶺做盲流時，抬木頭被人傷了脊骨，還有人說，他偷人老婆被人發(fā)現(xiàn)，狗急跳墻，傷了脊梁骨。敘事者不會為了塑造朱老師的高大形象，特意涂抹掉有損形象的傳說，各種說法可以紛紛呈現(xiàn)，盡情表露。敘事者搭建的話語空間，就像農(nóng)村的大戲臺，臺上唱的，臺下說的，臺上打的，臺下鬧的，眾聲喧囂，無比熱鬧。

再次，《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的民間敘事立場，還體現(xiàn)在敘述語言與修辭等方面。文本出現(xiàn)了許多民間俗語俚語，生動形象，充滿諧趣。比如朱總?cè)说纳聿南嗝彩恰拌F絲捆豆腐不能提了”，朱老師參加跳高“沒有彎彎肚子，不敢吞鐮刀頭子”，再如“人生有命，富貴在天”，“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蒼龍”。小說還多次使用打油詩，比如，學(xué)校的小王老師，身體結(jié)實，整天蹦蹦跳跳，我們用打油詩來贊美他：“王小濤，黏豆包，一拍一打一蹦高?！边@些語言的使用，既符合兒童敘事的視角，又體現(xiàn)了民間敘事的人情風情。莫言在小說中還大量使用比喻，這些比喻句的喻體都是農(nóng)村中常見的事物，只有在農(nóng)村生活多年的作者，才會輕車熟路，信手拈來。跳高比賽，“孫強活動開了筋骨，就像馬跑熱了蹄子”；朱老師跑步“像我家的大白鵝那樣，腦袋一探一探地往前沖，步伐很大，彈性很強，好像他的全身的關(guān)節(jié)上都安裝了彈簧”；秦主任用麥克風講話，“大喇叭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尖嘯，好像針尖和麥芒”。再如描寫革委會秦主任的手，“手是小手，小紅手，小胖手，手指頭活像一根根小胡蘿卜。怪不得我爹說大手撈草，小手撈寶”，作者一連使用多個短句，句式簡潔，活潑富有跳躍性，比喻生動形象，頗有趣味，又有調(diào)侃味道，體現(xiàn)了民間語言的強大表現(xiàn)力。

在小說《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中，莫言以兒童視角觀察生活，感受人物。敘事隨著兒童意識的流動不時發(fā)生轉(zhuǎn)移，小說展現(xiàn)的內(nèi)容更為豐富廣闊；純樸的兒童視角，過濾了成人世界的理性邏輯與價值判斷，依靠敏銳的直覺、真實的感受，按照生命本真的樣子去認知世界，反映生活。莫言站在民間的敘事立場上，“作為老百姓寫作”，擺脫了政治思想與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操控，展現(xiàn)了生命的活力與韌性，使故事產(chǎn)生陌生化效果；敘事中，摻雜了杜撰、夸張與戲說等成分，帶有更多的渲染，在顛覆敘事權(quán)威的基礎(chǔ)上，拉近了讀者和敘事者的距離，增強了故事的趣味性與傳奇性；敘事語言與修辭方式生動活潑，充滿諧趣，帶有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體現(xiàn)了莫言小說民間敘事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