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中的敘事倫理"/>
⊙韋 瑋[廣東技術師范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廣州 510900]
張愛玲作為在20世紀40年代的“孤島”上海成長起來的作家,她筆下的小說總能傳達出一種蒼涼的生命體驗,特殊的文學環(huán)境讓她對啟蒙和救亡保持了冷靜與距離,擺脫主流文學的影響,成為一個“五四”主流文學史無法安放的作家。她1950年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色·戒》于1978年發(fā)表在《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以來便引起眾多爭議,至李安在2007年改編成同名電影后,《色·戒》再次成為公眾討論的熱點。故事講述一群熱血愛國青年使用“美人計”對漢奸易先生展開暗殺行動,主人公王佳芝便是這一計的美人,她是大學劇團成員,假扮香港貴婦色誘易先生以制造暗殺的機會,但是在與易先生的幾度接觸中,王佳芝與易先生之間產生了一些迷離的情愫,以至于在緊要關頭放走了易先生,導致行動失敗,參與暗殺行動的成員都被處死。王佳芝的形象充滿了復雜性,她身上擔負著鏟除漢奸的家國重任,而她個人又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學生,她的故事同時涉及了“人民倫理的大敘事”和“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這兩種現代的敘事倫理。如果說張愛玲寫出了“小市民”在家國大義前的個體選擇表現了淪陷區(qū)“孤島”文學的獨特性,那李安的電影則拍出了一個“外人”的身份困惑,體現了李安濃厚的人文主義精神。
劉小楓在《沉重的肉身》中認為在人民倫理的大敘事中,敘事實際上讓民族、國家和歷史目的變得比個人重要,而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則只是個體生命的嘆息或想象。從王佳芝身上,可以看到她作為臥底角色時被忽略掉的個人感受,也能看到她作為一個普通個體所發(fā)出的生命嘆息,當個人情感與家國大義產生矛盾時,王佳芝沒有按原定計劃把握時機配合行動,而是提醒漢奸易先生逃跑,“美人計”落敗,美人殞命,王佳芝和參與行動的同學全部被殺。從人民倫理敘事看,這無疑是一場失敗的計謀活動,但從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看,這個故事又充滿了對一個具體的年輕女性個體內心的深切同情??偟膩碚f,無論是電影還是小說,《色,戒》這個故事在美人敘事的人民倫理敘事中,深入了美人的內心,李安和張愛玲都展現了兩種敘事倫理交織中的矛盾,甚至可以說是正是這種矛盾使得整個故事充滿了魅力,尤其是在李安的電影中,時過境遷戰(zhàn)事已過,在一個人們普遍更關心人的個體生命的大背景下,這種矛盾敘事就有了值得玩味與思考的魅力。
美人敘事要從“美人計”講起?!懊廊擞嫛闭Z出《六韜·文伐》:“養(yǎng)其亂臣以迷之,進美女淫聲以惑之?!敝袊糯慕y(tǒng)治者們似乎都深諳此道,自古就有使用美人計的傳統(tǒng),西施忍辱負重,以身救國,亂吳宮成為“英雄難過美人關”的典范。此外歷朝歷代所用最多的便為和親,中原統(tǒng)治者通常為了避免戰(zhàn)亂和維持民族友好關系與外族或外國達成政治聯(lián)姻。最廣為流傳的和親故事要數“昭君出塞”和“文成公主進藏”,漢元帝為安撫匈奴而選王昭君遠嫁匈奴,她的出塞給漢朝和匈奴帶來了六十多年的和平;文成公主和松贊干布對漢藏兩族的友誼做出了重要貢獻,密切了兩地的文化交流,他們的故事至今還在漢藏民間廣為流傳。昭君和文成公主這兩位美人為國家的和平安寧做出了巨大貢獻,但她們的聲音消失在茫茫歷史中,歷任和親公主存在的意義仿佛都只是為了民族友好,只要達到了和親所期冀的和平目的,“美人計”就成功了,美人敘事完滿結局,這都是人民倫理的大敘事。美人計到了民間,文人騷客開始對美人心境流露出同情,他們寫下美人在塞外的孤苦和思念,找到了“美人計”的另一種打開方式。在美人敘事里,美人只是一個為達到目標的工具,在美人敘事外,美人也是一個有自己思想感情的獨立個體。人民倫理敘事的教化是動員和規(guī)范個人的生命感覺,從人民倫理的角度講述美人故事,只有為國家為民族付出的個體才是值得收獲贊揚的,這便是美人敘事中美人的價值。
美人敘事中的美人大多都是緘默的,她們順從地接受自己的命運,妥協(xié)地扮演好當權者預期中的美人角色,此后便是一段佳話。王佳芝從進入美人敘事開始,她就不應再是她自己,而是為了行動目標殺死漢奸這一政治任務而存在的工具美人。在現代性革命倫理(“人民倫理”)話語中,個體身體只具有工具的意義。“革命倫理”也可以稱為“獻身倫理”,個體的身體成為“歷史發(fā)展必然性”的祭壇上的犧牲,成為實現“偉大的歷史意志”的工具,是要“獻出去”的東西。“美人計”中的美人不允許重視個體的身體價值與身體感覺。王佳芝顯然沒有做到,她說話了,她對組織哭訴了自己內心的情緒,說出了自己的身體感覺,上級老吳斬釘截鐵甚至面目猙獰地對王佳芝說“情報工作人員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忠誠!忠于黨,忠于領袖,忠于自己的國家”,王佳芝沒有接受這一訓誡,而是爆發(fā)道:“你以為這個陷阱是什么?我的身子嗎?你當他是誰?他比你們還要懂得戲假情真這一套。他不但要往我的身體里鉆,還要像條蛇一樣地往我的心里面越鉆越深。我得像奴隸一樣讓他進來,只有‘忠誠’地呆在這個角色里面,我才能夠鉆進到他的心里。每次他都要讓我痛苦得流血、哭喊,他才能夠滿意,他才能感覺到他自己是活著的。在黑暗里,只有他知道這一切是真的?!崩蠀锹犞莫毎妆砬閺碗s,先是氣焰漸弱地叫她停下,再到惱羞成怒地大喊“住口”,可是她仍然繼續(xù):“這就是為什么,這就是為什么我也可以把他折磨到撐不下去,我還要繼續(xù),直到精疲力竭,我崩潰為止?!薄懊看巫詈笏眢w一抽倒下來,我就在想,是不是就在這個時候,你們是不是應該沖進來,朝他的后腦開槍,然后他的血和腦漿就會噴到我一身”。她沒能忠誠于自己所扮演的美人角色,她似乎亂套了,沖破了美人敘事的她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愛國組織的臥底還是麥太太,如果是愛國組織的臥底,為什么每次易先生沒有反抗之力的時候組織的人沒有出現,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屈從在他身下;如果是麥太太,為什么她不能讓易先生鉆進她心里,而是要像奴隸一樣承受他的殘暴。王佳芝這一段爆發(fā)在電影里最為鮮明地表現了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把美人的聲音放大到極致,把美人的內心直接且熱烈地擺到了明面上,這一段讓人民倫理和自由倫理的交鋒直接在角色身上演繹出來了,美人敘事和美人產生了分離感。
人民倫理敘事中出現了個體聲音,顯然是會阻礙“歷史發(fā)展”和“偉大的歷史意志”的,即使美人已經意識自己到沒有按照美人敘事的預定路線行事,即使老吳和鄺裕民也知道美人的疏離,眼看著美人敘事已開始走向衰敗,但是這場“美人計” 卻沒有停下來,鏡頭一轉王佳芝又待在了“美人計” 的角色里。王佳芝在妓院的包廂里給易先生演唱《天涯歌女》打動了易先生使他動了真情。本該是美人敘事里最精彩的勝利曙光,卻敗在美人也同時動了情,兩人在相依相偎中已真情互托。本應把生命獻給政治救亡運動的美人在最后一刻親手破壞了美人敘事,在“鴿子蛋”的閃耀光芒里一聲急切的“快走!”使“美人計”功敗垂成。張愛玲的人民倫理和自由倫理是在救國和鉆戒之間糾結,張愛玲筆下的美人是因為鉆戒放棄了救國,自由倫理的情感壓倒了人民倫理的崇高。而李安鏡頭下的美人早已在前期行動就布滿了動情的草蛇灰線,也許是易先生在床上被枕頭蒙住雙眼沒有反抗的時候,也許是在《天涯歌女》的歌聲中相依相偎的時候,也許是在發(fā)現那張寫著他名字的卡片不是情報而只是鉆戒貴賓卡的時候,她早就動了情,在個人所愛和組織任務中,美人順從了屬己的個體感覺,這一感覺本應在道德的意識形態(tài)和人義論的自由倫理中隱瞞起來,就像畢希納看到人義論自由倫理最終會在沖動的自由身上撞得粉碎那樣,美人因真情打動的一瞬間沖動撞碎瓦解了美人敘事,踐行了個人的自由倫理,當本該忠誠于人民倫理的美人敘事轉變成個體的自由倫理,“美人計”劇終,美人以死謝幕。
《色·戒》的美人敘事出發(fā)點和此前歷史上的美人敘事相比并無新意,只是在人民倫理和自由倫理的交織中到最后顛覆了美人敘事,美人在自己的內心情感與家國道義斗爭的時候讓前者占了上風,一個貌似應該講述愛國殺敵同仇敵愾的故事,其實是“人民倫理”的幌子講述了“自由倫理”的選擇,呈現了美人的糾結和嘆息,觀眾看到了美人的選擇和眼淚。美人芳心暗許本是一段浪漫愛情故事,但偏偏這愛情發(fā)生在女間諜和男漢奸身上。美人的任務本是救國,可是《色·戒》展現了一個叛國的美人,還把美人的內心講述得細膩感人,人民倫理和自由倫理的交鋒中,電影和小說都把更多筆墨與鏡頭給了自由倫理而弱化了人民倫理,但在讀者和觀眾心里二者的糾結與矛盾貫穿整個故事,成為最大的懸念。
從人民倫理講故事,是美人敘事,王佳芝不應該有嘆息與猶疑,她是為國家舍身,此舉大義凜然,她應該展現視死如歸的英勇氣質,在民族生死存亡間又怎能顧及兒女情長,她的上級她的同學就是這樣想的。反之,從自由倫理講故事,就是講美人,與其說是王佳芝主動選擇成為一個愛國的有志青年,不如說她是被裹脅著成為不成熟學生團體的犧牲品。她像所有美人敘事里的美人那樣一開始是被有權力的人選中,答不答應幾乎由不得她,作為被獻出去的美人?!渡そ洹菲蛄藗€人敘事的角度講述美人敘事,并把美人敘事寫成了魚死網破的結局,可謂是刷新了人民倫理大敘事下美人敘事的演繹方法。
《色·戒》這個故事表面上是人民倫理的模式,實際關心了個體的聲音,達到了抱慰和伸展個體生命感覺的效果。王佳芝一人串聯(lián)起整個故事,讀者能從小說里讀出她在整個行動過程的心理活動,更能從電影的講述里感受到她的內心,觀眾可以根據王佳芝的個人經歷看到張愛玲和李安在人民倫理和自由倫理的交織中如何消解了人民倫理敘事。王佳芝的父親帶著弟弟去英國躲避戰(zhàn)亂并組建了新家庭,她成為被拋棄的那個;她對鄺裕民產生了好感所以加入了話劇社;出演那場所謂大獲成功其實極其夸張而且幼稚的愛國劇也是因為對鄺裕民的情感。她從來就沒有鄺裕民那樣的家仇國恨,就連參加暗殺行動,也是被一群人居高臨下地冷眼旁觀著她在舞臺上徘徊,那句“王佳芝,上來啊”如同高高在上的發(fā)號施令一般,強行把她帶進了這個僅憑一腔熱血不專業(yè)不成熟的團體發(fā)起的注定會失敗的行動。在行動中,得知要成為易先生的情婦,忐忑的她以為該和同學們商量一下,沒想到同學們早已先她一步做出決定。如果說李安的背景交代讓人對這個悲苦的女孩一點一點積蓄同情,張愛玲的文字則是殘酷的當頭一擊,她寫那一晚“大家計議過一陣之后,都沉默下來了,偶爾有一兩個人悄聲嘰咕兩句,有時候噗嗤一笑”。從自由倫理的角度可以批判這群人的殘忍冷酷,但在人民倫理下,王佳芝在加入行動那一刻就應該明白自己應該放棄個人感受。在人民倫理敘事中,美人只是美人敘事的一個要素,雖然是整件事情成敗的關鍵,但本人不可能有發(fā)聲的權利,美人不是人,只是一個鏟除敵人的誘餌,是計劃里的一枚棋子。作為肩負使命的美人,心里只能有高尚的政治目的,不應該有個人情感。張愛玲在此寫出了美人的難過,其實已經消解了人民倫理敘事,國家和民族的奉獻間有人輕視了付出,對犧牲發(fā)出嗤笑,本就不符合人民倫理,這嗤笑還使個體產生懊悔情感,更是誅心,完全沒有了保家衛(wèi)國的使命感。眾人的嗤笑和美人的懊悔可以看作人民倫理敘事中的縫隙,張愛玲在這縫隙中以自由倫理填充,使故事偏離了人民倫理。
值得注意的是,美人敘事中間包含了一個關鍵性的轉折,這個插曲驚心動魄地展現了自由倫理和人民倫理間的矛盾。就在王佳芝橫下心與梁潤生發(fā)生關系后,易太太突然打來的辭行電話讓她的失身一下子失去了意義。委身于梁潤生雖不情愿,可在救國面前個人得失算不上什么,因此也就有了崇高的使命感,但易先生易太太的離開讓這一犧牲轟然失去了崇高的光環(huán)。美人的獻身失去了高尚的意義,她內心的落差無法填補,易先生的離場也成為美人最后背叛組織的伏筆。三年后鄺裕民再次出現在王佳芝眼前,美人敘事重啟,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美人心境已不如前。她進入麥太太同時進入易先生情人的角色在小說里只說是沖掉了積郁的熱水澡,而電影則把這一段情節(jié)擴展得濃郁熱烈,兩人的對峙和交纏層層推進,人民倫理和自由倫理的交鋒也在逐漸熱化。從人民倫理層面上看是美人計在捷報頻傳,而從自由倫理看,分明是美人在節(jié)節(jié)敗退。
故事在人民倫理敘事和自由倫理間搖擺,讀者和觀眾也在譴責王佳芝和同情王佳芝之間糾結。小說的描寫雖然聚焦在王佳芝身上,但整個文本是一種局外人平淡敘述的態(tài)度,事實上在這看似不帶感情的敘事里,其實感情十分充沛,王佳芝不僅為別人的嗤笑難過,還為自己是否愛上老易困惑。美人敘事因充斥著美人的內心感受而被消解為個體敘事,美人憑內心順從了自己的身體感覺,便背棄了組織和國家,從一個崇高的角色跌至背叛者。從人民倫理的角度敘述這個故事,王佳芝的背叛足以讓讀者和觀眾對她咬牙切齒地鄙夷和痛恨,但是同時很多人卻對她生出了同情,正是張愛玲和李安以自由倫理填補敘事縫隙的效果。人民倫理的大敘事下,創(chuàng)作者顛覆了美人敘事,使故事偏向了自由倫理表達,美人沒能印證忠貞,沒有為政治目的而死,而是為了敵人而死。
故事敘述的方式有很多,電影闡釋的角度也很多,把《色·戒》當成諜戰(zhàn)片,王佳芝是計謀中的一顆棋子;當成情愛片,她是得不到多少真心的苦情女人;當成歷史片,她是一個被動的政治犧牲品;當成懸疑片,她是片中最沒有懸疑的必死無疑那個角色。如戴錦華所說:“在‘漢奸電影’與‘悲情中國’的矛盾指認之間,在個人漂移與國族歸屬之間,在歷史的影片和血污之間,遠為繁復沉重的現實仍在延伸。”在色和戒之間,在王佳芝作為暗殺行動的成員和易先生的情婦之間,在小說文本和電影畫面之間,在美人敘事和美人之間,在人民倫理的大敘事和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之間,講故事從未停止。
① 劉紹銘、梁秉鈞、許子東:《再讀張愛玲》,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第66頁。
②③ 劉小楓:《沉重的肉身:現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華夏出版社2014年版,第10頁,第10頁。